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另一起點

字體:16+-

龍鷹從麟德殿主殿旁的石板道,來到正殿外的大廣場,四組車隊和隨駕人員,分布廣場左右,涇渭分明。

一邊是韋後和宗楚客的車馬隊,另一邊是李旦和太平的,均是人強馬壯,不乏一流好手。

際此非常時期,不論宮內、宮外,沒人敢掉以輕心,時刻處於戒備狀態。這個叛變餘波未了的時刻,京城該嚴禁平民的集結,但禁令當然影響不到韋後、宗楚客,或李旦、太平兩個身份特殊的皇族成員。

皇帝所在處,乃禁地裏的禁地,故此四人的隨員,均不可隨主子進入宮內,形成眼前廣場上熱鬧的情況,然沒人敢喧嘩談笑,各自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說話,氣氛凝重。李顯突然召開內廷會,異乎尋常。

特別是李旦,正被韋後和宗楚客軟禁,不準出相王府半步,現在竟然由皇帝親自解禁,益發使人感到情況並不簡單。

龍鷹甫踏足廣場,立即令人人矚目,廣場上的各路人馬,即使未見過他的“範輕舟”,亦從他的衣著和招牌般的胡須,認出他為誰。

僅是他的自出自入,已令人感到驚訝,大惑不解。

楊清仁正與兩個長公主的隨員閑聊,迎上龍鷹搜索他的目光,告罪後朝龍鷹走過來,笑容親切自然,確有其神采魅力,即使是敵非友,對他又認識頗深,一時仍為他懾人的風範傾倒。

龍鷹隔遠抱拳行江湖禮,道:“小弟向河間王請安!”

楊清仁還禮,來到他身邊,欣然道:“範當家確能人之所不能,甫抵西京,立將似不可逆轉的勢頭,完全扭轉過來。”

龍鷹微笑道:“是否真的如此,還看河間王的能耐!”

楊清仁雙目精光閃現,訝道:“範兄何有此言?”

龍鷹環目掃視,見仍是人人注視,雖因距離遠,他們又自然而然聚音成線,不讓他人旁聽,但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密話,總感人多耳雜,並不適宜。

道:“我們隨便走幾步。”

楊清仁皺眉道:“皇上指定要本王在主殿外候命,不大好吧!”

龍鷹笑道:“信我。”

領路走回去。

楊清仁忍不住問道:“範兄曉得皇上何事召我來嗎?”

龍鷹壓低聲音道:“當然清楚,否則不懂來找你老兄。恭喜!恭喜!如無意外,稍後小弟須改稱老兄為右羽林軍大統領哩!”

以楊清仁一貫的冷靜,聞言仍不由雄軀一顫,現出罕有在他身上出現的情緒波動。

他的心情,龍鷹是明白的。

楊清仁以皇族遠房親戚的身份回歸,抵達洛陽立即一鳴驚人,憑其神算助李顯避過“兩大老妖”的刺殺,取得李顯的信任。可是,卻因女帝清楚他楊虛彥後人的身份,雖封其為王,然一直壓製他,不予他參加任何公職的機會,將其投閑置散,聲譽雖高,但隻能依附太平,方不致成為閑人。

神龍政變,他在以眾淩寡的優勢下,仍未能擊敗龍鷹,令他的聲勢受重挫,又被顧忌他者如韋後、武三思等全力打壓,比之女帝時期,更有不如。

空有皇族的身份,文才武功,遠在任何李唐子弟之上,卻始終不能打進大唐朝的權力圈子,肯定令他耿耿於懷、鬱鬱不樂。

此時乍聞喜訊,喜出望外,不在話下,且造夢未想過是此堪稱京師內最重要的軍職。

楊清仁一時說不出話來。

龍鷹察覺到他對自己的感激。

自從楊清仁親身“驗證”,他沒懷疑過龍鷹的“範輕舟”,兼之“範輕舟”一直謹守承諾,不泄露他為反賊組織大江聯要員之一,雖然若能幹掉“範輕舟”,他毫不猶豫,但既殺不掉,隻好接受現實,來個相安無事。

今趟無瑕遠赴南詔,進一步證實龍鷹還龍鷹,範輕舟還範輕舟,楊清仁對“範輕舟”再無心障,剩下的,是大家如何合作的問題。

於楊清仁這類大奸大惡的人來說,和他說什麽都沒用,但先是“範輕舟”沒向“龍鷹”泄露楊清仁的身份,眼前又擺明自己之所以能坐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與“範輕舟”有直接關係,過往的“恩恩怨怨”,遂於此刻一筆勾銷。

楊清仁患得患失地說道:“怎可能呢?”

龍鷹道:“老兄可知皇上剛撤掉韋捷那小子的所有軍職,且是當著娘娘和老宗麵前頒下皇命,此回老宗叫‘上得山多終遇虎’,占盡甜頭後不懂收斂。也是操之過急,不明白將大批蠢人硬捧上各大要職,好討娘娘歡心,本身乃多麽愚蠢的行為。”

兩人離開主殿範圍,沿廊道朝養日廳的方向舉步。

麟德殿內處處站崗、關防,殿與殿間防衛森嚴,如臨大敵似的,正處於最高的警戒狀態。見到“範輕舟”,肅立敬禮,隻是這般的場麵,足令楊清仁對他刮目相看。

楊清仁道:“我仍不明白。”

他沒再自稱本王,一副大家江湖兄弟的格局。

假設“範輕舟”確如無瑕從“龍鷹”處聽回來般,沒野心,隻尋刺激,愛玩命,那楊清仁和“範輕舟”間,壓根兒沒有利益衝突的問題,除非楊清仁要殺人滅口,不過那是“鳥盡弓藏”,當楊清仁坐上帝座後的事。現在再和“範輕舟”過不去,等於和自己過不去。

如龍鷹所料,此著一下子將楊清仁完全絕對地爭取過來,暫時紓緩了給台勒虛雲在旁鷹瞵鴞視的壓力。

且大利追求無瑕。

在龍鷹心底裏,他最大的恐懼非是宗楚客、田上淵,也不是楊清仁、香霸或洞玄子,而是台勒虛雲和無瑕。

楊清仁心情複雜,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沉吟道:“這個位子並不易坐。”

龍鷹道:“否則何用出動老兄你?不過,可以放心的是,一天在我們頭上當皇帝的仍是李顯,你的位子便穩如泰山,其他的,就要老兄去爭取,設法換出老宗的人,至於韋氏子弟,多一雙殺一雙,他們永難得到軍方的擁護。比之武氏子弟,他們遠有不如。”

楊清仁探手搭著他肩膊,湊在他耳邊道:“範兄,清仁真的非常感激,字字真心。”

早在他舉手一刻,龍鷹及時以“橫念”改變體內經脈狀態,避過一劫。

騙楊清仁較容易,若被他發覺體內真氣壓根兒非真氣,又提出來和無瑕討論,那龍鷹立即嗚呼哀哉。

穿過被飛騎禦衛重重把守的門關,進入養日廳前的小廣場,立在台階下的宇文朔、符太、宇文破、高力士和三個飛騎禦衛副將級以上的將領,目光全往他們投過來。

高力士打恭作揖地迎上來。

兩人止步。

高力士來到兩人身前,以低至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成事哩!隻待正式頒旨,現時在爭辯冊立太子的事,非常激烈。”

又向楊清仁恭賀。

不可能的事,終成事實。

經過這麽多年的折騰後,楊清仁心情之暢美痛快,可想而知。

宇文朔、符太等做戲做全套,蜂擁過來。

宵禁令於黃昏前取消,公告全城。

對政治本一竅不通的龍鷹,於今次的“爭權奪位”,顯現出充分的智慧。

最關鍵處,乃楊清仁“李唐子弟”的身份。自大唐開國以來,京畿重要的軍職,特別涉及皇帝的安全,多任用皇族成員。至女帝,為改朝換代,將皇族險誅殺殆盡,李顯登位時,幾無可用的宗親。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顯起用李氏子弟,出任宮內重要軍職,理所當然。像宗楚客般的“外人”,很難反對,隻能從人選本身的才智、武功,提供意見。不過,宗楚客既對沒有建樹的韋捷毫無異議,於曾力抗兩大老妖,又和龍鷹決戰校場的楊清仁,唯有悶聲不響。

韋後本是可在此事上作出反對的人,然而毀諭卻使她陷於下風,盡顯其盲目起用韋氏族人,用人惟私的缺點。兼之李旦、太平兩大皇族巨頭助陣,說不到幾句,給李顯拍板決定。

討論得最激烈的是有關冊立太子的事。

事情原本非常簡單,不是李重福,就是李重茂,宗楚客偏以李重俊仍然在逃,李重福、李重茂未知有否參與叛亂為由,請李顯將決定推遲。

宗楚客的話令李旦、太平生出極大反感,皆因感同身受,兩人一被軟禁,一被壓迫,都非常不好過,於極無奈下瞧著韋宗集團肆無忌憚的清洗軍內的李氏子弟,現在更將事發時不在京的李重福、李重茂卷進叛亂裏,大動肝火。

爭議正是環繞著太子的冊立進行。

韋後在韋捷一事上痛失一著,大大影響她掌權大計,痛定思痛下,在太子之事上再不退讓。更何況她有立安樂為“皇太女”的心。

“皇太女”此一可能性,在洛陽爭奪太子之位時初現蹤影,那時朝臣多視之為妄念,皆因前未有之。雖然,“女帝”的出現,早打破一切成規。

於韋後而言,假設得李顯點頭,冒天下之大不韙,立安樂為“皇太女”,等於她自己有半邊屁股坐到龍座上去,“皇太女”正是為她的“第二代女帝”鋪築直登龍座的坦途。李顯若去,一直垂簾聽政的韋後,順理成章替代夫君。

李顯則采“範輕舟”之策,在右羽林軍大統領一事上手硬,對冊立太子之事上手軟,以免在陣腳未穩前,遭韋宗集團反撲。

太子之事,在這樣的爭議下,暫且不了了之。

龍鷹、符太、宇文朔三人並騎離開大明宮。後者於政變後,首次回家。

在宮城、皇城,不宜於馬上交談,故三人縱騎而馳,出朱雀門,幹舜恭候多時,四人遂在附近找了間食館,吃晚膳,順道為龍鷹洗塵,慶賀初戰得利。

一邊吃,宇文朔一邊向幹舜解釋新的形勢。

食館頗具規模,分上、下兩層,上層有包廂雅座,可眺望漕渠和皇城的景色,乃適合說密話的地方。

龍鷹專心一意的大快朵頤,隻要可吃進肚內的,都讚不絕口,皆因餓了多天。今早獨孤倩然招呼他的糕點,隻是杯水車薪。

符太則心不在焉,不知是否在想柔夫人?

宇文朔總結道:“假若娘娘和宗楚客確有借叛變架空皇上之計,目前已受嚴重挫折,然而今趟皇上表現脫胎換骨,將招他們顧忌,吉凶難料。”

符太聞言不經意地應道:“是有凶無吉。”

他是李顯的貼身太醫,又清楚混毒之術,仍這般說,可知李顯定無幸免。

混毒最厲害處,是不知對方在李顯身上下過什麽手腳,茫不知在何種情況下,被引發“毒苗”,殺人於無影無形,事後沒法追究。

當年李重潤和永泰公主,就是如此不明不白的毒發身亡,不過下手的是洞玄子,今次則為田上淵。

龍鷹放下筷子,摸肚,還伸個懶腰,歎道:“好美滿嗬。”

符太哂道:“這家夥似不知我們在說什麽?”

龍鷹瞄他一眼,道:“‘閻王注定三更死,不留人至五更天’,李顯對妻女縱容姑息,令她們的權力不住膨脹,野心一天大過一天,是自取其咎,怪不得任何人。”

稍頓,續道:“我現在學懂了,你可以不沾手政治,沾手的話,須變得鐵石心腸、刀槍不入,戒絕婦人之仁。所有作為,均朝向最後的目標,就像在戰場上。”

宇文朔苦笑道:“我亦是為我們的‘長遠之計’著想,現時我們唯一的倚仗,惟隻皇上,見他振作起來,當然希望他可撐多點時日。”

龍鷹道:“此為我們的當務之急,且須設法延長他的龍命,能延長多久,便多久。”

幹舜皺眉道:“除非將伺候皇上的人,全換上我們可信賴的人,否則防無可防。”

符太滿不在乎的哂道:“誰是我們可信賴者?”

宇文朔歎道:“此正為問題所在。”

眾人目光落在龍鷹處。

龍鷹剛喝光一碗湯,見人人瞧著他,道:“又是‘設身處地’的那一招,什麽時機,方為韋、宗兩人出手的最佳一刻?”

符太動容道:“對!技術就在這裏。”

宇文朔思索道:“倘若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如他們預期般,由韋捷坐上去,那再換掉宇文破,篡朝奪位的條件將告成熟,現時顯非如此。”

幹舜點頭道:“兵權在誰手上,由那一方話事。”

符太大樂道:“那是否在鬥倒楊清仁前,韋婆娘仍不敢害死丈夫?他們將發覺老楊是最難啃下去的硬骨頭。”

龍鷹道:“萬勿輕敵,老宗、老田都不是善男信女,又須謹記,治權、兵權,均操於他們之手,加上皇上勢弱,兼長年不理政務,主事權全落在權臣之手。不到我們管,不到我們理。”

再加一句,道:“不能由上而下,可由下而上。我們不須擔心韋氏子弟,因全為無能之輩,須擔心的是老宗和老田的人,夜來深填補陸大哥東少尹的空缺,等於半邊京城給老宗控製了。”

符太淡淡地說道:“另半邊由韋婆娘控製,西少尹是武延秀那混蛋。”

龍鷹失聲道:“什麽?”

符太道:“有何好大驚小怪的!武延秀的隨風擺柳,早有前科。對武氏族人之死,他不聞不問,全麵投向韋婆娘,與安樂則如膠似漆。聽說,安樂將在短期內嫁他。”

龍鷹愕然道:“武崇訓屍骨未寒,是不是快了些兒?”

幹舜不屑道:“安樂怎會理得這麽多。”

宇文朔道:“安樂在當‘皇太女’一事上始終死心不息,竟入稟皇上,要將武崇訓之墓號為‘陵’,隻因朝臣大力反對,她才不敢堅持。唉。”

龍鷹道:“今天的討論,到此為止,大家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符太訝道:“你不是隨我返興慶宮嗎?”

龍鷹長身而起,道:“今晚是否到你的金花落,言之尚早也。”

說畢灑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