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昨日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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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裏。

刻下的西京,沒一處地方,更能體現解除宵禁令的影響。

那是一切重新開始的景況。

不論青樓、賭坊、押店、食肆,各式店鋪,都是驀然驚醒的模樣,紛紛張羅,如從沉睡裏甦醒過來,另有一番平時看不到的忙亂擾攘。

被限製的各路風月常客,壓抑如崩堤洪水,再不受控,從四麵八方蜂擁而來。

龍鷹算是早到者,可是尚未抵因如坊的入口,主大街已車水馬龍,人流摩肩接踵,喧鬧震天。

隨著逐樓逐鋪的燃亮招徠的燈籠,北裏恢複喜氣生機,那種感覺,令人心內似燒起一把火,格外興奮。不隻是趁熱鬧,且是在抑製多時下的宣泄,也是續夢。

政變頓成明日黃花,於一般老百姓來說,那晚發生的事,影響的是與他們沒絲毫關係的權貴,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留痕跡。

離因如坊大門尚距三十多步,隔遠瞧到夜來深正和弓謀在大門外說話,附近還有十多個官差,監視遠近,顯然是榮任東少尹夜來深的隨從。

從夜來深聯想到武延秀,記起上趟在西京,夜來深和武延秀偕他和香怪到秦淮樓的舊事,當時怎想得到,兩人會瓜分陸石夫的職權,成東、西少尹。

不知武延秀生就怎麽樣的一副命?這輩子總須倚仗別人,身不由己,搖風擺柳。他快樂嗎?一個須不斷做違背本性的事者,不可能快樂起來。武延秀曾親口告訴他,到青樓鬼混,是一種開脫。現在武延秀清楚曉得族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不但不敢吭一聲,還要投靠仇人,愈是奴顏婢膝,愈可保住權勢地位,這樣的富貴,不要也罷,偏他可甘之如飴,且從來如此。於龍鷹言之,確怎都沒法明白他。

夜來深看到他了,雙目先爆起精芒,旋又斂去,換上笑臉,還舉手隔遠向他打招呼,如像見到闊別多年的親兄弟。

背著他的弓謀,自然而然別頭來望,瞧瞧誰人可令位高權重的夜來深熱情如火,“範輕舟”的形象赫然映入他眼簾內,頓然雙目生輝。

這般的一個照麵,見微知著,龍鷹曉得夜來深不單清楚西京剛發生的人事大變,並清楚老奸巨猾的宗楚客,調整了對“範輕舟”的策略,向夜來深下達最新的指令。

變化來自宗楚客與田上淵大不如前的新關係,當宗楚客知道田上淵另有圖謀,表麵雖詐作不相信、不計較,暗裏卻在做諸般準備,處處防田上淵一手。與田上淵的勁敵“範輕舟”秘密結盟,乃最佳的選擇,隨時可和“範輕舟”聯手,將田上淵的北幫打個落花流水,如“範輕舟”肯聽教聽話,更可以“範輕舟”取代田上淵。

在宗楚客眼裏,“範輕舟”是個投機的江湖客,既可為武三思所用,當然亦可被收買為其羽翼。

精彩處,是須瞞著田上淵進行,因老田到今天於宗楚客仍有非常大的利用價值,沒人可替代。然狡兔死,走狗烹,田上淵失去利用價值的一天,就是宗楚客棄之如敝屣之時,那便是“範輕舟”起作用的日子。

夜來深迎過來,弓謀跟在後麵。

龍鷹嚷道:“恭喜!恭喜!恭喜夜兄升官發財,官運亨通。”

夜來深趨前握著龍鷹雙手,啞然笑道:“想不到範兄會說這種話,現時在京城,當官真不容易。我是在推無可推下,不得不勉為其難。唉!再不像以前的自由自在哩!”

又要介紹弓謀,弓謀道:“和範爺見過多次了。”

為免阻礙行人,三人移到行人道邊的車馬道說話。

兩人說話,弓謀隻有聽的份兒。而有他在,兩人不便說什麽“知心話”。

夜來深躊躇滿誌地說道:“公務纏身,又是剛解除宵禁,今晚可睡上一個、半個時辰,已非常理想。這樣吧!明天黃昏,範兄有空嗎?”

龍鷹知絕不可說不,否則就是錯失良機,道:“夜兄這麽給小弟麵子,有事也推了,大家在哪裏碰頭?”

夜來深道:“讓我來接範當家!”

拍拍他肩頭,向弓謀打個招呼後,橫過車馬道去了。

龍鷹苦笑搖頭,和弓謀說道:“看!根本不用問我在何處落腳,擺明全城都是他們的探子,沒人可瞞過他們耳目。”

弓謀道:“他是故意到這裏候範爺,十多人策馬馳來,我還以為是什麽事。”

又問道:“範爺要到因如坊去嗎?”

龍鷹與他並肩舉步,傳音道:“我要找香霸。你是否清楚西京最新的變化?”

弓謀道:“像大多數人,不明白為何宵禁令解除得這麽急。到現在見到範爺,才大概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龍鷹扼要地解釋一番,尚未有機會說及楊清仁,兩人隨人流擁進因如坊的大門。

龍鷹咋舌道:“竟然這麽多人?”

弓謀歎道:“賭加嫖,誰能與之爭鋒,現時除秦淮樓外,其他青樓都給比下去,春在樓的生意跌了三成。”

春在樓位於秦淮樓對麵,兩家青樓競爭激烈。

以水平論,湘夫人訓練出來的媚女,遠非一般青樓姑娘可以比擬。不由想起秋靈、紫芝,也因而想起天竺美女玲莎,自己便曾著過她的道兒,不過,自洛陽武攸宜水上遇刺後,再沒她的消息。

像玲莎般的出眾美女,又精通媚術,香霸絕不會放著不用,但怎樣利用她,卻非龍鷹可以猜估。就像柳宛真,她纏上陶顯揚前,龍鷹根本不曉得有這麽的一個美人兒,連桂有為也怕看她的眼睛。

弓謀領路下,他們離開鬧哄哄的大小賭廳,朝內院走去。

弓謀約束聲音道:“範爺務要見宋先生一麵,他有關於嶺南的重要消息。”

龍鷹放下心事,因證明宋言誌沒被酒色侵蝕壯誌。道:“明晚吧!我去尋他比較穩妥。”

弓謀說出宋言誌目下的居所。然後道:“武三思被宗楚客幹掉,對香霸是沉重的打擊,且不知宗楚客對他的態度,會否視他為武三思的人。”

龍鷹道:“宗楚客何來理會他的閑情,楊清仁當上右羽林軍大統領哩。”

弓謀恍然道:“難怪剛才香霸忽然春風滿麵,心情大佳,原來收到好消息。”

旋又眉頭大皺,道:“怎可能呢?”

龍鷹解釋後,弓謀叫絕道:“此計惟範爺可想出來。宋先生也說,想對付香霸,若不先拔除他在嶺南的根,一切均屬徒勞。”

說話時,進入閑人莫入的內院,上次見香霸全楠木結構的水榭,映入眼簾。

水榭,平台。

兩人在臨池的桌子坐好,伺茶的婢子退走後,龍鷹開門見山道:“我要見小可汗!”

香霸朝他瞧來,看得很用心,目光銳利,卻似屬欣賞而非審視,好半晌後,點頭歎道:“輕舟是怎麽辦到的?”

目光又投往人工湖,緩緩道:“輕舟想不見小可汗也不成,他會在這兩天內來找你說話。至於何時何地,惟他自己清楚。”

接著不勝唏噓地說道:“唉!大相走哩!和輕舟不用說假話,我雖然一直在利用他,但大家確有一番往來和交情,令人惋惜。”

說這番話時,以龍鷹的敏銳,亦無法找到他言不由衷的破綻或瑕疵,或許此時龍鷹看到的,是這個人口販賣的罪魁禍首真性情的一麵,當然也可以因他虛偽功夫到家,能瞞過龍鷹。

從第一次接觸,至眼前此刻,無論在背後香霸如何一心置他於死,可是麵對麵,龍鷹總沒法對他生出仇恨厭惡之心,可見此人的非凡魅力。

他擺出實事求是,生意人、大商賈的姿態,然而即使是青樓、賭場般遊走於非法和合法界線,又不時越界的行業,落在他手上,仍充滿工藝精品的味兒。

論斂藏的功夫,香霸比之大江聯其他領袖,隻高不低。如非他信錯了宋言誌,是無隙可尋。

香霸也另有盤算,就是不論楊清仁成或敗,一旦在中土取得立足的據點,他香家便可發揚光大下去。故此於策略上,走的是另一條路線。

見到宋言誌,深藏迷霧內的真相,將顯露在龍鷹眼下。

香霸道:“輕舟仍有幹鹽貨買賣的興致否?”

龍鷹沒想過他“三句不離本行”,剛哀悼武三思的遇難,又舊事重提,說生意經。訝道:“在現時不明朗的局勢下,宜靜不宜動。想不到榮老板仍有此閑情?”

香霸究竟有否收到有關塞外情況的最新消息?在走私鹽上,隨欽沒的敗亡和崩潰,該出現供其他鹽梟介入的空隙,取而代之,如果香霸在塞外有這麽的一個人,例如那個叫樂老大的香家子弟,後來因身份被符太揭發,索性放棄洛陽的翠翹樓,賣予武三思和香霸,來個移花接木,換湯不換藥。樂老大確有乘虛而入的良機,假設花魯沒被自己宰掉,還可以將欽沒的非法買賣接收過去。

香霸悠然道:“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做法,事在人為。唉!我想靜下來也不成,武延秀那沒腰骨的小子,前天一副尋晦氣的樣子來找我,限我在十天內交出翠翹樓和因如坊兩盤數出來,以斷定他武家可占多少份額。還有武家嗎?”

本該令他非常為難的事,可是香霸說得輕輕鬆鬆,輕描淡寫,似壓根兒不放在心上。

武延秀什麽料子,龍鷹清楚,竟於武三思屍骨未寒之時,來逼香霸交代武三思對因如坊、翠翹樓的份額,必有所恃,且非是討錢般簡單,而是要將香霸逼離西京。

殺武三思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清除屬武三思係一方的人馬。

香霸雖沒給對方找到把柄,可證實他屬大江聯的人,然而他的冒起來得突然,被人懷疑是合理的。武延秀來找香霸晦氣,後麵是韋宗集團排斥異己的計劃。

這麽看,成為天下道門之首的洞玄子,生活絕不好過。

牽一發,動全身。

大江聯將所有注碼,重押在武三思身上,怎想到可一鋪清袋。

保護武三思的高手裏,最高明的幾個,該為大江聯或與其有關係的高手,仍保不住武三思的奸命。不過,北幫亦因而傷亡慘重。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

對田上淵落井下石,此其時也。

奇道:“榮老板似一點不在乎?”

香霸笑道:“昨天仍頭痛得要命,今天再不當是一回事。”

接著冷哼道:“將翠翹樓送他又如何?看他如何打理?”

龍鷹心忖今天和昨天的分別,就是李顯是病貓還是跳牆猛虎的分別,韋宗集團再難隻手遮天。

又籲一口氣道:“我應付的辦法,就是一個‘拖’字,可拖多久便多久,看宗楚客可奈我什麽何?”

然後雙目熠熠生輝,看著龍鷹道:“老弟該不會坐看老哥的因如坊給人吞掉吧!”

香霸高明處,在乎試探他卻不露形跡,並以此秤“範輕舟”的斤兩,看他在現時曖昧難明的京城形勢下,影響力可以有多大。

即使是直接受惠的楊清仁,曉得必是“範輕舟”將他捧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但仍不明白他怎麽辦得到。

龍鷹反守為攻,問道:“榮老板竟沒想過投靠宗楚客?”

香霸道:“想有屁用。宗楚客從來不信任我,亦不需要我。這老奸巨猾在用人上有他的一套,且永遠將實力隱藏起來,使人沒法摸得著他的底兒。”

龍鷹道:“美人計又如何?”

美人兒乃大江聯最厲害的法寶,無往而不利。武三思這般快和香霸狼狽為奸,媚女們肯定在這方麵出過大力。大相府雞犬不留,不知多少媚女因而“壯烈犧牲”。

想想也使人大感可惜。

龍鷹更不敢想下去,說不定犧牲的,有他認識的媚女在其中。

香霸沒直接答他,反道:“聽說宗楚客已取武三思之位代之,與韋後有一手。”

龍鷹歎道:“難怪兩方結合得這麽好。”

香霸對他的語帶雙關,啞然失笑,坦然道:“老弟今趟來得及時。”

又道:“在京師,輕舟可視因如坊為另一個家,隨時可回來避靜散心,一切悉隨輕舟的意願。”

龍鷹多次領教他籠絡人的手段,而其弦外之音,似對他的“範輕舟”再沒提防,視他為自己人,至乎暗示,要誰陪他都可以,包括沈香雪在內。

真的如此?

肯定不是,對付“範輕舟”的美人計,由無瑕全攬過去,隻她有“擊敗”他的資格。

香霸擺出知心好友的情狀,壓低聲音道:“老弟比我更有女人緣。”

龍鷹失聲道:“老板說笑?你的女人緣肯定在我十倍、百倍之上。”

香霸頹然道:“若你得不到最想要的女人,所有女人都陪你又如何?”

又勉強振起精神道:“像隔鄰秦淮樓的紀夢,聽說對你很有意思,剩賣你一個人的帳,羨煞了包括老哥在內西京所有男人。”

龍鷹苦笑道:“這樣的女人緣,不要也罷,小弟無福消受。”

香霸訝道:“換成是我,刀架脖子也要和紀夢真箇銷魂,老弟顯然沒這方麵的問題,亦不怕招人嫉忌,怎按捺得住?”

龍鷹心底大懍。

男人的問題,是在說女人時往往失去戒心,距離拉近下,真心話衝口而出,像剛才有關紀夢的“惋惜”。

對!

於“範輕舟”,確沒顧忌,但於“龍鷹”,顧忌成籮成筐,因在旁眈眈虎視者,有閔天女和上官婉兒,“女人心,海底針”,誰都不曉得若“範輕舟”拈花惹草,帶來怎麽樣的後果。

何況還多了個今晚須夜探她香閨的獨孤倩然。

如何回答,香霸方肯收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