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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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不想進宮,是逃避。

與李重俊終是一場相識,當時大家關係良好,有說有笑,現在李重俊以太子之尊,落得身首異處的淒慘收場。

龍鷹不忍見之,不願聞之。

唯一之法,就是避開。

他又想到台勒虛雲所說的“今日之得,明日之失”,雖沒加以解釋,卻令他想到郭元振和莽布支兩位邊疆大將。

女帝登位以來,由於洛陽處於中土的中央位置,隻要集治權和軍權於京師,可迅速支援各地,水陸兩路同樣方便。

故此,洛陽的兵力,冠絕天下,令女帝的帝位穩似泰山。

當年討伐盡忠和孫萬榮,這個優勢顯露無遺,由京師發號施令,征召兵員,並成為前線大軍的強大後盾,以水師運載物資兵員,源源不絕支持前線的軍隊。

戰後依府兵製,兵員歸田。

洛陽始終集兵權、治權於一地。

可是,遷都長安,位處西陲,在物資供應和對地方的支援,各方麵均及不上洛陽,實無法保持如洛陽般的龐大軍隊,亦不切實際,因失去天下水道之匯的優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當強鄰壓境,如郭元振般,須征召大批兵員,施行屯田製,以達自給自足的目的。水漲船高下,加上戰績彪炳,郭元振已成能脅主的邊疆大將。郭元振當然沒有問題,換過坐上他的位子者是個野心家又如何?

台勒虛雲看通此點,遂有“今日之得,明日之失”的明見。

隨便吃點東西,醫好肚子後,龍鷹往無瑕的香閨,逗弄佳人來打發時間。豈知伊人不在,香居無人。

龍鷹對無瑕不懂客氣,回到家般徑自打水洗澡。

衣服早在水底大戰時淘洗幹淨,穿回舊衣,仍然精神氣爽,好不寫意。

閔天女借給霜喬、無瑕的房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家居用品,一概齊備,比之他的荒穀小屋,不可同日而語,然卻令他有重回故居的動人感受,燒水煮茶,寫意閑適地喝兩盅後,徑自尋得無瑕的香閨香榻,脫掉鞋子,登榻休息。

本想取出《醜醫實錄》,讀他奶奶的一、兩個時辰。哪知躺到榻上,嗅著無瑕繡枕遺香,才知背脊多麽疲倦,眼皮子如何沉重,念頭尚未轉完,早不省人事。

也不知睡了多久,給人推醒。

睜眼瞧去,見無瑕坐在榻緣,滿臉嬌嗔,一副雖然不滿,卻拿他無賴行為沒法的俏樣兒。甦醒後驟然得見,感覺動人。

同時心裏訝異,憑魔種之能,為何對她的回來,一無所覺?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魔種感應不到危險,一如在南詔與妻兒相處的情況。這個見解令他窩心至極。

不情願地坐起來,移到榻緣,與無瑕並排坐著,俯身找靴子。

無瑕氣鼓鼓的,對龍鷹的鵲巢鳩占,尚未釋懷,但也不是真的為此怒不可遏,而是又好氣,又好笑。

“無賴。”

龍鷹聳聳肩,徑自穿靴,笑罵由人,無賴到底。

“現在是什麽時候?”

無瑕大嗔道:“有何好大驚小怪的,半個時辰好,一個時辰好,強占民房就是強占民房。”

龍鷹邊穿靴,邊笑嘻嘻道:“是強占民榻,且是大姐的香榻,以慰單思之苦。小弟肯脫靴登榻,對大姐算非常尊重。”

無瑕“噗嗤”嬌笑,白他一眼,嬌聲罵道:“做了這麽無禮的事,虧你仍毫無愧色。”

龍鷹開始穿另一隻靴子,賴皮地說道:“禮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這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把握時機,乘虛而入,至少和大姐先後睡在同一榻子上,遠勝望梅止渴。真爽!”

坐直身體,目光投往窗外,道:“若沒看錯,現在至少初更時分,這一覺足足睡了三個時辰,回本哩!”

說畢站起來。

無瑕奇道:“你要幹什麽?”

龍鷹轉過身來,俯頭細審她仰起的俏臉,笑嘻嘻道:“是見好就收,在給瑕大姐掃地出門前,自行滾蛋。”

無瑕沒好氣地說道:“範當家不是有事來找人家?”

龍鷹欣然道:“小弟心懷不軌,一意來看有沒有便宜可占,愈大的便宜愈好。現在惹得大姐大發嬌嗔,不要說占便宜,摸手也不行,不滾蛋留在這裏丟人現眼?”

無瑕為之氣結,嘟長嘴兒,將俏臉轉往另一方,不看他。

龍鷹趁機俯身,湊嘴往她臉蛋香一口,當是意外收獲。

接著直起身體,還伸個懶腰,道:“若小弟看錯的話,請大姐糾正,小弟立即再一次脫掉靴子,登榻與大姐共度春宵。”

無瑕別過頭來白他一眼後,低聲罵道:“死無賴!你到哪裏去?”

龍鷹若無其事地說道:“找女人!”

無瑕忍俊不住地掩嘴嬌笑,笑得花枝亂顫,罵道:“小氣鬼。”

龍鷹心忖台勒虛雲說得對,人與人間的關係,一言難盡,愈密切的關係,代表更多的隱瞞,因事無大小,均可影響關係。

無瑕以為自己在說氣話,事實他心之所想,確是三探獨孤家美人兒的香閨。想起她單衣待客的誘人模樣,心裏火熱。

一個欲拒還迎,一個欲迎還拒,不用仙人指路,也清楚仙境何在。

人就是那副德性,到南詔前的大段日子,他過著苦行僧般禁欲的生活,色心收斂,麵對絕色仍把持得祝可是!在南詔過了縱情恣意的兩個月後,心內的色鬼大有蠢蠢欲動之勢,心兒常飛到高門美女的閨房去。何況他確有尚未完成的任務,沒借口也找一個,大條道理更不用說。

然而禮貌上,他不得不給足無瑕麵子,讓她有台階下。

恭敬地道:“大姐回心轉意了嗎?”

如果沒猜錯,無瑕所以人去房空,是到因如賭坊參加大江聯各巨頭的密議。

楊清仁坐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台勒虛雲又摸清楚“範輕舟”的意向和策略,規劃未來,此其時也。

大江聯竊奪天下的大計,現出一線曙光。

無瑕一副給他氣壞的模樣,別頭來仔細看他,道:“你的行為,像個做錯事給抓著的頑童,但是嘛!你骨子裏的神態,卻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回事?給人家從實招來。”

龍鷹心中暗懍,知自己得意忘形,被她察覺。大處可滴水不漏,卻可以栽在小處。

笑嘻嘻道:“實情是小弟確是一心到外麵找女人,希望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無瑕生氣道:“滾!踏出此門後,永遠不準回來!”

龍鷹嬉皮笑臉的重坐榻緣,擠得她緊緊的,涎著臉道:“真的不準回來?”

無瑕“噗嗤”笑道:“假的!”

又凶巴巴地說道:“真的又如何?強闖民房,於範當家等閑事也。”

龍鷹大感耍花槍式的閨房之樂,無瑕天賦異稟,碰著她肉體,哪怕隻一點點,即有銷魂蝕骨的滋味,令人樂此不疲。這刻,他忘掉了獨孤美人兒。

忍不住往她臉蛋重施故技,希望再一次馬到功成。

無瑕盈盈起立,令他吻在空處。

失望還來不及,被無瑕一手執著胸口衣服,從榻子扯起來。

龍鷹給逮個猝不及防。

無瑕此時害他,一招“纖手馭龍”,即可成事。

龍鷹並不擔心,在剛舉行的大江聯會議上,諸巨頭對“範輕舟”定調、定性、定位,決定與他全麵合作,故無瑕歸家駭然發覺他據榻大睡,芳心內毫無敵意。

隻要有一絲敵意,魔種會生感應。

下一刻龍鷹騰雲駕霧,清醒過來方發覺給無瑕扔到門外去。

無瑕從門旁探出螓首,笑臉如花地說道:“這兩天找個時間來,人家弄幾味小菜招呼範當家。”

直至踏足大街,龍鷹仍有如處身夢中的滋味。

無瑕迷死人不賠命,以自己的修為,現時又是去找另一美女,心神一時仍沒法從她處抽離,神魂顛倒。她的一顰一笑,浮現心湖。肯定是媚術,自己則是著了道兒。

想得入神時,馬蹄聲從後而來。

大街華燈映照裏,車如流水馬如龍,馬蹄聲實屬平常,沒有方奇怪,然今次入耳的蹄踏聲,是急馳轉緩,顯是有人勒馬減速。

難道看到自己的背影,認出是“範輕舟”?

念頭未完,有人在後麵叫道:“範兄!”

龍鷹暗呼倒黴,竟然是武延秀,乃目下最不想碰上的人之一,睹人思人,想不思及李重俊也不成。

別頭瞧去,給嚇了一跳,因從未見過武延秀這個樣子。

武延秀單人孤騎,從馬背落地,牽馬趕上來,容色蒼白如死人,沒半點生氣,雖望著龍鷹,眼神空空洞洞,神不守舍。

龍鷹喚他一聲,他似聽而不聞,真不明白他剛才如何從街上的人流裏,辨認自己出來。

武延秀直抵他身旁,放開韁索,讓馬兒在後麵跟著,瞧方向,他該是從安樂的公主府出來。

武延秀喃喃道:“他死了!死得很慘!”

不知如何,龍鷹毛骨悚然,此刻的武延秀,似給厲鬼纏身。

記起自己的“範輕舟”,理該不認識李重俊,忙問道:“誰死了?”

武延秀顫震一下,清醒過來,雙目射出警戒之色,道:“沒什麽。”

龍鷹助之一臂,引導道:“淮陽公今夜不用當值嗎?為何不見從人?”

又歎道:“大相的事,令人悲痛。”

武延秀深吸一口氣,又清醒了些,正要說話,忽然悲從中來,雙目湧出熱淚,卻沒哭出聲,搖搖頭,使人見之心酸。

龍鷹陪他走在車馬道的邊緣,前方就是跨過漕渠的大橋,武延秀右轉朝東走,龍鷹跟又不是,不跟更不是,隻好陪他一起舉步,心內嗟歎。

龍鷹明白他的心情,就是除武延秀外,沒有人可以真正明白,包括自己在內。以武三思為首,武氏子弟最重要的幾個人物,不是遭“病死”,就是遇害,武氏子弟的光輝歲月,一去不返,而武延秀之所以仍能身居要職,全賴安樂在背後撐持,而安樂則是與武三思一起被殺的堂兄武崇訓之妻,武延秀因與安樂有染,可取武崇訓之位代之,這是怎麽樣的一筆糊塗賬。

若如外間傳言,武延秀亦為韋後的入幕之賓,情況更複雜。

表麵上,自己屬武三思一方的人,且因和武延秀並肩對抗韋氏子弟,逛過青樓喝過酒,被沒多少個朋友的武延秀視為知己,驀然在街上碰到範輕舟,再壓抑不住心中的悲苦淒涼,真情流露。

如龍鷹所想般,武延秀沒多少個朋友,而李重俊或許曾是他唯一的朋友,然而造化弄人,形勢所逼下,武延秀不得不背叛李重俊,割席疏遠,他心裏的矛盾和痛苦,惟人飲水,冷暖自知,難向外人道。

龍鷹不曉得武延秀對李重俊的友情有多深刻,但看武延秀眼下情況,顯然遠在自己過往的估計之上。

李重俊一天尚在,管他風風光光,還是落難逃亡,武延秀仍壓製得住,頂多去喝一晚悶酒,醉個不省人事。

可是,今天李重俊的首級被送返西京,武延秀思前想後,終於崩潰。隻恨還抓著龍鷹做陪葬。

龍鷹湊近他道:“淮陽公要到哪裏去?”

他當然猜到武延秀一如以往,要到北裏的秦淮樓喝酒,喝一個通宵達旦,不醉無歸。這麽說,是要脫身,好去見獨孤美女。

武延秀一把抓著他衣袖,沙啞著聲音道:“陪我去喝酒。”

舉起另一手,拭掉眼角的淚痕。

龍鷹終曉得,今夜本**旖旎的夜訪香閨大計,宣告泡湯,陰溝裏翻船,栽在武延秀之手。

他仍可以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推卻他,例如正趕入宮見李顯,但那就是欠缺道義,且心有不忍。

武延秀別頭看他,重複一次,道:“陪延秀去喝酒。”

龍鷹還有什麽好說的,隻好舍身奉陪,點頭應是。

武延秀這才肯放開他的衣袖。

龍鷹實在不甘心,盡最後的努力道:“這樣是沒用的。”

武延秀愕然道:“什麽沒用?”

龍鷹道:“小弟也試過痛苦,但喝酒肯定不是辦法,愈喝愈痛苦,灌愁入愁腸。”

武延秀苦笑道:“誰比我更明白箇中景況,不過,當清醒是負荷不來的重擔時,唯有杯中之物,方能令人忘掉一切,就看你喝多少。”

龍鷹道:“我有更佳的辦法,找個漂亮的娘兒,到榻子上胡天胡地,包保你可忘掉一切。酒還是要喝,一杯起,兩杯止,帶點酒意便成。”

時候尚早,打發了武延秀入房後,他仍有充分時間去找獨孤倩然。

武延秀正處於極度異常的狀態下,竟對損友“範輕舟”的話思索起來,皺眉道:“那就須紀夢才成。”

說話時,兩人步進北裏,西京的不夜天,一時間喧鬧之聲從四麵八方潮水般湧來,將他們淹沒,成為來逛北裏人流的兩員。

在這五光十色的天地裏,一切變得不真實。

“紀夢”兩字入耳,實時敲響龍鷹心裏的警號。

以前是絕對碰不得,現在則是見不得。

紀夢的吸引力太大了。

幸好碰上她的機會不高,小姐她是否在樓內,須看她今夜的心情。

龍鷹記起退而求其次之道,鼓如簧之舌道:“世事豈有這般理想,盡如人意,應變之法,是退求其次,找個未碰過的美妞兒,新鮮熱辣的。”

武延秀沉吟不語,似是認真地考慮“範輕舟”的提議。

龍鷹克盡損友之道,加上一句,道:“一個妞兒不成,找多兩個。”

武延秀可能察覺到龍鷹不大情願陪他到青樓喝酒,又一把再抓著他衣袖,轉入秦淮樓的外大門。

龍鷹暗歎一口氣,隨他往秦淮樓的主堂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