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退求其次
龍鷹於返宮途上,得台勒虛雲傳音指示,離隊到東大寺附近另一間寺廟的後園,密會此平生勁敵。
寺廟香火不盛,得二、三善信在上香祈福。
台勒虛雲負手立在後園一個小魚池旁,默觀水內遊魚,趣味盎然,全神貫注。
龍鷹心忖如能曉得他可怕的腦袋現時轉動著的念頭,自己將可立於不敗之地,然而有利有弊,當凡事均可確定,人世間將變得沒有樂趣。
來到他身旁,台勒虛雲閑話家常地說道:“輕舟憑什麽說服宇文朔和王庭經?”
此為龍鷹答應交人給夜來深時,夜來深的疑問,故此早擬好令人信服的答案,提供予此當世智士。
道:“是痛陳利害。若我們拒不交人,將俘虜押返宮裏,逼他招出所有事情,結果如何?時機未成熟下,逼虎跳牆,令宗楚客不得不站在田上淵的一邊,他們勢鋌而走險,那時我們挑戰的,將是整個韋宗集團。”
台勒虛雲仍目注魚池,雙目現出深思之色。龍鷹自問智力和識見及不上他,實無從揣測他腦袋內對自己說詞的看法。
接下去道:“反而退求其次,大可能達到分化離間之效。要拔掉田上淵,首先須令田上淵失去宗楚客這個大靠山,否則一切徒勞。”
台勒虛雲喃喃念道:“退求其次!退求其次!唉。”
終朝他看過來,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淡然自若地說道:“輕舟可知你剛說出了人生的大道理,更是活得寫意的竅門。”
龍鷹並不訝異,即使同一件事,台勒虛雲總能發掘出不一樣的東西來,一向如此。興致盎然地說道:“願聞其詳。”
台勒虛雲的目光回到水裏,似靈思源自水內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遊魚,道:“若每一件事,追求的均為最理想的目標,務要作出最佳的選擇,將成為至死方休的苦差,注定了他的人生是無邊的苦海。”
又哂道:“人生豈有完美可言?有所求,必有所失。可是,如輕舟般,肯退而求其次,同樣心滿意足、歡天喜地,成敗付諸一笑,才是浮沉於人世苦海的唯一良方。”
龍鷹心內一陣感動,從身旁大敵口裏說出來的,對人生的體會,字字金石良言。但人總不長進,得不到所想的,或比理想差上少許,便沒法釋懷,那不單是自尋煩惱,且為對自己的懲罰,難容寸讓。不知妥協容讓之道,既是對人,也是對己。
點頭道:“有道理。”
台勒虛雲微笑道:“所謂有道理、沒道理,盡在寸心之間,愚人永難明白,不能容物之故,至乎走進自己設下的死胡同,再沒法離開。”
跟著輕描淡寫地問道:“輕舟為何肯雪中送炭,把清仁捧上此關鍵位置?”
言下之意,是龍鷹沒理由這麽做,誰都清楚,“範輕舟”與楊清仁麵和心不和。
龍鷹險些語塞,沒想過為大江聯立下天大奇功,反招來質疑,也唯有像台勒虛雲般的智者,沒被喜悅樂昏,從生機裏看到敗亡,沉睡裏見到甦醒。問得直接坦白。
如果龍鷹供應的是老掉牙的答案,例如什麽大家合作夥伴,又或信任楊清仁,徒令台勒虛雲生疑。
時間不許他多想片時,苦笑道:“很不想說出來,小可汗真的要聽?”
台勒虛雲別過頭來,欣然道:“我欣賞輕舟這個態度,不像一般人那樣,隨便找些話來搪塞。”
接著望往天上的藍天白雲,不勝唏噓地說道:“人生之路,非常難走,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我們不但須作出兩難的決定,還要做不情願的事。應付的法門,盡在‘退求其次’四字。有說錯嗎?”
他透徹的看法,令龍鷹佩服,大致上,台勒虛雲道盡他作此選擇時的心態,當然因不曉得自己是龍鷹,測不破他的“長遠之計”,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論智慧、才略,比之台勒虛雲,龍鷹自愧不如。將來縱能擊垮台勒虛雲,對方仍非敗在他手上,而是敗於老天爺之手。
台勒虛雲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震**著,道:“不過!我仍想聽輕舟親口說出來。”
龍鷹暗叫厲害,在台勒虛雲描劃大概後,他必須提供更細致的思考過程,以描述因何達致捧楊清仁上位此一重大選擇,沒得含糊。他的答案,直接影響台勒虛雲在未來對他所持的態度。
龍鷹苦笑道:“小弟對河間王,難有信任可言。當年在洞庭湖總壇,他既容不下我,也容不下奇湛。擺明就是鳥盡弓藏的那種人。不過!一是迫在眉睫的災難,另一為遙不可及的可能性,兩害取其輕下,小弟遂以退為進,作出眼前的選擇。”
台勒虛雲表情不變地說道:“若說鳥盡弓藏,他第一個要殺者,非奇湛,非輕舟,而是本人。”
龍鷹驚訝至合不攏嘴。
這是他從未思及的可能性,或許是因台勒虛雲太超然物外,本領太高強,任何強要與他為敵者,不是蠢蛋,就是瘋了。
台勒虛雲朝他望來,滿懷感慨地說道:“如他可送我上路,或任何人辦得到,我隻會心存感激。對此人間世,本人早深感厭倦。”
龍鷹無話可說。
忽然間,什麽“鳥盡弓藏”變得微不足道。
台勒虛雲道:“隻有本人,可將清仁一手毀掉。”
輕籲一口氣後,沉緩地說道:“至於奇湛,給他做個有實權的文官便成,讓他可得展抱負。沒有兵權,他對清仁並不構成威脅,還可互相扶持,何樂而不為?清仁當年之所以敵視奇湛,非因不能容物,而是顧忌我,怕有能代替他的人,即是說本人可有另一選擇。”
龍鷹聽得啞口無言,自己一貫的想法,非但不夠深入,且很稚嫩。
台勒虛雲道:“至於範當家,既無當官的野心,大家河水不犯井水,他為何惹你?你也不致蠢得去惹他吧。互相尊重下,相見時還可盡歡一堂,把酒言心。”
龍鷹無言以對。
台勒虛雲漫不經意的隨口之言,遠勝任何滔滔雄辯。如他真是“範輕舟”,肯定受感染、被說服。
台勒虛雲仰望晴空,語重心長地說道:“得天下和治天下,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所有利於鞏固皇權的事,清仁均做個十足;不利於皇權的,清仁不去碰。如連這個道理都不曉得,他的位子將坐不穩,不外過眼雲煙。”
龍鷹道:“奇湛因何肯為河間王賣命?”
台勒虛雲深望著他,從容道:“今天和輕舟說話很有意思。奇湛之所以沒有離開,說得難聽些,是泥足深陷。”
稍頓,續道:“然而,離開這個泥淖又如何,不單前功盡廢,且變得一無所有,失去目標、失去方向,那將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龍鷹心裏一陣感動。
現時台勒虛雲說的每一句話,莫不是肺腑之言。縱然台勒虛雲不視自己為心腹,至少當他為知己。
台勒虛雲目光回到池水,看得深情專注,悠然道:“天道循環。大唐開國,萬象更新,然到太宗晚年,已見衰落,此為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之理,非人力可逆轉。此一道理,可應驗在一朝的天子裏,太宗正是例子。”
續道:“武曌登場,雖大殺宗室、重臣,任用酷吏,不過鬥爭並未波及平民百姓,幾起叛變,瞬被平定。內則百業振興,外則有鷹爺為她南征北討,栽培出來的名將,在她歿後仍能綻放光芒,擊退默啜,壓製吐蕃,開出未來盛世的契機。可是嗬!得失豈易分判,今日之得,或為明日之失。雖明知如此,誰都沒有辦法。便如輕舟,在沒更好的選擇下,隻好退求其次,選擇不喜歡的人。”
又歎道:“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台勒虛雲接著道:“環顧唐室諸子,李顯、李旦不用說,李顯兩子李重茂、李重福,比之李重俊更不堪,像奇湛般有誌有為之士,豈肯坐看中土沉淪。清仁也好,誰都好,隻要能給奇湛一個位子,讓他得展抱負,自是當仁不讓。說到底,仍是個選擇的問題,既不能讓最理想的人登上皇座,就要退求其次,讓不那麽理想的人坐上去。如半點不妥協,將一事無成。肯妥協,至少尚有一線生機。”
台勒虛雲道盡高奇湛之肯留下效力的多層次原因,同一的道理,可應用在“範輕舟”身上,但比直接說服“範輕舟”,更為有效,因“範輕舟”可以“旁觀者”的身份,領悟台勒虛雲的忠言。
此趟對談,乃迄至目前為止,最坦誠的交談,顯示二度驗證後,他們間的關係更上一層樓。
龍鷹忽然感到有點不妥當地方,該是來自魔種的警告,要命的是“識神”掌握不到。
台勒虛雲忽道:“李重俊死了,他的首級被背叛他的人送回來,正在宗楚客之手。”
靈光一閃,龍鷹終想到紕漏所在,就是剛才說及唐室諸子,台勒虛雲沒提過李隆基等五兄弟。
以台勒虛雲的才智,不可能是無心之失,該是故意遺漏,測看自己的反應。比之李重茂、李重福,李旦的五個兒子當然有為多了。
不過,李隆基在掩飾才能上,接近無懈可擊,為何竟令台勒虛雲生出警覺,於此事上試探自己?
肯定有些事,乃龍鷹尚未曉得。
答案該在符小子的《西京下篇》上,必須找時間細讀。
道:“李旦諸子又如何?聽說他們有參與叛亂的事。”
台勒虛雲若無其事地說道:“如我是韋後或宗楚客,不單永遠不容他們返京,還使人將他們逐一害死。”
龍鷹心叫救命,更肯定有些事發生在李隆基和他的兄弟身上,自己卻不知道。聽台勒虛雲的語調,並沒有特別懷疑其中的李隆基,而是一視同仁。
錯有錯著,正因未翻過符小子的新巨著半頁,其無知正好顯示與李旦的兒子沒有秘密聯係。
台勒虛雲沒興趣談李隆基等人,岔開道:“輕舟怎確定,宗楚客對突騎施高手的事,並不知情?”
龍鷹曉得成功過關。
能過關的關鍵,在於台勒虛雲認定範輕舟和龍鷹是不同的兩個人,前者根本沒接觸李旦五子的機會。
龍鷹道:“純為一種感覺。勉強說,是基於夜來深在北裏截著我,表示宗楚客想與我私下碰頭,此事理該瞞著田上淵,令我感到他們再非像以前般鐵板一塊,而是互相猜忌。”
台勒虛雲同意道:“你的直覺,事實上底下有大量的思考過程在其中,隻因太過錯綜複雜,故有一言難盡的情況。田上淵與突厥人勾結私通之事,肯定未得宗楚客同意,因如突厥人成功攻入關中,對宗楚客有百害,無一利。”
龍鷹謹記著自己是“範輕舟”,說的是“範輕舟”須說的話,趁機道:“小可汗又有什麽事瞞著小弟?”
台勒虛雲啞然笑道:“輕舟問得坦白直接,令人難以招架。事實上,即使親如兄弟,多少有些事不為對方所曉,才是正常,隱瞞的原因千門萬類,或許因與對方沒有關係,又或無關痛癢。於我們來說,牽涉到出身來曆的事,均有顧忌,希望輕舟體諒,不致因而影響我們間的合作。”
又訝道:“究為何事?令輕舟感到我們有所隱瞞?”
龍鷹心呼厲害,台勒虛雲連消帶打,一番話封死追問之路,還反算一著,要自己說出在哪方麵懷疑他們。
苦笑道:“也是一個感覺。”
台勒虛雲沒就此事逼他,沉吟片晌,問道:“如離間田上淵和宗楚客之計成功,輕舟如何利用?”
龍鷹早說過大概,終極目標是拔掉北幫,台勒虛雲現時問的是行動的細節,要他透露機密,看大家如何配合。
龍鷹道:“我心裏有個計劃,是先取楚州,那大運河的控製權,有一半落進我們手裏。不過,一切須待見過宗楚客,方可下最後決定。沒他同意,與北幫爭奪洛陽,將是吃力不討好。”
台勒虛雲道:“宗楚客今天該沒空與輕舟碰頭。”
龍鷹明白,他指的是李重俊的首級送返京城一事,將牽動整個因之而來的效應,如何處置,顯示出皇室和朝廷對此次叛亂的定調,須經一定的程序和討論。
想想已感頭痛。
道:“北幫經我們毀掉大批鬥艦,損失慘重,正因如此,楚州對他們更是不容有失,否則竹花幫的戰船勢大舉北上,逐一攻陷洛陽之南的水道重鎮,令北幫的勢力隻能龜縮洛陽,故此北幫必駐重兵於楚州。”
台勒虛雲道:“輕舟對大局,把握的比我更好。論水道爭霸,北幫遇上輕舟,沒一趟不吃大虧。對洛陽,輕舟看得很準,關鍵在宗楚客的態度。”
略一沉吟,續道:“現時我大部分時間,居於因如賭坊內,若有特別的事,可直接到因如坊找我。”
他們的關係確異於往昔,尚是首次建立直接的聯係。
台勒虛雲隨口問道:“離此後,輕舟是否趕往大明宮?”
龍鷹苦笑。
現時的大明宮,恰為此刻西京他最不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