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七章 媚後邪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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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回家般來到無瑕的臨時香居。

無瑕並沒如約定的,在居所內準備今夜招呼他的家常便飯,弄幾味小菜。可以是因忙於別事,可以是以為他不會來,更可以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尚未回來。

無瑕少有約會他,以少為貴,龍鷹因而記牢心頭。

多多少少,龍鷹自認中了點她的“媚毒”,沒法將她該是隨口說出來的話,聽而不聞。不過,若今晚她沒有遵守承諾,無論有多麽好的理由,將證明她落花無意,並不如自己般著緊。

龍鷹雖一時見不著美人兒,卻沒絲毫失落,樂得脫掉靴子,就那麽躺到無瑕的榻子去,掏出《實錄》,繼續閱讀。

弄清楚政變前後發生的事,有其必要,對未來的行動,該采取的態度,大有裨益。

不讀《實錄》,如在黑暗裏摸索,不出岔子是萬幸,遑論深入思考。譬如曉得霜蕎另建華宅,那作為“婢子”的無瑕,仍居於此,便很奇怪,理該將閔天女借出來的房子,歸還天女,除非霜蕎向天女買下這個物業。

天女若出讓物業,該與財政無關,但如果賣物業的是獨孤家,便另一回事。

高門大族財力拮據毫不稀奇,皆因女帝在政策和任官各方麵,對世族的打壓絕不留情。別的不說,將都城從長安遷往洛陽,已令關中世族在關內擁有的物業,大幅貶值。

獨孤善明舍入仕,改從商,是環境逼成下的必要之舉。然而獨孤善明遇害,家當為皇甫長雄巧取豪奪,獨孤家因而出現財困,並不稀奇。

現在大唐首都遷返長安,水漲船高下,獨孤家在關內的土地物業升價百倍,那售出部分物業解困,實屬明智之舉。

大有可能,霜蕎華宅的土地,是從獨孤家買入,故此霜蕎華宅落成的慶典,獨孤倩然不得不給麵子,否則她豈肯公然露麵?

這就是讀《實錄》的意外收獲。

翻開《實錄》,接下去的,是國宴曲終人散的情況。

也是合情合理。

若符太於國宴後的當晚,記之於《實錄》,可巨細無遺重現國宴的情景人事。然而,符太是於政變後追寫,自然而然有選擇性,就重避輕,隻將他認為有意義的,憑記憶錄之於卷。此亦符合人的記憶,有印象深刻的部分,有模糊了的。

好不容易捱到國宴結束,李顯率皇後、太子、公主等皇族成員離開,還符太自由。

與他共席的張仁願找到說話的機會,道:“紀處訥可能已被娘娘收買。”

此時李顯剛離龍席,韋後等隨之,群臣嘉賓全體跪送,張仁願和符太跪在一塊兒,低聲說話。

符太聽得一頭霧水,好半晌方記起紀處訥是武三思的姊夫,到了洛陽當總管,可是此時聽張仁願的語氣,卻似紀處訥刻下身在京城。

符太傳音道:“何事與他有關?”

張仁願憤然道:“這奸賊從洛陽調回京,當上了禦史台的禦史,掌管刑法典章。我們從朔方帶回來的三個活口,就是關入他主理的禦史台獄。本以為他屬奸相的人,理該萬無一失,豈知三個家夥關入獄內不到半個時辰,提問時三人同時反口,雖然分開審問,竟能口徑如一,擺明有人從中弄鬼,這個人,隻可能是紀處訥。”

符太聽得呆了起來,連武三思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又有親戚關係,竟然於武三思仍然掌大權的時候,背叛武三思,可見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的鬥爭裏,因韋後傾向宗楚客,故紀處訥並不看好武三思,遂於此等鬥爭關鍵處,賣人情給韋後。

田上淵自有他的一番說辭,例如說服韋後和宗楚客他是被大敵範輕舟陷害,其中情況,他們方清楚。

“平身。”

鼓樂喧天裏,李顯及其皇族成員,在殿外登上馬車,駛返大明宮去。

張仁願狠狠道:“當時弄得我不知多麽狼狽。”

可疑處,武三思一方該已做足工夫,將三人分開囚禁,免三人有統一口徑的機會,現在三人齊齊改口,招出來的又吻合無間,如張仁願所說,唯紀處訥辦得到。

兩人站起身來。

符太奇道:“這麽短的時間,竟已給人做了手腳?”

張仁願未有答他的機會,附近的武三思、宗楚客和一眾坐於首數席的大官,蜂擁而至,向兩人道賀。

符太曉得再難有說話的機會,連忙開溜。

龍鷹頭皮發麻。

原來紀處訥做了侍禦史這個中央最重要監察、刑法官署的頭兒,幸好逮來的突騎施高手交予夜來深,否則送往禦史台,不但不能送宗楚客一個大禮和人情,說不定給紀處訥倒打一耙,雖然有李顯護著,宗楚客奈何不了他們,但總是自招煩惱,授人以柄,從主動淪為被動。

由紀處訥背叛武三思,可看出武三思遇害前形勢之劣。

紀處訥自開始便得武三思著意提拔,成為武氏子弟外異姓親族裏權位最高的人,他亦因不看好武三思,改投韋、宗陣營,其他人離心的狀況,可以想象。

正因武三思不知情,給宗楚客又算了一著,還以為宗楚客肯讓紀處訥坐上此最高監察長官之位,是讓步。

亦正因負責刑法典章者是韋宗集團的人,令田上淵攻打大相府、興慶宮的事被蒙蔽,有何大破綻仍沒出漏洞。

禦史台獄就是設於皇城的中央監獄,以前女帝時由酷吏管轄,廢酷吏後改為由文官出任,專門用於囚禁在鬥爭裏失敗的皇親國戚、朝廷大臣,以及皇帝詔命交付審判的案犯,誰能控製禦史台,等於掌握了朝內朝外所有人的命運,一句受不住監獄生涯發病而亡,可推卸置諸於死的責任,非常可怕。女帝期間,不知多少人冤死獄內。比起禦史台獄,延平門獄算是囚犯的福地。

際此被韋、宗的人紛紛進占各大關鍵要職的時候,楊清仁和幹舜一正一副,掌管右羽林軍,顯得格外重要。否則龍鷹等人隻得宇文破統領的飛騎禦衛,將孤掌難鳴。一旦給敵人重重圍困,斷水斷糧的一刻,就是敗亡之時。

他奶奶的!

符太不住給人截著,攔路祝賀,應付得不知多麽辛苦,好不容易擠出太極宮的主殿門,步下台階,等候他的小方在十多步外朝他走來,後方嬌聲響起,道:“太醫大人!”

符太不用回頭看,知喚他者何人,陪笑道:“天女別來無恙。”

“天女”閔玄清擦肩而過,拋下一句“送我回天一園”,徑自朝嘉德門的方向舉步,不予他拒絕的機會。

符太向來到身前的小方道:“不用車了。”

說罷追著閔玄清優美的背影,隨離開的人流步往嘉德門。

唉!符太心忖自己不知走了什麽運道,甫返西京的第一天,諸般事接踵而來,舊緣新緣,交纏糾結,弄個一塌糊塗,夢幻般不真實,有點不論幹什麽,仍不用負責任似的,當然是個錯覺。

在西京,事無大小,均可以帶來不測的後果。

還以為自己不去惹閔天女,她便不惹自己,過去的當作事過境遷,原來竟不是這個樣子。

符太最害怕的,是給卷進糾纏不清的男女關係,小敏兒和妲瑪均為命中注定,無從躲避。命運吊詭之處,是先打動你的心,令你感到不如此做,違背了自己的心。

小敏兒如是,妲瑪如是。

今晚有否脫身的可能?

如果不順天女之意,不送她返天一園,後果如何?

西京不但是各大勢力互相傾軋、勾心鬥角的凶域,也是色欲的險地,一旦給卷進漩渦,不可能獨善其身。

離京往朔方之前,身陷其中,任性而為,卻糊裏糊塗,愛幹什麽幹什麽似的。可是,久離後重返西京,在戰爭的對比下,過往在西京的荒唐生活,忽然變得清晰強烈,也特別感到接受不了,有種打從心底裏生出的倦意。

於符太來說,與閔玄清的幾夕風流,在坐船離開的一刻,即使未算終結,已告一段落,但是,現時看來,天女對他仍餘情未了,有違她一貫作風,實屬異數。

思索間,走出嘉德門的門道。

閔玄清給楊清仁截著說話。

符太登時生出希望。

無瑕回來了。

閔天女最引人之處,以龍鷹而言,就是那種不受任何規管、羈絆的獨立自主、自由寫意、灑脫自如,亦是龍鷹當年在洛陽宮城內,看她第一眼時生出的印象。

符太認為她糾纏不清,大可能一場誤會,源於對她的理解未足夠。她關心的,或許是自己的行藏,皆因以她敏銳的政治觸角,該感覺到其時西京“山雨欲來”的政治形勢。

他收好《實錄》,閉目假寐時,美麗的精靈無聲無息地現形榻旁,沒好氣地說道:“勿裝蒜!你是醒著的,快滾下榻來。”

龍鷹心忖幸好她隻能感應到自己非是睡著,而非洞察自己在想著另一個大美人,否則不知有何感受。

仍然閉目,事實上這個動作確有紓緩眼睛的好處,讀《實錄》確實費神。

道:“小弟有個問題。”

無瑕嗔道:“你的問題,並非我的問題,你這家夥可以有什麽好的點子?”

龍鷹睜開眼睛,無瑕映入眼簾,無可置疑地賞心悅目。

她仍然一身文士男裝,卻脫掉帽子,讓秀發散垂,清秀的花容活潑動人,表情豐富,嗔喜難分,引人至極。

此時龍鷹最想做的,是將她拉上榻子去,放肆一番,天塌下來管她的娘。

小敏兒愛向符太說的一句話,是請符太用她的身體取樂,無瑕怕永不說出這麽一句卑屈的話,因出身不同,不像美麗的宮娥般,視自己的身體為主子的私產。

龍鷹審視無瑕動人的身形體態,活色生香,心內想的仍是另一個女人,不過是符小子的女人,幻想著無瑕有一天,變得同樣地聽話,想想也感到男人的可惡。

笑道:“大姐果然有先見之明,小弟本該閉嘴,隻恨不問不快。小弟想問的,是上趟睡過大姐的香榻後,大姐有否將被鋪蓋布全部扔掉。今次又打算如何處置無辜的榻子?”

沒想過心血**問的幾句話,令無瑕雪白的玉頰倏地刷紅,雙手叉著小蠻腰,大嗔道:“你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我還未和你算舊帳,竟敢借此興波作浪?”

龍鷹坐將起來,一臉陶醉神色,搖頭滿足歎道:“幸好有此一問,原來大姐睡小弟睡過的榻子,還擁著被子尋好夢。”

接著毫無愧色地坐到榻緣去,大模廝樣地覓靴穿靴,不知多麽輕鬆寫意,悠然道:“小弟走了!”

對著無瑕,他少有這麽的占盡上風,一時忘了來找她的原意,是探看她對“符太”現身的反應。

紅霞未褪的無瑕失聲道:“走?”

龍鷹邊穿靴,邊道:“不走?想挨罵?大姐現在像頭雌老虎似的,走遲半步會給多噬兩口。”

又搖頭歎道:“小弟今趟可非不請自來,而是應美人兒之邀,來嚐大姐親手弄出來的小菜。不過,小弟剛才到灶房巡視過,青菜沒一根的,隻好找得大姐的繡榻重溫舊夢,望梅止渴。”

無瑕忍不住的破嗔為笑,低聲罵道:“死無賴!走吧!走了永遠不用回來。”

龍鷹大樂道:“小弟的以攻為守,終於奏效,令大姐情急之下,說出這麽多情的話來。”

無瑕給氣個半死地瞪他一眼,道:“不走了嗎?”

龍鷹穿好靴子,四平八穩地坐在榻緣,道:“沒拿手小菜不打緊。”

拍拍旁邊的空位,道:“大姐請坐!讓我們做些餓著肚子仍然可以做的事。”

無心插柳,心血**隨意問的一句話,揭示了無瑕鬼魅般難測的芳心奧秘,就是她肯睡龍鷹睡過的被褥榻子。如果她那晚更夢會自己,任她如何高傲,仍不得不承認“範輕舟”在她心內占上重要的席位。

無瑕之所以給他攻個左支右絀,肇因於此。

無瑕恢複清冷,沒猶豫地坐到他身旁去,輕聲道:“範當家現在再到灶房看看。”

龍鷹大訝道:“是小弟的不是了!竟然誤會大姐。”

事實上聽得這句多情體貼的話,連心都癢起來,不過卻要苦苦克製,因曉得無瑕於一時的手足無措裏,恢複過來至平時的媚功水平,自己如摟她、吻她,反落在她算中,天才曉得會否將剛賺回來的優勢,全賠進去。

無瑕以守為攻。

自第一天以龍鷹的身份和無瑕相遇交鋒,媚後、邪帝的角力,命中注定似的天然開啟,雙方均別無選擇,隻看采取哪種較量的形式。

無瑕用香肩輕碰他一下,柔聲道:“我要你賠償。”

龍鷹道:“賠什麽?”

無瑕道:“賠一個沒有謊言的答案。”

龍鷹苦笑道:“那須看大姐所問何事,小弟是否賠得起。”

無瑕嗔道:“有條件的不算賠償。”

又道:“願賠償是因你心中歉疚,豈可討價還價?”

龍鷹再次生出,與無瑕的關係一塌糊塗的感覺。

正因清楚無瑕對自己確有情意,故不忍心傷害她,然而雙方間的敵我形勢從未改變過,亦不可能在可見的未來有變化,拒絕不了她,等於害自己。

頹然道:“說來聽聽。”

無瑕好整以暇地說道:“稍試一下子,便知你這家夥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

龍鷹哂道:“誰非這樣子,大姐例外嗎?說還是不說,老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