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自圓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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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瑕雙目紅起來,垂下螓首,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人家隻是想曉得一個姊妹的情況,你卻以為人家在探聽你的機密。”

眼前的無瑕真情流露,令人看得心痛。

龍鷹明白她的姊妹所指何人,就是隨鳥妖一起逃離原波斯地域的侯夫人,當然不可讓無瑕知道自己清楚她們的關係,因為“範輕舟”理該不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

裝出大惑不解的模樣,道:“我怎曉得有關大姐姊妹的事,你是指小弟的師父,又或柔夫人?”

無瑕淒然道:“她是我少時的好友,非常照顧人家,後來隨人私奔,背叛師門。”

龍鷹有點兒不相信耳朵地聽著,一向滴水不漏的“玉女宗”頭號玉女,竟然向他吐露心事,說真話,多麽匪夷所思?

無瑕幽幽細訴,道:“她尊敬的師尊,可算是人家的另一個師父,含恨而終前,囑無瑕尋上兩人,殺了他們。”

她俏臉上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這種悲傷,來自大錯鑄成而無可挽回所生出的哀痛,無盡無休。隨著年歲的增長,記憶愈埋愈深,卻從未離開過她。

龍鷹幹掉鳥妖,對她來說該是解脫,完成她辦不到的事。

於龍鷹來說,侯夫人之死無關痛癢,對無瑕卻是魂牽夢縈、畢生背負的恨事。

無瑕朝他望來,道:“令她叛師潛逃的,就是鳥妖。”

龍鷹一震道:“你的姊妹為他殉情自盡。”

無瑕垂下頭去,淚珠奪眶而出,輕輕道:“謝謝!”

龍鷹心裏惻然,說不出話。

無瑕以衣袖拭淚,獨白般道:“我終於找上他們,還隨他們過了一段日子,然始終下不了手,有負所托。”

龍鷹記起侯夫人殉情前說的一番話,聽她之言,該一直不曉得無瑕有殺他們之心。可以想象無瑕當時內心掙紮得多麽厲害。

無論如何,事情終告一段落。

無瑕輕輕道:“妲瑪是否真的得回五采石?”

龍鷹給無瑕這句話問得摸不著頭腦,自己不是早告訴過她?為何再問?問題出在何處?

若證實五采石物歸原主,鳥妖和侯夫人又雙雙身亡,無瑕的心事可告一段落。無瑕卻似認為事情尚未了結。

龍鷹故作驚訝,道:“小弟不是早向大姐坦白了嗎?”

無瑕臉露不屑之色,與先前的傷痛,是兩個模樣,道:“一派胡言,真不明白當時我為何信你說的話。”

龍鷹心忖她該是將他半真半假的奪石過程,轉述予台勒虛雲時,被台勒虛雲察覺破漏百出。

無瑕此奇兵突出的一問,看似隨意,實為今次見他深思熟慮的盤算,殺他一個措手不及,深切掌握人性的弱點。

當龍鷹剛提供答案,且被無瑕的真情打動,對無瑕心生憐惜,橫空而來令他難以說不的另一問題,他實無法言不由衷地以謊話搪塞,且她是明知自己說謊。若然如此,勢毀掉現時與無瑕建立起來、得之不易的“美好關係”。

誰想得到,在占盡上風下,形勢可忽然逆轉,猜破無瑕睡他睡過的被鋪,反陷他於無法解決的危險裏。

他是否真的中了她的媚毒,致不忍拂逆她,不願和她間的關係受損?

或許,落在下風的是自己而非“玉女宗”的首席玉女?占上風純為錯覺。

他弄不清楚。

正如他以前曾深思過的,“媚術”的最高境界,就是對施術的對象,動之以“真情”,其竅訣是在“真情”之下,玉心不動。

唉!

首先須想通的,是無瑕知否田上淵乃鳥妖的師兄弟。一直以來,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無瑕,至乎台勒虛雲,均曉得此事,此刻認真思索,卻感到非屬必然。問題出在台勒虛雲對付田上淵的手段上,明知田上淵的出身來曆,仍不利用來對付田上淵,既不合情,更不合理。唯一解釋,是他們根本不曉得。

鳥妖、侯夫人,絕不告訴無瑕田上淵就是大明尊教的殿階堂,那等若出賣田上淵,而田上淵一直將“血手”收起來,免泄露出身來曆。

妲瑪要到洛陽為田上淵舉行的洗塵宴,方由符太證實田上淵就是殿階堂。試想以無瑕和妲瑪的關係,無瑕重情義的性情,豈會在曉得五采石的竊者為田上淵一事上,瞞著妲瑪,更沒為田上淵隱瞞的道理。

無瑕何時起疑?

怕該是三門峽與田上淵在水裏交手之後。“血手”罕有人練得成,截至目前,龍鷹知道的,練成而仍在生者,得田上淵、符太和練元的“白牙”三人。擁有《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楊清仁,在與龍鷹數度生死惡拚中,沒施過“血手”,顯然沒在這奇功異技下過苦功,台勒虛雲亦然。

無瑕隻是知道“血手”的諸般異變,卻仍存疑。田上淵如符太得助於《橫念訣》般,因“明暗合一”,早超離“血手”的多個階段,雙手沒變黑或變紅,使無瑕無從確定。

不過,當無瑕記起妲瑪的忽然離開,對田上淵又生出疑惑,懷疑他就是鳥妖和侯夫人口中的殿階堂,本支離破碎的事串聯起來。

肯定的是,妲瑪是在“範輕舟”到西京後才離開,她又曾和“範輕舟”、“醜神醫”聯袂到延平門獄處理皇甫長雄的事,沒幾天就是陸石夫北裏遇刺,得宇文朔及時施援,“範輕舟”和“醜神醫”又不知滾到哪裏去,妲瑪於同一時間向韋後辭行,若仍猜不到諸事間的互相牽連,那個人肯定非無瑕。龍鷹亦因此自動自覺地說出了從田上淵手裏奪石的部分事實。

龍鷹在三門峽的表現,特別在水下把握機會大破田上淵的水中“血手”,加上在河曲擊潰默啜,處處均顯露出“龍鷹”的神采風範,第二次的驗證,遂因之而來。

眼前龍鷹麵對的,非是怕被揭破真正的身份,而是如何補救。關鍵處,乃無瑕認為田上淵既曾與龍鷹的“範輕舟”交過手,那不論他扮成老妖嫩妖,以田上淵的眼力,不可能認不出是他,殊不知龍鷹當時是以“小三合”的武功對付田上淵,認不出是正常的。一句是謊言,其他的也可以是謊話,因他說的,再不可靠。現在回想當時臨急抱佛腳說出來的,確破綻百出。

更想深一層的可能性,也是台勒虛雲說服無瑕,她信錯“範輕舟”的理由,是魔門和大明尊教一向關係密切,台勒虛雲既得無瑕告知田上淵的出身來曆,說不定曉得田上淵不可能不認識兩大老妖,既然認識,怎可能被愚弄,不知來奪石的兩大老妖由別人冒充?攻破一點,足將龍鷹提供的事情經過,全盤推翻。今次給當場拆穿,確是尷尬。

更難解釋的,是事後田上淵身體無缺、安然無恙,離奇地與“範輕舟”仍然保持表麵的良好關係,稱兄道弟的,唯一解釋是當時的田上淵忽然雙目失明。

若非如此,“範輕舟”等三人,從田上淵身上強奪他的心肝寶貝五采石,老田不發瘋才怪。

無瑕現在正是奉台勒虛雲之命,乘龍鷹之隙,來個見縫插針,先踢破他的一派胡言,然後追根究底,看他有何話好說。

無瑕一句“妲瑪是否真的得回五采石”,立即引發迎頭蓋臉向龍鷹吹襲的大風暴。

無瑕瞪著他看,美眸傳達著清楚的訊息,範當家你還有何話可言?

龍鷹心忖如告訴無瑕,他們是趁老田去行刺陸石夫之際,潛入老田的賊巢,將五采石偷回來,她相信嗎?可惜田上淵非像無瑕般獨居,而是一幫之主,何況他們如何曉得如此貴重之物,老田不是隨身攜帶?

要編謊話,該立即說出來,遲疑愈久,愈失說服力。

龍鷹現出回憶的神情,道:“像五采石般的神物,花落誰家,是注定了的,不到任何人作主,在過去的百多年間,失掉兩趟,最後仍物歸原主,每次均掀起波瀾,確是天命難測。”

他暗裏嘀咕。

無瑕今趟的突襲,擺明趁火打劫。說好聽點,就是雖對自己有情,仍將師門使命放在首位,自己在她心裏得靠邊站;難聽點就是視他為施“媚術”的對象,情真意假,終極目標是把他置於絕對的控製下,像高宗之於女帝,陶顯揚之於柳宛真。此亦為“美人計”的極致。

若無瑕剛才不是無痕無跡地向他大演“媚術”的功架,龍鷹又已“中毒”,怎可能被她攻個手忙腳亂?

他們在此情場角力裏,最大的分別,是無瑕可全心全意,心無旁騖的對付他,龍鷹則沒法分神,沒想過無瑕的“家常便飯”,背後的意圖殊不簡單,還以為可過一個輕鬆歡愉的黃昏,被無瑕的媚惑迷昏了頭腦。

事實上,他的道心早已失守,一敗塗地,沒法分辨無瑕的真和偽。幸好仍有魔種不為其“媚術”所動,在某一精神層麵反照一切,令龍鷹得保靈台一點清明。

一方蓄勢以待,一邊倉促應戰,一發之差,已是勝負分明,何況差別如此大?

不幸裏的萬幸,是經第二次驗證後,無瑕再不懷疑“範輕舟”的身份,否則恐怕連老本亦賠上去。“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無瑕柔情似水、愛意深深地說道:“範當家為何說謊?”

龍鷹分心二用,絞盡腦汁的構思新一輪能自圓其說的謊話。不論如何荒誕,至緊要是不露破綻,令無瑕沒法窮根究柢,他則可了結此事。

龍鷹道:“現在是事後聰明,當時小弟有個直覺,是陸石夫才為宗楚客最大的眼中釘,非是小弟。”

無瑕怎知他在拖延時間,皺眉道:“你說過了!”

陸石夫乃西京城最有影響力的將領,一天有他坐鎮,誰都不敢輕舉妄動,要公然攻打大相府,絕不可能。故此宗楚客千方百計,不惜暫作犧牲,仍要將陸石夫調離京城。

當然,更佳辦法是令陸石夫橫死街頭,一了百了。在此點上,連台勒虛雲亦沒懷疑的道理。

龍鷹歎道:“事實上,我說的,基本上都是老實話,卻不得不在關鍵處隱瞞,因太令人難以置信。”

無瑕好整以暇地說道:“範當家忽然幫妲瑪的這麽一個大忙,冒的風險可不小,至理想亦要和田上淵提早決裂。”

她現在問的,極可能是代台勒虛雲問他。

龍鷹哂道:“決裂又如何?武三思仍在,若我能宰掉老田,他不知多麽高興。”

接下去道:“讓小弟說得詳盡些兒,為了讓老田上當,我們故意在因如坊開張慶典前,著陸石夫一步不離官署,使老田無機可乘。而誰都清楚,因如坊開張的那個晚上,冠蓋雲集,少不了陸石夫在場主持大局,營造出老田最佳的刺殺時機,也是我們精心布下的陷阱。老田果然上鉤。”

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既要記起那天說過什麽,更要籌組新的故事,當然,不可太過偏離原先的版本,以解釋為何說謊。

無瑕讚歎道:“範當家真的厲害,一切憑空構築,天衣無縫。那時宇文朔已和你們結成同黨,對吧?”

龍鷹的策略是避重就輕,像無瑕剛才旁敲他和妲瑪的關係,他祭出武三思來招架。其次是有限度的說真話,比上趟說多一點。

聞言沉聲道:“與宇文朔結黨的是王庭經那瘋子,他們因‘獨孤血案’結緣,小弟不過適逢其會。”

又道:“小弟肚子餓了!”

無瑕無奈地說道:“想醫肚子,須長話短說。”

龍鷹心中大定,看來她慣了自己說謊,說多次和說少次,沒什麽大不了。打蛇隨棍上,作結道:“簡而言之,就是我們尋到老田在城外的賊巢,找老田算賬時,老田被早我們一步找他算賬的兩個人,殺得落荒而逃,仇家仍不肯放過他,銜尾窮追。最奇怪的,是老田並非全速逃離,而是先到附近某處,似有所圖,卻因時不他與,沒辦到便倉皇遠遁。”

無瑕問道:“他的兩個仇家為誰?”

龍鷹悠然道:“不就是真正的兩大老妖,太湊巧了!我怕說出來,你當我是一派胡言,所以做更改,變成我們兩個去扮他們,豈知給大姐看破。”

無瑕說不出話來。

龍鷹暗裏稱快,今趟還不給老子反打一記,心內窩囊氣雲散煙消。

她信好,不信好,總之無從證實。故而隻要新的版本,縫補了舊版本最大的漏洞,任其如何荒誕,仍拿不著龍鷹的碴子。

更荒誕的,是他所說的,離事實更遠。

續道:“就在老田徘徊的密林裏,妲瑪感應到五采石。真實的過程,就是這般簡單,千真萬確,大姐有什麽地方,須小弟作補充的。”

無瑕沒好氣狠瞪他一眼,道:“田上淵竟是孤身一人?”

龍鷹道:“那是他藏身的郊野宅院,當時尚有兩個同夥,一個是後來給小弟宰掉的契丹人尤西勒,另一個身手更勝尤西勒,因他遲了片刻方被人轟出屋外。精彩絕倫。”

無瑕淡淡地說道:“三對二,竟給殺得沒時間取回五采石?”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所以說,薑是老的辣,非是親睹,難以相信。兩大老妖一前一後,破門而入,接著就是火爆激烈的打鬥聲,悶哼痛叫,尤西勒破壁滾出來,另一高手由另一邊窗開溜,然後老田從天井的位置衝天而起,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無瑕道:“你們當時在哪裏?”

龍鷹道:“我們伏在附近一個山頭,居高臨下看著老田先朝西南方逃,忽然又折往東北,進入一座密林去。隻恨今次來尋他晦氣者,是比他奸狡百倍的老妖,這等小把戲怎瞞得過他們。”

又道:“當時我們不知多麽高興,猜到老田是要去起出收藏在附近的五采石,因怕兩老妖像妲瑪般,懂得感應五采石的功法。”

無瑕輕描淡寫道:“你怎曉得他們的目標是田上淵的五采石?”

龍鷹想也不想地答道:“皆因當時得一個老妖去追田上淵,另一個留下在屋內。大姐來告訴小弟,留下來的老妖,是要弄幾味小菜來醫肚嗎?”

無瑕“噗嗤”嬌笑,狠狠地白他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不信!滿口胡言。”

龍鷹笑嘻嘻道:“那大姐告訴我,若非如此,五采石怎可能物歸原主,事後老田又沒來找我和王庭經那瘋子算賬?”

無瑕問道:“田上淵藏身的宅院在哪裏?”

龍鷹道:“讓我們分工合作,你去弄飯菜,小弟畫地圖,標示出老田賊巢的方向位置,明天大姐去實地觀察,看看老田破了一個洞的賊巢修補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