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虛空之法
龍鷹返花落小築,洗澡更衣,荒穀小屋的生活,似忽然回來了,蟲鳴的聲音從窗外傳入來,層次豐富,注意時,仿如被聲海淹沒;不留神時,則似萬籟俱寂,感覺奇妙,若如聽覺的海市蜃樓,隨時消失。
燃亮了床頭旁小幾的油燈,龍鷹取來《實錄》置於胸口,心神卻飛往符太和柔夫人的情事去。
緣分至,根本無路可逃。
可是,他們的“一夜風流”,是否情緣的終結,恐怕惟老天爺曉得。
兩人間的互相吸引,於符太說出他的離別感言,攀上一個巔峰,然後從波激浪湧,化作細水長流,卻從沒停止過,直至奔進另一個仿如無回峽般的水道。
一切自然而然,再非人力能控製。
符太可以告訴他的,肯定是殘缺不全的部分,其中妙況,豈是言語可以囊括?看符太描述時的音容神態,想象到他感受之深。
龍鷹為他們高興。
如斯福分情緣,早超越了敵我之防、人世間的恩怨情仇。
倏有所覺。
納《實錄》入懷,大喜坐起來,笑道:“方閻皇別來無恙?”
眼前一花,作閻皇打扮的“僧王”法明立在榻旁。欣然道:“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算是過得去。我們如何並不打緊,最重要是康老怪你活得風光,長命百歲,否則將天下拱手讓予本閻皇,仍得不償失。”
說畢,就那麽坐到榻緣去。
龍鷹訝道:“閻皇老兄仍像過去能呼風喚雨的年代般,神通廣大,潛入京師而不為人所知所覺,屬老兄的小玩意;可是,竟曉得到這裏來尋本老怪榻旁談心,實出人意表,怎可能辦得到?”
以法明之能,又懂化身千萬,偷入西京,且有大慈恩寺的地下秘室作落腳之所,瞞人耳目,易似探囊。可是,要探知龍鷹的“範輕舟”居於興慶宮內,精準無誤的摸到花落小築,就非關武功高低,而是情報。
法明從容答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未死?不過,本閻皇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們的‘天師’,西京乃老席的舊地盤,隨便找個徒子徒孫收聽消息,易如反掌。”
龍鷹喜上加喜,道:“天師大駕臨京,現時藏身哪座道山?”
法明道:“天師不想化身康老怪奪你風采,隻好躲起來不見人。他有個方便,就是以天為被,憑地為席,無處非家,而有他在處,自成道山。”
龍鷹啞然失笑,法明陪他笑了一陣子,雙方充盈久別重逢的喜悅、聖門兄弟的情義。
龍鷹道:“小弟正想找你們,隻苦於沒分身之術。”
法明道:“你怕我們不懂找你嗎?天師周遊列國回來,到洛陽找我,你道我們還有何事好幹的,當然是來瞧你的生活過得如何?有好消息嗎?”
龍鷹道:“是天大的好消息,來自端木菱,她指出一個可能性。”
法明喜出望外,頓然變得寶相莊嚴,道:“康老怪指點。”
龍鷹道:“先打兩句啞謎,看老哥的領悟力能否比小弟好些兒。”
法明一副洗耳恭聆的模樣。
天下間,惟有關“仙門”者,始可令他心動。
龍鷹道:“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法明一震道:“你奶奶的!此正為‘至陰無極’的法訣,沒可能說得更清楚。日為陽,月為陰,水中月似實還虛,虛實相生,統攝一切。”
龍鷹歎服道:“閻皇的悟性,遠高於我毒公子,當時小弟聽在耳裏,似明非明,不過,既然是端木菱的臨別贈言,姑且說出來,讓閻皇參詳。”
法明道:“關鍵在乎虛實相生此一事實,我們練功的,不論臻至何境,始終離不開‘虛實’兩字。而慈航靜齋之能練成‘仙胎’的‘劍心通明’,顯然大別於一般凡塵之法,似實還虛,似虛還實,練此卻成彼,難怪我和老席想破腦袋仍摸不到門竅。”
龍鷹道:“當時本老怪開門見山的問仙子,如何方可助閻皇和天師兩大外道至人,進軍‘至陰無極’之境。”
法明歎道:“老怪問得太直截了當,敢肯定靜齋必有禁戒,不容傳人向我們這些邪魔外道隨便泄露天機。難怪她以這種禪機偈語的方式說出來。”
龍鷹抓頭,他真的沒朝這方麵想過。
法明道:“本閻皇在聽著。”
龍鷹收攝心神,道:“她先說如有此法,燕飛當年便可傳予上一世的天師,方法顯然不存在,然後又說幸好在小弟身上,得睹曙光。”
法明拍腿道:“他奶奶的,此正是本閻皇和天師秉持的看法,老怪等於另一個燕飛,如果在你身上得不到終極功法,天下間再無覓處。”
龍鷹欣然道:“我還經曆過至陽盡消,一陰重臨之境。”
法明霍然動容,失聲道:“竟有此事!”
龍鷹遂將在毛烏素大沙漠發生的情況細說詳盡。然後道:“她說仙門之訣,乃虛空之法。虛空何所修?故任何人為的努力,均屬徒然,修為有多高,智慧如何深廣,仍不著其邊際。”
稍頓後,接下去道:“坦白說,她當時說的,縹緲難測,本老怪一直沒法想通,可是,不知如何,現在閻皇現身眼前,小弟忽然強烈地憶起在毛烏素發生在小弟身上的異事,而小弟之所以能一陰複長,帶動至陽,全賴仙子在萬水千山之外,以仙胎觸動魔種,也是本老怪的‘至陽無極’,你說是實嗎?偏偏為虛;說是虛嗎?還有更實在的嗎?”
法明全身一陣抖顫,歎道:“虛空何所修?邪帝不愧邪帝。虛空之法,已是呼之欲出。如此超凡脫塵之法,不可能是可想得出來的。”
龍鷹道:“我之能有此頓悟,皆因仙子當時說過的話深種心內,你老兄的忽然出現,等若及時之雨,令埋在土壤裏的種子發芽破土。”
法明沉吟片刻,問道:“她還說過什麽?”
龍鷹回憶著道:“她指出不論閻皇、天師如何出神入化,離至陽始終差上一線,需的是一個突破,闖過此關,在某特定的條件下,‘至陰無極’可無中生有,現身於‘至陽無極’之內,此為天地之理,水到自然渠成,練得‘仙門訣’的基本功,其他一切易辦。”
“哈!哈!哈!”
龍鷹愕然瞧他。
法明大笑三聲後道:“女娃兒太小覷本閻皇和席天師!不過她破除門戶之見,透露‘慈航靜齋’千古不傳之秘,本人非常感激,大恩不言謝。”
龍鷹狂喜道:“你們竟修成‘至陽無極’?噢!”
法明隨手一掌,撮指成刀,劈胸而至,勁氣蓄而不放,內斂節製。
龍鷹知機,凝起至**勁,少於全力施為時的一成功力,以之和法明作“驗證”,因舍此外,再無別法。
一指點出,正中法明掌緣。
電光裂破兩人交鋒處,霹靂爆響,一片煞白。
下一刻,龍鷹回複知覺,方知落往花落小築旁院林內的草叢裏,跌個四腳朝天,整條手臂疼至酸麻,如被千萬枚針刺戳。
勉力望往花落小築的上層,猶幸破的隻是個兩尺許的洞,沒化作飛灰,皆因他曉得不妙時,以己身吸納了大部分的力量。
痛得呻吟起來。
法明出現眼前,陪他一起朝破洞看,歎道:“千真萬確!千真萬確!”
又朝躺地的他瞧下來,道:“幸好本閻皇懂得由窗口穿出去,否則就是兩邊各一破洞,而非隻得一個。”
龍鷹問道:“我的榻子呢?”
法明滿足地搖頭,歎息道:“全完蛋了。有人來!太少!”
符太逾牆而入,一個起落,來到兩人旁,看看躺地的龍鷹,看看躊躇滿誌、不可一世的“方閻皇”,百思難解的道:“僧王、邪帝,是否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我該幫哪一邊?”
法明向龍鷹伸出大手。
龍鷹猶有餘悸的瞪一眼他的手,略猶豫,始探手相握,借力站起。
龍鷹一邊拂掉身上的泥碎草屑,與法明一起欣賞小築上層樓的破洞,兩人似看極不厭,神情迷醉。
龍鷹向符太道:“有驚動其他人嗎?”
符太道:“該沒有,聲音被林木所擋,沒傳遠。”
忍不住問道:“發生何事?”
法明探手搭著他肩頭,指著破洞道:“這就是練成‘至陽無極’的確鑿證據,我和老席不惜千裏來找邪帝,就是為了這個破洞。現在我必須立即飛報老席,告訴他練成了一半‘仙門訣’。”
符太對法明前所未有的熱情受寵若驚,一副似明非明的古怪神色。
龍鷹悠然道:“難得閻皇到,誰該遭殃?”
法明欣然道:“兩大老妖現身京師,當然大有作為。”
說畢,放開渾身不自在的符太。
龍鷹見符太雙目放光,道:“機會難逢,勿舍易取難,弄至最後一無所得。”
符太皺眉道:“不殺田上淵,豈非天大浪費?”
龍鷹道:“你肯不親自下手幹掉他嗎?”
符太斷然道:“當然不行。”
龍鷹道:“既然如此,情況沒變,要殺田上淵,必須出動兩大老妖,有否僧王、天師助陣,並無分別。”
法明一聽明白,訝道:“太少與田上淵有什麽嫌隙?”
龍鷹代答道:“是傾盡三江五河之水,仍洗不掉的深仇。”
然後向符太道:“忘掉了嗎?如何收拾田上淵,成了你的大樂趣,看著他逐分逐寸的爛掉,方為樂趣所在,操之過急,隨時弄巧反拙。”
又道:“若老田這麽易被幹掉,台勒虛雲早得手了。”
符太深吸一口氣,同意點頭,反問道:“你心中有何人選?”
今回輪到龍鷹雙目魔光大盛,道:“洞玄子如何?”
龍鷹想殺洞玄子,非今天的事,而是自花簡寧兒遇害那一天起,這個想法從沒歇息過,隻因“小不忍,亂大謀”,不得不把心裏的渴望,密密收藏。
雖說沒“小可汗”台勒虛雲點頭,洞玄子不敢對花簡寧兒下毒手,可是,每當想起在那個暗淡的早晨,花簡寧兒的葬禮上,台勒虛雲淚流滿麵,其備受心內痛苦煎熬的模樣,令他對台勒虛雲在這方麵的仇恨,消減大半。
與台勒虛雲的第二次決戰早晚來臨,並不急於一時。事實上,他們間的交鋒角力,沒一刻停止過。
將楊清仁捧上右羽林軍大統領後,由於曉得他武功、才智的厲害,背後又有整個大江聯為靠山,不論如何樂觀,總有“引狼入室”的危機感,使人惴惴不安。
唯一補償的方法,是予以平衡,令台勒虛雲一方得此失彼,沒打破勢力的均衡。
台勒虛雲一貫作風,就是隱藏實力,直至他發動前,其敵人毫無警覺。最出色的例子,是奪取黃河幫的控製權,無聲無息地將大江聯,以黃河幫借屍還魂,移植到北方來。
尤厲害者,是對與楊清仁有嫌隙的高奇湛,防上一手,隱瞞柳宛真的身份。
如龍鷹所料無誤,柳宛真該為洞玄子嫡傳,兼習“媚術”,得兩家之長。
台勒虛雲的縱橫捭闔,令人歎為觀止。
除了勢力再平衡的考慮外,還有洞玄子在未來能起的作用。
對此龍鷹從沒有清晰的念頭,直至由讀《實錄》知悉韋宗集團有替換洞玄子之意,然一天武三思在,他們絕辦不到。武三思去後又如何?答案來自閔玄清,一向反對洞玄子的她,仍不得不承認洞玄子作風公正得體,不論地位、道法,均勝任道尊之職,穩如泰山,故並不同意讓明心卷入道門的權力鬥爭,以拖字訣敷衍韋後。
或許,更主要的原因,是洞玄子既成韋宗集團的眼中釘,正正代表洞玄子擁護唐統。天女的看法離事實不遠,他支持的是表麵有唐室血統的假皇族楊清仁。
可想象李顯和洞玄子有一定的密切關係,因登上道尊之位前,在武三思穿針引線下,洞玄子出入宮禁,與李顯建立私人間的交情,想想洞玄子指點李顯兩手,令他在榻上大振雄風,李顯還不龍心大悅,對洞玄子死心塌地?
故而李顯得勢,洞玄子水漲船高,取明心一時權宜之位而代之,名正言順成為統一天下道門的新一代道尊。
也可以這麽認為,李顯即使不念過世的武三思之情,仍不容洞玄子被韋宗集團替換。
李顯駕崩,時機尚未至,因韋宗集團首要之務是站穩陣腳,將西京兵權收歸手內,然後對邊疆大臣、猛將逐一開刀,換上他們一方的人,當這一刻出現,韋宗集團改朝換代的時機方告成熟。這麽多事情等著抓的當兒,道尊之位,勢為最後的選項,此為事有輕重緩急之分也,亦是正途的做法。
不過,誰都曉得,道尊對民心有龐大的影響力,一如佛門。女帝以佛門壓大唐國教的道門,捧出“僧王”法明控製民心,實乃江山爭奪戰成敗的關鍵。
明乎此,韋宗集團去洞玄子之心路人皆見,循正路走不通,可走邪路。於是,一切暗殺洞玄子的條件均告成熟,問題在如何辦得到?又可不讓人知道下手者是誰?
若洞玄子忽然遭刺殺,任台勒虛雲智慧通天,在無跡可尋下,怎都不懷疑到龍鷹的“範輕舟”身上。
洞玄子若亡,對香霸是非常沉重的打擊,雖不曉得他們間有何瓜葛,如何狼狽為奸,但怎都知道不是什麽好事。
因此,在公在私,龍鷹確沒有不殺洞玄子的理由。以前不敢妄動,是知辦不到,可是,曾是道門第一人的“天師”席遙既道駕臨京,他對道門又了如指掌,道門的領袖不乏他以前的心腹親信,不可能的事,將變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