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以奸對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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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醒來的一刻,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方記起移師到符太的安樂窩,未來幾天,怕都要借其偏廳暫住,花落小築修葺需時也。

他從地席坐起來,瞧著半跪著、剛喚他起來的符太。

雨聲淅瀝,傳入兩耳。

龍鷹歎道:“我的小築今趟難逃風吹雨打之劫。”

符太長身而起,道:“高小子來了,據他估計,因隻可偷偷進行,至少要三天工夫始可恢複原狀。你奶奶的,榻子崩了半截,下次試招,勿在室內。”

龍鷹隨他起立,符太又道:“塌床小事,怕的是結構受影響,整幢房子塌下來,弄出人命。哈!”

龍鷹探手搭著他肩頭,歎道:“塌什麽都好,我很高興。”

符太同意道:“我也為他們開心,天下間,少有人令老子心生敬意,他們是僅有的幾個,見他們達成大願,距目標隻差一步,心裏的感動難以形容。小敏兒準備好了,她要伺候你梳洗。”

龍鷹笑道:“他們之所以能贏得太少尊敬,皆因他們如太少般,並非善男信女,乃能橫行天下、莫有人能製之的大惡人,若不是近年收起火氣,還不知有多少人因他們遭殃。”兩人談談說說,離開偏廳,朝後堂走去。

符太傳音道:“雖說昨夜牛刀小試,你仍損耗嚴重,睡得像頭豬,沒半點警覺。”

龍鷹仍沉浸在昨夜的情緒裏,歎道:“精采!非常精采!”

兩人沿主堂和偏廳間的廊道,朝最後一進灶房澡室的方向走,坐在前廳吃著早點的高力士站起來,哈腰弓背的向龍鷹請安問好。

花落小築那邊,隱隱傳來動工的各種響聲,充滿日常生活的感覺。

龍鷹向廳內的高力士,透過槅窗揮手響應。訝道:“這小子理該忙壞了,卻竟然精神奕奕的,比以前的狀態更佳。”

符太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曉得真正主子回來了,當然神氣。”

龍鷹訝道:“這麽快有結果?”

符太道:“快至高小子也感意外,李顯那邊批出,宗楚客立即執行,派專人向我們的真命天子報喜。至少他其他兄長便沒這樣的優待,據高大猜,可能因李隆基與那婆娘一直關係良好。”

又道:“最快,三、四天內可抵達京師。”

龍鷹一震止步。

符太愕然道:“不妥當嗎?”

龍鷹神情無比凝重,沉聲道:“李隆基該被看破了。”

符太搖頭不同意,道:“應沒那般嚴重,充其量止於懷疑。你這家夥,肯定尚未啃完老子的《實錄》。”

龍鷹籲一口氣道:“幸好未讀,方不為表象所惑。事異尋常,必有所謀。以老宗為人,不會無緣無故向李旦示好,若真要這麽做,該對李旦五個兒子一視同仁。若我所料無誤,此為老宗一石數鳥之計,藉刺殺我們的真命天子,嫁禍大江聯,掀起另一輪腥風血雨,同時進一步奪取關外的兵權。事關重大下,肯定有無辜的將領須負上責任,中箭落馬。他奶奶的,此招不可謂不絕。”

又早一步截著符太道:“小弟今天就坐在這裏,不讀完絕不起身。”

符太道:“哪還有和你計較的心情。若有田上淵出手,又是在大河內,十八鐵衛未必架得住敵人。”

龍鷹失掉了梳洗的心情,道:“先找高大問清楚情況。”

高力士聽罷,臉色微變,竟沒陷入大恐慌,冷靜的道:“幸好得兩位爺兒經常提點,曉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小子和臨淄王一直保持緊密聯係,今次見情況異乎尋常,便秘密以飛鴿傳書知會臨淄王,請他在未得兩位爺兒確定前,勿倉猝返京。”

龍鷹和符太交換眼神,看出對方的驚異,高力士如有先見之明的謹慎,大出他們料外,登時感到壞事或可變為好事。難得高力士仍有不忘捧拍的閑情。

符太道:“田上淵定親自下場,以免遭逢另一次的興慶宮之失。”

又歎道:“如此良機,百載難遇。”

龍鷹斬釘截鐵的道:“我和你,絕不可出手。”

小敏兒來了,奉上堆得像座小山般、香氣四溢的一盤饅頭,有高大派來的小太監做幫手,首席美宮娥如虎添翼。

待她去後,高力士大惑不解的道:“兩位爺兒不出手,如何架得住田上淵?”

符太見龍鷹神態悠閑的動口吃早點,向高力士道:“看這家夥多麽優哉遊哉,便知胸有成竹,又想出奸計來。”

高力士歎道:“兩位爺兒神人也,小子真的一點想不到若兩位爺兒不出手,如何能令臨淄王避此大禍。現時入關中的水道,盡入田上淵的魔爪裏。”

符太欣然道:“技術就在這裏!”轉向龍鷹道:“對嗎?”

龍鷹道:“我們就以一石多鳥對一石多鳥,我們不但不能出手,還要讓整個京師的人曉得與我們這雙老妖無關,也等於向台勒虛雲證實老子沒說謊,兩大老妖確另有其人。”

符太向滿臉狐疑的高力士解釋道:“‘僧王’法明和‘天師’席遙聯袂來京,那個破洞便是法明和大混蛋試招試出來的。”

高力士喜出望外。

“僧王”法明、“天師”席遙,於“神龍政變”站在女帝、龍鷹一方的事,天下皆知。若有兩個老妖,比得上龍鷹和符太這雙老妖,便該是他們。

龍鷹道:“主動實操在我們手上,運用得宜,可令老田‘偷雞不著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鬧個灰頭土臉,既給老宗、老田每人刮一巴掌,又不虞泄出臨淄王近衛隊之秘。”

轉向符太涎著臉問道:“是否早泄露了?”

符太環抱雙手,欣然道:“技術就在這裏,給老子老老實實的去用功,你奶奶的!”

龍鷹對他以牙還牙的賣關子,無可奈何。轉向高力士道:“著臨淄王從陸路回來,因可順道欣賞關中風光,定好起程的時間、路線,飛報我們,我們自會做出妥善安排。”

高力士興奮答應。

龍鷹問高力士,道:“依高大觀察,娘娘對此事是否知情?”

高力士道:“現時太子兵變那個晚上發生過的事成為禁忌,沒人敢公開談論。娘娘關心的,是武三思的遇害,曾私下問過小子,小子當然表示一無所知。至於興慶宮遇襲,由於在沒重大傷亡下,賊子知難而退,並未惹起注意,娘娘更漠不關心。”

符太一臉得色,輕描淡寫的道:“沒重大傷亡,指的是我們一方,老子便親手幹掉對方十多人,不知多麽痛快。嘿!勿要問!”

龍鷹起立道:“想不用功也不成。就這麽辦,高大負責臨淄王的一邊,太少通知我們的兩大老妖,他們自會想出比我們能想出來的,奸上百倍、千倍之計。”

不論拔河、球賽,對符太而言,乏善可陳,不感興趣。可是,皇帝、皇後、公主、一眾朝臣及其眷屬,人人看得如癡如醉,比下場比賽者更著緊。更有些人,在拔河比賽時,早喊破了喉嚨,於接踵而來的馬球賽,聲音嘶啞,難為球賽裏所支持的一方呐喊打氣。

兩場賽事在橫貫廣場舉行,有地位的王公大臣、皇族,得登承天門樓,與李顯、韋後居高臨下觀賽。在承天門樓另一邊,橫貫廣場南麵邊緣位置,搭起觀戰台,層層高起,設置約三千個坐席,照顧周到。

安樂和李重俊均親自下場,令對壘比拚的意味極濃,如一場不見硝煙的激戰,雙方各以最強陣容,決勝爭雄。

馬球賽的場地,以紅色粉末劃界為場,東、西兩端置球門,長千五步,寬千步,有足夠空間供兩方馳騁周旋。

雙方均以最強陣容迎戰。安樂一方除武延秀、韋捷外,尚有翟無念和京涼兩人助陣,組成規定的五人隊。

翟無念和京涼本身為關中區數一數二的馬球高手,又分為長安幫和關中劍派的領袖,他們出現在安樂的一方,顯示歸邊於韋宗集團。

關中劍派不用說,乃當今第一大劍派,與唐室關係密切,不論皇族或高門子弟,均以拜於其門下習藝為榮,宮內諸軍,更不乏出身自關中劍派的弟子,京涼支持安樂,正代表劍派主要人物的意向。

長安幫並非幫會組織,而是對新崛起的高門勢力的統稱,等於一個人的綽號,但包括的是整個新勢力,有別於曆史悠久、傳統的著名高門如獨孤氏或宇文氏。翟無念就是此一勢力的領軍人物。

長安幫和關中劍派聯合起來,足以和獨孤氏、宇文氏抗衡。

李重俊一方除他之外,下場的有“成王”李千裏之子“天水王”李禧、宰相魏元忠之子魏升,然後是符太在國宴當夜有一麵之緣的獨孤禕之和沙吒忠義。

獨孤禕之的姓氏特別惹起符太注意,因獨孤並非常見的姓氏,不知是否與獨孤世家有關係。

獨孤倩然曾明言不讓獨孤子弟出仕,故此獨孤禕之即使與獨孤家有血緣關係,亦該屬遠房親族的後人。

不過獨孤禕之和沙吒忠義都是馬技高明、武功強橫,乃李重俊馬球隊的猛將。

比賽開始前,兩方人馬各自在一邊操練熱身,好掌握和熟習場地,蹄聲脆亮,揮動鞠杖發出的破空之聲,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情況。

這邊的承天門樓固是擠滿王公貴胄、大小朝臣,另一邊的看台也人山人海,座位當然沒有虛席,占不到座位者,滿布看台前方和兩側,約略估計觀賽者有逾萬之眾,盛況空前,氣氛熾熱,非常熱鬧。

大拔河開始前,符太運足目力,搜遍全場的去尋人,找的是“老朋友”參師禪。

奪石那晚,尤西勒和參師禪現身田上淵賊巢,後來尤西勒被大混蛋在秦淮樓活生生打死,參師禪卻不知影蹤。依道理,尤西勒既被安排投靠韋捷,比尤西勒更高明的參師禪,當然不會投閑置散,而給分配更重要的任務。

參師禪的武功,乃田上淵的級數,以大混蛋之能,再加符太,仍沒法取其命,可知如何厲害,足當田上淵旗下頭號猛將,其最擅長亦最為人驚懼的,是以飛輪絕技,於千軍萬馬裏,奪對方主帥首級。

現時宗楚客和田上淵的頭號目標,無可置疑為李重俊,大混蛋因而認定參師禪該被安置到李重俊的陣營當臥底,伺機而動。

在情在理,參師禪若加入了李重俊的陣營,即使不出現在比賽隊伍裏,也該來看主子和同僚的馬球賽,偏是符太尋不著參師禪的蹤影,想為李重俊盡點力也辦不到。

張仁願和符太給安排坐到最接近李顯的位子,以彰顯他們河曲大捷功臣的榮耀,甫入座,比他更靠近李顯,位於龍座左後側的張仁願,挨過來道:“我明早起程返朔方,大人不用送哩!”

符太笑道:“鄙人從未想過送行。”

張仁願啞然失笑,歎息道:“你這家夥,不知你性格者,會給你激至吐血。”

符太問道:“事情就那麽了結?”

張仁願知他所指何事,道:“武三思不肯放手,亦可能察覺紀處訥出問題,據聞他找過長公主說話,希望策動聯署,以田上淵畏罪潛逃為口實,將田上淵打成反賊,這對太子一方利害攸關,很大機會可以成事。”

武三思和太平一直關係良好,可以說話,如提議益及兩方,達成的機會頗大。

符太道:“有用嗎?”

張仁願頹然道:“有屁用!”

此時坐在張仁願另一邊的相王李旦找張仁願說話,中斷兩人的交頭接耳。

李顯和韋後正來此途上,尚未登樓,氣氛輕鬆。

符太右邊兩個位子是空著的,正嘀咕不知誰會坐到身旁來,長公主和河間王雙雙登樓,坐入旁邊兩個空席。不由記起太平因要試自己是否大混蛋扮的,獻上熱吻,感覺古怪。

太平若乃母般,天生駐顏有術,年過四十,仍嬌豔如三十開頭的女子。不過,符太總感到她和洛陽時的她不同了,或許是因她的眼神,多了以前沒有的某些東西,雖然難以形容,但絕非好東西,冷冷的,顯現出心境的變化。

楊清仁瀟灑依舊,舉手投足,處處風采,自然而然令人折服,像他般魅力十足的一個人,憑其皇族身份,一旦被他掌權,直至此刻仍未有任何作為的李隆基,也難與他爭鋒,其他皇室諸子更不用提。

例行的請安問好後,太平靠過來道:“太醫大人怎肯答應都鳳之請,為她的樂琴軒落成之喜細訴河曲之捷的精采過程?”

符太暗歎一口氣,算否“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自己恰為名副其實的醜醫。他奶奶的,太平另一邊的楊清仁正是散播消息的禍首,披掛上陣,到秦淮樓宣揚其事,肯定居心不良,隻恨他半丁點兒也猜不到對方的目的。

苦笑答道:“鄙人是被逼的。”

太平“噗哧”嬌笑,橫他一眼,道:“誰人有此本領,竟可逼大人就範?”

此時下麵廣場處聚集數以百計綺年玉貌的俏宮娥,均經精心挑選。一般而言,可入宮伺候皇帝、後妃者,外貌端莊乃首要條件,再從過萬這樣的宮娥挑出特別漂亮的來,當然大有看頭。氣力大小沒人理會,最重要是秀色可餐,更沒人計較誰輸誰贏,包括她們自己在內。宮娥分作兩邊,一律紅衣,卻在腰間纏上黃色或綠色的錦帶,六百多個美麗的宮娥,燕語鶯聲,看得人眼花撩亂,目不暇接。

符太正要說話,張仁願在另一邊暗扯他衣袖。

符太向太平匆匆答道:“長公主沒聽過‘陰溝裏翻船’嗎?鄙人今次是栽到了家,萬望長公主可出手打救。”

接著往張仁願挨近,迎接他送入耳鼓的密話。

這麽近的距離,以楊清仁之能,傳音入密恐難有保密之效。

張仁願並沒刻意約束聲音,道:“我是代相王問的。”

符太大訝,李旦雖隔著個張仁願,大家又非沒說過話,何不直接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