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發動時刻
金花落。清晨。
想起今晚須到樂琴軒說書,符太食不知味。
高力士來了,神色凝重,道:“形勢不妙,太子現時給逼入窮巷。馬球賽的輸贏,本來閑事而已,勝敗常事也,然而,卻給居心不良者大肆宣揚,鬧得若如李重俊不及安樂似的,無事興波。”
符太道:“這類事該非首次發生,隻有那蠢兒方中計。坦白說,對李重俊我早心死,卻不得不備有反製之策,否則不但蠢兒一方全軍覆沒,我們也要四散逃亡,京師再無能抗衡韋宗集團的力量,李顯那昏君則成俎上任由宰割的肥肉。”
高力士沉聲道:“經爺英明,絕不可讓這般的情況出現,太子完蛋,首當其衝的將是皇族人員,相王、長公主絕難免禍,接著就是宇文閥,那時我們如何向鷹爺交代?”
符太大動腦筋,道:“依你評估,蠢兒還可以忍多久?”
高力士道:“十天已非常了不起,據我的秘密消息,李多祚正為太子密密串連把守各大城關的軍頭,一俟條件成熟,立即發動。”
符太訝道:“此等事絕不可見光,怎可能讓你察覺?”
高力士道:“首先,我們可從羽林軍短期的輪更調動看出端倪,這是在大統領的權力範圍內,不用上報,此類煩瑣的安排,向由副統領負責,大統領審批。覷小見大,掌握得好,可從右羽林軍的變化,窺見太子一方整個大局的部署,因李千裏必須配合。”
符太喜道:“能否把握蠢兒何時發動?”
高力士道:“這類事不可能拖,拖則恐人心思變,故此,我估計發動的時機,不出十天之數。如果再用點工夫,可更準確點,誤差不過三天。”
符太沉吟道:“我須立即找宇文破說話。”
高力士道:“宇文大統領正想找經爺。”
符太暗歎一口氣,大混蛋不在,責任落在自己肩頭上,真不知走的是何運道,給擺到這個位置來。
問道:“依你猜估,李多祚已否滲透由宗楚客的人控製的左羽林軍?”
高力士道:“憑李多祚在各係禁衛軍的威望聲譽,左羽林軍雖由左羽林副統領劉景仁控製,但旗下將領不乏與李多祚關係密切的人,兼之沒多少人歡喜娘娘和她的外戚,起事時投向太子一方,毫不稀奇。”
符太訝道:“這麽說,蠢兒豈非大有成功之望?”
高力士點頭道:“看牌麵,城衛的控製權盡入‘成王’李千裏之手,再串通重要門關,可立即揮兵攻打大明宮,就看宇文破的飛騎禦衛是否守得住。”
符太道:“若我是蠢兒,不惜一切也要收買宇文破。”
高力士道:“如此勢正中宗楚客下懷,可一並將宇文破拔掉。”
符太不解道:“你不認為宗楚客在玩火嗎?一個撐不住,將引火燒身。”
高力士道:“問題在若宇文破不投誠太子,太子可以等嗎?時間愈久,對太子一方愈不利,李多祚會被調走,李千裏的城衛兵權將被分薄,如此形勢,正由宗楚客一手造成,是要逼太子一方,在條件未成熟下倉卒行事。”
符太道:“武三思察覺危機嗎?”
高力士道:“他或許嗅到氣味,故此加緊在田上淵賣國一事上做文章,然遠水難救近火。武三思最大的弱點,是武氏子弟沒一個象樣的,吃喝玩樂樣樣皆精,對實務一竅不通。像武攸宜,吃重的全交給陸石夫去處理,陸石夫給調往揚州,換了個身份地位不在他之下的李千裏,即被架空。另一個較懂軍務的武懿宗,則因病去世。剩下來還算活躍的,就隻有安樂的駙馬武崇訓和奸夫武延秀,他們是何料子,大家清楚。”
符太歎道:“他奶奶的!老宗果然厲害,成局成形,而我們仍測不破他有何手段。蠢兒和他的人,早一隻腳踩進鬼門關內去。”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幸好小子得經爺多年提點訓誨,比以前長進了些許。嘿!眼前形勢,不是一直在鷹爺算計中嗎?隻看在何時發生。現時宮內、宮外,沒一個是與娘娘結為同盟的宗楚客的對手,我們亦犯不著蹚這濁水,最重要是保著臨淄王,其他一切,均屬閑事。有了目標後,我們可清楚該怎樣幹。”
符太沒好氣道:“勿提什麽得老子指點,你這小子其實比老宗更奸,快說出你的奸計。”
高力士歎服道:“經爺一語道盡個中關鍵,我們不但須像老宗、老田般狠辣無情,還要比他們更毒、更奸。”
符太罵道:“還在說廢話?”
高力士不迭點頭受教,道:“經爺可否容小子向你請教一個問題?”
符太點頭同意,事實上被高力士惹起好奇心,論宮廷政治,自己和大混蛋加起來,及不上半個高小子。
他就是新一代的“胖公公”。
高力士恭謹的道:“娘娘是否曉得此事?”
符太沉吟片刻,搖頭道:“若我是老宗,一定瞞她。”
高力士心悅誠服的道:“經爺英明。基於兩個原因,隱瞞是必須的,一是宗楚客不可讓娘娘曉得他如斯奸狡;二是可大顯其臨急應變之能,忠心護主之情。若一切由他一手策劃,便是陷太子於不義。”
符太道:“曉得娘娘是否知情,有屁用?”
高力士道:“即使掌握到太子一方,在哪三天內發動,與知其將在十天內發動,分別不大。太子當然不會告訴我們,亦不告訴任何人,包括心腹親信,隻限於有分直接參與行動的幾個領袖大將,例如李多祚、李千裏或魏元忠,連相王也須瞞著。李多祚乃身經百戰的統帥,整個行動當然由他一手策劃,下麵的人則枕戈待旦,等待號令,此為軍機要密,請經爺明察。”
符太自問沒想得那麽仔細,雖仍不明白與韋後的不知情有何關係,但確茅塞頓開,以前沒想過的,紛至遝來。
道:“若然如此,豈非連老宗這個布局者,仍不曉得李多祚何時發動?”
宮廷政變,非是沙場上兩軍對壘,乃變生肘腋,成敗可決定於一時三刻之內,故時機最具關鍵性。高力士的意思,是指在發動的時機上,太子一方須絕對保密,愈少人曉得愈好,泄露開去,與找死無異。
高力士道:“若然如此,老宗便非老宗。”
符太道:“難道老宗可主導太子的政變,令其於何時發動?”
高力士道:“經爺看得很準,正是如此。情況一如當日鷹爺誘田上淵行刺少尹陸石夫大人,這般的一個類近的情況,將在後天晚上出現。”
符太大喜道:“是怎樣的情況?”
高力士道:“後天是韋溫的四十八歲壽辰,宗楚客安排了在禁苑內為他賀壽,早上田獵,晚上擺壽宴,所有韋氏族人均出席,還有屬宗楚客一方的大臣如楊再思、李嶠等重要的掌權人物,更關鍵的,是劉景仁亦須賞臉參與。”
符太瞧他一眼,似有所思。
高力士道:“經爺明鑒,小子一直遵從你老人家的教誨,認定目標後,永不改變,其他事,不放心上。”
符太歎道:“別的不見你學得那麽足,論狠辣無情,比得上以前的我。你奶奶的,都是給大混蛋那家夥害我,令我的心變軟,現在竟有點兒見死不救的感覺。”
高力士道:“無情是政治鬥爭的基本功,這方麵小子一直以經爺為榜樣。”
符太道:“我是有感而發,不用認真。表麵看,老宗等若將京城的權力抽空,敞開所有門關,任蠢兒長驅直進,踩入他精心部署的陷阱。他奶奶的!時機最為關鍵,我須立即入宮找宇文破,因即使能保著李隆基,保不住宇文破,一切努力均屬徒然。”
龍鷹終對政變那晚發生的事有個大概,確凶險至極。
宗楚客高明處,是在設計時,早將韋溫的壽辰計算在內,以之作泊船的錨,一切環繞之籌謀運策,不住因應形勢做出調整、改變,最終達至心所欲的理想效果。
此著可令韋族的人全體避過大劫,否則如在城內各自的華宅裏,不給叛變的兵士宰掉才怪。
當李千裏率城衛衝入禁宮,配合李多祚和李重俊,三軍會師殺往大明宮的一刻,潛伏在城內的田上淵和他高手如雲的北幫軍,乘虛而起,奪得宮外西京城的控製權,然後兵分三路,攻打大相府、長公主府和興慶宮,如若功成,等若將京師置於絕對的控製下,再藉肅清叛兵餘黨,誅除異己,李顯恐怕連多少人遇害仍懵然不知,休說幹涉韋宗集團的胡作非為,可是卻功虧一簣,未竟全功,關鍵處是宇文破能夷然無損,不但頂著叛兵的狂攻還立下大功。
以宗楚客算無遺策的作風,定有針對宇文破的毒計,可借勢除之,將宮禁最精銳的飛騎禦衛接收過去。
所以,一旦掌握李重俊發動的時刻,符小子須立即入宮找宇文破說話。
從這個方向看,高力士居功至巨。
在如此形勢下,如果符太私下警告李重俊,肯定可將兵變壓下去,或改變發動的時間,故而符太比對起高力士的不講人情,自問差他一截,因大有見死不救的味兒。高力士厲害處,是先一步提醒符太勿動感情。
正因有著相似的經驗,現在符太和高力士,均對即將降臨李顯身上的厄運可無動於衷,龍鷹和宇文朔,則有不忍之心。隻要趕走九卜女,可大幅延長李顯龍命,偏是為顧全大局,他們不可以這麽辦。
政治鬥爭的本質,正是不講人情。
日落前一個時辰,符太趕返興慶宮,通過小敏兒和商豫的聯係,與李隆基在金花落一天內第二次碰頭。
聽畢最新的形勢,李隆基不但一掃先前憂慮,出奇地冷靜沉著,雙目還閃爍著符太未曾在他處發現過的神采,不住點頭。
這一刻的李隆基,似告別了以前的那個人,提升往另一位置和階段。
符太是明白的,如李隆基般的心懷遠誌者,最害怕是陷身迷障裏,前路茫茫,不知是否闖進絕境,一旦撥開障眼迷霧,便有用力之處,奮起應對。
符太坦然道:“和龍鷹那混蛋一起時,大方向全由他把握,老子間中出主意,行得通否,交混蛋決定,不知多麽逍遙寫意。現在則所有事情落在老子身上,背得我像頭駱駝,叫苦連天。”
李隆基莞爾道:“混蛋?天下間怕隻太少這般稱呼鷹爺。”
符太道:“對政治,臨淄王比我強勝百倍,今趟擺明是宮廷鬥爭,我們則時日無多,得他奶奶的兩晝兩夜,刻不容緩。”
李隆基表示明白,道:“高大確宮廷奇士,其左右逢源之術尤在胖公公之上,加以曆練,可在謀略等其他方麵直追胖公公。今趟若非得他在旁默默觀察,瞧穿宗、田兩人的把戲,我們勢輸個永不翻身,一敗塗地。”
接著又道:“太醫大人先前向長公主入手的想法,方向正確,卻不宜由大人處理。須交由中間人代行,而這個人也不可以是高大,那等若暴露他的立場。如何拿捏,煞費思量,若長公主按捺不住警告太子,事情將失控,故絕不可行。”
符太首次發現李隆基可變得鐵石心腸,不為人情所動,隻重成敗。然而,此正為成敗關鍵。若警告李重俊,李重俊肯否聽入耳,實為疑問,問題在他們一方隻可泄露大概,不可詳釋得到這個結論的諸般細節,泄出的話,等於泄露高小子的秘密。所以李隆基對如何拿捏大感頭痛,李隆基肯把最困難的事攬上身,是不畏難、負責任的表現。
李隆基沉吟道:“今晚便有個機會。”
符太道:“霜蕎的雅集?”
李隆基點頭應是,道:“大相府、長公主府、相王府三者,防守力最薄弱的,正是相王府,且缺乏高手,對方一攻便破,斬瓜切菜的殺人,我們必須改變這個形勢。解決辦法非常簡單,卻不易辦到,須祭出太醫大人來,條件是王父一如我們所料的,對太子何時起兵毫不知情。”
符太皺眉道:“究竟是什麽娘的辦法?”
李隆基胸有成竹的道:“就是將王父誆到興慶宮來。”
雙目倏地射出冷峻神色,以異乎尋常的緩慢語調,沉聲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聖神皇帝大恩大德,賜我隆基十八鐵衛,他們不但精於陣戰、巷戰,人人武技強橫,可以一擋百,且不懼對方強手。商豫則是由鷹爺一手培植出來,欠的惟實戰經驗,加上得太少你坐鎮,縱然田上淵親自領軍來攻,我們倚興慶宮堅守,敵人亦要吃不完兜著走。可是,要取得想象中的輝煌戰果,必須先辦妥一件事。”
符太歎道:“有你臨淄王老哥為此傷腦筋,鄙人輕鬆得若飄然雲端,且開始手癢,他奶奶的,老子不知多麽希望老田來。”
李隆基笑道:“太少肯定失望,老田的頭號目標定為武三思,武三思如能保命,必全力反撲,令老宗、老田得不償失。隻要抓著幾個北幫徒眾,老田跳下大河仍洗不清嫌疑。”
符太道:“勿學大混蛋般賣關子,臨淄王究竟有何妙策,可令相王躲到興慶宮來?”
李隆基欣然道:“那就看太醫大人今晚的說書如何精采,有否賣關子,在節骨眼上說些不說些的,令聽者意猶未盡。”
符太一頭霧水的道:“這樣便可以引你王父到興慶宮來聽多次說書?”
李隆基道:“不但要引王父來,還要引長公主來,成為我李氏族人的秘密說書會。”
接著道:“楊清仁絕不缺席。”
符太皺眉道:“行得通嗎?”
李隆基道:“不是行得通與否的問題,是易似探囊,沒一個唐室李氏能抵受**。外人很難明白我們的感情,河曲大捷,乃自我大唐開國大破頡利後的唯一盛事,吐氣揚眉,遠過當年鷹爺割下契丹的盡忠、孫萬榮兩人的首級。比之突厥的強大,契丹遠有不及,之所以得逞一時,皆因大周朝無人。”
符太道:“有少許明白了。”
李隆基道:“何況擊破契丹,發生在聖神皇帝的大周朝,怎可和複辟後的大唐時代相比?唉!可是,郭大帥的報告卻語焉不詳,略去了最精采的部分,張仁願則一問三不知的,非常吊胃口。”
符太記起張仁願抵西京的第一天,立被召進大明宮,親口向李顯、韋後、李旦、太平等一眾皇室成員,詳述戰事的過程,可見李隆基所言非虛,那種似親曆其境的感覺,實乃沒法親自參與戰事,然所有榮譽全歸於他們的皇室成員,夢寐以求的事。
難怪昨天球賽前,太平和李旦這般著緊。不是李隆基親口道來,他永遠不明白,故亦不可能想出此計。
符太道:“這是錯有錯著,我們拉大隊去追鳥妖,結果隻得老子一個人回朔方接小敏兒,郭元振和張仁願又到了河套去鞏固收回來的失地,沒和老子碰過頭,是的確不曉得我們幹過什麽好事。他奶奶的!這樣也能收神效,供今天之用,你老兄還非真命天子,誰是?”
李隆基不好意思的道:“太少令隆基臉紅,一切言之尚早,大家兄弟,本該不用說感激的話,但隆基確銘感於心,言詞難表。”
稍頓,續道:“今夜太醫勉為其難,落力表演後,隆基會在接著的那天,安排大人與隆基和兩個兄長在興慶宮內巧遇,屆時隆基會提出有關河曲大捷的刁鑽問題,太醫大人則解釋事關機密,不可在大庭廣眾說出來,但換過是‘自己人’,當然沒此禁忌。”
符太拍腿道:“好計!虧你想得出來。如此根本不用和太平說話,也不用慫恿令王父,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又哈哈笑道:“老子堅持隻說一次,時間為後晚,地點興慶宮。他奶奶的,今趟還不反算老宗、老田一著。”
李隆基壓低聲音道:“更精采的,是老宗、老田以為鴻鵠將至,我們李族的人集中在興慶宮待他們來宰。”
符太問道:“剛才你老兄說過,須先辦妥一件事,究竟是什麽娘的一件事?”
李隆基欣然道:“太醫真的手癢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