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七章 在劫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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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兒進入偏廳,提著另一壺滾燙的茶,看著她,人間化為仙境,賞心悅目之至。

閱讀《實錄》,最不用隱瞞者,符太外輪到她。

瞧著她為自己添茶,龍鷹和她閑聊兩句,問道:“宮城祝捷,小敏兒有到宮內趁熱鬧,看拔河和球賽嗎?”

小敏兒搖頭,道:“沒有嗬!”

龍鷹訝道:“為何不去?”

小敏兒斟滿一杯後,放下茶壺,移後少許答道:“敏兒不想去。皇上、娘娘和公主們的玩意,敏兒自懂事以來天天得看,再去看,會令自己想起不開心的事。”

龍鷹後悔勾起這個話題,岔開道:“宮廷有很多玩意嗎?”

小敏兒如數家珍地道:“舞蹈、唱曲、百戲、詩文、書畫、棋藝、角抵、投壺、拔河、秋千、風箏、鬥雞、鬥蟋蟀、狩獵等等,多不勝數!”

龍鷹聽得目定口呆,心忖皇室貴族,有的是時間和條件,享受多姿多采的生活,確非自己這個老百姓可以想象。

小敏兒知他正在用功,知機告退。

符太感到太平和楊清仁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他和張仁願的對話,該也想曉得相王李旦想問何事。

張仁願道:“相王垂詢,大人明晚是否真的赴樂琴軒的雅集?屆時又是否真的詳述河曲大戰的精采過程,揭露能贏得大勝的秘聞、秘辛?”

難怪李旦須透過張仁願來問他,張仁願的轉述含有兩個“是否真的”,顯示出李旦的懷疑,言外之意是符太怎可能忽然變得這般的好相與?怕聽到的為謠傳,故不好意思親自問他,說到底亦是怕符太沒什麽好說話,大家始終不算相熟。

符太迎上相王投來的目光,苦笑道:“鄙人給架上了轎子,今趟在劫難逃,相王明鑒。”

相王聽得雙目放光,莞爾道謝。

太平嬌軀探前,向相王李旦道:“王兄破例參加雅集,都鳳肯定非常高興,大有麵子呢!”

張仁願又別過頭去,和李旦繼續密斟。

符太坐直時,楊清仁讚歎道:“太醫大人的魅力非同凡響,現在都鳳的問題是,她的樂琴軒能否容納那麽多人?聞風拉衫尾而來的,肯定非小數目。”

太平笑道:“難怪大人說在劫難逃,要人人聽得清楚,大人最好先給自己開兩服能補中益氣的神藥。”

符太待要答她,樓下鼓樂聲喧天而起。

皇帝、皇後駕到。

乘拔河賽進行,天下大亂之際,符太逃離賜座,找到在附近的高力士,兩人避往憑樓觀禮的人群後方。

符太苦笑道:“我們以和為貴的小計,恐怕行不通,有樣子給你看哩!皇上那副模樣,非常駭人。”

原定計劃,是如馬球賽任何一方落後,李顯令楊清仁下場,挫強扶弱,當籌數扯平,李顯便在球賽分出勝負前中止比賽,祭出無可爭議、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效法當年的高祖李淵,與波斯人和氣收場。

此計完美無瑕,唯一問題,是須依賴李顯,而此時的符太,終發現李顯極可能是普天之下,最不可依靠、倚賴的人。

高力士歎道:“經爺明鑒,此計乃姑且一試,為太子盡點人事。皇上一向如此,懂放不懂收,玩起來天昏地暗,什麽正事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安樂最懂掌握,趁皇上玩得日月無光之時,來纏皇上,皇上為了可繼續吃喝玩樂,看都不看就批出安樂拿去鬻官的敕令。”

符太記起當日藉李顯施拖延之計,韋後派出妲瑪去提醒李顯,當時因李顯這個弱點,對大混蛋和他有利,不以為意。現時情況倒轉過來,需要的是另一個妲瑪,好提醒名副其實的昏君依計行事,隻恨有韋後在旁,又不可出動高小子,誰都沒辦法。

拔河比賽開始,李顯變得如癡如狂,叫得比任何人厲害,喪失理智。

符太點頭道:“最後受害的,還不是他,老子不管了。”

龍鷹掩卷嗟歎。

比諸兵變前,李顯現在雖仍不濟事,可算有天淵之別,至少能獨力抗衡惡後、權相,貫徹以楊清仁取代韋捷之計,可惜為時已晚,李顯犯了湯公公的“四不”之一,失去了李重俊作為緩衝和屏障此一關鍵性策略。

輸了此著後,韋宗集團改弦易轍,打出安樂大婚的絕牌,動李顯以情,舒緩了與李顯的關係,同時分化以龍鷹、符太和宇文朔這個圍繞在李顯的小圈子。

對符太的“醜神醫”,韋、宗不存幻想,誓要將他拖下泥淖,要他為李顯之死負最大責任,或許因著“龍鷹”的關係,不敢殺他,不過,能把醜神醫逐離西京,已達目的。

宇文破雖或罪不至死,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身為貼身保護李顯的大將,皇帝忽然駕崩,撤職換人,誰敢挺身為他說話。

宇文朔獲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如龍鷹的“範輕舟”亦被設局害死,他孤掌難鳴,可以有何作為?便任他投閑置散,到局勢穩定,慢慢收拾他不遲。政治鬥爭從來是這個樣子,心軟者萬勿涉足,如女帝當年,將反對者趕盡殺絕,不理會是否親生子女。

韋宗集團此計,不可謂不毒。

很難想象安樂蓄意害死自己,不過若然如此,實毫不稀奇,在祝捷國宴觀煙花的承天門樓上,安樂出言維護田上淵,茫不理會田上淵為“賣國賊”,可知她為求登皇太女之位,什麽國家、民族、百姓全不在考慮之列,謀的乃一己私利。

以毒計論,龍鷹自問鬥不過韋宗集團,被宗楚客在與田上淵的關係上,騙個貼服,便為明證,幸好得台勒虛雲指點,否則走進窮途末路,仍弄不清楚為何忽陷絕境。過往的成功,不能代表什麽,可一鋪盡賠出去。

亦因此特別感受到台勒虛雲的龐大威脅性,不得不作出除掉洞玄子的選擇,以免將來悔之已晚。

此為兩難的選擇,幹掉洞玄子,等於把明慧、明心兩師姊妹拖下水裏,大違他向閔天女說過勿讓她們涉足西京政治泥淖的本意。可是,兩害取其輕,不得不作出這樣的選擇。

符太寫到與高力士的對話後便打住,甚至不提球賽勝負,因不忍重述也,李顯不但糊塗,更是懦弱,要他於惡妻在旁的情況下自作主張,無異緣木求魚。所以,他應承了也沒用,因缺乏執行的決斷和意誌。

事實上,符太不時通過《實錄》提醒自己李顯性格上的大缺陷,正因他明白龍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怕他感情用事。

符太固然沒這方麵的問題,但自己和宇文朔卻對李顯存不忍之心,因而在一些決定上猶豫,倒是高力士不會感情用事,認定目標後,從來沒為此煩困過。

符太筆鋒一轉,回到興慶宮,與李隆基趁其他人全聚在宮內欣賞歌舞之際,做第二次秘密會晤。

李隆基道:“王父剛和長公主吵了一場,非常激烈。”

符太奇道:“他們不是在宮內欣賞歌舞嗎?怎可能吵得起來?”

李隆基道:“太子以兩籌落敗後,王父在宮內再耽不下去,憤然離開,返回芙蓉園的相王府,我們五兄弟也不得不隨他離開。”

符太心內暗歎,果如所料,李顯若非忘掉了“以和為貴”之策,就是不敢提出來。他奶奶的,江山是你的,與老子有何相幹,將來有何後果,你自己承擔。

李隆基沮喪的道:“王父太過喜怒形於色,收藏不住,給韋、宗看在眼裏,還不曉得你在想什麽嗎?”

符太道:“沒這般嚴重吧!”

李隆基道:“比我們想的更嚴重,現在我在王父前沒半丁點地位,勸他是招罵。”

符太道:“既回到相王府去,更不可能和太平吵架,太平竟追到相王府去?”

李隆基道:“正是如此。長公主見王父不顧而去,忍不住追到相王府來勸他,當時我尚未離開,雖聽不到他們為何吵起來,不過肯定涉及太子的未來,否則王父不會動氣,對長公主他從來是寵之不夠,和顏悅色。”

符太腦袋一片空白,這種事,連李隆基也沒法子,他怎麽管?

李隆基分析道:“王父的性格為人,一向溫文爾雅,以前更少有發脾氣,然而自河曲大捷的喜訊傳回來後,情緒變得不穩定,喜怒無常。以前他從來不罵我,現在卻是三天一小罵,十天一大罵。故此沒什麽事,我絕不去見他。”

符太懷疑道:“沒那麽誇張吧!”

李隆基苦笑道:“我已是盡量說得輕鬆。也因而比任何人更有資格猜到王父和長公主起爭執的原因。”

符太歎道:“我的娘!”

李隆基歎道:“你也猜到了,王父像惱我般,惱長公主不肯義無反顧地站在他的一邊,與太子一起反擊娘娘和宗賊。”

符太忽然想起田上淵的“畏罪潛逃”,失聲道:“糟糕!”

給駭了一跳的李隆基色變道:“何事?”

李隆基顯然處於異常狀態,提心吊膽,否則以他一貫的冷靜從容,不應這麽易受驚。

符太道:“如老子所料無誤,不久後以皇太女代皇太子的謠言將不脛而走,傳得滿城皆知。”

他的說法沒有新意,早在李隆基計算之內,默然不語。

符太道:“這將是推動李重俊那蠢兒的關鍵一著,從田上淵假作離開西京那天開始,陷阱逐步形成,馬球賽完成了布局,是‘引君入彀’之計。今趟對方的打擊目標,絕不止於以李重俊、李多祚、李千裏為首的一方人馬,而是旁及你老爹、太平,至乎武三思的武氏子弟,徹底清除所有反對的力量,你和我亦難幸免,這叫池魚之殃,若對方達成所有目標,李顯身邊除宇文破外,再沒半個敢對他效忠的人。當然,老宗也不放過楊清仁。”

李隆基不同意道:“韋後與武三思始終關係密切深厚,不會容人傷害他。”

符太道:“此正為老田借故離京的原因,事實上他壓根兒不用離開,離開的話,是因要進行連那毒婆娘亦要瞞著的勾當,趁蠢兒起兵作亂之際,趁火打劫,一舉清除所有反對的力量。”

李隆基用神思索,麵容忽明忽黯,最後頹然道:“大人言之成理,唉!知道又如何?我們絕無改變之力,我可以說的話,不知說了多少遍,王父不但聽不入耳,還固執地認為隆基膽怯,貪生怕死,令隆基的處境,有那麽不堪,便那麽的不堪。”

符太問道:“你有提醒相王,眼前擺明是個陷阱嗎?”

李隆基道:“每次都給罵回來,且罵得很凶,還敢說嗎?”

符太同情的道:“臨淄王受了很大的委屈。”

李隆基道:“沒關係,隻恨王父、王兄一步一步踩入敵人的陷阱去而不自覺,隆基又無力改變,很不服氣。”

符太道:“臨淄王是否有個想法,是若龍鷹那家夥在,肯定有回天之術呢?”

李隆基坦然道:“多少會這麽想。當年‘神龍政變’,連武氏子弟都倒向皇上的一方,東宮高手如雲,謀士如雨,謀定後動,準備十足,可是嗬!在鷹爺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下,任對方如何人強馬壯,仍被鷹爺牽著鼻子走。比起上來,今趟的宗楚客、田上淵,算哪碼子一回事。”

符太欣然道:“老兄你留心聽著,這就叫天命,原因是你乃老天爺挑的真命天子,遂故意安排大混蛋沒法參與其事,影響了老天爺巧妙的安排。”

李隆基苦笑道:“希望是這樣子吧!”

符太道:“所以我有言在先,教你留神,可你並沒用心聆聽我的話,不過,老子不怪你,因為人之常情,眼前情況、形勢千真萬確,力道有如壓頂的千仞大山,又或令你沒頂的汪洋怒海,不放過片刻。虛無縹緲、不切合現實的天命,沒半寸容身之地。但不由你不信的,正正是在這疑無逃路的絕境裏,老天爺安排了我符太來和你一起逃出生天。他奶奶的,若老子任你讓人宰掉,以後符太之名,任人倒轉來叫。”

李隆基道:“唯一之法,就是借故離京,可是王父、王兄等肯定遭劫。”

符太思索道:“你清楚那蠢兒的計劃嗎?”

李隆基道:“王父不讓我曉得。”

符太道:“長公主呢?”

李隆基沒猶豫的道:“肯定知得比我多,否則今天不會追著到相王府去,與王父發生爭執。”

符太沉吟道:“怎都要保著你王父,蠢兒若去,下一個是蠢君,如你王父仍在,將成最具聲望的繼承人,又或韋宗集團的反對者,非是不為京官認識的李重福或李重茂。故此,今趟宗、田的趁火殺人,相王乃最重要的目標。”

又道:“他完蛋,等於你老哥同時完蛋,因你現時的聲名,不比重福、重茂好多少。”

李隆基道:“幹掉王父後,對方豈肯放過我們五兄弟?”

符太道:“技術就在這裏!”

李隆基燃起希望,道:“在哪裏?”

符太道:“首要之務,是先一步掌握蠢兒何時發動?”

李隆基頭痛道:“我已變成相王府的外人,個個守口如瓶,小事不透露半句,何況如此關鍵性的消息?”

符太道:“從長公主處入手又如何?她的命運與你王父掛鉤,不到她不著緊。”

李隆基道:“她也看不起我。”

符太道:“當然不該由你向她說,會令楊清仁對你生出警覺,此事包在老子身上,定給你辦得妥貼。”

李隆基同意道:“不論大人說什麽,長公主不以為怪。”

符太道:“她信任我!”

說此話時,記起她的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