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照餘暉
大明宮。
禦書房。
“輕舟!坐近朕一點!”
龍鷹連人帶椅移近李顯,到相距不足三尺,在大唐天子的右下首停下來。這個距離,令龍鷹生出異樣的感覺。
是否如高力士猜估的,李顯需要像他般的強人?
比之上次見李顯,他消瘦了少許,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變得陰沉,一雙龍目藏著複雜難明的神色。
李顯凝望前方,眼神變得空空洞洞,肯定視而不見,腦內別有所思,緩緩道:“輕舟為裹兒籌款的事,辦得如何?”
龍鷹答道:“稟告皇上,幸不辱命,為公主籌得五千兩黃金。”
接著壓低聲音道:“這隻是個幌子,實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小民幹掉了田上淵的頭號大將練元,此人原為惡名昭著、肆虐一時的河盜,後來投靠田上淵,弄出‘獨孤血案’,又公然刺殺黃河幫的陶過,殺人如麻,滿手血腥,死千百次仍不足以贖其罪。”
李顯龍軀連續顫抖,往龍鷹瞧來,眼神逐漸聚焦。
龍鷹生出豁了出去,沒得返回頭的感覺。
李顯上下唇輕微顫動,好不容易才吐出“田上淵”三字。
龍鷹點頭道:“對!殺武大相者,田上淵是也。”
李顯艱難地說道:“宗楚客?”
龍鷹沉聲道:“田上淵就是宗楚客,宗楚客就是田上淵,兩者沒有分別。娘娘該不知情。”
李顯一雙眼紅起來,額頭青筋暴現,咬牙切齒地說道:“朕要殺了這兩個奸賊。”
龍鷹道:“皇上明鑒,在李重俊太子造反之前,皇上下道聖諭,可將兩賊實時斬首,然而如此時機一去不返,皇上必須有周詳部署,方可達此願望。”
李顯出奇地冷靜下來,微頷龍首,似在暗裏為自己下決定,道:“輕舟有否真憑實據?”
龍鷹心忖李顯經燕欽融當著他被拖出去活生生打死之事後,確比以前成熟了,懂得考慮現實的問題。
不由想到,宗楚客和韋後有否考慮過,如此不給李顯顏麵,會帶來如眼前般的效果,令李顯對他們徹底心死。
權相奸狡無倫,惡後深悉李顯性格,事前對此必有周詳深入的考慮,然而,他們仍是這麽的做了,唯一的解釋,就是要鎮著李顯,令因政變而變得進取的李顯,會因恐懼而退縮。
從現在開始到安樂大婚,韋宗集團將有頻密的動作,務要在文、武兩方麵的關鍵位置換上他們的人,成功與否,李顯的態度是關鍵。
楊清仁、宇文破,更是首當其衝。
用這樣的方式,公然打死燕欽融,不單為壓製李顯,且是要在文武百官前立威,顯示順我者昌,逆我者死的威勢。
原本此手段對李顯生效的可能性極大,幾是十拿九穩,看李顯於李重俊兵變後龜縮怯懦的態度便清楚。若非有“範輕舟”到,與高力士、符太、宇文朔和上官婉兒費盡唇舌,激起李顯鬥誌,哪來讓楊清仁當上右羽林軍大統領一事?
可是,千算萬算,韋、宗仍算漏一點,就是“範輕舟”對李顯能起的神奇作用。於此,高力士看得清楚,是“範輕舟”代替了李顯心裏武三思的位置。此狀況自有其來龍去脈、前因後果,至重要的乃關乎人與人間微妙的緣分。
龍鷹答道:“宗楚客滅掉了所有證據。”
李顯沉吟片晌,道:“朕該怎麽辦?”
龍鷹道:“皇上可知太子兵變當夜,田上淵兵分三路,同時攻打大相府、長公主府和興慶宮,因相王當晚到了興慶宮去。”
李顯點頭道:“他們告訴了朕。唉。”
又道:“朕為此事質問宗楚客,他卻將事情全推到太子身上,加上娘娘幫他說話,結果不了了之。”
龍鷹心忖李顯確無能之極,李重俊怎可能攻擊與他關係密切的相王和太平?稍有作為的,都會就此事窮追猛打,務要令有疑者人頭落地,李顯卻立即敗退往他安全的小天地裏。
道:“為今之計,就是削宗楚客和娘娘的權力和勢力,彼消我長下,覷準時機,一筆過和宗、田兩人算賬。”
李顯聽得雙目閃亮,如被注進新的活力。
龍鷹則心中暗歎,若李顯忽然變得奮發有為,恐怕韋、宗不待大婚來臨,提早發動陰謀。
龍鷹道:“皇上明察,事情必須分兩方麵進行,而不論哪一方麵,皇上的態度,將決定事情的成敗。”
李顯道:“輕舟放心,朕今次絕不退讓。”
燕欽融的慘死,於李顯有著切膚之痛,是皇權在他眼睜睜下被奪走。
龍鷹道:“首先,是皇上安全上的事宜,交由大宮監處理,其他人不得置喙。”
李顯頷首道:“這個合情合理。”
龍鷹道:“皇上明鑒,看似簡單,內中卻異常複雜,當牽涉到皇上生活上的某些習慣,皇上未必能接受。”
李顯駭然道:“他們真的要篡奪朕的皇位?”
龍鷹道:“皇上現時的處境,正是高宗皇帝當年的處境。”
這兩句話,肯定李顯非首次聽到,至少太平這般警告過他,故沒有特別的反應,徑自沉吟,道:“若朕將宗楚客召到麟德殿來,輕舟可否布局將他當場格殺?”
龍鷹心歎此計連你都可想到,老宗怎可能沒提防?
道:“太子兵變,宮內大批禁衛陣亡,後被株連而死者,為數亦不少,時值宗賊權傾朝野,必大量安插其人員到宮內三軍中,飛騎禦衛難以幸免。若皇上單獨召宗賊來見,他固然有大批高手隨來,或許像那次般,知會娘娘一起來見皇上。如我們發難,他的隨從加上混入飛騎禦衛的奸細,有一定頑抗之力,我們未必宰得掉他。”
李顯聽得龍顏發青。
龍鷹剛說的,是他從未想象過。
李顯六神無主地說道:“宗賊豈非可隨時發動?”
龍鷹道:“皇上放心,若有選擇,宗賊絕不敢主動造反,那就是犯上作亂,天下共討,隻是郭大帥領兵回朝,已非宗賊抵擋得了。”
李顯心神稍定,吐出一口氣,道:“然而朕怎樣才可以削娘娘和宗賊的權?”
龍鷹道:“簡單可行之法,是重施以河間王任右羽林軍大統領之計,以皇上的親族,對抗娘娘的外戚。”
李顯恢複生機,龍目閃閃的,問計道:“如何可付諸實行?”
龍鷹用的招數仍是投其所好,若要他重用的人是李族外的人,以李顯此時疑神疑鬼的心態,很大機會猶豫難決,即使接受了,仍會因意誌不夠堅定,半途而廢。
可是,用的是他的皇族,當日將楊清仁捧上大統領之職的情況將告重演。
龍鷹道:“首先,是要肅清三軍裏的奸黨,把宮內三大禁衛係統,重置於皇上之手。如此則必須將三軍內升遷調職之權,從娘娘和韋溫處收回來,隻有皇上說了才算。”
李顯聽得眉頭大皺,肯定他此時想到的,是須與惡後正麵衝突,對著幹,而那壓根兒是他負擔不來的事,否則燕欽融便不用給韋氏族人亂棍打死。
龍鷹壓低聲音,一字一字緩緩道:“隻要皇上做到一件事,其他的自然水到渠成。”
李顯精神大振,忙問道:“什麽事?”
龍鷹道:“就是委任相王為監國。”
忽然間,重返以李族抗韋族的建議。
龍鷹對朝廷複雜無倫的官職近乎無知,獨對“監國”一職印象甚深,當年女帝便賜李顯監國一職,又看死李顯不敢接受。
據龍鷹其時的理解,監國是為繼任帝位者而設,屬登位前的訓練,予他處理國家事務的寶貴經驗。
所有呈上皇帝的奏章,須先經監國審核,然後提出己見,最後交由皇帝定奪。
李重俊這個可憐太子,因勢弱,又被韋後阻撓,故與此職無緣,否則說不定不用造反,至少可把李多祚留在原位。
故此監國權力極大,等於“準皇帝”。
龍鷹此招最厲害處,是一著定江山,某一程度上,也是不用明言的,便把相王李旦捧上繼承人的位子,將來李顯遇害,臣將們仍心有所向。
那時不論韋宗集團捧出李重福或李重茂,便難名正言順,比之相王,怎都矮了一截。
如相王仍是以前的相王,再好的妙計也會因人而廢,然今時不同往日,相王背後,支撐他的是台勒虛雲,便是截然有別的另一回事。
李顯喃喃道:“監國!監國!”
雙目射出回憶的神情。
龍鷹感應到他波**的情緒,是一種能惹起深心內濃重感情的思憶,與相王的兄弟之情。李顯回朝時,相王仍為太子,可是相王並沒有戀棧其位,立即退出,將太子之位拱手讓予李顯。其時李顯或許沒多大的感覺,因感理所當然,然此刻追憶舊事,比對起現在韋後對他的無情,李旦的兄弟情義,特別令他心中感動。
李顯像向自己說般,點頭道:“就這麽辦。”
監國一職,淩駕於所有文武百官之上,將宗楚客的群相之首、韋溫的兵部尚書,全壓在下麵,職權方麵更無限製,事事可管。
同時,亦將李旦擺上與垂簾聽政的韋後的對立麵上。
龍鷹沉聲道:“皇上下決定了嗎?”
李顯朝他瞧過去,臉上血色褪掉,有種病態的蒼白,道:“朕決定了,絕不改變。”
又沉吟道:“可是如何將朕這道諭旨發下去,卻不容易。”
龍鷹明白過來,如李顯可隨心所欲的上令下達,等於牢牢將皇權握在手裏,現時情況顯非如此,是受製於惡後。
問道:“須經怎樣的程序?”
李顯道:“一般情況,舉凡重大的朝政,是先與娘娘商議,像上次任河間王為大統領的情況,議定後交由婕妤起草,再頒布朝廷。亦有由朕提議,婕妤起草後,經娘娘過目。唉!若這樣一個關係重大的諭旨落在娘娘手上,肯定被硬壓下去,至乎胎死腹中。”
龍鷹道:“由德高望重的大臣,在朝會上公然向皇上作此建議又如何?等於把事情擺上台麵,就看皇上是否頂得住娘娘和宗賊?”
李顯先現喜色,接而黯淡下去,頹然道:“朝上哪來德高望重的大臣?即使有,也不敢提出來。”
龍鷹陪他苦笑,道:“皇上倒清楚處境。”
接著道:“長公主又如何?”
李顯大喜道:“對!對!”
龍鷹首次相信李顯有反抗惡後的誠意和決心,故隨事情的起伏,表現出內在應有的情緒。
龍鷹靈機一動,道:“事情成敗,還要看相王和長公主的配合,說服他們的工作,不宜由皇上親自抓,因會打草驚蛇,小民有個提議。”
李顯頓然變得精神奕奕,仿似脫胎換骨般,欣然道:“輕舟說出來。”
他的振作,落在龍鷹眼裏,怎都有點夕照雖燦爛,卻是日落西山之時,若如回光返照,心裏惻然。
自己有可能仍保得住他的性命嗎?
旋即將此想法排諸腦海之外。
沉聲道:“皇上就當小民今天所說的,是臨淄王向皇上稟上,與小民沒半點關係。”
李顯愕然道:“隆基?”
龍鷹解釋道:“這是必須的手段,首先,可令小民置身事外,大利於與田上淵在江湖上的鬥爭。其次,是必須由同是皇族的臨淄王去說動長公主和他王父,因小民和相王及長公主,中間沒有信任的基礎。”
李顯猶豫道:“可是……”
龍鷹拍胸保證道:“皇上不用擔心臨淄王方麵,由小民向他解釋清楚,對唐室臨淄王是忠心不二,殆無疑問。”
李顯問道:“輕舟熟悉臨淄王?”
龍鷹道:“在洛陽已有交往,臨淄王慷慨俠義,豁達大度,令人生出好感。”
任他如何吹噓,不問宮外事的李顯難知真偽,且肯定高力士在李顯前為李隆基美言不絕,自己隻是多添幾句。
李顯終於首肯,同意道:“確為辦法!朕立即召他來見,以堅定他的信心。”
龍鷹心忖這就最好,現時李顯表現出來的積極性,前所未有,顯示出燕欽融一事,對他的衝擊有多大。
韋、宗是弄巧反拙。
龍鷹道:“皇上明鑒,此事乃皇上、臨淄王和小民間的絕密,不容泄露半點消息,對相王、長公主亦如是。”
李顯點頭表示明白。
龍鷹暗鬆一口氣。
此為兩全其美之計。
首先,他龍鷹置身事外,得以保著和宗楚客鬥而不破的關係,有利無害。
更重要的,是讓李隆基為唐室皇族立大功,想想如此一個能扭轉整個形勢的大計,不但由他提出來,且得李顯首肯,是何等偉大的成就。
這也是讓李隆基展露才華的機會,他必須說服太平、說服其王父,那並不容易,因顧慮太多了,李旦實缺乏這個勇氣,且一旦決定邁步,壓根兒沒退路可言,直至分出勝負,成王敗寇。
在這個過程裏,太平和李旦再沒法視李隆基為以前不務正事、遊手好閑的皇族子弟,李隆基的地位勢猛然揚升,讓他們看到李隆基隱藏著的一麵。
一時間,韋宗集團仍弄不清楚有李隆基在暗裏作怪,隻認為由太平策動,對他們做出淩厲反擊。
龍鷹道:“若沒有其他事,小民告退了。”
李顯往他望來,現出感激的神色,道:“輕舟是河曲之戰的大功臣,若朕任命輕舟軍中要職,誰都不敢有異議。”
龍鷹道:“皇上明鑒,宗賊一方最可慮者,實為勢力龐大的北幫,武大相就是這般的栽在田上淵手裏。故今次小民借口返南方籌款,乘機擊潰北幫在關外的勢力,乃摧毀北幫的第一步。小民與田上淵的決戰,將在關中進行,故小民不宜負擔任何官職。”
李顯記起龍鷹曾報上斬殺田上淵頭號大將練元之事,不過到此刻,他才比較明白。
道:“輕舟明天可入宮來見朕嗎?”
龍鷹道:“小民盡量抽時間來。”
告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