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肺腑之言
三天後小盤、項少龍等班師回朝,太後和嫪毐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
看神情,朱姬的歡容是發自內心,而嫪毐則相當勉強。
嫪毐非是蠢人,還是非常奸狡的卑鄙小人,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排擠在儲君的政治集團外的人。異日儲君登位,太後朱姬失去了輔政大權,將是他失勢的一刻。
項少龍再一次穩住鹹陽,一躍而成軍方最有實力的領袖,亦使小盤的王位更為穩固,隻要**平蒲鶮,餘下來的隻有呂、嫪兩黨。
不過呂不韋在近十年間,於各地大力培植黨羽,任用私人,實力仍是不可輕侮。
鹹陽雖是都城,始終在許多方麵需要地方郡縣的支持。
王朝的地方軍隊,由郡尉負責。郡守隻掌政事,而郡尉專責軍政。理論上軍隊全歸君主一人掌握,有事時由君主發令各郡遣派兵員。至於軍賦,則依戶按人口征收,每一個到法定年齡的男子須為國家服役兩年:一年當正卒;一年當戍卒,守衛邊疆,謂之常備軍。
此外,另有職業軍人,是為大秦的主力。
呂不韋因著建鄭國渠之便,得到調動地方常備軍的權力,亦使他加強了對地方勢力的控製。直至黑龍出世,小盤設立三公九卿後,這由呂不韋壟斷一切的局麵始被打破。
但呂不韋早趁這之前的幾年,在地方上培植出自己的班底,所以若作起亂來,比成蟜或嫪毐要難應付得多。故此,呂不韋根本不怕成蟜奪王位成功,因為他那時更可打正旗號撥亂反正,隻是他做夢未想過對手是中國曆史上罕有的絕代霸主,比他更厲害的秦始皇。
回鹹陽後,循例是祭祖歡宴。
翌日早朝結束,朱姬召項少龍到甘泉宮去。
項少龍別無他法,硬著頭皮去見朱姬。
這秦國聲名日壞的當權太後在內宮的偏廳接見他,遣退宮娥後,朱姬肅容道:“長信侯嫪奉常說這次平定暴亂,他半點都沒參與,連我這當太後的亦被蒙在鼓裏,究竟是什麽一回事?累得我們平白擔心一場。”
項少龍暗忖這種事你何不去問自己的兒子,卻來向我興師問罪。但當然不會說出口來,恭敬地道:“文武分家,長信侯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朱姬鳳目一睜,不悅道:“那為何都衛亦不知此事?韓竭便不知道你們到了城外迎戰,完全無法配合。”
管中邪領兵出征,韓竭升為正統領,以許商為副。
項少龍淡然道:“今趟之所以能勝,就在‘出奇製勝’四個字,而之所以能成奇兵,必須有種種惑敵之計,使敵人掌握錯誤消息。由於敵人在城內耳目眾多,所以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請太後明鑒。”
朱姬呆了半晌,幽幽一歎道:“不要對我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好嗎?你和政兒可以瞞任何人,但怎可瞞我呢?你們若不想長信侯知道的事,我是不會告訴他的。”
項少龍想不到朱姬忽然會用這種語氣、神態和自己說話,湧起深藏的舊情,道:“儲君日漸成長,再不是以前的小孩子。現在他關心的事,是如何理好國家,統一天下。凡阻在他這條路上的障礙,終有一天都會被他清除,這是所有君王成長的必經曆程,曆史早說得很清楚了。”
朱姬俏臉倏地轉白,顫聲道:“少龍你這番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政兒會對付我嗎?”
項少龍知她是因為與嫪毐生下兩個孽種,故做賊心虛,苦笑道:“儲君當然不會對太後不孝,但對其他人,他卻不須有任何孝心,無論仲父或假父,一概如此。”
朱姬茫然看他一會兒後,垂首低聲道:“告訴朱姬,項少龍會對付我嗎?”
項少龍大生感觸,斬釘截鐵地道:“就算有人把劍橫加在我項少龍的脖子上,我也不會傷害太後。”
朱姬輕輕道:“長信侯呢?”
項少龍愕然片晌,以自己聽來亦覺諷刺的口氣道:“隻要他忠於太後和儲君,微臣可擔保他不會有事。”
命運當然不會是這樣。
嫪毐之亂是秦始皇冠禮前的最後一場內部鬥爭,呂不韋因遭牽連而敗亡。
忽然間,他知道自己成為能左右秦國政局舉足輕重的人物,所以朱姬亦要不恥下問,垂詢他的意向。而他更成為小盤唯一完全信任的人,甚至義釋韓闖,小盤都不放在心上,換了別人,則若非革職,必是推出去斬頭的結局。
朱姬嬌軀輕顫,抬起頭來,欲言又止。
項少龍輕柔地道:“太後還有什麽垂詢微臣呢?”
朱姬淒然道:“告訴我,人家該怎麽辦呢?”
項少龍捕捉到這句話背後的含意,是她對嫪毐已有點失控,故心生懼意。
說到底,小盤畢竟是她的“兒子”,雖然兩人間的關係每況愈下,但她仍不至於與奸夫蓄意謀害兒子。而嫪毐則是想保持權力,但誰都知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當小盤大權在握時,嫪毐就隻有黯然下場的結局。
項少龍沉吟片晌,知道若不趁此時機說出心中的話,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至於朱姬是否肯聽,則是她的事。
站了起來,移到朱姬席前,單膝跪地,俯頭細審她仍是保養得嬌豔欲滴的玉容,坦然道:“太後若肯聽我項少龍之言,早點把權力歸還儲君,帶奉常大人返雍都長居,那太後和儲君間的矛盾,便可迎刃而解。”
朱姬嬌軀再震,低喚道:“少龍,我……”
驀地後方足音響起。
兩人駭然望去,隻見闖進來的嫪毐雙目閃著妒忌的火焰,狠狠盯著兩人。
項少龍心中暗歎,造化弄人,他終是沒有回天之力。
返回烏府途上,項少龍腦海內仍閃動著嫪毐那怨毒的眼神。冰封三尺,非是一日之寒。嫪毐對他的嫉忌,亦非今日才開始。
他是那種以為全世界的女人均須愛上他的人,隻懂爭取,不懂施予。比起上來,呂不韋的手段確比他高明多了。
在某一程度上,呂不韋這個仲父,小盤尚可接受,但卻絕不肯認嫪毐作假父。隻是這一點,嫪毐已種下殺身之禍。
曆史早證明凡能成開國帝王者,必是心狠手辣之輩,小盤這秦始皇更是其中佼佼者。當年他手刃趙穆後,雙目閃亮地向自己報告,便認識到小盤的胸襟膽識,而他那時仍隻是個約十五歲的孩子。
這次布局殺死成蟜和杜璧,同時命人鏟除蒲鶮,可知小盤思慮的周到和沉狠無情的本質,這當然與他的出身背景和遭遇有關。
胡思亂想之際,與親衛馳進烏家大門。
廣場處停了輛馬車,幾個琴清的家將正和烏家府衛在閑聊,見他來到,恭敬施禮。
項少龍喜出望外,跳下馬來,大叫道:“是否琴太傅回來?”
其中一人應道:“今早回來的。”
項少龍湧起滔天愛火,奔進府內。
隻見大堂內,自己朝思暮想的絕世佳人,一身素裳,正和紀嫣然等諸女談笑,此外尚有善蘭、周薇和孩子們。
見到項少龍,琴清一對秀眸立時亮起難以形容的愛火情焰,嬌軀輕顫,但神色仍是一貫的平靜,顯見她在克製自己。
烏廷芳笑道:“清姊掛念著我們其中的某個人,所以提早回來了。”
琴清立即俏臉飛紅,狠狠瞪烏廷芳一眼,神態嬌媚之極。
項少龍遏製了把她擁入懷裏的衝動,硬擠進她和趙致之間,笑道:“琴太傅清減了,但卻更動人哩!”
琴清歡喜地道:“琴清雖不在鹹陽,但上將軍的聲威仍是如雷貫耳,今趟回來得真巧哩!剛好是上將軍凱旋榮歸之時。”
善蘭笑道:“你兩人不用裝神弄鬼,這處隻有自己人,偏要那麽客氣見外。”
紀嫣然為琴清解窘,岔開話題對項少龍道:“清姊說呂不韋到了她家鄉去,還落力巴結當地大族,最無恥是減賦之議出自李斯,他卻吹噓是自己的功勞。”
周薇道:“最可恨他還多次來纏清姊,嚇得清姊避往別處去。”
項少龍微笑道:“因為他打錯了算盤,以為成蟜可把我們除去,所以再不用克製自己。”
湊近琴清道:“明天我們便回牧場去,琴太傅可肯去盤桓這下半輩子嗎?”
琴清小耳都紅了,大嗔道:“你的官職愈來愈大,人卻愈來愈不長進。不和你說了,人家還要去見太後和儲君哩!”
項少龍肆無忌憚地抓著她小臂,湊到她耳旁道:“不理琴太傅到哪裏去,今晚太傅定要到這裏來度夜。”
烏廷芳正留神傾聽,聞言笑道:“清姊早答應了,但卻是來和我們幾姊妹共榻夜話,嘻嘻!對不起上將軍哩!”
項少龍點頭道:“那就更理想了。”
眾女一齊笑罵,鬧成一片。
項少龍這時已把朱姬、嫪毐,至乎所有仇隙鬥爭全拋於腦後。
在這一刻,生命是如斯地美好,他的神思飛越到塞外去。想起當年在二十一世紀受訓時曾到過的大草原,藍天白雲,綠草如氈,一望無際,大小湖泊猶如一麵麵點綴其上的明鏡,長短河流交織其中,到處草浪草香。
若能和妻婢愛兒在大自然的牧場上,安安樂樂度過奇異的一生,再不用理會人世間的鬥爭和殺戮,生命是多麽動人?
翌日,他和滕翼兩家人返回牧場,同行的當然少不了琴清。
兩人飽受相思之苦,再不理別人怎樣看待他們。
十天後,王陵和桓齮集結十萬大軍,進擊屯留,而蒲鶮亦打出為成蟜複仇的旗號,叛秦投趙。
王賁和楊端和屢被李牧擊退,改采守勢,勉力穩住東方諸郡,形勢凶險異常。同時韓桓惠王病死,太子安繼位為王,韓闖一向與太子安親善,坐上丞相的位置,成為韓國最有影響力的人。而龍陽君在魏亦權力大增,兩國唇齒相依,聯手抗秦,遏止了管中邪和蒙氏兄弟兩軍的東進。
項少龍卻與滕翼在牧場過著優哉遊哉的生活。離小盤的冠禮尚有兩年許的時間,但在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日子裏,誰都猜不到會出現什麽變量。
這天昌文君和李斯聯袂到牧場來探訪他們,各人相見,自是非常歡喜。
項少龍和滕翼領著兩人在黃昏時到處騎馬閑逛,昌文君道:“呂不韋剛回來,他和嫪毐的關係明顯改善,不時一起到醉風樓飲酒作樂,還把白雅雅讓給嫪毐。”
李斯冷冷道:“照我看他是想重施對成蟜的奸計,就是煽動嫪毐謀反作亂,說不定還擺明支持他和太後生的孽子登上王位,然後再把嫪毐除去,自立為王。由於現在呂不韋在地方上很有勢力,故非是沒可能辦到的。”
昌平君接著道:“但有一事卻相當奇怪,少龍走後,太後找了儲君去說話,主動交出部分權力之後避居雍都,嫪毐現在不時往返雍都和鹹陽,不過一些重大的決策或人事升遷,仍要太後點頭才成。”
項少龍心中欣慰,朱姬總算肯聽自己的話,使她和小盤間的關係大有轉機。
滕翼道:“茅焦那方麵有什麽消息?”
昌平君冷哼道:“他說嫪毐正在雍都培植勢力,有一事你們還不知道,令齊當上雍都的城守。雍都由於是太廟所在,故為嫪毐的職權所管轄,可以說雍都已落入他的掌握內。”
項少龍早知嫪毐必會爭到點本錢,否則也不能興兵造反。
滕翼又問起王陵和桓齮的戰況。
李斯歎道:“儲君亦心中擔憂,蒲鶮策反屯留軍民,堅守不出,王上將軍一時莫奈他何,最怕是冬季即臨,利守不利攻,何況還有李牧這不明朗的因素存在著。”
昌平君歎道:“不知呂不韋有心還是無意,借口鄭國渠完工在即,抽調了地方大批人手去築渠,使我們更無可調之兵,我們正為此頭痛。”
項少龍不由湧起悔意,若當日自己一口答應小盤領軍遠征屯留,便不用王陵這把年紀去勞師遠征。
可是這已成為不能改變的事實,心中隱隱泛起不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