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韋宗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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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過的,姚崇刻下竟然在京。

宗楚客道:“姚崇何時來京的?”

韋後道:“河曲之戰後皇上對姚崇一直念念不忘,說他重君臣之義,屢次想召他回來任相,均被姚崇婉拒,皇上也不敢逼他,到李重俊之亂塵埃落定,他又向本宮重提舊事,今回卻非任官,而是賜他修德坊一所大宅。姚崇兩個月前回來,在本宮攔阻下,未見過皇上。”

宗楚客沉吟道:“太平為何去見姚崇?”

韋後道:“你來告訴我吧。”

宗楚客該在苦苦思索,沒答她。

韋後道:“多少和太平昨夜與皇上的密談有直接的關係。”

接著道:“今天本宮故意到麟德殿去,看皇上的情況。”

宗楚客道:“如何?”

韋後道:“表麵上和平時沒兩樣,可是怎瞞得過本宮?皇上似下了某一決定,眼神堅定。本宮和皇上說及大婚的事,特別提起範輕舟返回南方籌款的事,誇獎了範輕舟幾句,皇上卻心不在焉,還有點不耐煩。”

龍鷹心忖此女人確夠奸狡,對自己的夫君用心術,不念半點夫妻情義。聽她提起李顯時,語調冰冷,像說著個毫不相幹的人。

宗楚客終被說服,同意道:“很不對勁!”

又道:“皇上一句沒提太平嗎?”

韋後惡兮兮地說道:“由本宮主動向他提出,問皇上太平為何漏夜來找他說話,有什麽事不可待至明天?”

宗楚客緊張地問道:“皇上如何答娘娘?”

韋後道:“皇上說與春祭有關,太平想辦個追思武則天的盛大儀式,並著本宮勿追問下去。唉!自燕欽融一事後,本宮和皇上的關係很差,本宮亦不想逼他。”

宗楚客不解道:“依娘娘這麽說,範輕舟見皇上的時間很短,屬禮節性的會晤,為何娘娘認定他從中弄鬼?況且範輕舟與太平少有來往,太平亦表示過不信任範輕舟。”

韋後道:“不理李清仁是範輕舟直接或間接將他捧上大統領之位,始終與範輕舟脫不掉關係,憑此大功,太平理該對範輕舟另眼相看。”

宗楚客道:“可是範輕舟出宮入宮,未與李清仁有過接觸。”

韋後歎道:“本宮的感覺錯不了,一件針對我們的陰謀正在醞釀,否則為何太平早不去找姚崇,偏在與皇上密談後翌日見他。太平還整夜未闔過眼。”

宗楚客道:“確非常可疑。但姚崇可以起何作用?”

韋後沒好氣道:“此正為本宮來找大相的原因。”

宗楚客冷哼道:“姚崇現在的地位,有點似當年的‘國公’狄仁傑,隻是沒有名位和權力。太平找他,當然是問計,看如何可振作皇權。哼!而不論他們做什麽,最後一招仍操控在我們手上。待上淵處理好關外的事回來,娘娘何時點頭,我們何時發動。”

龍鷹聽得心花怒放。

果如所料,毒後奸相,須待老田回來方可發動混毒之計,等於說明九卜女乃在目下唯一負責的人,而必須通過田上淵,始能指派九卜女出手。

他們猜不到太平找姚崇幹什麽,他卻清楚知道,太平是為請姚崇動手寫這個關於大唐繼承人的奏章。

另一個有此才具者是上官婉兒,可惜太平並不信任她,視她為韋後、武三思的人,怎容上官婉兒有出賣她的機會。燕欽融事件的外泄,太平和李旦定將此帳算到上官婉兒身上。

韋後不耐煩地說道:“在這個時候,上淵怎可離京?”

在宗楚客這個情夫麵前,韋後不時透露有別於龍鷹印象中的她的真性情,躁急而欠缺耐性。

宗楚客苦笑道:“上淵在關外的兄弟遇到前所未有的重挫,損失慘重,故必須親往處理,穩定陣腳。娘娘放心,計劃成功後,一切困難均迎刃而解。”

韋後道:“範輕舟這邊離開,北幫那邊便出事,說與範輕舟沒關係,誰相信?”

宗楚客道:“也可以是有心人故意營造出如此假象。即使上淵,亦懷疑範輕舟是否有此能耐,太匪夷所思了。”

稍頓後,續道:“出手者,須經長期在旁默默窺伺,本身又有這個實力,巨細無遺掌握北幫在關外船隊的調動,覷準時機,以雷霆萬鈞之勢,對準北幫要害予以沉重一擊。範輕舟既沒時間準備和部署,手上亦欠此實力,怎可能甫離京,立即尋到北幫的要害,狠施辣手?”

韋後道:“大相是指黃河幫或竹花幫嗎?”

宗楚客不屑地說道:“黃河幫尚未成氣候,竹花幫若來是送死的份兒。楚客和上淵猜的是一直隱在秘處的大江聯,此亦為他們一貫的作風。當年黃河幫與北幫交戰之際,大江聯精確掌握,突襲上淵的帥艦,艦上雖有上淵坐鎮,且高手如雲,仍落得傷亡慘重的局麵,可知大江聯有多可怕的實力。如此情況,今天重演一次,毫不稀奇。”

龍鷹心裏大樂,你們肯這麽想,理想不過。

韋後不悅道:“這麽多年了!對大江聯竟全無辦法?”

宗楚客道:“天下這麽大,他們刻意隱藏,令我們茫無頭緒。不過,情況正顯示他們給我們成功排斥於西京之外,隻能在關外搞風搞雨。”

又問道:“娘娘有否從皇上的左右打聽情況?”

韋後道:“今天本宮先後和高大及上官婉兒說過話。高大肯定太平是不請自來,離開時,太平雖顏容疲倦,卻難掩發自心內的喜悅,並著車伕送她到掖庭宮,似沒考慮相王早已就寢。”

聽韋後的語氣,她對高力士有一定的信任,高力士則表現得恰到好處,即使將來監國一事曝光,仍與高力士的通風報訊吻合。

“雁行之計”乃龍鷹福至心靈的神來之筆,以韋後對李顯的嚴密監視,仍沒法從表象瞧穿內裏玄虛。

宗楚客亦對連串事件摸不著頭腦,關鍵處來自李旦本身,一向畏縮懦弱的他,令人無法想象有一天他敢挺身而出,將自己放在刀尖浪峰的險地,對抗韋宗集團。

李顯的痛下決心,提起反抗惡後的勇氣,亦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包括龍鷹。燕欽融一事對李顯生出最大的衝擊,遂成“逼虎跳牆”之局。杖殺燕欽融之所以弄巧反拙,原因在李顯尚有“範輕舟”這個可倚仗之人。

韋後續道:“上官婉兒對太平夜見皇上,毫不知情。”

宗楚客道:“上官婉兒可靠嗎?”

韋後道:“上官婉兒是識時務的人,一直較傾向本宮,是習慣了伺候武則天嗬。”

宗楚客道:“明天我親自去和姚崇說話,諒他不敢隱瞞,楚客會暗示他,如敢開罪娘娘,休想活著離開。”

韋後道:“一天皇上尚在,絕不可動姚崇半根寒毛,本宮不想和皇上再來另一次衝突。”

此狠毒女人顯然對燕欽融一事頗有悔意。“春江水暖鴨先知”,她最能體會李顯對她的改變。

宗楚客道:“楚客會小心處理。”

龍鷹一點不怕姚崇出賣太平,此人乃政治老手,應付宗楚客般比起他來嫩得多者,綽有餘裕。

姚崇肯遠道回京,本身已是表態,代表他仍熱衷政事,希望有大展所長的機會。之所以拒絕李顯任命,也像上官婉兒般識時務,清楚現時由韋、宗把持烏煙瘴氣的政壇,不宜沾手。

宗楚客柔聲道:“娘娘累了,到樓上休息好嗎?”

龍鷹聽得寒毛倒豎,也為宗楚客難過。

韋後沉默片晌,道:“今晚本宮到裹兒處去。”

龍鷹知是時候離開。

繼上次竊聽後,今夜是另一次大豐收。

龍鷹返回興慶宮,沐浴更衣,沒想過的,宇文朔來了。

兩人到樓下小廳說話。

龍鷹訝道:“朔爺一直在等小弟?”

宇文朔道:“可以這麽說,和臨淄王說話後,我到林壯等入住的南薰殿逗留了一陣子,並著人在你回來時知會我。”

龍鷹抓頭道:“好像大家都不用睡覺似的。”

宇文朔道:“林壯和眾兄弟情緒高漲,大家集腋成裘,花不過區區五千兩,卻換回天大功勞,悉薰又肯為他們的失職敗德守口如瓶,不知多麽高興,誰肯乖乖登榻睡覺。”

龍鷹道:“南薰殿怎夠這麽多人住?”

宇文朔道:“高大還另外開了大同殿和交泰殿招呼他們。”

龍鷹問道:“臨淄王呢?”

宇文朔道:“和我說畢,他又匆匆趕往掖庭宮去,我則留下來向你報告最新情況。”

龍鷹問道:“情況如何?”

宇文朔道:“先說皇上的情況。”

龍鷹暗讚宇文朔懂把握重心,因如李顯不穩,所有努力將盡付東流。

宇文朔道:“皇上的確變了,十多天沒飲酒作樂,黃昏時召我去說話,令我請老兄你明天早朝後入宮見他。”

又道:“依我猜,皇上需你為他壯膽。”

龍鷹失聲道:“這叫變了?”

宇文朔道:“今次是不同的,他在堅持著,更清楚一個不好,皇弟、皇妹都要作陪葬,皇上還有何顏麵見聖神皇帝在天之靈?”

龍鷹暗忖李顯肯定見不著女帝。

道:“皇上曉得娘娘會害死他嗎?”

宇文朔道:“任皇上如何糊塗,長公主必然在此事上說服他,因有前車之鑒。現時娘娘選擇的,正是聖神皇帝當年走過的路。亦可以這般說,即使皇上仍有懷疑,燕欽融的事猶如當頭棒喝,將皇上震醒過來。”

接著續道:“曉得武三思死於田上淵和宗楚客之手,令皇上再沒有絲毫安全的感覺,清楚同樣的厄運將發生在自己身上,此時不反擊,更待何時。不過,性格是沒得改的,如高大所言,皇上需要另一個武三思,那個人就是你。”

龍鷹聽得渾身不自在,道:“皇上真的視我為另一個武三思?”

宇文朔道:“河曲之戰,大幅提升範爺在皇上心內的地位,毫無懷疑範爺乃忠心愛國之士。原本範爺並無參戰之責,卻肯為皇上出生入死,故令皇上在危難臨身的非常時刻,對範爺生出倚仗之心。”

龍鷹笑道:“這麽說,感覺上好一點。”

宇文朔道:“臨淄王說,最辛苦艱難不是與他王父說話,而是長公主。”

龍鷹道:“無論如何,長公主給他說服了。”

宇文朔訝道:“你怎曉得的?”

龍鷹道:“因長公主昨晚入宮見皇上,接著見相王,今早又去找姚崇。”

宇文朔一臉訝色地瞧著他。

龍鷹順便向他交代今夜竊聽老宗和韋後對話的事。道:“直至此刻,我們仍占得上風,敵人既不曉得臨淄王的秘密串連,更不敢肯定練元是否給我幹掉,對我們的‘雁行之計’,摸不著半點邊兒。”

又問道:“說服長公主,為何如此困難?”

宇文朔道:“關鍵在臨淄王不可以暢所欲言。”

接而沉吟道:“如何應付對方提早行動?”

顯然宇文朔較關切這件事,若讓對方得逞,什麽好計亦告泡湯。

龍鷹仍在琢磨宇文朔所說的,李隆基對太平難暢所欲言的說法。

對!

李隆基看得透徹,知其姑母不論膽識、智計均直追女帝,對政治有極大野心。雖是親兄,肯定心內看不起李顯,更瞧不起其王父,假若李隆基脫胎換骨似的變成另一個人般,表現得鋒芒畢露,必招太平疑忌。

他龍鷹反沒想過這方麵可引發的危機。

答宇文朔先前的問題道:“幹掉九卜女如何?這是目前我們唯一拖延皇上死期的機會。說不定可延至安樂大婚之時,兩個月時間,夠我們做妥很多事。”

宇文朔皺眉道:“皇上怎容我們對付他信任的按摩娘,且是武三思生前推介的?”

龍鷹道:“我們就祭出活的證據來,讓皇上親眼目睹他的禦用按摩娘乃深藏不露的高手,如何布局方可萬無一失,我們可仔細斟酌。”

宇文朔聽得精神大振。

龍鷹補充道:“幹掉她後,我們嚴格限製可接近皇上的侍臣、宮娥和內官,在這情況下,隻有大婚時的特殊形勢,對方始再有另一次下手的機會。對付九卜女的時機須拿捏準確,不早不晚,最能令敵人心驚膽戰,疑神疑鬼,於老田、老宗來說,就是九卜女忽然人間蒸發,消失無蹤。”

宇文朔道:“就這麽決定。”

接而道:“李隆基和皇上密議後,先去見長公主。唉!在外廳等足個多時辰,始得長公主接見。不過,長公主肯定心生悔意,因白白浪費了光陰。”

龍鷹沒想過太平可如此冷待親侄。

宇文朔道:“到臨淄王低聲下氣,說明是奉有皇上密令而來,長公主才勉強遣開其他人,聽臨淄王說話。”

龍鷹笑道:“長公主造夢未想過,臨淄王帶來的是有關大唐李氏未來榮辱的建議。”

宇文朔道:“據臨淄王形容當時的情況,長公主起始的震撼過後,反複質詢此議出自皇上還是臨淄王,我猜長公主壓根兒不相信是臨淄王想出來的。”

又笑道:“事實上她猜對了,因是你老兄想出來精妙如神的一招。”

龍鷹道:“臨淄王千萬勿感不好意思,必須堅持。”

宇文朔道:“臨淄王豈是不知大體的人?他堅持了,還說靈機來至目睹天上雁群遷徙的奇景,因而想出此‘雁行之計’。”

龍鷹道:“這確是他想出來的。”

宇文朔道:“過得此關,還有另一關,就是回答若他王父坐上監國之位,可以起何作用?若隻是增加政治爭拗,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龍鷹道:“長公主正苦無出路,驟見生機,怎肯放過?這麽說,旨在試探點子是否真的出自一向讓她看不起的臨淄王,若真的來自臨淄王的腦袋,臨淄王好該考慮過諸般利弊。”

宇文朔歎道:“還是範爺較我們明白她。”

龍鷹心中苦笑。

在“神龍政變”前,他自以為對太平有一定的了解,可是政變期間和其後,對他來說,太平便如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