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十八章 天威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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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少龍在一眾好友如李斯等前呼後擁下返回烏府,見到田氏姊妹各人,自有一番激動狂喜。

項寶兒剛滿五歲,長得比一般小孩粗壯。纏著項少龍問這問那,說個不停,逗得他父懷大慰。

烏應元領家人拜祭祖先,當晚大排筵席,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酒酣耳熱時,對座的昌文君笑道:“無敵的曹秋道終非無敵,稷下學宮觀星台一戰,‘劍聖’之外多了少龍這個‘刀君’,看看東方六國還有什麽可拿來壓我大秦的?”

紀嫣然、琴清等帶同眾女眷向項少龍、滕翼、荊俊等遠征回來的諸將敬酒,項少龍等忙還禮回敬。

項少龍見到其中有與烏果結成夫婦的周薇,勾起乃兄周良與鷹王殉職的心事,慘然道:“可惜周良兄……”

周薇神色一黯,垂下頭去,輕輕道:“先兄一生人最大的抱負是訓練一頭鷹王出來,好在戰場上助大軍爭雄鬥勝,現在心願達成,死應無憾。上將軍不用介懷,他是不會抱憾泉下的。”

說到最後,秀目已紅了起來。

眾人知項少龍最重感情,忙設法岔開話題。已成為荊俊夫人並育有一女的鹿丹兒問道:“上將軍會否留在鹹陽,還是返回牧場去呢?”

李斯打趣道:“荊夫人是否太善忘哩?別人或可稱少龍作上將軍,可是你卻要喚三哥或是三伯才對。”

眾人哄笑聲中,鹿丹兒卻把氣出在荊俊身上,狠狠瞪他一眼,低罵道:“都是你不好!”

這話自是惹來滿堂哄笑,大大衝淡傷感的氣氛。

宴後,眾人告辭離去,烏家的一眾領袖則聚在密室商議。

紀嫣然於項少龍不在時,烏家一切對外事務實際全由她這智囊負責,故成唯一參加的女眷。

陶方首先發言,道:“少龍回來我們就安心了。我曾見過圖先多次,證實呂不韋確與嫪毐是表麵裝作不和,其實在暗中勾結,加上太後在背後支持,勢力膨脹得極快。而在呂不韋挑撥下,嫪毐長期留在雍都,所住宮苑與日用衣物、出門車馬,處處比照國君;凡須太後蓋璽的詔令,均先經他那對賊眼看過才成。”

紀嫣然點頭道:“由於太後的關係,雍都事實上已落在嫪毐手裏。在呂不韋的默許下,他秘密組織死黨,從各國招來大批死士,準備在七月儲君舉行加冕禮時舉事,此事確令人頭痛。”

項少龍道:“儲君早在嫪毐的陣營內布下茅焦這顆厲害棋子,故對嫪毐奸黨所有舉動了如指掌,現已秘密召王翦回京,準備與嫪毐展開決戰。”

滕翼劇震道:“如今既有少龍在,何用召王翦回來?”

項少龍呆了一呆,首次想到這個問題,心中湧起寒意。

眾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荊俊道:“儲君既肯親口告訴三哥此事,該沒有問題吧?”

紀嫣然秀目掠過複雜的神色,幽幽歎道:“每逢牽涉到王位權力,父子兄弟都沒有人情道理可言。夫君最大的問題是得人心,看看夫君今趟回來,人民夾道相迎的盛況,可見一斑。”

烏果怒道:“儲君這天下可說是姑爺給他掙來及保住的,怎可……”

烏應元幹咳一聲,將他打斷道:“不要再說廢話,烏果你真不長進,經曆過趙人忘本的事後,仍有這種天真的想法。少龍現在等同另一個白起,想想白起是怎樣收場的!”

頓了頓續道:“幸好多年前我們已有決定要遠奔塞外,建立自己的家國,現在終抵最後階段,殺呂不韋後我們立即離開秦國,此事由少龍全權處理。”

陶方也幹咳一聲,道:“近來不知是誰造的謠,說儲君實非先王之子,亦非呂不韋之子,而是少龍秘密弄回來的,嘿!這些話太荒唐了。”

紀嫣然奇怪地瞥項少龍一眼,垂下螓首,神情奇特。

滕翼是知道內情的人,一震道:“聽到這謠言的人是否相信?”

陶方正容道:“現在秦國上下,除別有用心者,人人深信儲君乃承天命受水德的真命君主。區區謠言,能起什麽作用?問題是怕儲君聽到後心中不舒服吧!”

項少龍斷然道:“正如嶽丈剛才所言,我們烏家的命運再不能隨別人的好惡、喜怒決定,一切須掌握在自己手上。”

接著研究了全麵撤走的細節後,眾人各自回房休息。

紀嫣然卻將項少龍拉往園裏去散步,這蕙質蘭心的美女道:“夫君是否感到儲君這兩年多來改變很大呢?”

項少龍正欣賞天上的明月,歎道:“當上君主的,誰能不變?”

紀嫣然道:“說得好!‘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腐化’,這不是你的警世名句嗎?儲君威權日增,性格愈趨陰沉難測。唉!李斯也變了很多,再不像以前般和我們烏家親近,少龍你若像以前般坦誠待人,很容易會吃上大虧的。”

項少龍呆了一呆,紀嫣然垂首道:“是廷芳告訴我的!”

項少龍愕然往她瞧去。

紀嫣然委屈地瞟他一眼,道:“當日聽到你兵敗失蹤的消息,廷芳情急下把儲君的身份說出來,說儲君定會因此關係全力救你,所以你是不可為此怪責她的。唉!想不到你竟連我這做妻子的都瞞著。”

項少龍色變道:“還有誰知道此事?”

紀嫣然道:“當然還有致致知道,我已吩咐她嚴守秘密。少龍啊!若沒有此一事實,任他謠言滿天飛,仍不能影響你和儲君的關係,但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少龍不可不防。”

項少龍點頭道:“多謝嫣然提點,這事我早心裏有數。夜了!我們回房休息吧!”

翌日,項少龍、滕翼和荊俊三人天未亮便起床趕赴早朝,到達議政殿,赫然發覺不但呂不韋在,嫪毐亦從雍都趕來,登時大感不妥。

群臣見到項少龍,紛紛過來問好,不過都有點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嫪毐擠到項少龍旁,把他拉到一角說話,道:“聽得少龍遇險,我和太後都擔心得要命呢!”

項少龍當然知他口不對心,卻不揭破,裝作感激道:“有勞嫪兄和太後關心。”

嫪毐忽地湊到他耳邊,還特別壓低聲音道:“不知是誰造的謠,這幾個月來,不斷流傳儲君非先王所出,而是少龍弄來的把戲。於是我向太後求證此事,經商議後,決定把在邯鄲曾收養儲君的窮家夫婦請回鹹陽,以去天下之惑。”

項少龍裝作若無其事的答道:“結果如何?”

嫪毐雙目寒光一閃,盯著他道:“結果發覺在年半前,張力夫婦和左鄰右裏數十戶人家,全部喪生在一場突然而來的大火中,四百多人不論男女老幼,無一生還,此事在邯鄲非常轟動,成為令人不解的懸案。”

項少龍立時手足冰冷,腦內一片空白,茫然無措。

嫪毐的聲音似在天外遠方般傳來道:“剛才我和仲父談起此事,仲父說少龍曾告訴他儲君早把張力夫婦接回鹹陽享福,為何事實竟是如此?”

以項少龍的急智,一時亦無詞以對,幸好這時鍾聲響起,各大臣忙於歸班,項少龍答句“此事的確非常奇怪”,便趁機脫身。

到小盤高踞龍座,接受文武百官朝拜,項少龍仍是心神不屬,想著嫪毐剛才說出的可怕消息。他也猜到小盤會殺張力夫婦滅口,但做夢都想不到左鄰右裏均無一幸免,可見小盤為保密而不擇手段,說不定去為他辦此滅口之事的人亦給處死。

現在小盤心中,隻有他項少龍和烏廷芳知道他身世的秘密,他會否不顧恩情,幹脆把他們也滅口,好得後顧無憂呢?

經曆過臨淄被眾好友出賣的經驗後,他對人性有更深刻的了解。

小盤確是不同了。隻看他在龍座上以帝君的姿態向群臣盛讚他項少龍平定蒲鶮之亂,以作為早朝的開場白,便知他完全掌握君主以威德服人的手段。

接著是呂不韋做他臨淄之行的冗長報告,說到一半時,小盤揮手打斷他的報告,皺起龍眉道:“田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上台後,田單仍可保持他的權勢嗎?”

呂不韋的長篇大論被小盤硬生生打斷,臉上閃過不悅神色,沉聲道:“田建和田單均不足慮,唯一可慮者,是齊、楚的結盟,今天田建能穩坐王位,楚人在背後出了很多力,所以老臣……”

小盤有點不耐煩地截斷他道:“田建此人究竟是野心勃勃之輩,還是隻屬貪圖苟安的懦夫?”

項少龍心中大為懍然。

小盤確是變了,變得更實事求是,不尚空言。隻看他問這幾句話,都予人一矢中的之感。

呂不韋愣了半晌,皺眉道:“此事還有待觀察。”

小盤的目光落到項少龍處,聲調轉作溫和恭敬,柔聲道:“上將軍可否為寡人解此疑難?”

項少龍心中暗歎,隻要自己幾句話,即可決定齊人的命運,其中還可能包括自己深愛的善柔和好朋友解子元在內。

不過卻不能不答,尤其他現在和小盤的關係如此微妙。深吸一口氣,從容道:“田建現時實際上已是齊國的君主,一切事務由他主理,自然是希望能有一番作為。可惜卻受齊國一貫崇尚空談的影響,對國內種種迫切的問題視而不見,更力圖與我修好,再無以前‘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誌。”

小盤大力一拍龍座的扶手,歎道:“有上將軍此言足矣,太尉何在?”

李斯應聲踏前一步,捧笏叩首道:“儲君賜示!”

小盤道:“立即給寡人選個說話得體的人,再挑選一團聲色藝俱佳的歌舞姬,送往臨淄給田建,賀他榮登太子,並贈之以寡人恭賀之詞。”

李斯領命回位。

小盤長笑道:“自桓公以來,齊人力圖和我大秦爭一日之短長,而三晉、楚、燕等不是聯我抗齊,就是聯齊攻我。這事遲早要做一個了斷,卻該是我們平定三晉和楚人後的事。”

眾臣在王綰領導下紛紛出言道賀,呂不韋和嫪毐則是臉寒如冰,不言不語。

項少龍心中明白,小盤是在向群臣顯示誰是真正當權的人,同時故意落呂不韋的麵子,暗有逼他們加速造反之意。

此時呂不韋忽向旁邊的嫪毐打了個眼色,而後者則向隔了十多個人的另一位大夫錢直暗施手勢。

那錢直猶豫片刻,踏前叩首道:“微臣有一事稟上儲君。”

殿內立時靜至鴉雀無聲。

位於項少龍上首的昌平君湊到項少龍耳旁低聲道:“他是嫪毐的人,由太後下詔一手從低層提拔上來當大夫的。”

小盤不動聲息地平靜道:“錢卿有什麽話說?”

錢直口唇微顫兩下,誠惶誠恐地道:“近日鹹陽有很多飛短流長、風言風語,中傷儲君。微臣經調查後,發覺這些謠言蠱惑民心,影響很大……為此!微臣奏請儲君,可否任命微臣對此事做出調……”

小盤冷冷地打斷他道:“錢大夫究竟聽到什麽風言風語,寡人並不明白。”

錢直臉上血色立時褪盡,跌跪地上,重重叩頭道:“微臣不敢說。”

小盤怒喝道:“幾句話都不敢說出來,如何助寡人處理國家大事?”

嫪毐見勢色不對,推呂不韋一記。

呂不韋迫於無奈,又恨錢直的不管用,幹咳一聲,正要說話,小盤大喝道:“任何人等,均不得代這蠢材求情,快把謠言給寡人從實道來。”

錢直早叩得頭破血流,顫聲道:“外麵傳儲君不是先王所……微臣罪該萬死。”

小盤哈哈笑道:“原來是此事。”

接著龍顏一沉道:“謠言止於智者,東方六國心怯,故意散播流言,誣蔑寡人,而錢直你竟將謠言當作事實,還說什麽影響人心?”

錢直嚇得屁滾尿流,叩首悲叫道:“微臣並沒有誤信謠言,微臣……”

小盤暴喝道:“給寡人立即把這奴才推出宮門斬首,族中男的全發放往邊疆充軍,女的充作官妓。”

在眾臣噤若寒蟬下,頻呼儲君開恩的錢直就那樣給昌文君和如狼似虎的禁衛拖出去,隻餘下殿心一攤因叩破頭顱留下的血跡。

呂不韋和嫪毐的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殿內落針可聞,無人不因小盤難測的天威驚懍。

還有幾個月小盤就正式加冕為秦國一國之君了,誰還敢在這等時刻出言冒犯。

項少龍整條脊骨涼浸浸的,小盤變得太可怕了。

小盤恢複平靜,淡淡道:“現在這無稽的謠言終於傳至殿上,仲父認為該怎樣處理?”

呂不韋回複冷靜,沉聲道:“儲君說得好,謠言止於智者,隻要我們不作理會,自會止息。”

小盤微微搖頭,表示他的不同意,再向眾人問道:“眾卿可有什麽良策?”

昌平君在項少龍耳旁道:“到我出場了。”

這才踏前稟告道:“臣下認為此事必須從速處理,請儲君降下聖諭,賜示萬民,以後不準有人私下談論此事,凡有違論者,罪及全族,告發者重重有賞,如此謠言自然平息。”

項少龍心中恍然,知道小盤早和李斯、昌平君等幾個近臣立下默契,要以雷霆萬鈞的高壓手段,平息這風波。

小盤欣然道:“卿家此言甚合寡人之心,寡人登基在即,凡有人再談此事者,無論官職大小,均是居心叵測之徒,立斬無赦。”

接著大喝道:“退朝!”

眾臣跪倒地上,恭送這威權日盛的儲君。

小盤去後,項少龍待要離開,給昌平君扯著道:“儲君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