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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依為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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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化及和尉遲勝大喜。

張士和道:“據田文口供,他被逮捕前,曾給兩個十五、六歲的小流氓撞了一下,看來該是這兩個小子盜去寶書。”

宇文化及欣然道:“士和必已查清楚兩個小流氓是何等人物,才來報喜。”

張士和笑道:“正是如此,兩人一叫寇仲,一叫徐子陵,是揚州最出色的小扒手,他們的老大叫言寬,現在給押著去找那兩個小家夥。”

尉遲勝大笑道:“這就易辦,除非他們脅生雙翼,否則隻要仍在城內,休想逃得過我們的指掌。”

宇文化及鬆一口氣,挨到椅背去,仿佛寶書已來到手上。

兩人尚未有機會把十多貫五銖錢起出來,負責把風的徐子陵窺見垂頭喪氣的言老大,被十多名大漢擁押著朝廢園走來。徐子陵人極精靈,雖大吃一驚,仍懂悄悄趕去與寇仲會合,一起躲到隻剩下三堵爛牆的另一間破屋內,藏在專為躲避言老大而掘出來的地穴去,還以偽裝地麵,鋪滿落葉沙石泥屑的木板蓋著,隻留下一小縫隙作透氣之用。“砰砰!砰砰!”翻箱倒物的聲音不斷由他們的小窩傳來。不一會聽到言老大的慘嚎聲,顯是給人毒打。他們雖恨不得有人揍死言老大,但聽到他眼下如此情況,仍覺心中不忍。又是大感駭然,不知發生什麽事。言老大在揚州城總算有點名堂的人物,手下有二十多名兄弟,最近又拜了竹花幫的堂主常次作老大,但在這批大漢跟前,卻連豬狗也不如。

陰惻惻的聲音在那邊響起道:“給我搜!”

此語一出,揚州雙龍立即由龍變蛇,蜷縮一堆,大氣不敢呼出半口。

言老大顫抖的聲音傳來道:“各位大爺,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定可把書取回來,我可以人頭保證……呀!”顯然不是給打了一拳就是蹬了一腳。

腳步聲在地穴旁響動,接著有人叫道:“找不到人?”

言老大沙啞痛苦的聲音求饒道:“請多給我一個機會,這兩個天殺的小子定是到了石龍武場偷看武場內的人練功夫。”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石龍的武場今早給我們封了,還有什麽好看的。”頓了頓道:“你們四個給我留在這裏,等他們回來。你這痞子則帶我們去所有這兩個小子會去溜達的地方逐一找尋。快,拖他起來!”

腳步聲逐漸遠去。地穴內的寇仲和徐子陵麵麵相覷,均見到對方被嚇到臉無人色。同一時間兩人想起東門旁那道通往城外的暗渠,那是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脫得赤條條的,先把衣服在溪水邊洗幹淨,再掛在溪旁樹叢上,讓午後的陽光曬晾。《長生訣》放在一塊石上。然後兩人一聲呼嘯,暢泳溪流裏,好洗去鑽過暗渠時所沾染的汙臭。兩人終是少年心性,亡命到這離開揚州城足有七、八裏的山林處,已疲累得再難走動,又以為遠離險地,心情轉佳。正嬉水為樂,一聲嬌哼來自岸邊。兩人乍吃一驚,往聲音來處望去。一位頭戴竹笠、白衣如雪的女子俏立岸旁,俏目透過麵紗,冷冷打量他們,一點沒因他們赤身**而有所避忌。兩個小子怪叫一聲,蹲低身子,還下意識地伸手掩著下身。

徐子陵怪叫道:“非禮勿視,大姐請高抬貴眼,饒了我們吧!”

寇仲亦嚷道:“看一眼收一文錢,姑娘似已最少看了百多眼,就當五或六折收費,留下百個銅錢,可以走哩。”

白衣女嘴角溢出冰冷的笑意,輕輕道:“小鬼討打。”

伸出春蔥般的玉手,漫不經意彈了兩指。“卜卜”兩聲,兩人同時慘哼,翻跌到溪水裏,好一會再由水底裏掙紮著鑽出來,吃足苦頭。

白衣女淡淡地說道:“本姑娘問你們一句,就得老實回答一句,否則叫你兩個小鬼再吃苦頭。”

寇仲和徐子陵兩人退到另一邊靠岸處,又不敢光著身子爬上岸去,進退不得,徬徨之極。

寇仲最懂見風轉舵,陪笑道:“小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小姐請放膽垂詢。”

白衣女見他扮得文縐縐的,偏又不倫不類,冷哼道:“問你這小鬼須什麽膽量?”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我這兄弟一向不懂說話,大小姐請隨便下問。”

白衣女木無表情,靜如止水般道:“你們是否居住在附近?”

寇仲和徐子陵對望一眼,然後一個點頭,一個搖頭。指風再到,兩人穴道受擊,膝頭一軟,再墮進水內,好一會方能勉力站起來,狼狽不堪。

白衣女若無其事道:“若我再聽到一句謊話,你們休想爬得起來。”

兩人對白衣女的狠辣均大為驚凜,但他們早在臭老大言寬的欺壓下養就了一副硬骨頭。

寇仲陪笑道:“大士你誤會,我點頭因為我確是住在附近的嶽家村,他搖頭是因為他住在城內,今天我這兄弟是專程到城外來找我玩耍,所以現在給大士你看到我們清白的處子之軀。”

徐子陵聽得失聲而笑,忙又掩著大口,怕觸怒這惡羅刹。

白衣女卻一點不為所動,冷冷道:“若再貧嘴,我會把你的舌根勾出來。你為何喚我作大士?”

徐子陵怕寇仲口不擇言,忙道:“他隻是因你長得像白衣的觀音大士,故敬稱大小姐作大士,隻有尊敬之心,再無其他含意。”

此時的情景實在怪異之極,一位冷若冰霜、神秘莫測的女子,冷然對著兩個把**藏在溪水裏、既尷尬又狼狽的小子,若給旁人看到,想破腦袋也猜不透他們間的關係。

白衣女目光落在岸旁石上的《長生訣》處,說道:“那是什麽東西?”

寇仲不露絲毫心意,畢恭畢敬道:“那是白老夫子命我們讀的聖賢之書,大士要不要拿去一看。”

白衣女顯是不知此書關係重大,事實從表麵看去,這書和一般書在外表上並沒有多大分別。所以她隻瞥了兩眼,目光再落到兩人身上,沉聲道:“你們知道石龍這個人嗎?”

兩人見她不再理他們的《秘笈》,暗裏抹了把汗,同時搶著道:“當然認識!”

白衣女道:“那就告訴我,為何他的家院駐滿官兵,揚州城的城門又提早關閉?”

寇仲故作驚奇道:“竟有此事,我們打大清早就在這裏捉魚兒,呀!小陵你這回慘了,怎麽回城去哩?”

徐子陵雖明知他說謊,但見他七情上臉的樣子,也差點信了他的假話,裝出苦臉,駭然道:“娘這回定要打死我了。”驀地感到寇仲碰了碰他,省悟道:“不行!我要立即回城。大士你可否暫背轉身,好讓我們上岸穿衣呢?”

白衣女毫無表示地看他們一會後,冷哼一聲,也不見她有任何動作,沒進林木深處去。

兩人頹然沉入水裏,再浮起來,寇仲歎道:“這臭婆娘真厲害,日後若我們練成蓋世武功,定要把她脫個精光看一個飽。”

徐子陵真怕她會折回來,推他一把,往岸上爬去,苦笑道:“或者她長得很醜也說不定,你自己去看個夠吧!”

兩人穿好衣服後,寇仲把寶書藏好,眉頭大皺道:“石龍究竟犯了什麽事呢?不但武場給封掉,連家都給抄了。”

徐子陵歎道:“看來學曉武功都沒有什麽用,快溜吧!隻要想起那班打言老大的人,我就心驚肉跳了。”

寇仲哈哈笑道:“武功怎會沒用,看我的陸地提縱術。哎喲!”

他才衝了兩步,不巧絆著塊石頭,跌了個四腳朝天。徐子陵笑得捧腹跪地,站不起來。

兩個小子伏在小丘上的樹叢內,目瞪口呆地看著長江下遊近城處三艘軍艦和以百計的快艇,正在檢查離開的船隻。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我的爺!我們那本肯定是天書。”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道:“請仲少爺你降低音量,以免驚擾別人,說不定是有義軍混進來,方會出現這麽大陣仗呢。”

寇仲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餓肚子,駭然道:“江上如此,陸上恐怕亦是路不通行,不如找個地方躲躲。我的天,這可不是狗吠的聲音。”

兩人細耳傾聽,同時臉色大變,犬吠的聲音,明顯來自小溪的方向,還夾雜著急劇的蹄音。心想若讓狗兒靈敏的鼻子在老窩處嗅過他們的氣味,那豈非糟糕之極。兩人打個寒噤,一聲發喊,亡命往山林深處逃去。再奔上一個小山丘,下坡時,徐子陵一步錯失,驚哼一聲,滾下坡來。

寇仲趕了過來,一把扯起他道:“快走!”

徐子陵慘然道:“我走不動哩,你快帶秘笈走吧!將來學曉蓋世神功,回來替我報仇,我們怎快也跑不過狗腿和馬腿,現在隻有靠我引開敵人,你才有望逃出生天。”

寇仲想也不想,硬扯著他朝前方的樹林奔去,叫道:“要死就死在一塊兒,否則怎算兄弟。”

心中一動,改變方向,望大江方向奔去,這時馬蹄聲和犬吠聲已清楚可聞。

徐子陵駭然道:“我們不是投江自盡吧!”

寇仲喘著氣道:“那是唯一生路,下水後,你怎也要抱緊我,否則若把你衝回揚州城去,就真是送羊入虎口。”

徐子陵想起毒打言老大那群惡漢,暗忖淹死總勝過被打死,再不搭話,奮盡所餘無幾的氣力,追在寇仲背後,往江旁的崖岸奔去。

寇仲狂叫一聲,反手拉起徐子陵的手,奮然叫道:“不要看,隻要拚命一跳就成。”

江水滾流的聲音,在崖岸下“隆隆”傳來,令他們聽而心寒。“呀!”狂嘶聲中,兩人躍離高崖,往十多丈下的長江墮去。耳際風生。“咚咚!”兩人先後掉進浪花翻騰的江水裏,沉入水中。在急劇的江水裏,兩人掙紮浮到水麵處。

徐子陵眼前金星直冒,死命摟著寇仲的肩頸,寇仲其實比他好不了多少,浮浮沉沉,猛喝江水,已給江水帶往下遊十多丈處,不要說渡江,連把頭保持在江麵上亦有困難。眼看小命不保時,橫裏一艘漁舟不知從何處駛來,同時飛出長索,準確無誤地卷在寇仲的脖子處。

寇仲本已給徐子陵箍得呼吸困難,江水又猛朝鼻口灌進去,現在更給索子套頸,以為給官兵拿住,暗叫我命休矣,耳邊響起那白衣女好聽的聲音道:“蠢蛋!還不拿著繩索。”寇仲大喜,騰出一手,死命扯著索子。一股大力傳來,兩人竟被奇跡地扯得離開江水,斜斜飛到小舟上。兩人滾地葫蘆般伏到甲板上去,隻剩下半條人命。白衣女一手扯起小帆,油然坐在舟上,沒好氣地瞪著兩人。

寇仲先滾起來,見徐子陵仍然生存,呻吟一聲,求道:“我的觀音大士女菩薩,求你作作好心,快點開船,惡人來了。”

白衣女正側耳傾聽不住接近的蹄音犬吠,冷笑道:“你們有什麽資格引來隋人的狗兵?他們敢情是衝著本姑娘來了。”

寇仲想起一事,慘叫道:“天!我的秘笈!”伸手往背上摸去。

那女子知道他是心切那本被浸壞了的聖賢書,對“秘笈”兩字毫不在意,操動風帆,往上遊駛去。

徐子陵吐出兩口水後,爬起來駭然問道:“那本書?”

隻見寇仲探到後背衣內猛摸幾下,臉上現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向他作個一切妥當的眼神,坐了起來,背著白衣女向他擠眉弄眼道:“全濕透了,這次白老夫子定會打腫我的手心。”

白衣女怒哼道:“還要騙我,看我不把你兩個小鬼丟回江水裏?”

寇仲大吃一驚,還以為給識穿秘笈的秘密,轉身道:“真的沒騙你,那本書已完了。”

白衣女沒好氣道:“我不是說那本書,而是你兩個小鬼在弄什麽把戲,不是說要回城嗎?為何愈走愈遠?”

兩人正苦於無言以對,江岸處傳來喝罵聲。兩人抬頭仰望,十多騎沿江追來,大喝“停船”!白衣女一動不動,置若罔聞,連仰首一看都不屑為之。驀地一聲長嘯,由遠而近,速度驚人之極。

白衣女訝道:“想不到竟遇上中土如此高明的人物。”

兩人聽得呆了一呆,難道白衣女竟是來自域外的異族女子。

白衣女“謔”地立起,手按劍柄,沉聲道:“兩個小鬼給我操帆。”

兩人愕然同聲道:“我們不懂!”

白衣女不耐煩道:“不懂也要懂,來了!”

兩人駭然望往上方,一道人影,由小而大,像一隻大鳥般向漁舟撲下來,聲勢驚人至極。兩人不由自主撲到船舵處,那人已飛臨小舟上方丈許遠近,強猛的勁氣,直壓下來。周遭的空氣冷得像凝結成冰,寒氣無孔不入地滲透而來,寇仲和徐子陵牙關打顫,東倒西歪。重紗覆麵的白衣女令人看不到她的真正表情,可是再無對付焦邪那批強徒時的揮灑自如,全身衣袂飄飛,卻仍沒有抬頭朝若魔神降臨般的宇文化及望去。風帆失去控製,又被江水衝擊,加上宇文化及冰玄勁的奇異渦漩勁,小舟斜傾打轉,隨時有覆舟之厄。

“鏘!”白衣女長劍出鞘,往上躍去。千萬道強芒,衝天而起,迎著宇文化及攻去。寒氣立時消減大半,快要凍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恢複意識,兩大高手正麵交鋒。

宇文化及知道若一擊不中,風帆立即遠去,所以這一擊實是出盡了壓箱底的本領。他身為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閥主宇文傷之下最出類拔萃的高手,連名震揚州的石龍亦喪身在他的手底下,這般全力出手,自是非同小可。“轟!”掌劍交擊。電光石火間,白衣女向他刺了十二劍,他亦回應了十二掌。兩人乍合倏分。宇文化及一聲厲嘯,借力橫移,往岸旁的泥阜飛去。白衣女落回船上,長劍遙指宇文化及。

寇仲和徐子陵感到兩人交手時,整艘小漁舟往下一沉,然後再次浮起來,可知宇文化及的掌力是如何厲害。此時江岸上的人紛紛飛撲而至,寇徐兩人這才醒覺小漁舟被急流帶得往下遊的江岸靠去,齊聲怪叫,搶往船舵處,手忙腳亂地控製漁舟。白衣女像完全不知有其他事般,隻是凝神專注於落到岸旁一塊大石上的宇文化及身上去。漁舟忽然恢複平衡,適巧一陣強風吹來,漁舟斜斜橫過江麵,往對岸駛去。

寇徐兩人歡呼怪叫,得意洋洋,宇文化及的聲音傳過來道:“如此劍術,世所罕見,姑娘與高麗的‘奕劍大師’傅采林究竟是何關係?”

寇仲一擺船舵,漁舟喫風,箭般逆流而上。白衣女對宇文化及的詢問一言不發,予人莫測高深的感覺。

宇文化及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姑娘護著這兩個小子,實屬不智,宇文化及必會再請益高明。”

漁舟愈駛愈快,不片晌把敵人遠遠拋在後方。白衣女仍卓立船頭處,衣袂飛揚,似若來自仙界的女神。寇徐已對她敬若神明,差點要對她下跪膜拜。漁舟隨著河道轉彎,再見不到敵人。就在此時,白衣女的竹笠驀地四分五裂,撒往甲板,露出白衣女秀美無匹但亦蒼白無比的玉容。她嬌吟一聲,張口吐出一口鮮血,頹然坐倒在甲板處。兩小子大吃一驚,齊齊往她撲去。

寇仲大喝道:“你掌舵!我負責救她!”

白衣女忽又盤膝坐了起來,一掌把寇仲推回船舵處,啞聲道:“不準碰我!”接著閉目瞑坐。

兩人呆看著白衣女,均知她雖逼退宇文化及,卻受了重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小漁舟離揚州愈來愈遠。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低聲道:“這婆娘長得比春風院所有的紅阿姑更美呢。”

徐子陵正呆盯著白衣女寶相莊嚴的秀美玉容,聞言點頭同意,撐坐著的白衣女倏地張開眼睛,朝他們怒目而視。兩人大吃一驚,縮作一團。

白衣女嬌軀猛顫,旋即閉起雙目,好一會後睜開眼來,沒好氣地橫他們一眼,舒出一口氣道:“這是什麽地方?”

兩人煞有其事地瀏目江河兩岸,然後一齊搖頭。

白衣女仰觀天色,見太陽快沉下山去,大江兩岸沐浴在夕照的餘暉中,知道自己撐坐足有兩個時辰,沉吟片晌,柔聲道:“宇文化及為什麽要追你們?”

寇徐兩人交換個眼色,猛力搖頭應道:“不知道!”

白衣女秀眸寒芒閃過,狠狠盯兩人一會,忽然“噗嗤”一笑道:“兩個小鬼給我立即跳下江水去!”

兩人早餓得手足發軟,聞言大驚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女旋即歎一口氣,淡淡地說道:“我要睡上三個時辰,你兩個小鬼給我好好掌舵,若翻了船,我會要你們的命。”

漫天星鬥、月華斜照。在黯淡的月色下,這對相依為命的好朋友挨作一團,忍著饑餓和江風的交侵,機械地掌舵。白衣女背著他們,麵向船首,靜坐療傷,有若一尊玉石雕出來的美麗神像。她的發髻給風吹散,如雲秀發自由寫意地隨風飄拂。

寇仲啞聲以低無可低的音量在徐子陵耳旁道:“你猜她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

徐子陵正神思恍惚,一時聽不清楚,嚷起來道:“你說什麽?”

寇仲氣得在他腿上捏了一記,歎道:“那宇文化及不知是什麽家夥,看來比這婆……比這惡婆娘更厲害。”

徐子陵駭然看著白衣女優美的背影,好一會才稍鬆一口氣。

寇仲已一肘打在他臂上,大喜道:“她果然聽不到。”

徐子陵問了最關心的事道:“秘笈真沒有浸壞嗎?”

寇仲探手取出《長生訣》,翻了一遍後遞給他道:“你自己看吧!我早說這是貨真價實的絕世異寶,否則那宇文化骨怎會這麽緊張,真好笑,都說化骨比化及更貼切點。”

徐子陵把書本來回翻了幾遍,若有所思道:“既是入水不侵,它也該火燒不壞……啊!”

寇仲劈手搶回去,珍而重之地重新藏好,咕噥道:“休想我會去試,我們終於離開那可把人悶出鳥蛋來的揚州城,如今一切很好,除了我們的貴肚外。”

徐子陵給他提起,肚子立時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歎道:“你猜這美麗的惡婆娘肯不肯借點盤纏給我們去開飯醫肚,畢竟她的眼睛占了我們最大的便宜。”

寇仲雙目亮起來,落到她身旁的小包袱上,與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悄悄往包袱爬去。徐子陵哪還不知道他又要作偷雞摸狗的賊勾當,一把抓著他的足踝,大力搖頭,神情堅決。

寇仲掙了兩下,無法掙脫,頹然坐回他旁,慘然道:“若仲少爺我變了餓死鬼,必會找你這另一頭餓死鬼算賬。”

徐子陵道:“別忘我們是英雄好漢,現在正攜手奔赴飛黃騰達、公侯將相之康莊坦途,這樣向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出手,實有損我們揚州雙龍一向良好的聲望,何況她總算救了我們。”

寇仲道:“這惡婆娘都算身手不錯,卻又似弱質纖纖,為什麽像要下雨。”

兩人舉頭望天,烏雲漫空而至,星月失色,大雨狂打而來。寧靜的江水不片時變成狂暴的湍流,大江黑壓壓一片,伸手難見五指。他們差點連白衣女都看不見,更不要說在這麽艱辛的環境裏操舟。漁舟在江流上拋跌不休,四周盡是茫茫暗黑。雨箭射來,濕透的衣衫,使兩人既寒冷又難受,手忙腳亂之際,“轟!”地一聲,漁舟不知撞上什麽東西,立時傾側翻沉。兩人驚叫聲中,同時撲往白衣女去。江水鋪天蓋地猛撲而至,三人摟作一團,沉入怒江裏去。

在這風橫雨暴、波急浪湧,伸手不見五指的湍流裏,加上徐子陵和寇仲又正饑寒交迫,給浪水迎頭拍來,才掙出水麵,下一刻又已墮進水內去。兩人起始時的本意都是要救白衣女,但到後來變成徐子陵摟著她的脖子而寇仲則扯著她的腳。白衣女仍是沉睡不醒,但身體卻挺得筆直,無論風浪如何打來,始終她總是仰浮江上,反成為兩個小鬼救命的浮筏。在做人或做水鬼的邊界掙紮不知有多久,雨勢漸緩。月兒又露少許臉龐出來。這才驚覺已被衝近江邊,大喜下兩人不知哪裏生出來的氣力,扯著白衣女往岸旁掙去。剛抵岸旁的泥阜,兩人再支持不住,伏在仰躺淺灘的白衣女兩旁。江潮仍一陣陣湧上來,但已不像剛才般疾急。兩人不住喘氣,反是白衣女氣息細長,就像熟睡了般。月兒又再被飄過的浮雲掩蓋,三人沒入江岸的暗黑裏。

江水下遊的方向忽然傳來亮光。兩人勉強抬頭望去,駭然見到六艘五桅巨艦,燈火通明,沿江滿帆駛來,嚇得兩人頭皮發麻,伏貼淺灘,這時又恨不得江潮厲害一點了。片刻的時光,像千百世的漫長。寇徐兩人心中求遍所有認識或不認識的神佛,巨艦終於遠去,幸好艦身高起,三人伏處剛好是燈火不及的黑暗範圍,兼且此時仍是漫天細雨,視野不清,燈火難以及遠,使三人幸而避過大難。

兩人夾手夾腳,把白衣女移到江旁的草地,再力盡倒下。徐子陵首先一陣迷糊,再撐不下去,眼前一黑,昏睡過去。寇仲喚了他兩聲,摸了摸背後的“秘笈”,心神一鬆,亦睡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寇仲首先醒來,隻見陽光遍野,身體暖融融的,熱氣似若透進魂魄去,舒服得呻吟一聲,一時間還以為仍在揚州城廢園的小窩內,直至聽到江水在腳下方向“轟隆”流過,省起昨天的事,一震醒來,猛睜雙目,坐了起來。

四周群山環繞,太陽早升過山頂,大江自西而來,在身側流過。再看清楚點,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原來這段河道水深流急,險灘相接,礁石林立,難怪會突然間弄得連船都沉掉。但錯有錯著,若非沉了船,說不定早給宇文“化骨”的戰艦趕上。徐子陵仍熟睡如死。天!為何不見那白衣女呢?

寇仲一陣失落,又疑神疑鬼,怕她自己滑回江水裏,忙爬到徐子陵旁,以一貫手法拍他的臉龐道:“小陵!小陵!快醒來!那惡婆娘失蹤了。”

徐子陵艱難地睜開眼睛,又抵受不住刺目的陽光,立即閉上,咕噥道:“唉!我剛夢到去向貞嫂討菜肉包呢!怎麽!那婆娘溜掉了。”猛地坐起來,左顧右盼,一臉失望的神色。

寇仲大笑道:“小陵!你不是愛上那婆娘吧!小心她要了你的小命呢,照我看!哈哈唉!空著肚子實不宜笑。”

徐子陵光火道:“我隻是怕她夾帶私逃,拿走我們的秘笈哩!”

寇仲愕然摸往身後,倏地色變道:“直娘賊的臭婆娘,真的偷走我們的秘笈!”

徐子陵還以為他是說笑,探手摸往他腰背處,慘叫一聲,躺了下來,攤開手腳以哭泣般的聲調道:“完了!人沒有、錢沒有、秘笈也沒有,又成了逃犯,老天啊!什麽都完了。”

寇仲咬牙切齒站起來,握拳朝天狂叫道:“不!我怎也要把秘笈取回來!呀……”

橫裏飛來一件東西,正擲他臉上,寇仲慘叫一聲,倒跌地上。徐子陵駭然坐起來,隻見丈許處一塊石上,白衣女俏臉若鋪上一層寒霜,杏目圓瞪,狠狠盯著他們。寇仲掙紮著爬起來,始發覺襲擊他的暗器正是他們兩人的心肝寶貝秘笈,一聲怪叫,重新收到背後衣內,一派視笈如命的可笑樣。

白衣女冷哼道:“什麽武功秘笈?不要笑死人哩,隻看那七個圖像,就知這是道家練仙的騙人玩意。那些符籙更是故弄玄虛,隻有宇文化及和你這兩個無知孩兒,會當它是寶貨。”

寇仲大喜道:“大士肯這麽想就最好,昨晚我們總算救了大士一命,雖雲施恩不望報,但略作酬報總是應該的。大士可否給我們兩串錢,然後大家和平地分道揚鑣,好聚好散。”

“啪!”

寇仲再次拋跌地上,臉上現出清晰的五條指痕,當然是白衣女隔空賞他一記耳光。白衣女不理痛苦呻吟的寇仲,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

徐子陵舉手以示清白,說道:“我並沒有說話,不要那樣瞪著在下好嗎?”

白衣女淡淡地說道:“你沒有說話嗎?那剛才是誰說我偷走你們的爛書?”

徐子陵身子往後移退幾寸,堆起笑容道:“隻是一場誤會吧!現在誤會冰釋,前嫌盡解呢。”

寇仲爬起來,捧著被刮得火辣辣的臉頰,不迭點頭道:“是的!是的!現在什麽誤會都沒有了,大家仍是好朋友。”

白衣女橫他一眼,不屑道:“你這小鬼憑什麽來和本姑娘論交,隻是看你那本臭書質地奇怪,才拿來看看。好了,現在每人給我重重自掌十下嘴巴,看以後還敢不敢婆娘、婆娘的亂叫?”

兩人對望一眼,徐子陵霍地立起,臉上現出憤慨神色,堅決道:“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寇仲嚇了一跳道:“小陵!有事慢慢商量。”轉向白衣女道:“我的大士姑娘,是否掌嘴後大家就可各行各路,此後恩清義絕,兩不相幹呢?”

白衣女雙目透出森寒殺機,冷冷道:“我現在又改變主意,你們兩人中必須有一人給我喂劍,你們自己決定哪個受死好了。”

兩人對望一眼,齊叫道:“就是我吧!”

“鏘!”白衣女寶劍出鞘。兩人再交換個眼色,同聲發喊,掉頭往江水奔去。走不了兩步,背心一緊,竟被白衣女似拿小雞般提起,接著兩耳風生,離開江岸,沒入岸旁橫亙百裏的野林內。

“砰砰!”

兩人分別由丈許高處掉下來,墮下處剛是個斜坡,哪收得住勢子,滴溜溜朝坡底滾下七、八丈,跌得七葷八素,四腳朝天。他們餓了一天一夜,早已手腳乏力,好不容易爬起來,環目四顧,原來竟到了一座市鎮入口處,途人熙來攘往,甚是熱鬧,而白衣女卻不知到哪裏去了。

寇仲大喜道:“那婆……哈……大士走了!”

徐子陵舐了舐嘴唇,說道:“怎樣可討點東西吃呢?”

寇仲一拍胸口,擺出昂然之狀,舉步走出山野,來到通往鎮口的古道上,領先往墟鎮走去。

徐子陵追在他身後,見到鎮門入口的大牌匾上書有“北坡縣”三個大字,憧憬道:“不知這裏有沒有起義軍呢?”

寇仲沒好氣道:“肚子咕咕亂叫時,皇帝老子都得先擱到一邊。”

此時兩人步入鎮內的大街,兩旁屋舍林立,還有旅舍食店。行人見到他們衣衫襤褸,頭發蓬鬆,均為之側目,投以鄙夷的目光。他們受慣這類眼光,不以為異。走了十來丈,橫裏一陣飯香傳來,兩人不由自主,朝飯香來處走去。隻見左方一道橫巷裏,炊煙嫋嫋升起,不知哪個人家正在生火煮飯。

剛要進去碰碰機會,一聲大喝自後方傳來,接著有人叫道:“站著!”

兩人駭然轉身,兩個公差模樣的大漢,凶神惡煞般往他們走來,神色不善。

寇仲見非是宇文化及和他的手下,鬆了一口氣,主動趨前,一揖到地說道:“終於見到官差叔叔,這就好了。”

兩名公差呆了一呆,其中年紀較大的奇道:“見到我們有什麽好?”

寇仲兩眼一紅,悲切道:“我們兄弟乃來自大興人士,我叫宇文仲,他叫宇文陵,本是乘船往揚州,豈知途中被亂民襲擊,舟覆人亡,十多個隨從全葬身江底,隻我兄弟逃出生天,卻迷失路途,這次我們本是要到揚州探望世叔揚州總管尉遲叔叔,唉!”

兩名公差聽得麵麵相覷,另一人懷疑道:“你們究竟在何處出事,怎會到了這裏來的?”

徐子陵知機應道:“我們是在大運河出事,為躲避賊子,慌不擇路,走了多天才到這裏。兩位大叔高姓大名,若能把我們送到揚州,尉遲叔叔必然對你們重重有賞。”

年紀大的公差道:“我叫周平,他叫陳望。”

寇仲見他兩人目光盡在自己兩個那身隻像乞兒,而絕不像貴家公子的衣服張望,連忙補救道:“我們在翻山越林時,把衣服勾破了,幸好尋上一條小村莊,以身上珮玉換了兩套衣服,卻給人胡亂指路,結果到了這裏來,請問兩位大叔這裏離揚州有多遠呢?”

陳望和周平交換個眼色,雙目同時亮起來。

周平幹咳一聲,態度恭敬多了,低聲下氣問道:“請問兩位公子令尊是何人呢?”

寇仲麵不改色道:“家父宇文化骨,家叔宇文化及,唉!家父一向不好武事,累得我兩兄弟隻懂孔孟之道,每日念著什麽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否則隻要學上家叔一成武功,今天就不致於這麽窩囊。”

周平陳望乃兩名草包,聽他出口成文,雖不大明白,更被宇文化及之名震懾,疑心盡去,慌忙拜倒地上,高呼失敬。

寇仲大樂,笑道:“兩位大叔不要多禮,不知附近有哪間館子的菜肴像樣一點?”

周平恭敬道:“兩位公子請隨小人們去吧!本鎮的高朋軒雖是地道的小菜,卻非常有名。”轉向陳望道:“還不立即去通知沈縣官,告訴他宇文大人的兩位侄子來了。”

兩人大吃一驚,不過肚子正在咕咕狂叫,哪還顧得這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