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恩深如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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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一覺醒來,天仍未亮。想起昨天舌粲蓮花,騙吃騙住,連縣老爺都把他們視作貴賓,隻覺得意之極。睜開眼來,發覺睡在旁邊的徐子陵早醒了過來,半坐半臥地雙手放在腦枕處,兩眼直勾勾望著帳頂,想得入神。

寇仲正愁沒有人分享他的光彩,大喜坐起來道:“小陵你看吧!在揚州城我們是乞兒流氓,但一離開揚州城,我們便成了大少爺,這一世人我兩兄弟還是首次睡在這般舒服的**,摟著香噴噴的棉被做夢。脫衣穿衣都有小美人兒侍候,啊!那小娟姐的小手摸到身上,我已感到自己似當上丞相般哩。”

徐子陵無動於衷道:“若你想不到脫身的方法,給人送回揚州城,那就真的棒極。”

寇仲低笑道:“你放十二萬個心吧!待會喂飽肚子,我們回來揀幾件精品,再隨便找個借口,例如想四處看看風景諸如此類,到了鎮外,要溜走還不容易嗎?”

徐子陵知他詭計多端,故此並非真的擔心,歎一口氣,沒再說話。

寇仲奇道:“你昨晚不是沒有睡好吧?為何這麽早醒來?”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們昨晚晚膳後立即上床,怎麽都睡夠了吧!”

寇仲步步進逼道:“那你在想什麽呢?不是在想那惡婆娘吧?”

徐子陵明顯是給他說破心事,沒有作聲。

寇仲挨到他旁,貼著他肩頭道:“小陵你不是愛上她了吧?”

徐子陵哂道:“她的年紀至少可作我半個親娘,而且正如她所說,我們連和她論交的資格都沒有。隻是心中奇怪,你這混賬家夥一向最愛看標致的妞兒,這婆娘比我們以前見過的任何妞兒都要美,為何你總是要逼她走呢?她表麵雖凶巴巴的,但對我們著實不錯,否則不會把我們送到鎮門來。”

寇仲歎道:“我隻是為我們的前途作想,正因這惡婆娘美得厲害,我們和她又曾有過肌膚之親,所以要特別提防。大丈夫以功業為重,尤其我們功業未成,更忌迷戀美色,以致壯誌消沉……你在笑什麽……”

兩人笑作一團,天已微明,外麵隱隱傳來婢仆活動打掃的聲音。

寇仲搓著仍是酸痛不堪的雙腿,說道:“待會讓我騙那沈縣丞說要騎馬逛逛,那麽溜走時既可快點,又有馬腿代替我們的丞相和大將軍的寶腿。”

徐子陵苦笑道:“你懂騎馬嗎?”

寇仲傲然道:“有什麽難的?隻要爬上馬鞍去,調轉馬頭朝的方向,在馬屁股敲兩記,不就成嗎?”

徐子陵正要說他,“篤篤篤”,敲門聲起。

寇仲還以為又是那模樣兒不俗的小娟姐,幹咳一聲道:“進來!”

大門敞開,又矮又胖的沈縣丞旋風般衝進來,直抵兩人床前,手忙腳亂地施禮道:“兩位大少爺醒來真好哩,昨夜下官得到消息,貴叔台宇文大人正發散人手,四處找尋兩位大少爺的下落,我已連夜遣人去與令叔接觸,宇文大人隨時駕臨。兩位大少爺見到令叔,千萬勿忘記要多為下官說兩句好話。”

寇徐兩人像由仙界丟進十八層地獄之下,登時手足冰冷,魂飛魄散。

沈縣丞還以為他們歡喜得呆了,打躬作揖道:“我吩咐下人侍候兩位公子沐浴更衣,下官將在大廳恭候兩位公子共進早膳,請恕下官告退。”

他退出去,接著包括小娟在內的四位小婢入房悉心侍候他們,比起昨天,更隆重周到。最要命是周平和陳望都來了,殷勤陪侍一旁,令他們一籌莫展,無計脫身。到與沈縣丞共席進膳,那陣仗更加不得了,十多名衙差排列兩旁侍候,吃得兩人心驚膽顫,苦不堪言。

給徐子陵在台子下重重踢了一腳,寇仲哈哈笑道:“不知縣城附近有什麽名勝古跡,橫豎我叔父尚未來,借此機會略作觀賞遊玩,也不枉曾到此一遊。”

沈縣丞的五官全擠到一起,露出個難看之極的笑容,陪笑道:“近年來盜賊四起,兩位大少爺還是不宜到鎮外去,否則若出了事,下官怎擔當得起。”

寇仲心中恨不得把他捏死,表麵當然裝作欣然從命道:“縣大人想得周到,縣大人的好處,我們兩兄弟自會如實報上叔父,讓他論功行賞。不過我們兩兄弟最怕悶在屋內,這樣吧!縣內有沒有什麽青樓妓寨一類的尋樂之處,唉!離開大都後,便一直沒有……縣大人也該知道沒有什麽,本以為到了揚州,可以快活一番,現在睡得精滿神足,怎也要去……這等小事,自然難不倒縣大人。”

後麵的周平道:“樓內的姑娘怕仍未起床哩!”

沈縣丞向他喝道:“未起床便叫她們起床吧!”到麵對寇徐兩人,立即換回笑臉,忙道:“隻是小事一件,下官會安排一切。”再向周平喝道:“還不去好好安排。”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暗忖若不能借青樓鼠遁,他們偉大的前途和寶貴的小生命,都要宣告完蛋。

兩人坐在馬車內,由沈縣丞親自陪伴,朝縣內最具規模的青樓開去。北坡縣乃揚州附近首屈一指的大縣城,熱鬧的情況並不比揚州城遜色多少,由於屬隸江都郡,有直接外銷渠道,故手工業特別興旺。可惜兩人心懸小命,盡管沈縣丞口沫橫飛地推介自己在縣內的德政,沿途指點個不亦樂乎,兩人卻是無心裝載,隨口虛應。尤其看到十多名縣差策馬護持前後,那感覺和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實在沒有多大分別。其實寇仲已非常有急智,想到隻有和青樓的姑娘躲進房內,方有機會避開別人視線,但能否成功溜走,卻仍是未知之數,哪能不暗暗心焦。最大威脅是宇文化及隨時到達,將他們打回原形,既失麵子又要丟命,那種窩囊感覺真是提也不用提。

每次當沈縣丞望往窗外,兩人就暗打手勢,以慣用的方式商量逃生大計。馬車聲勢浩**的駛入院內去。兩人隨沈縣丞走下馬車,幾名睡眼惺忪,姿色普通之極的妓女,在一名鴇母率領下,向這兩個冒牌公子施禮。兩人對視苦笑,蹄聲驟響,由遠而近。

寇仲、徐子陵這對難兄難弟,心知要糟,正想拚力逃命,勁風狂起,由上方壓下。沈縣丞和眾衙役尚不知發生什麽事,已紛紛往四外拋跌,混亂間似乎見到一道白影自天降下。到爬起身來,寇仲兩人已不翼而飛,隻有被勁風卷起的塵土,仍在半空飄**。

白衣女抓著兩人的寬腰帶,竄房越脊,瞬息間遠離北坡縣,在山野間全速飛馳,似若不費吹灰之力。兩人絕處逢生,差點忍不住喝彩叫好,又怕觸怒白衣女,隻好悶聲不響。不片刻,二人來到江邊,渡頭處泊了數艘小艇,岸邊有幾個漁夫正在整理修補魚網。白衣女想也不想,強登其中一艇,把兩人拋到艇內,揮劍斬斷係索,抓著船櫓,運勁猛搖。水花四濺下,小艇箭般逆流而去,把大怒追來的漁夫遠遠拋在後方。兩個小子給她擲得渾身疼痛,哼哼唧唧坐起來,你眼望我眼,見白衣女臉罩寒霜,哪敢說話,氣氛駭人之極。小艇全速走了最少二三十裏水路,白衣女冷哼一聲,放緩船速。

寇仲鼓起勇氣,試探道:“大士你是否一直跟著我們,否則怎會來得這麽湊巧?”

白衣女看也不看他們,微怒道:“誰有興趣跟著你這兩個隻懂偷搶拐騙的小鬼,隻是見宇文化及派人搜索附近的鄉鎮,才再來找你們。”

徐子陵恭敬道:“多謝大士救命之恩,有機會我們兩兄弟定會報答大士的。”

白衣女不屑道:“我並非要做什麽好心,隻是凡能令宇文化及不開心的事,我都要去做,所以不用感激我。到了丹陽,大家各走各路,以後再不準你們提起我,否則我就宰了你們兩條小狗。”

寇仲哈哈笑道:“各走各路便各走各路,將來我們若學成蓋世武功,看你還敢小狗前小狗後地叫我們。”

白衣女先是雙目厲芒一閃,旋即斂去,沒好氣道:“就算你們現在拜在突厥族的‘武尊’畢玄門下,休想可練出什麽本領來。所以最好是死去這條心,找門可以賺錢的手藝學好它,娶妻生子,快快樂樂過了這一生才最是正經。”

兩人聽得大受傷害,呆瞪她好一會,徐子陵忍不住道:“難道是我們資質太差嗎?”

白衣女歎一口氣,俯頭看著兩人,出奇溫和地說道:“你們當知道自己連要我騙你的資格也沒有。你們的資質比我曾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前晚那麽折騰仍沒有生病,實在難得,隻是欠了運道。”

兩人得她讚賞,稍微恢複了點自尊和信心,齊聲道:“什麽運道?”

白衣女一邊搖櫓,一邊道:“是練功的運道,凡想成為出類拔萃的高手者,必要由孩提時練起。據我師傅說,每個人想把任何東西學至得心應手,最重要的一段時間是五歲至十五歲這十年之內,就像學語言,過了這段時間才學,怎也語音不正。武功亦然,假若你們現在起步,無論如何勤奮,都是事倍功半。若隻是做個跑腿的庸手,遲早給人宰掉,那就不如不去學了。明白嗎?”

兩人呆了起來,隻覺手足冰冷,天地似若失去所有生機和意義。

寇仲終是倔強心性,一拍背後寶書,嚷道:“我們或者是例外呢?而且我們還有秘笈在身,怎也會有點不同吧?”

白衣女秀眸首次射出憐憫之色,搖頭道:“說真話總是令人難受的,你們得到的那本書我查看過,叫《長生訣》,確是道家的寶典,卻與武功沒有半點關係,你們最好找個地方丟掉它,否則說不定終會因它而大禍臨身。唉!照我看那隻是騙人的東西,人怎能長生不死呢?”

兩人臉上血色立時退得一分不剩,說不出話來。艇上一片難堪的沉默。

丹陽城乃揚州城上遊最大的城市,是內陸往揚州城再出海的必經之道,重要性僅次於揚州,欠的當然是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城內景色別致,河道縱橫,以百計的石拱橋架設河道上,人家依水而居,高低錯落的民居鱗次櫛比,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路,水、路、橋、屋渾成一體,一派恬靜、純樸的水城風光。

次日清晨,城門大開,白衣女和寇徐兩人混在趕集的鄉農間混入城內。兩個小子都是意興索然地帶著因失去對將來的夢想而破碎了的心,行屍走肉般隨白衣女漫步城內。白衣女顯然是首次來到這裏,瀏目四顧,興致盎然。他們入城後,沿著主街深進城內,兩旁盡是前店後宅的店鋪,店麵開闊,有天窗采光,擺滿各種貨物和工藝製品,非常興旺,光顧的人亦不少,可謂客似雲來。白衣女到處,因著她的豔色,男男女女無不對她行注目禮,但她卻毫不在乎,似是見怪不怪,又像視若無睹。

寇仲和徐子陵有半天一晚未吃東西,雖心情大壞,仍鬥不過肚子的空虛感覺,見白衣女對食館酒樓視如不見,直行直過,前者忍不住靠往她輕咳一聲道:“我們是否應先照顧一下五髒廟呢?”

白衣女停在一座粉牆黛瓦的大宅處,冷冷道:“你有錢嗎?”

另一邊的徐子陵陪笑道:“我們當然沒錢,不過大士若你有錢,不也是一樣嗎?”

白衣女冷笑道:“我有錢等於你有錢嗎?也不照照鏡子。而且我的錢早因你兩個家夥撞翻船時隨包袱掉進江底,你們昨天還有人招呼兩餐,豐衣足食,我卻半個饅頭都未吃過,現在竟還怨我不帶你們去大吃大喝?”

寇仲憤然道:“你不是隻懂怨人嗎?若非我們撞沉了船,早給宇文化骨追上來,我們頂多是給他把骨化了,而大士你花容月貌,保證會被宇文怪拿去做小老婆。”

白衣女倏地站定。兩人還以為她要發難,分向兩旁逃開去。

白衣女微感愕然,看到兩人猶有餘悸的表情,終於忍不住破天荒首次露出真正的笑意,看得兩人生出驚豔的感覺,然後收起笑容道:“兩個小鬼在這裏稍候片刻,待我去變些銀兩出來,再請你們去大吃一頓,以後恩清義絕,各不相幹。”

說到最後那兩句寇仲的名言,又“噗嗤”一笑,這才往左旁一間店鋪走去。

寇仲見到原來是間押鋪,慌忙攔著她肅容道:“當東西嗎?沒有人比我更在行。”

白衣女沒好氣道:“我怎知你會否中飽私囊呢?”

寇仲正有此意,給她說破,歎了一口氣,頹然退到徐子陵身旁。

目送她步入押店後,徐子陵歎道:“我們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夢完了,看來隻好專心讀書,那你做右丞相時,我便當左丞相。”

寇仲苦笑道:“亂世中最沒出息的是壞鬼書生,不過我仍不信《長生訣》完全與功夫無關,長生的道士雖一個都沒有,但武功高的道士卻隨街可見,由此推之,練不成長生,就可練成絕世武功。”

徐子陵興奮起來,旋即歎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說我們錯失練功的寶貴童年嗎?”

寇仲道:“她可能見我們根骨比她好,怕我們將來趕過她的頭,才故意說些泄氣話來叫我們心灰意冷。”

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想法是自欺欺人,再也說不下去。白衣女神采飛揚地走了出來,兩人忙追在兩旁。

白衣女低聲道:“你這兩個小鬼聽著,若再給我聽到你們在我背後婆娘長婆娘短地亂叫,我便生宰了你們兩隻小狗。”

兩人大感尷尬,唯唯諾諾地應著。三人登上一間酒樓的二樓,坐往臨窗的一張桌子,點了菜肴。十多張台子,一半坐滿人,其中一桌有一位衣飾華貴,一看便知是有身份地位的年輕貴介公子,頻頻朝白衣女望來,顯然是被她的美色震懾。

徐子陵幹咳一聲道:“敢問大士高姓大名,我們也好有個稱呼。”

白衣女手托巧俏的下頷,奇道:“你兩個小鬼不過是揚州城裏的小光棍小流氓,為何說起話來總是老氣橫秋,裝得文縐縐的一副窮酸樣兒。”

寇仲傲然道:“這叫人窮誌不短,終有日我們會出人頭地,看你還敢當我們是小混混嗎?”

白衣女出奇的好脾氣,想了想道:“我走了後,你們打算怎樣?騙吃騙喝,始終不是辦法。”

寇徐兩人首次感到白衣女對他們的關懷,不過這時菜肴捧上來,兩人哪還有暇多想,伏桌大吃,狼吞虎咽,食相難看之極。白衣女吃了兩個饅頭,停下來若有所思地別頭瞧往窗外,默然不語。兩人到吃不下時,桌上菜肴早被掃得一點不剩,兩人搓搓肚子,自然而然地望向白衣女。

白衣女歎一口氣,取出十多兩紋銀,放在桌上兩人眼前,柔聲道:“念在患難一場,這些錢就當送給你們。現在天下雖是烽煙四起,但南方仍比較太平,這處終是險地,不宜久留,你們好自為之。”不理兩人正雙目放光,狠狠盯著桌上的銀兩,招手叫夥計過來結賬。

那夥計恭敬地說道:“姑娘的賬,早給剛才坐那張台的公子結妥,他們還剛剛走了。”

“啪!”白衣女掏出一貫五銖錢,擲在台上,冷然道:“我不須別人給我結賬,快拿去!”接著長身而起,徑自下樓。

兩人見她頭也不回地決絕去了,既自卑又失落,交換個眼神,寇仲把銀兩拿起納入懷裏,頹然道:“我們也走吧!”

徐子陵亦恨不得可早些離開這傷心地,隨寇仲急步下樓,來到街上,隻見陽光漫天,人來人往,但兩人心中卻沒有半絲溫暖。以前在揚州城,生活雖然艱苦,又不時遭人打罵,但對未來總是充滿希望。現在雖然自由自在,袋裏亦有一筆小財,卻像虛虛****,似是天地雖大,但全無著落處。他們想再找到白衣女的背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但伊人芳蹤已渺,徒增失落的傷感。兩人肩頭互碰一下,悵然若失的朝出城的方向走去。忽感有異,香風吹來,白衣女由後麵插入兩人中間,和他們並肩而行。兩人心中暗喜,卻不敢表示出來,更不敢出言相詢。

城門在望,白衣女冷冷道:“你兩人莫要想岔了,我隻是怕宇文化及趕來,取了你們的《長生訣》去向那暴君邀功,故回來把你們再送遠一程,這是為了對付宇文化骨,而不是對你兩個小鬼有什麽特別好感。”

徐子陵似是特別受不住白衣女的話,停下步來,憤然道:“既是如此,就不用勞煩大士。我們有手有腳,自己懂得走路。你的錢我們也不要了。寇仲,把錢還她!”

寇仲欲言又止,歎了一口氣,探手入懷。

白衣女“噗嗤”一笑,探手抓著兩人膀子,硬把兩人拉得隨她疾行,瞬眼穿過城門,直抵江邊,放開兩人道:“為何要發這麽大的脾氣,我一向不懂得討人歡心,生性孤獨,算是我開罪你們吧!”

徐子陵見她破題兒第一遭肯低聲下氣,他生性豁達,反感不好意思。嫩臉微紅道:“我不是沒給人小看過,隻是若給大士小覷我,卻覺得分外憤怨不平。”

寇仲湊到白衣女耳旁低聲道:“這小子愛上你哩!”

白衣女一肘打在寇仲脅下,痛得他跪倒地上,戟指嗔道:“你若再敢對本姑娘說這種話,我就……我就掌你的嘴巴!”

她原本想說宰了寇仲,但自問一定辦不到,隻好及時改口,說些輕得多的懲罰。

徐子陵一頭霧水道:“他說了些什麽?”

白衣女怒瞪他一眼,沒有說話。一時間,三個人都不知該說什麽話好。

白衣女目光掠過城外碼頭旁泊著的大小船隻,自言自語道:“為何這麽多船由西駛回來,卻不見有船往西開去?”

兩人定神一看,均覺有異。碼頭上聚滿等船的人,正議論紛紛。

一個柔和好聽的聲音在三人身旁響起道:“敢問這位姑娘和兩位小兄弟,是否在等船呢?”

寇仲這時按著痛處,站了起來,與徐子陵往來人望去,正是剛才在酒樓上不斷對白衣女行注目禮,後來又給他們結賬的公子。此君確是長得瀟灑英俊、風度翩翩,比徐子陵要高半個頭,卻絲毫沒有文弱之態,脊直肩張,雖是文士打扮,卻予人深諳武功的感覺。

白衣女頭也不回道:“我們的事,不用你理!”

那公子絲毫不以為忤,一揖到地說道:“唐突佳人,我宋師道先此謝罪。在下本不敢冒昧打擾,隻是見姑娘似是對江船紛紛折返之事,似有不解,故鬥膽相詢,絕無其他意思。”

白衣女旋風般轉過身來,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會,冷冷道:“說吧!”

宋師道受寵若驚,大喜道:“原因是東海李子通的義軍,剛渡過淮水,與杜伏威結成聯盟,大破隋師,並派出一軍,南來直迫曆陽。若曆陽被攻,長江水路交通勢被截斷,所以現在人人采取觀望態度,看清楚情況始敢往西去。”

兩人見白衣女留心傾聽,而這宋師道任何一方麵看來都比他們強勝,大感不是滋味,偏又毫無辦法。

白衣女沉吟不語,宋師道又道:“姑娘若不嫌棄,可乘坐在下之船,保證縱使遇上賊兵,亦不會受到驚擾。”

白衣女冷冷瞅著宋師道,淡然道:“你這麽大口氣,看來是有點門道。”

宋師道正容道:“在下怎敢在姑娘麵前班門弄斧,隻是寒家尚算薄有聲名,隻要在船上掛上家旗,道上朋友總會賣點麵子。”

聽到這裏,寇徐兩人亦不得不讚這家夥說話得體,不亢不卑,恰到好處。白衣女目光掃過兩人,沉吟不語,顯是有點意動。要這麽帶著兩個小子走陸路,必是費時失事,但若由水路去,三天便可越過曆陽,那就再不怕宇文化及追來。

寇仲忍不住道:“我情願走陸路。”

白衣女尚未回答,宋師道訝道:“請問姑娘,兩位小兄弟究……”

白衣女不耐煩地截斷他道:“什麽都不是,不要再問。你的船在哪裏?”

宋師道大喜指點,徐子陵一扯寇仲道:“各走各路的時間到了,大士乘她的船,我們走我們的路。”

寇仲適時顯出他的氣概,哈哈一笑,摟著徐子陵的肩膀,讚道:“好漢子!”推著徐子陵望西而去。

白衣女怒喝道:“給我站著!”

寇仲回頭揮手道:“再見!”

白衣女猛一跺足,向宋師道說:“宋兄請先返船上,我們隨後來。”

一個閃身,來到兩人背後,提小雞般擒著兩人。宋師道看得一頭霧水,不過想起佳人既肯上船,不愁沒有獻殷勤的機會,那還有閑計較其他事情,大喜追去。

四艘艨艟啟碇起航,逆流西上。宋師道口氣這麽大,自然大不簡單。原來現今江湖上,聲名最著者莫過於四姓門閥,但若論吃得開,則要數四姓中的宋家門閥。宋族乃南方勢力最大的士族,閥主“天刀”宋缺有天下第一用刀高手之稱。當年楊堅一統天下,建立大隋,因顧忌宋族的勢力,對他們采取安撫政策,封宋缺為“鎮南公”,而宋缺亦知南朝大勢已去,詐作俯首稱臣,以保家族。

四姓之中,其他三姓均雜有胡人血統,而這碩果僅存、保持聲威的南方大族,則一直堅持漢統,嚴禁族人與漢族以外的人通婚,故在江湖上被視為漢族正統。文帝楊堅在位之時,以宋缺的雄才大略,仍不敢輕舉妄動,還韜光養晦,潛心修隱,免招大禍。到楊廣即位,內亂外憂,朝政敗壞,叛亂四起,宋閥再次活躍起來。宋缺之弟“地劍”宋智,乃用劍高手,亦以智計名著江湖,知道隋朝氣勢仍盛,若過早舉兵,必成首先被攻擊的目標,故勸乃兄暫緩反隋,轉而從事各式暴利買賣。其中最賺錢的一項,就是從沿海郡縣,把私鹽經長江運入內陸,謀取厚利。宋師道這四條船,正是販運海鹽的私梟船。此時朝政敗壞,宋家憑其在南方的人麵勢力,輕易打通所有關節,公然販運海鹽。若有官吏敢查緝,便以種種威嚇手段應付,至乎秘密刺殺,以遂目的。即使各地義軍,見到宋家的旗幟,亦不敢冒犯,免致樹此強敵。所以近幾年宋家勢力暗裏不住增長,甚至以財力支持一些有關係的義軍,以削弱大隋的力量。

宋缺有一子兩女,宋師道排行第二,專責私鹽營運,甚得乃父愛寵。兩女一名玉華、一名玉致,均有閉月羞花的容貌。長女宋玉華於三年前下嫁以成都為基地的西川大豪解暉之子解文龍。解暉外號“武林判官”,是與宋智齊名的高手,自建“獨尊堡”,為四姓門閥外異軍突起的新興勢力之一。宋解兩家的婚姻充滿政治交易的味道,代表兩大勢力的結盟,使楊廣更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此次這四船私鹽,正要運赴四川,由獨尊堡分發往當地的鹽商。

此時在其中一條巨舶第二層船艙一間寬敞的房間內,寇仲穿著沈縣丞贈送的靴子攤臥在**,捧讀《長生訣》,埋頭埋腦研究其中一幅人像圖形。徐子陵則有椅不坐,坐在地板處,雙手環抱曲起的雙腿,背挨艙壁,心中一片茫然。為何自己見白衣女和宋師道說話,竟會生出妒忌之心呢?自己對男女之事,雖有點好奇,但從來沒有什麽奢望和妄想。白衣女和自己在各方麵均非常懸殊,年紀至少比自己大上七、八年,難道真如寇仲所說,自己竟暗戀上她。細想又覺不像。當自己見到春風院的姑娘,會生出摟摟她們的衝動,但對白衣女卻從沒有這種想法,甚至和她有較親密的接觸,心中仍充滿敬意,隻有親切溫暖,絕無男女歡好之望。忍不住道:“仲少!我是否真的愛上那……那女人呢?”

寇仲不耐煩道:“不要吵!我在研究天下最厲害的不是武功的武功呢!”艙房靜默下來。過了半晌,寇仲放下《長生訣》,捧著頭離床來到徐子陵旁,學他般坐下,搭著他肩頭道:“對不起!我的心情很壞,那本鬼書恐怕鬼穀子複生都看不懂,你剛才在說什麽?”見徐子陵鼓著氣不作聲,忙道:“是了!我記起哩,大丈夫何患無妻,那婆……那女人是輪不到我兩兄弟的了。那什麽宋屁道綁著半邊身手也可爭贏我們,不如留點精神力氣看看秘笈,吃飯拉屎睡覺。”

徐子陵苦惱道:“那我是否真的愛上她呢?”

寇仲動了一會腦筋,坦然道:“事實上我也像你般妒忌得要命,但我卻不會認為自己愛上她,對她有點像對貞嫂,很為她要作臭老馮的小妾而不值,卻又無可奈何。我明白了。小陵你是把她當作了你的娘,誰希望自己的娘去改嫁呢?尤其是嫁給這麽一個口氣大過天而乳臭未幹隻配作我們奴仆的臭屁道。臭屁道,這個名字改得比宇文化骨更要貼切吧。”

徐子陵仍緊繃著臉,不旋踵捧腹狂笑,笑得眼淚直流出來。

房門倏地被推了開來。兩人駭然望去,白衣女一臉寒霜走進來,關門後狠狠盯著兩人,好一會後,來到兩人身前,敲了敲兩人倚著的艙壁道:“別忘了我是住在隔壁,除非這是鋼板造的,否則你們每一句臭話,都會傳進我耳內去。”

寇仲戰戰兢兢道:“我們又沒有喚你作婆娘,為何卻來尋我們晦氣?”

白衣女單膝跪下來,狠狠道:“什麽那個女人這個女人?你這兩個死小鬼臭小鬼!”說到最後,嘴角溢出一閃即逝的笑意。

兩人哪會看不出她其實並非真的發怒,徐子陵首先道:“我們真不知你叫什麽名字呀!”

白衣女沉聲道:“你們有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寇仲露出原來如此的恍然表情,介紹道:“小弟上寇下仲,他叫徐子陵,我們外號揚州雙龍,敢問大士高姓大名,外號叫什麽,究是何方神聖,有了夫家沒有?”

白衣女“噗嗤”低罵一聲“死小鬼”,那種嬌豔無倫的神態,看得兩人眼珠差點掉出來。

白衣女旋即又拉長俏臉,狠狠道:“嫁未嫁人關你們屁事,若再在背後談論我,我就……我就……”

寇仲關心道:“這回是什麽刑罰呢,最好不要掌嘴刮臉,給人看到實在不是太好,小鬼也該有小鬼的麵子吧!”

白衣女拿他沒法,氣道:“到時自會讓你們後悔,待會吃飯時不準你們胡言亂語,知道嗎?”

寇仲笑嘻嘻道:“不如以後我們喚大士你作娘,以後我們用你的錢就不會不好意思。”

白衣女俏臉首次微泛紅霞,使她更是嬌豔欲滴,尤其那對美眸神采盈溢,更可把任何男人的魂魄勾出來。

寇仲向徐子陵打個眼色,兩人齊叫道:“娘!”

白衣女終忍不住,笑得坐下來,喘著氣道:“若真有你這兩個混賬不肖子,保證我要患上頭痛症。”

寇仲見她沒有斷然拒絕,又笑得花枝亂顫,前所未有的開心迷人,打蛇隨棍上道:“我的娘啊!孩兒看你的武功也算不錯,被宇文化骨打傷後幾個時辰就恢複過來,不如傳我們兩手武功,讓我們憑著家傳之學,光大你的門楣,不致丟了你的麵子。”

笑的感染力確是無與倫比,白衣女笑開了頭,雖明知寇仲在逗她笑,仍忍不住笑得要以手掩嘴,笑罵道:“去你的大頭鬼,徐小鬼比你老實多了,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寇仲像被冤枉了似的失聲道:“小陵老實?我的天!他比我更狡猾,隻因愛上他的娘,方變成個呆子。”

徐子陵怒道:“我怎樣狡猾?所有鬼主意全是你出的,而我這笨人則負責出手,還要憑空捏造些罪名來加到我頭上?”

白衣女苦忍著笑,瞧瞧窗外夕照的餘暉,歎道:“我定是前生作孽,故在今世給你這兩個小子纏上。好吧!雖然明知沒有什麽用處,我仍傳你們一種練功的法門,若你們真能練出點門道來,再考慮傳你們劍術,不過你們既不是我的孩子,更不是我的徒兒。”

兩人精神大振,同聲問道:“那你究竟算是我們的什麽?”

白衣女愕然半晌,苦惱道:“別問我!”芳心卻湧起溫暖的感覺。她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何會對兩個小子生出難以割舍的感情,甚至當他們喚自己作娘,竟生出不忍斥責的情緒。她本身亦是在戰亂中產生出來的孤兒,由高麗武學大宗師傅采林收養,自幼把她培養作刺客,並學習漢人語言文化,此次南來,正是作為修行的一部分。

寇仲嬉皮笑臉道:“還是作我們的娘最適合,打鐵趁熱,我的娘啊!快些把你的絕技盡傳孩兒們吧!”

白衣女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忽然低聲道:“我叫傅君婥,歡喜就喚我作婥姐吧!真想不到此行會多了你兩個小調皮。”

寇仲見她態度上大是不同,擠眉弄眼道:“我還是喜歡喚你作娘,是嗎?小陵!”

傅君婥柔聲道:“嘴巴長在你臉上,你愛喚什麽就喚什麽好了。”

徐子陵湧起想哭的感覺,兩眼紅起來,垂頭喚道:“娘啊!”

傅君婥亦是心頭激動,好一會才壓下這罕有的情緒,冷冷道:“你喚你們的,卻休想我肯承認你們是我的兒子,更不要妄想我會帶你們在我身邊。好了!我現在教你們打坐練氣的基本功,此乃傳自家師的上乘法訣,若未得我許可,不準傳人,否則縱使我怎樣不忍心,亦會迫於師門規矩,宰了你兩個小鬼。”

兩人不迭點頭答應。

傅君婥肅容道:“吾師傅采林,武功集中土、西域和高麗之大成,自出樞機,故能與雄霸西域的‘武尊’畢玄、中土的道家第一高手‘散真人’寧道奇並稱當世三大宗師。他嚐言‘一切神通變化,悉自具足’,那是說每個人都懷有一個深藏的寶庫,潛力無窮,隻是被各種執著蒙蔽了而已。”

徐子陵恍然道:“難怪娘說練功雖由童真時練起,皆因兒童最少執著,故易於破迷啟悟。”

傅君婥呆了一呆道:“我倒沒有這麽想過,你這小子看來頗有點悟力。”

寇仲得意道:“小陵得孩兒不斷點醒,當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傅君婥狠狠盯著他道:“你這家夥最愛賣弄聰明,不要得意,聰明的人往往最多雜念,而雜念正是練基本功的最大障礙,隻有守心於一,才能破除我執,靈覺天機,無不一一而來,然後依功法通其經脈,調其氣血,營其逆順出入之會。所以其法雖千變萬化,其宗仍在這‘‘一’之道。”

寇仲搔首道:“如此豈非武功最高的人,就應該是最蠢的人嗎?娘的師傅是否又笨又蠢呢?”

傅君婥為之氣結,又是語塞,明知事實非是如此,卻不知如何去駁斥他,換了以前,還可下手揍他一頓,現在對著這喚娘的兒子,卻有點舍不得,正苦惱時,徐子陵仗義執言道:“當然不是這樣,武功能成宗立派者,必由自創,始可超越其他守成的庸材。所以娘指的該是小聰明而非有大智大慧的人,所謂大巧若拙,師傅該是這種大智若愚的人才對。”

寇仲和傅君婥像初次認識徐子陵般把他由頭看到腳,同時動容。

傅君婥點頭道:“陵小鬼果然有點小道行。”

寇仲歡喜道:“我這兄弟怎是小道行,我看他平時蠢蠢呆呆的,原來隻是大智若蠢,深藏不露,累得老子不斷要表露本是大巧若拙的智慧,卻竟變成賣弄小聰明。”

傅君婥忍不住曲指在寇仲的大頭敲了一記,嗔道:“若你再插科打諢,我便再不傳你功法。”

寇仲摸著大頭抗議道:“我的娘下次可否改打屁股,否則若敲壞我的頭,還怎樣練娘的上乘功法?”

傅君婥沒好氣和他瞎纏,徑自道:“我教你們的叫‘九玄大法’,始於一,終於九,除家師外,從沒有人練至第九重大法,娘也……我也隻是練到第六重。”

傅君婥衝口而出自稱為娘,窘得俏臉紅透,更是嬌媚不可方物,見兩小子均暗自偷笑,大嗔道:“不準笑,都是你們累人,你們究竟學還是不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