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上征途1
接下來的八天,兩人各練各的,有時連打獵都不去,隨便摘些野果,填飽肚子了事。寇仲練的是那幅似在走路的圖像,經脈穴位以紅點虛線標示,與徐子陵那幅全無分別,但行氣的方式卻剛好相反。似是起始的粗黑箭頭,對正頭頂天靈穴。至於自此以下的箭頭卻分作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每色箭頭看來都像說出一套完全不同的功法,不但路徑有異,選取的穴脈亦大不相同。其中很多穴脈根本是傅君婥沒有提過的,又或提及時指明與練功無關。
徐子陵那幅卻是仰臥的人像,粗黑箭頭指的是右足湧泉穴,七色箭頭的最後歸結卻是左足湧泉穴,不像寇仲的重歸頭頂天靈穴,複雜處則兩幅圖像都是不相伯仲。
兩人心無所求,橫豎無事可做,依著娘教下的心法,抱中守一,意念自然而然隨早已記得滾瓜爛熟的指示經穴過脈,總在有意無意之間,深合九玄大法之旨。有時練紅色箭頭,有時練別的顏色,雖似沒有特別的功效,但兩人亦不斤斤理會。
到後來,寇仲突然醒覺般依圖像行走的姿勢閉目在穀內走來走去,而徐子陵則要躺下來方感適意,一動一靜,各異其趣。到第九天晚上,忽地雷雨交加,兩人哪睡得著,被迫起來練功。寇仲如常漫步穀中,徐子陵則索性浸在溪水裏,隻露出臉孔,各自修行。不旋踵兩人物我兩忘,進入似睡非睡、將醒未醒的奇異境界。
兩人腦海中同時浮現出《長生訣》各自熟習了的圖像,並且再不理什麽箭頭指示,隻是虛虛渺渺,精神固定在某一難以形容的層次。
奇妙的事來了。先是徐子陵腳心發熱,像火般灼痛,接著火熱上竄,千絲萬縷地湧進各大小脈穴,那種感覺,難受得差點令他想自盡去了結痛苦,猶幸冰涼的溪水和雨水,稍減難受。徐子陵福至心靈,知道是神兆發動的時刻,再不去理會身體的痛楚,也不理會在體內亂闖亂竄的真氣,靜心去慮,隻守於一。也幸好傅君婥來不及告訴他有關氣機發動的情況。若換了是九玄大法氣動的正常情況,會是脊骨尾閭發熱,再由督脈逆上,衝破玉枕關,通過泥丸,再回到前麵的任脈,如此運轉不休,經三十六周天而成基本功法。對一般武人來說,這已是夢寐以求的境界,由此登上內家高手之途。至於徐子陵這刻的情況,根本是前所未有之事,一般人會視之為走火入魔,輕則癱瘓,重則經脈爆裂而亡。故石龍當日依圖練習,由於早有成見,一試不妥下,不敢再練下去。徐子陵根本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一心認為本該如此,心無罣礙下,死馬當作活馬醫,反得到圖像的真髓。
寇仲則是另一番光景,一股奇寒無比的真氣,貫頂而入,接著流入各大小脈穴,凍得他差點僵斃,不由自主奔跑起來,使氣血仍能保持暢順。兩人就是這麽強撐近兩個時辰,到天明時,寇仲終支持不住,軟倒地上。際此要命的時刻,全身經脈似乎全都爆炸開來,接著昏迷過去,人事不知。徐子陵則發覺體內差點把他活活灼死的熱氣潮水般迅速減退,一時漫無著落,亦失去知覺。
正午時分,雨過天晴,太陽破雲而出,寇仲首先醒過來,體內涼浸浸的,一點不怕火毒的太陽,舒服至極。寇仲仍弄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想起昨晚的情況猶有餘悸,茫然坐起來。一看之下不得了,整個天地清晰了很多,不但色彩更豐富,很多平時忽略了的細微情況,竟一一有感於心,至乎平時忽略了的風聲細微變化,均漏不過他靈敏聽覺。最奇怪是無論天與地,一塊石頭、一株小草,都像跟他是相連地活著般,而自己則成為它們其中的一份子,再不是兩不相關。寇仲心中大奇,暗忖原來氣機發動後,世界竟會變得煥然一新,就在這時,一股無以名之的狂喜湧上心頭,令他跳了起來。
寇仲首先想起徐子陵,大叫一聲,高嚷道:“小陵,我練成第一重了,看!我的身體多輕,可以翻筋鬥了。”
連翻兩個筋鬥後,飛奔著去找自己的好兄弟。事實上即使請齊當代所有見聞廣博的武學大宗師來,也不知兩人究竟練成什麽東西。甚至寫出《長生訣》的作者,亦要為兩人現在的情況瞠目以對。不過兩人確因而改變了體質,但若說動手對陣,隻要來個普通的會家子,足可打得他們跪地求饒。可是由此發展下去,兩人的內功勁氣可達到什麽境界,誰都說不上來。
徐子陵聽到他呼叫聲,逐漸回醒過來,仍是浮在水麵,全身暖洋洋的,沒有一點寒冷感覺,忙爬上岸來。
接著是一震跪下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美麗倍增的世界。
由那天開始,兩人以為練通九玄大法第一重的境界,又對那晚的痛苦記憶猶深,暫不敢練功,卻再耐不住性子,早上起來往外狩獵,到日落西山返回穀地,無論如何疲倦,隻要一覺睡醒,立時疲勞盡去。
這天醒來,寇仲扯著徐子陵來到傅君婥墳前,說道:“我們這樣下去,娘必不高興,何況她還想我們娶妻生子,建立功業,成為不平凡的人。”
徐子陵默然片晌,點頭道:“我也想到外麵闖闖,不過我們雖練出點門道來,但比起真正的高手,相差仍是不可以道裏計,若做個帳前小卒,自覺又不甘心,娘這麽厲害,我們怎也不可丟她的麵子。”
寇仲笑道:“這個當然,正如娘說,宇文化及對《長生訣》是誌在必得,定不肯放過我們。說不定已使人畫下圖像,全國懸賞,所以我們仍須避避風頭,本來最好是在這裏,不過若這麽下去,我們定會變成野人。”
徐子陵道:“你有什麽計劃?”
寇仲胸有成竹道:“我們先把《長生訣》找個地方埋了它,然後往南走,見到什麽城鄉縣鎮就設法留下,看看可否找到工作,打聽清楚形勢,然後繼續我們投靠義軍的大計。”
徐子陵不知如何,亦很想出外闖**一番,當下拜祭了傅君婥,埋好《長生訣》,取回衣服穿上,袋好銀兩,離開這令他們心傷魂斷、永世都忘不了的美麗小幽穀。
這時已是秋天,天氣清爽。兩人終是年輕,逐漸由傅君婥慘死的打擊恢複過來,開始有說有笑,更由於初窺武技的堂奧,對自己的信心亦壯大起來。往南走了七天,遇上一條小村,隻有十多戶人家,其中有燈火的隻兩三家,可知此處人家在戰亂頻仍下,都是生活困苦,惟有儉省過活。兩人有點重回人世的感覺,朝村莊走去,驀地犬吠之聲大作,頓時群犬相應,好幾頭巨犬還此進彼退,互相壯膽地朝他們移來。
兩人暗暗心驚提防,幸好有村人出來,喝散群犬,還熱情招呼他們留宿一宵。翌晨他們留下宿錢,問清楚附近最大鎮縣的方向,又上路去。再走十多天,來到浙水西端新安郡南的一個叫翠山的大鎮,約有兩千多戶人家,位於鄱陽湖之東,人丁頗為興旺,石橋瓦屋鱗次櫛比,是繁盛的江南水鄉鎮市,規模雖隻有丹陽的四分之一,更沒有高牆城門,但兩人一見就生出想留下來的心意。最吸引他們是鎮上婦女衣著講究,無論剪裁和文繡都表現出水鄉女兒的玲瓏與巧思。更令他們高興的是她們都披上繡花卷膀、足著繡花鞋兒,腰束多褶裙,越顯得嬌嬈多姿,成群結隊地招搖過市,看得他們心都癢起來。尤其是現在囊內頗有幾個子兒,非是以前的窮混混,心情大是不同,胸膛挺直多了。
兩人找到間看來不太昂貴的小旅館,要了個小房間,提心吊膽地往鎮公所摸去,若見到有自己尊容的畫像懸賞,隻好立即逃之夭夭。鎮上商店大多為前店後坊,樓上住人,作坊和貨倉靠水,充分利用河道的運輸之便。到鎮公所後,隻見貼滿征兵募卒的文告,卻不見任何懸賞的榜文,兩人心花怒放,一聲歡呼,大模大樣沿街遊賞。一群年輕女子笑嘻嘻地迎麵而來,見到兩人各具奇相,體格軒昂,登時眉挑目語,逗得兩個小子心花怒放。自出生以來,兩人還是首次得到來自異性的賞識,登時信心大增。事實上在山穀隱居的這個夏季,由於大量的運動和上乘功法的修煉,又正值他們處在青春發育期,兩人不但長得更高壯,最顯著是神氣上的表現,使他們散發出某種難以言喻的少男魅力。兩人很快便給水鎮濃厚的民俗鄉情征服,暗忖就算留在此處,娶妻生子,也是不錯。當日在揚州之所以整天作發達幻夢,皆因不滿於現狀,又飽受欺淩,現在到了這好像世外桃源的地方,民風淳樸,感覺新鮮之極,於是立時改變心意,不作投軍之想。
寇仲瞥見一塊寫著“留春院”的大招牌,摟著徐子陵的寬肩擠眉弄眼道:“小陵,你也差不多十六歲,我卻快十七歲,人家有些年方十四便娶小媳婦,而我們到現在仍是童男之身……”
徐子陵不耐煩道:“我知你的意思,有了銀兩,你這小子還不渾身發癢嗎?我並不反對撥出部分來作為開光費,但至少要待我們找到工作,安頓下來,才研究怎樣去尋歡作樂,而且那可是娘留給我們的老本,足可夠我們興建間頗像樣的樓房,還可經營間小店鋪,絕不可妄充闊綽把它花光。”
寇仲見他不是真的反對,喜道:“當然當然,讓我們先去大吃一頓,再探聽一下有什麽工作正欠缺人手。”
兩人來到一間飯館之前,正要進去,一位壯碩如牛的漢子旋風般衝出來,夾著包袱,轉左而去,一個矮瘦老漢追出來,大叫那漢子的名字,但那漢子頭也不回,徑自走了。矮瘦老漢頹然坐了下來,靠著鋪門,狠狠咒罵。
兩人一頭霧水,正要入店,那老漢尖聲道:“今天不開鋪,以後都不開鋪。”
他們這才知道他是飯館的老板,看他滿身油汙,就知是兼上夥頭之職。
寇仲最是好奇,問道:“為何以後都不開鋪?”
老漢斜斜兜兩人一眼,悶哼道:“那敗家子都走了,我女人又在上月過身,一個人怎麽理這間大鋪子?”又垂頭歎氣道:“若說造飯手藝,我老張認第二,誰敢認第一,什麽團油飯、清風飯、玉井飯,我老張哪一樣不是拿手本領,偏這敗家子不懂繼承絕技,整天嚷著要去參軍立功,你看,另日他變了個乞兒回來,我絕不會養他!我索性回到鄉間去,讓他想尋我也尋不到。”
兩人交換個眼色,同時蹲下來。寇仲道:“那太可惜,這麽一大間鋪子就此關門,不如你雇用我們作幫手,同時又做你的徒兒,那麽張公你的絕技將不會失傳。至多我們收順些兒,每個月要你兩百個五銖錢吧!”
老張大感愕然,上上下下打量兩人好一會,好奇地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寇仲胡謅一番後,老張道:“是否兩個人一共二十串錢?”
每串十錢,二十串是二百錢,這在一個人來說已是非常微薄的工資,而兩個人隻給二百錢,更是太過刻薄,難怪老張逼走兒子。
寇仲隻想學他的造飯之技,好得將來用以營生,不過他亦是精於數口的厲害角色,想也不想道:“要包吃包住。”
老張眯起老眼怪聲怪氣道:“包吃包住可以,但一切打掃雜務,全由你兩個一手包辦。”
寇仲笑道:“成交!現在我們正餓得要命,這餐自然是入張老板的數。”
就是這樣,兩人搬到老張飯館樓上他兒子空下的房間居住,每天天未亮便起床工作,到午膳後老張關鋪睡午覺,兩人負責去買貨提貨,晚飯關門後,老張洗澡睡覺,他們則洗碗打掃,忙個不亦樂乎,不要說去青樓開光,連睡覺的時間也不大足夠。不過老張的造飯手藝確有真實本領,名聞當地,路過的商旅均樂於光顧。飯館隻賣三種飯,就是老張提過的“團油飯”、“清風飯”和“玉井飯”,但老張卻不是技止於此。有了寇仲和徐子陵後,他亦不時接些上門到會的生意來做。兩人由於有心偷師,兼之老張年老力衰,日漸倚重他們,便逐點逐滴地把他的烹飪絕活傳給他們。
三個月下來,他們已充滿信心,認為可自展拳腳了。另一方麵,卻逐漸對這個行業厭倦起來。使他們舉棋不定,和一時提不起離開的決心,是怕撇下老張,會使他禁受不起。這晚兩人關鋪之後,趁老張到樓上去,商議起來。
寇仲道:“我們是否決定不再去投靠義軍,又或不做什麽武林高手?”
徐子陵攤在椅內,歎道:“這樣忙得昏天黑地,沒有一點空閑的生活,看來不是那麽有趣。”
寇仲道:“假若如此,我們在此多待三個月,過了年關和春分,到天氣回暖,便離開這裏。”
徐子陵苦惱道:“但我又有點不舍得呢!”
寇仲苦笑道:“我也有點舍不得,不過我卻有個想法,所謂男兒誌在四方,我們何不到嶺南投靠宋家,宋魯對我們可是相當不錯,若能拜他為師,我們說不定真可完成我們的夢想呢。”接著咬牙切齒道:“若能練成武功,我第一個就要宰了宇文化及那奸賊。”
徐子陵淒然道:“昨晚我又夢到了娘,她怪我沒有誌氣,不敢為她報仇。”
寇仲長呼一口氣,斷然道:“我們實在太膽小,不算得男子漢大丈夫,打不過最多是死,這些日子既怕練功辛苦,又怕會走火入魔,不敢繼續下去,怎對得起娘。我決定由明天開始,改過自新,重新練功,將來不宰宇文化及誓不罷休。”
徐子陵眼中頓時閃過前所未有的精芒,伸手和他緊握道:“你有此決定,我整個人都舒服起來,我們在揚州時誌比天高,怎可忽然變成縮頭烏龜呢?不如明天就走。”
寇仲奇道:“為何剛才你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就像娘生前那種眼神。”
徐子陵愕了片晌,沉吟道:“說真的,雖然我沒有蓄意練功,但每到晚上躺下來,腦海會浮現出那運功行氣圖,隨而自動練起功來。”
寇仲懊悔道:“早知我也像你那樣勤練不輟便好了,此後可不能荒怠下去。好吧!明天我們立即上路。”
徐子陵沉吟道:“誰去跟老張說呢?”
寇仲苦笑道:“一起去吧!這孤寒鬼也該受點教訓吧!”
翌晨兩人天未光背著包袱踏上征途。就是這個突然而來的決定,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和武林的命運。目的地是大隋國的東都洛陽。當日宋魯曾說過到四川辦妥事後,會到洛陽去尋找傳說中的和氏璧。由於這非是十天半月可以做到的事,所以雖事隔半年,他們仍想到洛陽碰碰運氣,看看可否遇上宋魯。愈接近長江,他們愈感受到戰亂的壓迫,道上不時遇上逃難的人,問起來則誰都弄不清楚是躲避什麽人,根本分不清是隋軍還是義軍。這天來到一個小縣城,找到間小旅館,睡到午夜,忽然街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兩人知道不妥,忙收拾行囊,趕到樓下,扯著正要離開的其中一個客人詢問。
那人道:“杜伏威在東稜大破隋軍,進占曆陽,卻想不到他的軍馬這便來了。”說罷惶然而去。
兩人想不到曆陽這麽快失守,立時破壞他們到曆陽乘船北上的大計。來到街上,隻見人車爭道,搶著往南方逃走,沿途呼兒喚娘,哭聲震天。兩人雖是膽大過人,終仍是大孩子,感染到那種可怕得似末日來臨的氣氛,登時心亂如麻,盲目地隨人流離開縣城。路上布滿擠跌拋棄下來的衣服、家具、器皿和鞋子,什麽東西也有,可知情況的混亂。兩人死命拉著對方,怕給人潮擠散。出到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照明火把和逃避戰禍的人,想不到一個小小縣城,平時街上疏疏落落,竟一下子鑽了這麽多人出來。
寇仲拉著徐子陵,改變方向,由支路離開大隊,沉聲道:“我們仍是要北上,隻須避開曆陽。”
徐子陵點頭道:“理該如此,我們小心點就行。”
兩人掉頭繞過縣城,繼續北上。離開翠山,他們還是首次走夜路,出奇地發覺借著微弱星光,足可清楚看到路途。走了個許時辰,前方漫天火光,隱有喊殺之聲傳來,嚇得兩人慌不擇路,遠遠繞過,就是這個改變,使他們完全失去方向的感覺。到天明時,他們來到一個小村莊處,正想找人問路,驀地蹄聲大作,一隊人馬由山坡衝刺而來,兩人大吃一驚,忙躲進附近的草叢裏。這批約六十人的騎隊,一看他們雜亂無章的武士服,便知道必是義軍,人人臂掛綠巾,甫進村內先射殺幾頭撲出來的犬隻,接著逐屋搜查,把村內百多男女老幼全趕了出來,一時雞飛狗走,呼兒喚娘,哭喊震天,使兩人不忍目睹。若有蓋世武功,這時便可出去主持正義。他們卻也想到,縱管武技強橫如楚霸王項羽,最後還不是落得烏江自刎的結局。在這動**的大時代中,個人的力量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綠巾軍把村內男女分兩組排列,團團散開包圍,防止有人逃走。兩人終於明白為何聞得義軍將至,整個縣城的人要逃得一幹二淨。慘在此等鄉村消息不靈,兵臨村內時仍不知是怎麽一回事。他兩人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看到那些持刀拿戟的義兵人人都像殺人不眨眼的凶徒,大氣都不敢吐出半口。尤其他們離最接近的義兵隻有五十多步遠,實是危險之極。
其中一個看來是義軍頭子的,在四名親隨左右護翼下,策騎來至排列村男的人堆中,把精壯的挑選出來,趕到一邊,另有人以繩子把他們綁成一串,非常橫蠻無道。遇有反抗者,馬鞭立時**而下,打個半死。兩人看得臉青唇白,悲憤莫名。母親妻子見到兒子丈夫被人拉去作伕役,發出陣陣令人不忍卒聽的呼號悲啼。可是那些所謂義軍則人人神情凶悍,沒有絲毫惻隱之心。
那軍頭挑完男丁,經過那些女眷小孩時,忽地勒馬停定,以馬鞭指著其中一名村女喝道:“你出來!”
村民立時一陣騷亂,卻給義軍迅速喝止,當然免不了有幾個倒地受傷的人。寇徐兩人看得睚眥欲裂,又知此時挺身而出起不了什麽作用。至此方知道投靠義軍的想法,是多麽愚昧天真。那村女被拖了出來,果然長得頗有秀色,身材豐滿,難怪軍頭心動了。
軍頭吃吃**笑之時,在旁邊一名年輕義兵冷冷道:“祈老大,杜總管有命,不得**婦女,祈老大現在臨崖勒馬,仍來得及。”
這人滿腔正義,又敢以下犯上,兩人想不到義軍中有此人物,心中喝彩。
祈老大冷哼道:“李靖你少管閑事,現在我是**婦女嗎?我是要把美人兒帶回家去,明媒正娶,納她為妻,杜爺難道連婚嫁都要管嗎?”
李靖正要說話,村女一口咬在抓著她的綠巾兵手背處,那綠巾兵吃痛放手,村女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狂奔出重圍,朝著寇徐他們的方向奔來。四名綠巾兵立時笑罵著策騎追來。寇徐兩人看到村女俏臉上淒惶的表情,湧起義憤,哪還顧得自己安危,就地撿起石頭,跳了出來,朝已追上村女的綠巾兵擲去。以前在揚州城,他們最厲害的武功就是擲石頭,所謂功多藝熟,頗有準繩,這刻毅然出手,又在對方猝不及防之下,兩名綠巾軍胸口中石,竟跌下馬來。此時那村女終於力竭,朝地上倒去。
寇仲忽覺自己渾身是勁,體內真氣激**,似乎老虎也可以打死兩頭,所擲出的石頭,比以前更是勁道倍增,大感興奮下叫道:“小陵救人搶馬。”
石頭連珠擲出,另兩名綠巾軍剛要彎弓搭箭,已臉頰中石,慘嘶倒地。蹄聲轟鳴下,眾綠巾兵見狀立即空群而至。徐子陵已摟起村女,正愁不知如何上馬,眼見眾兵趕來,心中一急,忘了自己不懂武功,竟急急追上正往前衝去的戰馬,還摟著那似是輕如無物的村女飛身上馬,豈知輕易地就穩坐到馬鞍上。寇仲亦跳上另一匹馬,一夾馬腹,可是戰馬竟然人立而起,把他掀倒地上。徐子陵上馬後那馬兒亦團團打轉,無法驅策前奔。那些綠巾軍迫至二十步許處,前頭的幾個人彎弓搭箭,不過怕傷及馬兒美女,都忍住不發。
徐子陵大叫道:“仲少快來!”
寇仲不知所措的聞呼狂竄而起,竟淩空跳上徐子陵的馬背,摟著徐子陵的腰,大叫道:“快走!”
就在這急得使人黑發變白的當兒,村女接過馬韁,一聲嬌呼,小腳蹬在馬腹處。戰馬一聲狂嘶,箭般前衝,載著三人,眼看要撞上樹林,豈知林內竟藏有一條泥路,左彎右曲,瞬眼間把並不熟路的賊兵拋在後方。寇仲和徐子陵同時怪叫歡呼,後者此時才醒起正緊摟著那陌生姑娘香軟的身體。俏村女不但騎術精湛,對附近地形更是了如指掌,穿林過野,上丘下坡,涉水登山,敵方追騎的聲音終沉靜下來。三人正高興之際,驀地戰馬失蹄,把他們拋到草叢處,狼狽不堪。當爬起來時,美村女驚呼一聲,拚命掩著胸前,原來衣服被勾破了,露出大截雪白的胸肌。兩人嚇得忙背轉身去。
寇仲見她長得隻比他們矮了三、四寸,把包袱往她拋過去,說道:“衣服都是幹淨的,揀件出來換上吧!我們是不會偷看的。”
窸窸窣窣,不片刻村女含羞道:“換好了!”
兩人轉過身來,一時都看呆了眼,暗忖原來她長得這麽好看。村女年約二十,雙瞳漆黑,皮膚則非常白皙,穿上男裝,別有一番神采韻味。
村女指向他們招了招手,低聲道:“隨我來!”
兩人回頭看了眼口吐白泡、命不久矣的戰馬,心中暗歎,悵然隨她去了。
走了足有半個時辰,村女帶著他們到達山上一個隱蔽的洞穴內,著兩人坐下,垂首道:“多謝兩位好漢仗義相救,小女子不勝感激。”
兩人被她尊稱好漢,立時飄飄然如在雲端,同時心中大奇,這女子的外貌不像村女,談吐更不似是在窮鄉僻壤長大的人。
俏村女見兩人瞪大眼睛,一臉疑惑的神情,更發覺兩人雖長得魁梧,但事實上仍隻是兩個年紀比自己還少的大孩子,一臉天真無邪,不覺畏羞之心大減,柔聲道:“奴家叫素素,並非曾家村的人士,隻因與主人失散,逃到那裏,被曾家村的人好心收留下來的。”
寇仲釋然道:“素素姐姐長得那麽美,不管好心不好心,自然也有很多人爭著收留你。”
素素俏臉一紅道:“不是那樣哩!”
徐子陵見寇仲開始口無遮攔,瞪他警告的一眼,問道:“姐姐在那裏住了多久,為何對環境如此熟悉?”
寇仲笑道:“姐姐的馬術真是了不起。”
兩人一向受人賤視鄙屑,所以若有人稍對他們好一點,便心中感動。現在忽然有了這位視他們為英雄的俏姐姐,那種新鮮興奮的感覺,可想而知。
素素不知如何,俏臉更紅了,輕聲道:“我在曾家村隻住了一個月,卻試過多次隨村人到這裏來行獵,至於騎術嘛!都是我家小姐教的。你們是否未騎過馬呢?”
兩人大感尷尬,暗忖那有不懂騎馬的英雄好漢。
寇仲幹咳一聲,岔往別處道:“姐姐的小姐原本住在什麽地方?”
素素被兩人姐姐前姐姐後地叫個不亦樂乎,心中歡喜,溫柔地說道:“我的小姐乃翟讓老爺的獨生女兒翟無瑕,當日我們的隊伍被人襲擊,混亂中走散了,不過我家小姐武功高強,理該無事,現在應回到滎陽去了。”
兩人立時動容。他們這三個月內在飯館棲身,每天都由商旅處聽到各種消息謠言,其中常被提起的就是翟讓和他的頭號大將李密。翟讓人稱“大龍頭”,乃瓦崗軍的首領,六年前與手下另一猛將徐世勣在瓦崗寨起義,據地稱王,屢敗隋兵,卻被隋將張須陀所製,未能擴張勢力。去年李密投翟讓,使翟讓實力倍增,李密更在滎陽大海寺擊破隋軍,襲殺張須陀,瓦崗軍自此聲勢大盛,隱然有天下義軍之首的聲勢,被多路人馬尊之為大龍頭,確是非同小可,想不到這位美姐姐竟是翟讓女兒的小丫環。
寇仲訝道:“滎陽不是在東都洛陽之東百裏許處嗎?離這裏這麽遠,姐姐怎會溜到這兒來呢?”
素素答道:“小姐要到曆陽聽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唱的戲,豈知泄漏消息,未到曆陽便出事,若非姐姐馬快,將無緣在此遇上你們。”
不知不覺間,她亦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就在此時,一聲輕咳,起自洞口。三人聞聲大駭,朝洞口望去。隻見一位高挺雄偉,年在二十三、四間的壯碩漢子,走了入來。寇仲和徐子陵跳了起來,雙雙擋在素素身前。
寇仲定睛一看,失聲道:“你不是那個叫李靖的人嗎?”
來人正是曾出言斥責綠巾軍兵頭的李靖,他長得並不英俊,臉相粗豪,但鼻梁挺直,額頭寬廣,雙目閃閃有神,予人既穩重又多智謀的印象。
李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與他黝黑粗糙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點頭訝道:“我正是李靖,這位小兄弟的眼力真厲害,當時你和我間相隔至少有一百五十步的距離,竟能認得李某的樣貌,故目下可以一口叫出來。但看你們的身手,卻不像曾習武功的人,此事確非常奇怪。”
兩人心中凜然,李靖憑寇仲一句話推斷出這麽多事來,可知他的識見和智計。
素素顫聲在後方道:“最多我隨好漢你回去吧!千萬別要傷害他們。”
李靖哈哈笑道:“隻憑小姐這麽有情有義的一句話,我李靖拚死也要維護你們。三位放心,我隻孤身找來,那祈老大已被李某暗裏射殺,如此**邪惡之徒,留在世上隻會多害幾個人。”
寇仲看他的體型氣度,曉得他兩人合起來也不是對方對手,何況對方還身攜長刀弓箭,不過他既說射死祁老大,又說拚死也要保護他們,該沒有騙他們的理由,放鬆戒備道:“李大哥請坐!”
李靖解下背上弓矢,放下佩刀,來到三人間坐下來,待各人坐好後,微笑道:“我本早該來了,但為要給你們掃去蹄印足跡,費了點時間。”
徐子陵與寇仲對望一眼,駭然道:“我們倒沒想及這點。”
李靖欣然拍他一記肩背,另一手豎起拇指讚道:“見義勇為,不畏強勢,是好漢子的行為。更難得你們尚未成年,竟有此膽量智計和身手,將來必是超凡人物。”
接著對素素道:“小姐的騎功很了得!”
三人得他誇讚,同時臉紅,亦對他大生好感。素素道:“那些綠巾兵會否遷怒曾家村的人呢?”
李靖若無其事道:“這是我第二個遲來的原因,是要釋放那些無辜的村民,殺祈老大和他那幾個跟班走狗隻不過喝幾口熱茶的工夫而已。”
素素雖是歡喜,但亦為他把殺人完全不當作一回事而駭然。
李靖淡淡地說道:“殺人始能奪馬,卻隻帶了兩匹馬來,因預估不到小姐並非曾家村的人,但現在見到小姐,才知尚欠一匹馬呢。”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李靖確是智勇雙全的人物,亦不由對他有點害怕。
李靖用心打量他兩個幾眼後,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是個天下大亂的時代,在刀兵相對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夠心狠手辣的人都要被淘汰。故隻要我們認清目標,定下自己的原則,分清楚是非黑白,敵友之義。便可對得住天地良心。”
兩人點頭受教。
素素道:“那些還沒殺的人是否仍在找尋我們?”
李靖微笑道:“主要是在尋我算賬,杜伏威名氣雖大,卻不是爭天下的料子,既縱容手下,又貪眼前小利,這麽強行拉伕入伍,弄得天怒人怨,村鎮荒棄,實是飲鴆止渴的下下之策,我起始還當他是個人物,現在可看通看透。”
寇仲最愛談“義軍經”,隻因徐子陵興趣不大,苦無對象。現在碰到李靖這“內行人”,喜問道:“李大哥認為目下哪支義軍最有前途呢?”
徐子陵思慮周密,想起素素應可算是翟讓方麵的人,提醒道:“仲少,不要亂說話。”
李靖見徐子陵以素素為對象並不停向寇仲打眼色,訝道:“小姐是哪一方的人呢?”
素素忙道出身世,然後道:“小婢對天下大勢的事一概不知,你們勿要因我說話有所顧忌。”
李靖顯然很看得起寇仲和徐子陵,正容道:“縱觀現今形勢,雖說義軍處處,但算得上是出色人物的卻沒有多少個,現在聲勢最盛的首推‘大龍頭’翟讓,不過翟爺的手下大將李密,聲勢尤在他之上,又深諳兵法,如此主從不明,將來必會出事。”
素素色變道:“怎麽辦好呢?”
李靖沉聲道:“小姐若信李某之言,該從此脫離翟家,免致將來有舟覆人亡之禍。”
素素淒然道:“小婢自幼賣入翟家,那時老爺還在東郡當法曹,後來他因殺死權貴之子,被判死刑,逼不得已下反出來起兵自立。而且小姐對我情如姊妹,我怎可離棄她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翟讓仍未算最厲害,那麽李密是否最有前途?”
李靖啞然失笑道:“‘最有前途’四個字用得很有趣,可見小兄弟他日必是雄辯滔滔之士。這話說得不錯,李密不但是當今有數的武林高手,更是用兵如神的兵法家,為人亦有領袖魅力,是可問鼎天下的人物。問題在對手太多,首先就有四姓大閥,均是人才輩出,決不會坐看隋室天下落在異姓人手上,此種門閥之見,根深柢固,誰都沒法改變。而四閥最優勝的地方,是屢世顯宧,精於治國之道,豈是一般起義的山野之民所能及,杜伏威就是最好例子,縱是武功高強,亦難成大器?”
兩人同時想起宇文化及,露出憤恨之色。
李靖訝道:“李某尚未請教兩位小兄弟的姓名呢!”
寇仲和徐子陵知道給他看破心事,故想從他們的姓名來曆加以推測。
徐子陵報上兩人名字,坦然道:“宇文化及殺了我們的娘,所以我們要找他報仇。”
李靖哪想得到其中曲折,還以為宇文化及真個害死他們的娘,就像楊廣累得許多人民家破人亡那種慘況,其後再經徐小陵解說清楚,才知備細,不禁肅容道:“兩位小兄顯然入世未深,須知江湖上有句話叫‘逢人隻說三分話’,很多表麵看來很可靠的人,說不定在某一形勢下忽然成了敵人。那你以前曾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致命的因由。”
兩人點首受教,素素感動道:“李大哥對他們真的很好。”
李靖灑然道:“能讓李某一見投緣的人少之又少,一見死心的則多不勝數。這世上很多看似絕無可能的事,都是由有誌氣的人一手締造出來的,布衣可封侯拜相,甚至榮登皇座;一無所有的人可以成為富商巨賈,此種事早不乏先例,故你們大可以此自勉。”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眉飛色舞。與李靖的一席話,就像在黑夜怒海裏驟遇照明燈,使他們看到希望和目標,重新振起因傅君婥之死而遭受沉重打擊的誌氣。
李靖續道:“翟讓、李密之外,眼前最有聲勢的還有王薄、竇建德和杜伏威,這三股勢力是最……最有前途。”
寇仲見以李靖這種見多識廣的人物亦要采用他的句語,大感得意,說道:“杜伏威你評過了,王薄和竇建德又是什麽厲害的家夥?”
素素“噗嗤”一笑道:“竟說人是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