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深入海2
兩人忙點頭應學。
傅君婥好一會後恢複常態,說道:“下者守形,上者守神,神乎神,機兆乎動。機之動,不離其空,此空非常空,乃不空之空。清靜而微,其來不可逢,其往不可追。迎之隨之,以無意之意和之,玄道初成。這是第一重境界。”頓了頓續道:“勿小覷這重境界,很多人終其一生,仍沒有氣機交感,得其形而失其神,至乎中途而廢,一事無成。”
見兩人都在搖頭晃腦,似乎大有所得,訝道:“你們明白我說什麽嗎?”
寇仲奇道:“這麽簡單的話,有什麽難明呢?”
傅君婥暗忖師傅已盛讚自己乃練武奇才,但到今天練至第六重境界,始能真正把握法訣。這兩個小子怎能一聽就明,指著寇仲道:“你給我說來聽聽。”
窗外光線轉暗,室內融合在淡淡的暗光裏,另有一番時光消逝的荒涼調兒。
寇仲愕然道:“這番話已說得非常好,很難找別的言詞代替,勉強來說,該是由有形之法,入無形之法,妄去神動,當機緣至時,會接觸到娘所指的體內那自悉具足的無形寶庫,神機發動,再以無心之意禦之駕之,便可練出了……不!隻是練出真氣來。我可否立即去練。”
傅君婥聽得目瞪口呆,這番解說,比之師傅傅采林更要清楚明白,這人天資之高,已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一時竟說不下去。
徐子陵道:“仲少若這麽急切練功,說不定反為有害,所謂無意之意,應指有意無意間那種心境,故空而不空,清靜而微,來不可逢,往不可追。”
傅君婥更是聽得頭皮發麻,這兩人就像未經琢磨的美玉,自己稍加啟發,立即顯出萬丈光芒。
寇仲尷尬道:“我隻是說說吧!不過請娘快點傳授有形之法,那麽時機一至,我就會無論於吃飯拉屎之時,都可忽然練起功來。”
傅君婥氣道:“不準說汙言穢語,我先教你們盤膝運氣的法門,隻說一次,以後再不重複。”
兩人精神大振,敲門聲起,卻是來自傅君婥的鄰房。
傅君婥歎道:“晚膳後再繼續吧!”
見到兩人失望神色,差點要把宋師道的邀約推掉。忽然間,她真有多了兩個俏皮兒子的溫馨感覺。
宋師道在艙廳設下酒席,簡單而隆重,出席的尚有一對男女。男的年約四十,卻滿頭白發,長著一把銀白色的美須,半點沒有衰老之象,生得雍容英偉,一派大家氣度,且神態非常謙虛客氣。女的約二十五、六間,頗為妖媚,與男的態度親昵,神情體態甚為撩人,給人有點不太正派的感覺,也使寇徐兩人想起春風院的姑娘,不過她的姿色卻遠勝該院的任何紅阿姑。經宋師道介紹,原來男的是宋閥的著名高手“銀須”宋魯,以一套自創的“銀龍枴法”名傳江南,是宋師道的族叔,乃宋閥核心人物之一。女的叫柳菁,是宋魯新納的小妾,至於來曆卻沒說出來。宋師道要介紹三人時,方醒覺根本不知三人姓甚名誰,正尷尬時,傅君婥淡淡說出三人名字,沒作隱瞞。
宋魯笑道:“傅姑娘精華內斂,顯具上乘武功,配劍式樣充滿異國情調,不知是何方高人,竟**出像姑娘這般高明的人物來呢?”
寇徐兩人暗暗咋舌,所謂成名無僥幸,他們雖未聽過宋魯之名,但也知他是響當當的人物,故此眼力如此高明,說話如此得體,不由對他生出仰慕之心。他們的眼光比任何拍馬屁更具成效,宋魯立時對他們大生好感。
傅君婥平靜答道:“宋先生請見諒,君婥奉有嚴命,不可泄漏出身份來曆。”
柳菁那對剪水秋瞳橫了兩個小子一眼,微笑道:“兩位小兄弟均長得軒昂英偉,為何卻沒有隨傅姑娘修習武技,不知是姑娘的什麽人呢?”
寇仲挺胸幹咳道:“我們兩兄弟正準備隨我們的娘修習上乘武技,多謝宋夫人讚許。”
宋師道見他說“我們的娘”時,目光落到傅君婥無限美好的嬌軀上,色變道:“你們的娘?”
傅君婥俏臉微紅,狠狠瞪寇仲一眼,尷尬道:“不要聽兩個小鬼胡謅,硬要認我作娘。”
徐子陵故意摸摸肚子嚷道:“娘!孩兒餓了。”
柳菁忍俊不住,花枝亂顫地笑起來。宋師道和宋魯兩叔侄卻是一頭霧水,怎也弄不清楚這絕色美女和兩個小鬼的關係。
傅君婥見兩小鬼色迷迷地看著柳菁,竟生出一股妒忌的奇異情緒,冷哼道:“再敢胡言亂語,看我……看我……”
宋師道盡釋疑團道:“傅姑娘和兩位小兄弟請入席,我們邊吃邊談。”
寇仲和徐子陵終是少年心性,見宋師道這麽尊重他們,妒意大減,又見桌上盡是山珍海味,忙搶著入席坐下,絲毫不理江湖禮數。宋師道等已有點摸清兩人底蘊,當然不會放在心上,殷勤請傅君婥入座,宋師道和宋魯陪坐左右,柳菁則坐在宋魯之旁,接著是寇仲和徐子陵。
兩名恭候一旁的大漢立時趨前為各人斟酒。
傅君婥道:“我一向酒不沾唇,他們兩個也不宜喝酒,三位請自便。”
寇仲和徐子陵正想嚐嚐美酒的滋味,聞言失望之色,全在臉上清清楚楚表露無遺。傅君婥暗感快意,終整治了這兩個見色起心的小鬼。
宋魯笑道:“大家都不喝酒好了,小菁有問題嗎?”
柳菁嬌笑道:“妾身怎會有問題,有問題的怕是兩位小兄弟吧?”
寇仲挺胸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可喝可不喝,怎會有問題?”
宋家三人個個跑慣碼頭,見盡大小場麵,明知他硬撐,並不說破,轉往別的話題上。宋魯顯是精於飲食的人,隨口介紹桌上美食,又說起烹飪之術,聽得寇仲和徐子陵兩個餐飽餐餓的人目瞪口呆。手底卻不閑著,對菜肴展開掃**戰。傅君婥卻毫無興趣,隻吃了兩條青菜,停下箸來,玉容靜若止水,美得像天上降世的觀音大士。宋師道對她愈看愈愛,但因宋魯指出她可能來自中土之外,卻像橫梗心內的一根刺,因為他宋姓嚴禁與異族通婚,若這絕色美女確是異族之人,除非他叛出家門,否則隻能有緣無分。柳菁對寇徐兩個人令人不敢恭維的吃相卻大感有趣,含笑看著兩人風卷殘雲般把菜肴掃過清光,還不時幫他們夾菜,侍候周到。下人收去碗碟,宋魯親自烹茶款待各人。
宋魯見傅君婥對飲食毫無興趣,話題一轉道:“傅姑娘對我中土之事,是否熟悉呢?”
宋師道立時露出緊張神色,知道宋魯看出自己對傅君婥生出愛慕之心,故出言試探,以證實她異族的身份,讓自己死了這條心。
傅君婥淡淡地說道:“宋先生怎能隻憑我的佩劍形狀,斷定君婥是來自域外呢?”
宋師道俊目立時亮起來。
宋魯歉然道:“請恕宋某莽撞,不知姑娘有否聽過關於和氏璧的事?”
他終是老狐狸,轉了個角度,考較起傅君婥來。
寇仲像學生聽教般舉手道:“我聽過,秦昭襄王以十五座城池去換趙惠文王的鎮國之寶和氏璧,趙王派藺相如護送和氏璧去見秦王,老藺抱著人璧俱亡的笨方法,幸好秦王比他更笨,竟讓他把和氏璧送返趙國,這就叫什麽‘完璧歸趙’。”
眾人為之莞爾,柳菁笑得最厲害,指著寇仲道:“那和氏璧後來又怎樣?”
傅君婥心中感激,知寇仲怕自己答不上來,泄露出身份,所以搶著答問題,同時暗驚這“兒子”的急智。
寇仲隻因曾聽過白老夫子說過“完璧歸趙”的故事,才有話可說,至於“歸趙”之後又怎麽樣,哪會知道,尷尬道:“怕隻有老天爺才曉得吧!”
柳菁更是笑得花枝亂顫,整個人伏到宋魯身上去,媚態橫生。
宋魯見這小子哄得愛妾如此開懷,心中歡喜,一時忘了去試探傅君婥,不厭其煩道:“和氏璧後來落在秦始皇手上,秦始皇命李斯撰寫‘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鳥蟲形篆字,經玉石匠鑿刻璧上,於是和氏璧遂成和氏璽。”
寇仲和徐子陵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宋師道真怕宋魯迫問傅君婥,接上道:“漢高祖劉邦推翻大秦朝,秦王子嬰把和氏璧獻與劉邦,劉邦稱之為‘傳國璽’,自此和氏璧成為得國失國的象征。後來王莽意圖篡位,派弟王舜往長樂宮向孝元太後索璧,給孝元太後怒摔地上,致摔缺一角,王莽命人把缺角以黃金鑲補上去,使和氏璧又多添‘玉體金角’的雅名。”
寇仲笑道:“這個故事定是假的,若真的這麽大力一摔,和氏璧那還不摔成碎粉。”
宋魯動容道:“寇小兄確是智清神明,但此事確是千真萬確,因為此玉並非凡玉,當年楚人卞和在荊山砍柴,見一隻美麗的鳳凰棲於一塊青石上,想起‘鳳凰不落無寶地’,斷定青石必是寶物,於是獻給楚厲王,豈知楚廷的玉石匠均指卞和獻的乃是凡石,楚王一怒下斬去他的左足,趕走了他。卞和心中不忿,待武王繼位,再去獻寶,這次則再給斬下右足。到武王的兒子文王登位,聞知此事,把青石抬回宮裏,命工匠精心琢磨,剖開石頭,從中得到一塊光潤無瑕、晶瑩光潔的不世奇寶,為紀念卞和,故稱之為和氏璧。”
宋師道道:“若是一般玉石,楚廷的玉石匠不可能不曉得,致誤以為是普通石頭,且荊山地區從未發現過玉石,可知和氏璧實乃不同於一般玉石的另一種瑰寶,亦正因這種奇寶當時是第一次被發現,所以任何人都不認識。觀之摔於地而隻破一角,當知和氏璧的異乎尋常。”
這回連傅君婥亦生出興趣,問道:“究竟和氏璧是什麽東西呢?”
宋師道首次聽到佳人垂詢,心中暗喜,欣然道:“據我宋家自古相傳,此玉實是來自仙界的奇石,含蘊著驚天動地的秘密,至於究竟是什麽秘密,就無人知曉。”
徐子陵好奇問道:“王莽死後,和氏璧又落在何人手上呢?”
柳菁笑道:“傳到漢末的漢少帝,和氏璧又失去了,到三國時,長河太守孫堅在洛陽城巡邏,忽見一口水井光芒四射,命人打撈,起出一宮嬪屍身,頸係紅匣,打開一看,正是和氏璧,到孫堅戰死,和氏璧輾轉落在曹操手上,被傳了下來,到隋滅南陳,楊堅遍搜陳宮,卻找不到陳主所藏的和氏璧,使楊堅引為平生憾事。”
傅君婥忍不住問道:“諸位為何忽然提起和氏璧一事呢?”
宋師道色變道:“看來姑娘雖身在江湖,卻不大知道江湖正發生的大事。”
宋魯拈須笑道:“和氏玉璧,楊公寶庫,二者得一,可安天下。現在烽煙處處,有能者均想得天下做皇帝。故這兩樣東西,成為天下人競相爭逐之物。最近江湖有言,和氏璧在洛陽出現,故自問有點本領的人,都趕往洛陽去碰碰運氣,這回我們把貨物送往四川後,會到洛陽走上一趟,看看宋家氣數如何?”宋魯風度極佳,不愧出身士族,無論口氣如何大,總令人聽得舒服。
寇仲雙目放光道:“若得了和氏璧,就可以得天下,我和小陵也要去碰碰彩。”
傅君婥雙目寒芒一閃,狠盯寇仲道:“憑你這小鬼頭配嗎?我絕不容你們到洛陽去,若再生妄念,以後我都不……不理你們。”她本想說不傳他法訣,臨時改口,威嚇力自然大減。
宋魯等仍弄不清楚三人關係,卻感到傅君婥雖是疾言厲色,其實卻非常關切這兩個頗討人歡喜的小子。
宋師道溫和地說道:“傅姑娘說得對,這種熱鬧還是不趁為妙,尤其和氏璧牽涉到武林一個最神秘的門派,這門派每隔一段時間,會派人入世修行,益發秘不可測。”
傅君婥奇道:“這是什麽門派?”
宋魯道:“傅姑娘問對人了,若是其他人,可能連這門派的名字都未曾聽過。”寇徐兩人好奇心大起,留神傾聽。
宋師道道:“這家派叫慈航靜齋,數百年來在玄門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但知道靜齋所在的人都不肯透露有關這家派的任何事情。幸而家父與其齋主曾有一段交情,所以比別人多曉得點。齋內全是修天道的女子,據說道門第一高手‘散真人’寧道奇曾摸上靜齋,找主持論武,豈知靜齋主持任他觀看鎮齋寶笈《慈航劍典》,寧道奇尚未看畢,便吐血受傷,知難而退,此事知者沒有多少人,所以江湖上並未流傳。”
寇仲一拍徐子陵肩頭,歎道:“這才是真正的秘笈!”
眾人中,當然隻有傅徐兩人明白他的意思。
宋魯歎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愈知得多,愈自覺渺小,再不敢恃強橫行。”
徐子陵心悅誠服道:“宋大爺才是真正的人物。”
他在揚州慣了稱人作大爺,自然而然就這麽叫了。
宋魯笑道:“兩位兄弟根骨佳絕,若早幾年碰上你們,宋某必不肯放過。”
寇徐兩人同時色變,一顆心直往下沉。娘已是這麽說,宋魯也是這樣說,看來這一生都休想成為高手。傅君婥也是陪他們心中難過,暗下決心,怎也要試試可否回天有術,造就他們,心中一熱,說道:“入夜了!我想早點休息。”
宋師道雖然千百個不願意,仍隻好如她所言,把夜宴結束。寇仲本想追問為何和氏璧會和慈航靜齋牽上關係,一來怕傅君婥不高興,更想到要學九玄大法,遂閉口不問,與徐子陵隨傅君婥回房去。在傅君婥的房間裏,三人圍成三角,盤膝而坐,月色由艙窗透入,剛好灑在傅君婥身上,使她更似下凡的觀音大士。
傅君婥神情肅穆,輕輕道:“你們知否我為何會去而複返,把你們由那肥縣官手上救走,後來在丹陽分手,又忍不住回到你們身邊呢?”
寇仲見她認真的神情,不敢說笑,正經答道:“是否因娘愛惜我們呢?”
傅君婥歎道:“可以這麽說,在宇文化及的親隨裏,有一個是我們高麗王派去的人,所以把你們送到北坡縣後,我便以秘密手法和他聯絡,查探宇文化及的傷勢。”
徐子陵喜道:“原來宇文化及也受了傷嗎?”
傅君婥傲然道:“當然了!我的九玄神功豈是等閑,不付出一點代價,怎能傷我,不過他也算難得,隻坐了兩個時辰,就功力盡複,隻從這點,可推知他比我尚高出一線。同時亦知他為了《長生訣》,不惜一切也要擒捕你們,所以回頭來救走你兩個小鬼,我怎肯讓那萬惡的暴君延年益壽。”
寇仲艱難地說道:“娘大可把我們的《長生訣》拿走,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不是幹手淨腳,遠勝有我們這兩個累贅……”
傅君婥截斷他道:“我偏不歡喜做這種無義的事就是了。”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問道:“娘為何又要在丹陽和我們分手呢?”
傅君婥幽幽道:“最後還不是分不了嗎?我也不知為何要對你兩個氣人的小鬼頭那麽好。本想把你們送到丹陽,讓你們有足夠盤纏自行上路,自生自滅就算了事。但想深一層,宇文化及既可動用天下官府的力量,你們終逃不過他的魔爪,忍不住又回頭找你們。你以為我看上那宋師道嗎?當然不是!我早打定主意以死殉國,怎還有意於男女私情,隻是想借他們的船使你兩個遠離險境。當船再泊碼頭,我們立即離船登岸,逃往起義軍的勢力範圍去,那宇文化及便拿你們沒法。”
寇仲斷然道:“我們索性先將《長生訣》毀掉,縱使宇文化骨追上來,也得不到寶書。”
傅君婥和徐子陵大感愕然,想不到一向貪財貪利的小子,竟肯作此犧牲。
傅君婥點頭道:“聽小仲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開心,但暫時仍不致到此地步。現在我先傳你們打坐的功夫。隻是你兩人必須立下誓言,一天達不到第一重境界的氣機兆動,不準出來江湖胡混,隻可乖乖得給我找個平靜的小鎮,躲避戰火,安安樂樂地過這一生算了。”
徐子陵兩眼一紅道:“娘!你對我們真的很好。”
寇仲也感動地說道:“縱使我們的親娘在生,也絕好不過娘你的。”
兩人當下立了誓言。
傅君婥教兩人合掌胸前之後,正容道:“練功之前,先得練性,務要掃除一切雜念,然後盤膝穩坐,左腿向外,右腿向內,為陽抱陰;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手大指,進入左手內,捏子訣,右手在外,為陰抱陽。此名九玄子午連環訣。所謂手腳和合扣連環,四門緊閉守正中是也。”
徐子陵不解道:“娘不是說過九玄大法重神輕形嗎?為何卻這般講究形式?”
傅君婥默然片晌,歎道:“假若你們真能練成神功,必是開宗立派,自創新局的絕代大師,我便從沒像你這般懷疑過,不過我隻能依成法來教導你們,你們若能想出其他方法,盡管去嚐試吧!但心法必須依從遵守,否則會生不測之禍。”
寇仲讚道:“娘真是開明,武場的師傅教徒弟時從來不是這樣的態度。”
接著傅君婥詳細說出奇經八脈和各重要穴位的位置,反複在他們身上指點,到兩人記牢,已是三更時分。大船忽地緩慢下來,岸旁隱隱傳來急遽的蹄聲。三人同時色變。
宇文化及雄渾的聲音由右方江岸傳過來道:“不知是宋閥哪位高人在船隊主持,請靠岸停船,讓宇文化及上船問好。”
艙房內傅君婥和兩個小子你眼望我眼,都想不到宇文化骨這麽快追上來。四艘巨舶反往左岸靠去,顯是恐怕宇文化及飛身下船,又或以箭矢遠襲。
宋魯的笑聲在船首處衝天而起道:“宇文大人別來無恙,宋魯失敬。”
宇文化及邊策馬沿岸追船,邊笑應道:“原來是以一把銀須配一把銀龍拐的宋兄,那事情更好辦,請宋兄先把船隊靠岸,容兄弟細告詳情。”
宋魯笑道:“宇文兄太抬舉小弟。換過宇文大人設身處地,變成小弟,忽然見京師高手漏夜蜂擁追至,沿江叫停,而小弟船上又裝滿財貨,為安全計,怎也該先把宇文大人來意問個清楚明白吧!”
宇文化及城府極深,沒有動氣,欣然道:“這個容易,本官今趟是奉有聖命,到來追捕三名欽犯,據聞四公子曾在丹陽酒樓為該批欽犯結賬,後來更邀之乘船,不知是否真有其事呢?”
宋魯想也不想答道:“這當然是有人憑空捏造,請宇文大人回去通知聖上,說我宋魯若見到這批欽犯,定必擒拿歸案,押送京師。入夜了!宋某人要返艙睡覺。”
寇仲和徐子陵想不到宋魯如此夠義氣,毫不猶豫擺明不肯交人,隻聽他連欽犯是男是女都不過問,竟請宇文化及回京,知他全不買賬。如此人物,確當得上英雄好漢之稱。
宇文化及仰天長笑道:“宋兄快人快語,如此小弟再不隱瞞,宋兄雖得一時痛快,卻是後患無窮。況且本官可把一切推在你宋閥身上,聖上龍心震怒時,恐怕宋兄你們亦不大好受呢。”
宋魯道:“宇文大人總愛誇張其詞,卻忘了嘴巴也長在別人臉上,聽到大人這樣委禍敝家,江湖上自有另一番說詞,宇文兄的思慮似乎有欠周密。”
宇文化及似乎聽得開心起來,笑個喘氣失聲道:“既是如此,本官索性不那麽急著回京,隻好到前麵的鬼啼峽耐心靜候宋兄大駕,那處河道較窄,說起話來總方便點,不用我們兩兄弟叫得這麽力竭聲嘶。”
寇仲和徐子陵再次色變,傅君婥霍然起立道:“我傅君婥已受夠漢人之恩,再不可累人,來!我們走!”
尚未有機會聽到宋魯的回應,兩人已給傅君婥抓著腰帶,破窗而出,大鳥騰空般橫過四丈許的江麵,落往左邊江岸去。宋魯的驚呼聲和宇文化及的怒喝聲同時響起,三人沒進山野裏去。寇徐兩人耳際風生,騰雲駕霧般被傅君婥提著在山野間蹤躍疾行。不片刻奔出了十多裏路,感到漸往上掠,地勢愈趨峻峭,到傅君婥放下兩人,方知道來到一座高山之上,山風吹來,凍得兩人牙關打顫。傅君婥在山頭打一個轉,領兩人到一個兩邊山石草樹高起的淺穴,躲進裏麵暫避寒風。
寇仲鬆一口氣道:“好險!幸好隔著長江,宇文化骨不能追來。”
傅君婥歎道:“其他人或者辦不到,宇文化骨隻要有一根枯枝,可輕渡大江,你這小子真不懂事。”
徐子陵駭然道:“我們為何還不快逃?”
傅君婥盤膝坐下,苦笑道:“若我練至第九重境界,定會帶你們繼續逃走,但我的能力隻能帶你們到這裏來。”
寇仲試探道:“縱然宇文化骨渡江追來,該不知我們逃到哪裏去吧?”
傅君婥淡淡地說道:“武功強若宇文化及者,觸覺大異常人,隻是我們沿途留下的氣味痕跡,休想瞞過他的眼鼻。不要說話,我要運功行氣,好在他到來時恢複功力,與他決一死戰。”
言罷閉目瞑坐,再不打話。兩人頹然坐下,緊靠一起,更不敢說話商量,怕驚擾他們的娘。時間在兩人的焦憂中一點一滴地溜走。
忽然傅君婥站起來,低聲道:“來了!隻他一個人。”
兩小子跟她站起來。
寇仲顫聲道:“不如把書給他算了。”
傅君婥轉過身來,厲責道:“你還算是個人物嗎?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徐子陵軟語道:“他隻是為娘著想吧!”
明月高照下,傅君婥歎一口氣,旋即“噗嗤”笑道:“小仲不要怪娘,我慣了愛罵你!”
寇仲和徐子陵全身一震,若換了平時傅君婥肯認作他們的娘,必會歡天喜地,這刻卻大感不妥。
傅君婥低聲道:“無論發生什麽事,不準離開這裏,娘定可帶你們離開的。”
宇文化及的笑聲在穴外響起道:“姑娘為這兩個小子,以致暴露行藏,確屬不智。這些年來姑娘兩次扮作宮娥,入宮行刺聖上,我們卻連姑娘的衫尾都撈不著。想不到這次為了本鬼書,竟迫得姑娘現出影蹤,若非拜這兩個小子所賜,我宇文化及食塵都鬥不過姑娘的輕身功夫。”
寇徐兩人聽得麵麵相覷,原來娘竟曾入宮行刺楊廣,更為他們作出了這麽大的犧牲。否則以她連宇文化及也自愧不如的輕功,怎會被宇文化及追上。
傅君婥手按劍柄,在迷茫的月色下,寶相莊嚴,冷冷道:“宇文化及你一人落單來此,不怕敵不過我手中之劍嗎?”
宇文化及笑道:“姑娘手中之劍雖然厲害,但有多少斤兩,恐怕你我心知肚明,你要宰我宇文化及,請立即動手,否則若讓本人的手下追來,姑娘將痛失良機。”
傅君婥淡淡地說道:“宇文化及你既這麽心切求死,我玉成你的意願吧!”
人影一閃,傅君婥早飄身而去,接著是氣勁交擊之聲,響個不絕。兩人擔心得差點想要自盡,探頭出去,隻見明月下的山嶺處,宇文化及卓立一塊巨石上,而傅君婥卻化作鬼魅般的輕煙,由四方八麵加以進擊,手中寶刃化成萬千芒影,水銀瀉地浪潮般往敵手攻去,完全是拚命的打法。
宇文化及的長臉神情肅穆,雙手或拳或抓或掌,間中舉腳疾踢,像變魔法般應付傅君婥狂猛無倫的攻勢。兩人可發誓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他的形象相貌。雖是隔了足有七、八丈遠,但激戰中激起的勁旋,仍刮得他們膚痛欲裂,難以睜目。兩人抵受不住,縮回石隙內。到再探頭外望,形勢又變。傅君婥飛臨宇文化及上空處,劍法更趨凶狠險毒,隻攻不守,而宇文化及卻是隻守不攻,顯是落在下風。這次兩人的忍受力更是不濟,隻眨幾下眼的工夫就要縮回去,眼睛痛得淚水直流。就在此時,外麵傳來宇文化及一聲怒喝和傅君婥的悶哼聲。兩人顧不得眼痛,再伸頭去看,迷糊間前方白影飄來,心中有點明白時,腰帶一緊,已給傅君婥提起來,再次騰雲駕霧般下山去了。兩人心中狂喜,原來宇文化及已再次被自己無比厲害的娘擊退。這次傅君婥帶著他們毫無保留的盡朝荒山野地狂奔,沿途一言不發,直至天明,來到一個山穀內,把兩人放下來。兩人腰酸背痛地爬起來,傅君婥跌坐在地上,俏臉蒼白如死,再沒有半點人的氣息。
兩人魂飛魄散,撲到她身旁,悲叫道:“娘!你受傷了。”
傅君婥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伸手摟著兩人肩頭,毫不避男女之嫌地把他們擁入懷內,讓他們的頭枕在胸脯上,愛憐地說道:“我傅君婥的兩個乖孩子好好聽著,宇文化及已受重創,必須立即覓地療傷,沒有一年半載,休想複元,娘終救了你們!”
兩人齊叫道:“娘你還不快些療傷!”
傅君婥淒然搖頭道:“娘也恨不得多點時間培育你們成材,看你們娶妻生子,想不到娘一向憎恨漢人,但見到你們時卻完全忘記國仇家恨,還心甘情願認你們作孩子。娘剛才冒死刺了宇文化及一劍,但亦被他全力打了一拳,他的冰玄勁氣確是名不虛傳,而宇文化及更是宇文傷之下家族中最傑出的高手。為娘生機已絕,即使師傅親臨,也救不了我。娘死後,你們可把我安葬於此,娘性喜孤獨,以後你們亦不用來拜祭。”
兩人哪忍得住,放聲大哭,死命摟著傅君婥,淚水把她的襟頭全浸濕。
傅君婥容色平靜,柔聲道:“娘此次由高麗遠道前來,實是不安好心,意圖刺殺楊廣,讓他以後不能對高麗用兵。豈知他宮內高手如雲,故兩次都隻能憑仗輕功脫身。於是改為把從楊公寶庫得來的寶物顯現於江湖,好惹得你們漢人自相殘殺,卻碰巧遇上你們。”
兩人此時隻關心傅君婥的生死,對什麽楊公寶庫,沒有半分興趣。
傅君婥憐惜地摩挲著他們的頭發,續道:“我到揚州找石龍,正因由我們布在宇文化及處的眼線知悉楊廣派他來找石龍,所以去一探究竟,因而遇上我的兩個乖寶貝。好了!娘撐不下去了,本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想起造化弄人,說了也等於沒說。不知人死前是否特別靈通,娘忽然感到我兩個兒子將來均非平凡之輩,你們切勿讓娘失望啊!”
兩人淒然抬頭,悲叫道:“娘啊!你怎能這樣就丟下我們呢?”
傅君婥忽地叫道:“那寶庫就在京都躍馬橋……”
聲音忽斷,傅君婥同時玉殞香消,在青春煥發的時光,目瞑而逝。兩人抱著世上唯一的親人,哭得昏了過去。
兩人以傅君婥的遺劍,削樹為板,造了副簡陋之極的棺木,把傅君婥安葬在穀內一處樹林內,以她的寶劍陪葬。他們對傅君婥眷戀極深,又知這深仇怎都報不了,傷心欲絕下,大反常態,就在墳旁露天住了下來,對外麵的世界,什麽功名利祿,再不感興趣。連最愛說話的寇仲亦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說話,製造了原始的弓箭和魚叉,在河中捕魚或間中打些鳥獸來充饑裹腹,又索性脫下衣服連銀兩藏好,隻穿短褲,過著原始茹毛飲血的生活。幸好那時正是春夏之交,南方天氣炎熱,兩人體質又好,倒沒有風寒侵襲的問題。夜來他們在墳旁睡覺,那本《長生訣》給壓在墳頭的石下,誰都沒有興趣去碰它。
當晚傅君婥傳他們九玄功的心法,尚未說出行功方式,宇文化及就來了,所以目下他們隻懂心法、經穴的位置和打坐的形式,但如何著手練功,卻是一無所知,加上心如死灰,哪還有練功的心情,每日渾渾噩噩地度過,任得日曬雨淋,似若無知無覺。這晚由於下了一場豪雨,分外寒冷,兩人縮作一堆,心中充滿無限淒涼的滋味,想起埋在身旁的傅君婥,暗自垂淚。
到冷得實在太厲害,寇仲把徐子陵推得坐起來,牙關打顫道:“這麽下去,我們遲早要生病,怎對得住娘對我們的期望呢?”
十多天來,他們是首次說話。
徐子陵終抵不住寒冷,啞聲問道:“你有什麽鬼主意?”
寇仲苦笑道:“若沒有把娘的劍埋掉,現在我們至少可蓋搭間樹屋出來。”
徐子陵道:“縱然凍死,也不可幹擾娘的安寧。”
寇仲點頭同意道:“當然是這樣,不若我們試試去練娘教的打坐功,高手應是寒暑不侵的。”
徐子陵頹然道:“怎麽練呢?”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伸手抱著徐子陵,就那麽苦挨到天明。到太陽出來,兩人恢複生機,豈料禍不單行,溪中較大點的魚兒已給他們捉得一條不剩,鳥獸亦像知道他們是危險人物般不再留在穀內,沒有辦法下,兩人終決定到穀外覓食。他們帶著弓矢,走出山穀,隻見野花叢叢、芳草萋萋,低丘平原,空野寂寂,極目亦不見任何人跡,四處有翠色濃重的群山環繞,不禁精神一振,胸中沉重的悲痛,減輕不少。兩人沿山腳搜尋獵物的蹤影,不一會竟幸運地打了一隻野兔,歡天喜地回穀去。徐子陵因天氣酷熱,到溪水浸了一會,返回墓地,見寇仲竟把壓在石底的《長生訣》取出來,正埋頭苦讀,不禁對他怒目而視。說到底,若非《長生訣》,傅君婥就不用慘死在宇文化及手上。
寇仲伸手招他過去道:“不要惱我,我隻是依娘的遺命,好好活下去,這些人像圖形雖不是什麽神功的練法,但起碼是延命的法門。我們雖不懂這些鬼畫符般的文字,至少可跟著圖像畫的虛線行氣,再依娘教的心訣和脈穴位置練功,倘能稍有收成,就不用活活凍死。”
徐子陵正要反對,寇仲把書毫不尊重的劈麵擲來,徐子陵自然一把接著,剛好翻到其中一幅仰臥的人像。
以前看時,由於不知奇經八脈的關係,便像看一些毫無意義的東西,這次再看,立時明白多了,竟移不開目光,深深被吸引。
寇仲嚷道:“第六幅圖最有用,最好不要先看別的。”
徐子陵翻了翻,才知自己看的是最後的一幅,再看第六幅圖,似乎沒有第七幅圖那麽容易上手,不理寇仲,徑自坐下看最後一幅的圖像。由這天起,兩人除打獵睡覺外,各依圖像打坐練功,無憂無慮的生活在大自然裏,徹底過著原始的生活。心中的傷痛不知是否因有所專注的關係日漸消減,有意無意間,他們終晉入九玄功要求那萬念俱滅的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