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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飛馬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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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身型高挺,筆直勻稱,相貌英俊,頭頂竹笠,卻是儒生打扮,更顯得他文采風流,智勇兼備。這時他手搖折扇,說不盡的倜儻不群,瀟灑自如。最吸引人的不但是他那對銳目射出來可讓女性融化的溫柔神色,還有蓄在唇上濃黑而文雅的小胡子,似乎永遠令他充滿男性魅力的臉容掛著一絲驕傲的笑意。他好像很容易親近,但又像永遠與其他人保持著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所有這些融合起來,形成了他卓爾超凡的動人氣質。

剛才獨孤鳳說走便走,他本欲追去瞧瞧她長得是何模樣,忽聞異響,知屋內有人,故進來一看。這時他眼中射出震驚的神色,一瞬不瞬地盯著可比得上師妃暄那優美至無懈可擊的動人背影,像一點都不察覺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的存在。

婠婠停止了移近兩人的企圖,幽幽輕歎道:“我不是沒有惜才之心,隻因你兩人太過厲害,我又答應了人須親手取你兩人之命,被迫下手。你們若含恨九泉,盡管恨我吧!”

後麵的侯希白輕顫道:“隻聽姑娘仙樂般的聲音,啊……”

婠婠以一個曼妙隨意的仙姿美態,婀娜轉身,與侯希白正麵相對。

侯希白全身劇震,竟說不出話來,雙目射出難以置信的激動神色。現時如有旁觀者,必可從他的眼神讀出“天下間竟有如斯極品”這句話來。

婠婠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移往大門。

侯希白立時生出不敢冒瀆之心,退往一旁讓開出路。

婠婠到了侯希白身前,停下望往風雨交加的門外,低聲道:“給我葬了他們,好嗎?”

侯希白此時正呆瞪著她集天地靈秀的側麵輪廓,嗅著她秀發身體散發出來的天然芳香。由於婠婠隻比他矮上寸許,幾乎是湊著她晶瑩賽美玉的小耳道:“姑娘!他們……”

婠婠再一聲輕歎,打斷了他的話,柔聲道:“不要粗心大意忘記了,我會記得你呢!”

這正是剛才獨孤鳳向他說的話。

侯希白正不知說什麽才好時,人影一閃,婠婠飄出門外,沒入風雨裏。

侯希白大吃一驚,搶門而出,但已慢了一步。

一道電光打在附近山頭,整個村莊都被驚雷轟得像搖晃了一下。

婠婠早消失無蹤。

侯希白頹然跪倒風雨之中,也不理雙腳沾滿雨水汙泥,仰天迎著箭矢般射在他麵上的雨水歎道:“妃暄啊!你可知世上竟有能在氣質外貌武功均足可與你匹敵的人嗎?你的敵手終於出現了。”

又像記起什麽似的,匆匆折返屋內,並不理會擠躺牆邊的寇仲和徐子陵,取出丹青,就在扇子的中心處寫起畫來。

此扇的另一麵已繪有二十多名美女的全身肖像,惟獨這一麵空白一片,若寇仲和徐子陵不是沒能力說話,定會問他為何沒有把師妃暄繪於其上。不片晌婠婠活現扇上,不但形神俱肖,連她那種虛無縹緲,似在非在的特質都給捕捉得一絲不漏,線條簡潔有力,利如刀刃。侯希白目不轉睛地把玩了好一會後,收起折扇,茫然步出門外。

風雨令他記起了婠婠適才的叮嚀,倏地倒退,背脊“砰”地一聲撞在門旁的屋牆上。他用的勁力霸道非常,牆壁坍塌。

侯希白撞入屋內,連發四掌,擊中支撐屋子的四條主柱。柱子斷裂時,侯希白衝天而起,硬生生撞斷橫梁,帶著斷木碎瓦,到了風雨漫天的空際處。屋子轟然塌陷,把寇仲和徐子陵深埋在瓦石木碎之下。侯希白看也不看,長嘯遠遁。

若他肯留心一點,必可發覺徐子陵和寇仲兩人的身體,一個熱得發燙,另一個冷若冰雪,而非兩具失去了生命的屍體。即使婠婠亦想不到有此變化。

風雨延續了整天。到黃昏時,天色恢複明朗。明月在東山露出仙容。

瓦礫之下,寇仲的大頭枕在徐子陵胸口處,背上壓著一條梁柱,還有無數碎石殘瓦,幸好梁柱撐著塌在兩人身上的一方土牆,使兩人頭麵不致受損,尚餘有些許吸氣的空間。

寇仲顫抖了一下,先吐出口中的沙泥,咕噥道:“妖女厲害,不過卻便宜了我們。”又伸了個懶腰,登時令上麵的沙石滾滾灑下,低聲道:“我整個人像脫胎換骨似的,以前體內的真氣,隻是無數細絲般組成的一束氣勁,現在這些細絲都以螺旋的方式在脈穴間行走,不但速度激增,還似驟然間增加了數年功力般,過癮之極。”

事實上兩人一直清醒,隻是斷了口鼻呼吸罷了。

當氣旋化成螺旋的長束刺入兩人經脈內時,他們真以為小命難保,尤其是那種經脈欲裂的感覺,更使他們受不了。

不過他們卻沒有死去,皆因氣旋在他們間往返循環百多周天後,逐漸被他們收歸氣穴內。尤為奇怪的是每當螺旋氣束進入寇仲體內時,立變得奇寒無比,而來到徐子陵處時,則由極寒轉作極熱。如此一寒一熱,循環往複,連以前尚未貫通甚或覺察的經脈,都被硬衝開來,有如荒山野地被開墾為肥沃的田園。整個情況等如送舊氣迎新氣,不但婠婠始料不及,就算集天下所有禪道高人、武學大宗師,亦要對這在武林內從未發生過的事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籲出一口氣道:“這些碎磚木屑壓下來時最舒服,活像幾十個人一起來和我們作推拿那麽寫意。”頓了頓苦笑道:“究竟我們算贏了那妖女還是輸了呢?”

寇仲吸了一口從石碎隙處吹進來的晚風,沉吟道:“表麵看當然是一敗塗地,至少妖女以為如此,不過她恁是狡猾,竟懂得欲擒先縱之策。先誆得我們以為氣旋會溢出體外,待我們慌忙回收氣旋時,便順水推舟地猛力催動氣旋,不費吹灰之力地反以我們的氣旋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猶有餘悸道:“當時實在險至極點,若非侯希白那傻瓜闖進來,她隻須略作檢查,便會知機地給我們每人補上一掌,那時我們就要到地府去陪娘呢!”

寇仲露出傾聽的神色,低聲道:“不要動!好像又有人來了。”

徐子陵留神細聽,駭然道:“我們的聽覺為何變得如此厲害,蹄聲至少在十裏之外,我們已可覺察,以前我們最本事亦隻能聽到五、六裏外的聲息,還要風向有利才成呢。”

寇仲咋舌道:“別忘了我們現在是給埋在瓦礫裏,不過聲音該是由地底傳來,我甚至有被拋震的感覺。”

徐子陵低笑道:“你這人說話最愛誇張,他們來得很急,十一、十二,唔!該共是十七騎,正朝我們這裏趕來。”

寇仲怪笑道:“再多扮一會死屍好了,說不定會有更意外的收獲呢!”

來騎進入村內,大部分人立即甩蹬下馬,四處插上火把,接著逐屋搜索,透出一派強橫霸道的味兒。藏在瓦礫下的徐子陵和寇仲隻聽他們破門碎壁的四處硬闖,便知這批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而是可列入高手之林的高手。這種人平時想遇上一個都不容易,現在一下子來了十多個,還聲勢洶洶地遍搜全村,自是令兩人大感好奇。

其中兩個沒有下馬,顯是他們地位最高,策騎緩緩來到兩人埋身處的瓦礫旁。

這兩人一胖一瘦,各具異相。

胖的那個體型肥大,但出奇地竟仍予人紮實健美的矛盾感覺,年紀在三十許間,皮膚白皙異常。他生就一副大臉盤、鼓下巴,眼神銳利得似兩團鬼火,本有點猙獰可怖的霸氣,幸而抿成一條線的薄嘴唇不時掛著一絲笑意,大大衝淡了他雙目透出的殺氣。

瘦子比他年輕了幾歲,體型勻稱修長,長得頗為漂亮,神態自負,瞧了半晌後開腔道:“這土屋顯是坍塌不久,故此原本向內的一麵並沒有受風沙的侵蝕,家具仍相當完好,兼且後兩進依然屹立無恙,此屋倒塌得甚為耐人尋味。”

他的聲音低沉好聽,肯定而有自信,予人他很少遇上挫折的感覺。

胖子壯漢哈哈笑道:“淩風兄言之成理,此村伏屍處處,應是在不久前這裏發生了一些事,又看此屋塌下的方式,分明是有人蓄意震斷梁柱,推倒四壁而致。”

瓦礫下的寇仲和徐子陵均為這兩人的觀察力而動容。

那淩風微笑道:“金波兄素以智計聞名,果非虛傳。此事相當奇怪,何人如此費力,硬要把整幢房子弄塌,而此人功力之高,亦足可置身一流高手之林。”

胖漢金波淡淡說道:“隻要往瓦礫發掘,必有所得,淩兄可有興趣?”

此時一名矮瘦老頭來到兩人馬前,沉聲道:“村內共有屍骸十四具,大多是被人以內家手法點中要穴而死,隻其中三人被人割破咽喉,傷口不似是刀劍等利器所造成。”

淩風道:“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陳老可有眉目?”

寇仲和徐子陵生出奇怪的感覺,從這批人互相間的稱呼,可推知他們既不屬同一門派,更非上司下屬的關係,卻是一派共同進退的態度,究竟所為何事呢?

姓陳的老者道:“他們的兵器均有相同的標記,若我陳廣記性不差,該是勢力日趨龐大的江南清江派的門人。”

金波“啐”地一聲歎道:“這事愈來愈有趣呢!清江派掌門‘無定風’向清流最愛包庇門人為非作歹,現在竟有人敢捋其虎須,我‘胖煞’金波敢包保以後好戲連場,熱鬧好看。”

寇徐聽他滿口幸災樂禍的口氣,不由得對他心生鄙視。

淩風不解道:“這批人既非那兩個小子下的手,會是誰人所為呢?”

瓦礫下的兩人聽得心中一動,隱隱猜到這批人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此時另有人來報,表示村內無人。

金波歎道:“現在我們哪有空去管別人的閑事,自巴陵傳出那兩個小子北上去發掘楊公寶藏的消息後,訊息到處,無不惹起哄動,連四大寇都派出高手,沿途追截,我們更是怠慢不得。”

陳廣道:“江湖上從未試過有人像他們般的好價錢。得到寶藏,固是非同小可,立可招兵買馬,爭霸天下,至不濟亦能變成天下最富有的人,何況隻須提著他們的人頭去見密公,已可光宗耀祖。”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他們北上一事極端秘密,隻是巴陵幫和巨鯤幫有限人知曉其事,可是現在他們甫離巴陵,便有人漏出消息,看來還清楚指出他們北上的路線,否則這批人不會尋到這裏來。

淩風的聲音傳來道:“我們得立即起程趕路,遲了會給人捷足先登了!”

金波等再無暇理會瓦礫下有何物事,轉眼遠去。

“砰!”

礫石彈上半天,兩人騰身而起,落到村間的空地處。

寇仲拍掉身上的沙石塵土,皺眉道:“塵屑鑽進了衣服內去,怪不舒服的,最好找條溪河洗個澡,才繼續上路。”

徐子陵點頭道:“我們邊走邊找,目前最要緊的事是到竟陵與玉成、誌複他們會合,然後再想辦法應付這些情況。”

寇仲一拍背上井中月,哈哈笑道:“想不到我們幹掉任少名而來的威望,仍不足以阻嚇貪婪的人。就讓我們索性放手大幹一場,令那些人知道‘後悔’是怎麽一回事。”

徐子陵微微一笑,領頭去了。

明月此時爬上中天,照得大地一片金黃。

兩人先後從小湖水麵鑽出頭來,洗幹淨的衣服則掛在湖旁的小樹幹處。

寇仲仰觀天上明月,歎道:“我們很久未試過在溪水中洗澡了!假設娘仍在旁看著我們,會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呢?”

徐子陵雙手緩緩撥水,眼中射出傷感的神色,沒有答話。

寇仲**裸地爬上湖邊一塊平滑的大石上,說道:“會不會是蕭銑暗中出賣我們呢?隻有通過香玉山的情報網,消息方可以散播得這麽快。”

徐子陵道:“這個可能性很大。換了是其他有心人,隻會怕泄出消息,以致被他人捷足先登。”

寇仲從大石站起來,擺出一個即將跳水的完美姿態,側頭思索道:“這樣做對蕭銑有什麽好處?假設楊公寶藏落在別人手上,對他有百害而無一利。”

徐子陵苦笑道:“像蕭銑這種老狐狸,實在很難猜出他打什麽鬼主意,說不定他是想我們知難而退,乖乖地回去投靠他,當然還要順手獻出楊公寶藏的秘圖哩!”

寇仲動容道:“這猜測頗合情理。”

聳身而起,投進水裏。

徐子陵見他跳得快意,也學他般躍到石上,再故意重重一頭栽進湖水裏,濺起漫天水花。

寇仲遊到他旁笑道:“陵少的心情似乎很好呢?”

徐子陵欣然道:“有什麽好不開心的。妖女的身份既被識破,我們又功力大進,有把握應付任何強敵,你說有什麽須擔心的。”

寇仲心中一動道:“要不要試試我們現在厲害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像恢複了兒時愛鬧玩的心情,說道:“仲少你有什麽好提議?”

寇仲微笑道:“剛才那十七個傻瓜看來都有兩下子,若我們翻過山去追他們,說不定仍可把他們截著,順手搶兩匹馬兒也是好的。陵少你有沒有更好的意見?”

徐子陵哈哈笑道:“怎敢有意見?現在我們先比賽穿衣服,後比腳力,如何?”

寇仲一聲怪叫,嘻哈聲中,兩人全無高手風範地爭先恐後爬上嫩綠的湖岸去。

天剛破曉。寇仲和徐子陵並排挨坐路旁,背靠一棵粗須數人合抱的老楊樹,神采飛揚地吃著山上采來的鮮果,說不盡的閑適寫意。蹄聲隱隱從路的另一端遠處傳來。

寇仲吐出果核,得意地說道:“送馬兒的傻瓜到了,定要問出他們是從哪裏聽到有關我們的消息。”

徐子陵盤算道:“他們該是曾在路上歇息,否則沒有理由落後我們那麽長的一段時間。”

寇仲哂道:“這種不知死活的家夥,最好拿來試刀。”

徐子陵皺眉道:“你何時變得這麽殺氣騰騰的,沒必要最好不要殺人,這叫積陰德,明白嗎?”

寇仲笑道:“徐爺教訓得好,小子怎敢不從。自出道以來,請問我可曾試過濫殺無辜?”

徐子陵沒好氣道:“誰是無辜?還不是由你寇大爺隨自己的意思去決定嗎?”

寇仲默然半晌,然後忽有所悟地說道:“你這番話很有意思,說到底,人世間的所有紛爭,都可算是一種思想的鬥爭。”頓了頓續道:“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希望別人接受,鬥爭亦從而展開。像李小子有李小子的想法,我寇仲也有自己的一套。誰人成功,另一方不管服或不服,都要接受對方的一套,否則便要被消滅。當然這是指大家目標相同而立場不同時,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否則就像你和我般,河水永不犯井水。”

徐子陵笑道:“這不是廢話嗎?簡簡單單的事弄得如此複雜。不如直截了當地說,皇位隻有一個,也隻有一個人能坐上去,這樣不是更清楚明白嗎?”

寇仲正容道:“其實我是想到另一個問題,就是若要爭天下,必須先有一套完美的思想,使別人有所適從,包括了完整的計劃、理想,至乎日後權力分配和統治的方式,這就叫做旗幟鮮明。否則隻像那四大寇般,上上下下都不知自己在幹什麽。”又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怪笑道:“像李密以前公布楊廣十大罪狀,便含有昭告天下,他李密若當上皇帝,絕不會再犯楊廣這些老毛病,於是立時令他聲譽提高,權勢大增,既不費力又不用花一兵半卒,多麽劃算。”

徐子陵動容道:“你這小子果然有些想法。”

此時蹄聲漸近。寇仲跳將起來,攔在路心,恭候快要從彎角轉入眼前直路的敵人。徐子陵則仍安然挨坐,吃著手上最後一個野桃。

寇仲傾耳細聽,發覺來騎至少達三十之眾,可能對方與其他夥伴會合,故人數增加了一倍,唯一令他不解處,卻是蹄聲輕重不一。

敵人雖實力大增,寇仲卻隻覺更加有趣。體內真氣像流星趕月般以螺旋的方式往來於天靈、湧泉諸穴,使他渾身充盈著爆炸性又冰寒無比的勁力,腦筋更變得至靜至冷,不含任何半絲擾人的情緒。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像一潭清澄的井水,隻客觀地反映著這世界。這種感覺維持了數息的光景,他便“驚醒”過來,恢複了以前的心境。又像由天上回到了地下,給打回原形。

寇仲正要向徐子陵報訊,敵方最先頭的兩騎由彎路轉入直路來。而當寇仲進入那奇異的境界時,徐子陵亦立時生出感應。在那數息的時間內,寇仲明明卓立路心,但徐子陵卻有種寇仲已化為無形的玄怪感受。他再察覺不到寇仲身體傳來的寒氣,甚至他的存在。接著一切恢複原狀,寇仲往他瞧來,張口結舌,一臉錯愕。

來騎不住湧入直路。策騎的大漢一式灰色勁裝,襟頭繡著一匹背生雙翼的飛馬,共有十二人,其他十多匹是無鞍的野馬,給繩子串連起來。

徐子陵見寇仲仍呆頭鵝般站在路心,叫道:“認錯人了!還不回來!”

這時趕著野馬而來的隊伍離寇仲隻有兩丈許的距離,帶頭騎士是個中年壯漢,瞄了一眼,臉容古拙,獨目仍是閃閃有神,見有人攔在路心,一聲叱喝,示意隨後的人勒馬減速。

寇仲如夢初醒般地向那人打恭作揖,表示歉意。狼狽地回到徐子陵身旁,還擺手示意對方繼續行程。

中年壯漢已猛勒馬頭,健馬人立而起,首先停下。其他人見狀紛紛勒馬,整隊人馬剛好停在兩人前方丈許路上處。十二個人二十三隻眼睛,像二十三支箭般落在兩人身上,連噴著白氣的馬兒,都朝他們投以警惕的眼神。

寇仲自知理虧,陪笑道:“是我們認錯了人,請各位多多包涵。”

獨目大漢旁的矮瘦老頭從掛在馬腹的行囊拔出一支煙管,陰惻惻地笑道:“好小子,看你兩個軒昂高俊,各具奇相,卻是好的不去學,竟學人當起攔路剪徑的小毛賊。現在見我們不好惹,又立即縮退,你們是否還有羞恥之心呢?”

除了那獨目大漢外,其他漢子均哄然大笑,極盡嘲譏之能事。

寇仲這人確是奇怪,雖遭對方出言侮辱,但知道隻是一場誤會,竟毫不動氣,微笑道:“這位老人家誤會了。我兩兄弟最不屑就是剪路強盜的行徑,剛才的確隻是誤會罷了。”

另一名漢子嘲弄道:“你們不愛當強盜,隻是資格的問題。看你背上那把快生鏽的刀,便知你們是小毛賊了……”

眾人再次大笑。其中數人更拔出兵器,準備動手。更有人向仍挨坐地上的徐子陵喝道:“那小子,還不跪起來求饒?”

徐子陵緩緩起立,拍掉身上的灰塵,看也不看對方,徑向寇仲道:“走吧!”

矮老頭一邊給煙管裝上煙絲,一邊冷笑道:“走得那麽容易嗎?在江北一帶,誰敢攔我們飛馬牧場的路。”

其他人一聲叱喝,散了開來,團團把他們圍著,當得上“行動如風”這形容。

寇仲向徐子陵苦惱地說道:“這回可沒法子呢!”

有人陰陽怪氣地接口道:“你說得正是!就讓我們兩個小毛賊下跪求饒吧!說不定飛馬牧場的大爺會格外開恩呢?”

他模擬徐子陵的口音作回答,非常搞笑,登時引來另一陣嘲哄。

徐子陵漫不經意地朝此人瞧去,原來是隊中最年輕的小夥子,年紀在十七、八歲間,曬得黑黑的,一口牙齒卻是雪白整齊,使他不算好看的尊容順眼多了。此時他把下巴翹起往前伸出,眯著眼睛擺出一副嘲弄的表情。

忽然有人大喝道:“不要妄動!”

包括寇仲和徐子陵在內,眾人均感愕然。

發話的正是那獨目大漢,這時他凝神打量寇仲和徐子陵,沉聲向正劃火燃著煙絲吞雲吐霧的瘦老頭道:“許公見過在重圍之中,神態仍能這麽從容不迫,言談自若的小毛賊嗎?”

姓許老頭露出錯愕神色,再用神審視兩人,眼中射出思索的神情。其他人再不敢作聲,獨目大漢顯然是眾人的頭子。

獨目大漢似乎很欣賞兩人,微笑道:“本人乃飛馬牧場二執事柳宗道,此回因當家付托重任,故路途上特別小心。”頓了頓續道:“兩位雖衣衫破爛,仍難掩軒昂氣度,不知兩位高姓大名?是何處人士?來此所為何事呢?”

寇仲和徐子陵不由對此人生出好感,不過當然不會向他透露身份,隻希望敷衍過去,大家各行各路。

寇仲慣了胡謅,想也不想答道:“難得柳二執事這麽明白事理,我們兄弟二人乃同村兄弟,餘杭傅家村人,他叫傅晶,我叫傅寧。”

柳宗道動容道:“你們不遠千裏來此,為的是什麽呢?”

寇仲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找支有作為的義軍去投靠,希望他日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使堂上雙親得過些安樂日子。”

這時連許老頭都信了他的話,點頭道:“後生小子確應立誌遠大,聽你們談吐不俗,是否讀過幾天書呢?”

寇仲信口開河道:“許老果然厲害,隻聽我們幾句話就把我們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我們鄰村有位飽讀詩書的寇老爺子,他是個好心腸的人,隻要過時過節送上兩斤臘肉,就肯教我們認書識字,念什麽之乎者也,不亦樂乎什麽的。”

許老頭被他捧了兩句,立即飄飄然道:“定有句什麽孺子可教吧!哈”

那最後生的小子自作聰明道:“剛才你們等的,必是你們想等的義軍哩!”

寇仲忍著笑道:“正是如此。我們聽人說李密的大軍會路經此地,怎知來的卻是各位大爺。”

柳宗道莞爾道:“李密現在自顧不暇,哪有閑情經略南方,你們以前是幹什麽活的?”

寇仲探手摟著徐子陵道:“我們兩兄弟是出色的夥頭大將軍,什麽蔥油飯、蔥油餅最是拿手。”

柳宗道神情微動,與許老頭交換了個眼色後道:“見你兩人生得精靈,又一臉正氣。不知可有興趣到牧場來做夥頭軍賺錢,我們場主最愛吃蔥油餅,隻要你們能令她滿意,保證幾年後衣錦還鄉,豈非勝過去出生入死嗎?不過若場主不滿意你們的手藝,兩位則要立即卷鋪蓋回家。”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一呆,暗忖這玩笑似乎開得太大了。待要拒絕,許老頭笑道:“難得二執事肯破例引薦你們,真不知你們祖宗積了多少福。我們飛馬牧場名震江北,李密都要來向我們買戰馬裝備,不信大可向人打聽打聽。”

寇仲雙目登時亮了起來,瞪著許老頭道:“戰馬?”

其中一名大漢哂道:“小子你真是有眼無珠,此趟我們遠赴邊塞,就是把這十多匹良種胡馬運回來配種,明白嗎?”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柳執事這麽看得起我兄弟兩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不過能否容我們私下商量兩句呢?”

柳宗道不以為忤道:“這個我明白的,兩位小兄弟請便!”

寇仲忙扯著徐子陵走到遠處道:“橫豎閑著無事,到他們的牧場看看也好。”

徐子陵皺眉道:“你忘了玉成他們在竟陵等我們嗎?”

寇仲央求道:“給我十天時間,就當是走錯路不慎迷途好了!”

徐子陵無奈下隻好答應。

寇仲立即精神大振,朝柳宗道大步走去,一揖到地道:“多謝柳執事提!”

許老頭欣然代答道:“不要說婆媽話,上馬吧!”

年輕小夥子熱情地叫道:“小寧可和我同騎!”

徐子陵心想幸好這些人並不討厭,否則這十天就很難挨了。

在竟陵郡西南方,長江的兩道支流漳水和沮水,界劃出大片呈三角形的沃原,兩河潺湲流過,灌溉兩岸良田,最後匯入大江。這裏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物產豐饒,其中飛馬牧場所在的原野,牧草更特別豐美,四麵環山,圍出了十多方裏的沃野,僅有東西兩條峽道可供進出。形勢險要,形成了牧場的天然屏護。

當寇仲和徐子陵隨隊經過山道,來到可鳥瞰牧場的山嶺時,見到山下田疇像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毯子,構成美麗的圖案,不由心曠神怡。在充滿悅目色彩,青、綠、黛各色綴連起來的草野上,十多個大小不一的湖泊像明鏡般點綴其中,碧綠的湖水與青蔥的牧草爭相競豔,流光溢彩,生機盎然,美得令兩人屏息讚歎。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草原盡頭都是山峰起伏連綿,延伸無盡。

在這仿若仙境的世外桃源中,密布著各類飼養的禽畜……白色的羊,黃或灰色的牛,各色的馬兒,各自優遊憩息,使整片農牧場更添色彩。

在西北角地勢較高處,建有一座宏偉的城堡,背倚陡峭如壁的萬丈懸崖,前臨蜿蜒如帶的一道小河,使人更是歎為觀止。

這時眾人下馬步行,寇仲和徐子陵走在中間,看得心迷神醉,頗有不虛此行之感。不過兩人想的卻不盡相同。寇仲注意的是建在各險要和關鍵處的哨樓碉堡,徐子陵則專注於其美麗動人的如畫風光。

峽道出口處設有一座城樓,樓前開鑿出寬三丈深五丈的坑道,橫亙峽口,下麵滿布尖刺,須靠吊橋通行,確有一夫當關,萬夫難渡之勢。

進入農莊牧場後,柳宗道等明顯輕鬆起來,像放下心頭大石似的人人高聲談笑,重登馬背,踏著碎石鋪成的道路朝飛馬城堡馳去。

不同類的禽畜被木欄分隔開來,牧人在木欄間來回奔馳,叱喝連聲,農人則在田中默然工作,耕牛不時發出低鳴,混和進馬嘶羊叫聲中去。

一路上寇仲和徐子陵對這似是與世無爭的飛馬牧場已有進一步的了解。第一代建這城堡的飛馬牧場場主商雄,乃晉末武將,其時劉裕代晉,改國號宋,天下分裂。商雄為避戰禍,率手下和族人南下,機緣巧合下找到這隱蔽的穀原,遂在此安居樂業,建立牧場。

由牧場建成至隋統一天下的一百六十年間,飛馬牧場經曆七位場主,均由商姓一族承繼,具有至高無上的威權。其他分別為梁、柳、陶、吳、許、駱等各族,經過百多年的繁衍,不住往周圍遷出,組成附近的鄉村城鎮,至乎沮水的兩座大城遠安和當陽,其住民過半源自飛馬牧場。

飛馬牧場亦是這區域的經濟命脈,所產優質良馬,天下聞名,但由於場主奉行祖訓,絕不參與江湖與朝廷間的事,作風低調,一貫以商言商,所以寇仲和徐子陵才沒有聽人提過。

第一代場主商雄乃武將出身,深明拳頭在近的道理,遂鼓勵手下族人研習武藝,宣揚武風,是以牧場內人人驍勇善戰,無懼土匪強徒,成為一股能保證地區安危的力量,贏得附近城鎮住民的崇敬。有點類似獨霸山莊對竟陵的作用。

飛馬牧場要用人時都在附近的子弟兵中招聘新人,少有求諸外鄉。但這次卻是情況特殊,一來由於柳宗道對兩人心生好感,更重要是牧場內的糕餅師傅過世後,新聘的沒有一個能令年輕的女場主商秀珣滿意,先後辭退了十多人,所以柳宗道才有邀兩人姑且一試之心。

從正麵看去,飛馬山城更使人歎為觀止。城牆依山勢而建,磊砢而築,順著地勢起伏蜿蜒,形勢險峻。城後層岩**,突兀崢嶸,飛鳥難渡。

隊伍通過吊橋跨河入城,守橋者神態親切熱烈,氣氛融洽,予人以大家庭和睦相處的感覺。

入城後是一條往上伸延的寬敞坡道,直達最高場主居住的內堡,兩旁屋宇連綿,被支道把它們連結往坡道去,一派山城的特色。道上人車往來,儼如興旺的大城市,孩子們更成群嬉鬧,使寇徐眼界大開,嘖嘖稱奇,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福地。

建築物無不粗獷質樸,以石塊堆築,型製恢宏。沿途鍾亭、牌樓、門關重重,樸實無華中自顯建城者豪雄的氣魄。內堡更是規模宏大,主建築物有五重殿閣,另有偏殿廊廡。大小屋宇井然有序羅列堡內,綴以園林花樹,小橋飛瀑,雅致可人。

入堡後,柳宗道和許老頭領著塞北良馬往見場主,而寇仲和徐子陵則在小子駱方的帶領下到管家府報到。兩人因地位低微,自然沒有見大管家商震的資格。隻由其下專管人事的副手梁謙接見。此人年在四十許間,作文士打扮,初時神態倨傲,後聽駱方指明是由柳宗道特別推薦的糕餅師傅,方客氣了些。

循例問了兩人的出身來曆後,梁謙正容道:“有一事必須先向兩位明言,除非場主點頭應允,否則對兩位的聘用隻屬試用性質。而在試用期間,如非有人帶領,你們不得離開宿處,到你們正式在此幹活,我再告訴你們牧場的規矩。”

寇仲興奮地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個我們明白。不知何時我們才可一展身手,讓場主嚐嚐我們弄的好東西呢?”

梁謙斜眼兜著兩人,問退立一旁的駱方道:“柳執事對他們弄的東西有何評語?”

駱方尷尬地說道:“二執事並沒有試過他們的手藝。”

梁謙呆了半晌,色變道:“為何不早點告訴我,若場主怪我失職,誰人可憐我。”

寇仲陪笑道:“梁副管家請放心,我們……”

梁謙不耐煩地道:“少說廢話,現在我派人帶你們去休息一會,待安排後才著人帶你們到膳房看你們能弄出什麽來?先過得我這關再說。”

頓了頓又帶點同情的口氣說道:“你們最好心裏有數,不知有多少個經驗比你們多上數十年,兼且聲名卓著的糕餅師傅都給場主趕跑了,此事絕沒有僥幸可言。來人,給我帶小寧和小晶到後堡的膳園去。”

又向駱方道:“這裏沒你的事了!”

膳園位於後堡之東,有十多座房舍,旁邊是供應內堡上下人等食用的膳房。兩人給安排到其中一座房舍的小房間內,還著他們換上飛馬牧場下人的衣服。

徐子陵攤在**,怨道:“什麽名字不取,偏要我叫什麽傅晶,給人小晶小晶的叫喚著,別扭得像變成了女人的,又硬逼我想起東溟公主。”

寇仲正憑窗觀望,得意道:“你叫小晶,我叫小寧,大家都被叫得要想起不該想的人,兩下扯平。我當時怎想得到會引來這些感觸呢?以為是隨便胡謅個名字,說過就算。”

旋即又興奮道:“當年在翠山鎮隨老張學藝時,他常自吹擂自己弄的團油飯、玉井飯天下無雙,現在就是證實他有沒有吹牛的時刻了。”

徐子陵徐徐道:“你說得對,老張隻吹噓他弄的菜飯,卻從未說過他的糕餅有什麽了不起。你這小子最愛吹牛,這回還累我陪你一起出醜。”

寇仲呆了半晌,遊魂般來到床沿坐下,自言自語道:“照理老張的糕餅該不會差到哪裏去,至少我便覺得,還算很好吃!”

徐子陵苦笑道:“你除了懂得自我安慰外,還懂得什麽呢?你忘了姓梁那壞鬼書生說過很多餅藝超群的師傅都要卷鋪蓋回鄉耕田嗎?老張也是像你般最愛吹牛皮,菜飯或者還有兩手,餅藝嘛?我看拍馬追不上大城大鎮的名師呢。”

寇仲色變道:“如此怎麽辦才好?”

徐子陵奇道:“若你真想在這裏當糕餅師傅,我倒可以陪你,最怕你是想謀人的牧場,來個財色兼收,請恕小弟不能奉陪!”

寇仲老臉微紅,尷尬地道:“不要形容得我那麽不堪好嗎?那商秀珣看來隻是另一個翟嬌,色從何來,我隻是想和她打好關係,將來和她買馬時可以有個好點兒的折扣罷了!”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說什麽也沒用。明早我們就要滾蛋,你想見她一麵亦不成。”

“啪!”

寇仲狠狠一掌拍在徐子陵的大腿上,叫道:“你快給我想辦法。”

徐子陵痛得“嘩!”地一聲坐起來,撫著痛處呻吟道:“你想收買人命嗎?”

寇仲懷疑地問道:“以你陵少今時今日的功力,輕輕一掌竟會痛成這麽個苦樣兒?”

徐子陵氣道:“你輕輕一掌帶著螺旋勁道,差點護身真氣都給你拍散。”

寇仲大喜,正要說話,有把女子聲音在外怒道:“誰在房內大呼小叫,給我滾出來。”

兩人愕然互望,女子又嬌喝道:“若不出來,我就入房拿人!”

寇仲應道:“來啦!來啦!姑娘請息怒,我們隻是在耍樂子罷了!”

女子沉聲道:“你這兩個外鄉來的新丁,當我們牧場是耍樂的場所嗎?再多說廢話就按家規每人賞十記棍子。”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慌忙步出房門,來到走廊處。

陽光之中,一位又高又瘦,楊柳細腰,雖算五官端正,卻幹澀得兩頰深陷,看來隨時會變得暴跳如雷的中年女人,正臉若寒霜地盯著他們。一身華麗的綢衣,卻無補她欠缺的光彩,隻像是掛在竹竿之上晾曬。立在她身後的小婢卻長得嬌俏可人,正好奇地偷偷打量兩人,眼中露出同情的神色。

寇仲施禮道:“這位是……”

高瘦女人不禮貌地打斷他道:“你們就是那傅晶和傅寧了,看你們乳臭未幹的樣子,能有多大經驗,二執事一世精明,卻是糊塗一時,竟弄了你這兩個廢物來花我寶貴的時間。”

寇仲和徐子陵均是心胸廣闊的人,自不會和她一般見識,隻好閉口不言,任她辱罵。

女人罵得興起,咕噥道:“我昨天才派人到夷陵去,禮聘當地最著名的糕點鄭來侍候場主,現在卻給你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來搶先胡搞,真個氣死人呢!”

兩人心中恍然,此婦如此不友善,原來是出於爭寵之心。可推想她是專負責膳房的人事聘用,但以前聘回來的,都得不到場主的歡心,令她大失麵子。這回假若二執事柳宗道成功舉薦了他們,她豈非更沒有顏麵嗎?如此看來,柳宗道這人亦非如表麵那麽簡單。

院落另一邊的走廊,聚了三、四個年輕的男仆,對他兩人指指點點,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不過盡管被此惡婦不留餘地地痛罵,兩人卻是氣定神閑,像再被罵上三天三夜,也不會因此而不耐煩似的。聞聲而來的下人愈來愈多,占滿內院的長廊,還有在附近嬉玩的大群小孩也湧了來,好不熱鬧。徐子陵見其中一個小女孩瞪著好奇的大眼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忍不住對她微微一笑。

那婦人怒叱一聲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話。”

那小女孩害羞地躲到同伴的身後去時,徐子陵虎目寒芒一閃,直瞧進那婦人的眼睛內去,好整以暇道:“我們是受聘來弄糕點餅食,並非要受你淩辱的。且何來這麽多廢話,考較我們的手藝不就行了嗎?更何況我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若認為我們有不當,何不直接指責柳二執事呢?”

那婦人給徐子陵銳利的眼神射了一眼,登時像給灼熱的火焰燒了一遍般,氣焰全消,兼之對方言之成理,不亢不卑,一時語塞。

寇仲哈哈笑道:“尚未請教這位嬸嬸如何稱呼呢!”

惡婦終回過神來,冷哼道:“我是負責打理膳房的總務,人人喚我作蘭姑,隨我來吧!倒要看你們有什麽驚人本領。”

言罷憤然去了。

寇仲裝模作樣地向四方打恭作揖,似表示多謝觀賞捧場之意,登時惹來一陣哄笑。蘭姑沒有回頭,但本來已沒有什麽血色的臉卻氣得更煞白了。

膳樓是對十二座廚屋組成的建築組群的統稱。在這裏工作的廚子與下人,達六十多人之眾,師傅、副手、學徒、傭工等職級分明,全歸蘭姑總領。其中一座稱為上膳廚的是專事供應場主、管家等最重要人物的膳食,分東南西北四房。南房就是寇仲和徐子陵的糕餅房。

蘭姑一肚子氣地領著兩人來到這裏後,板著臉孔道:“你們一天未正式受聘,就不可隨處走動,否則若觸犯了牧場的規矩,連二執事都護不住你們。”

寇仲見房內除了製造糕點的蒸籠、刀砧、火爐等工具外,桌麵空空如也,問道:“材料到哪裏去找?”

蘭姑勉強按著性子,吩咐左旁的俏婢道:“小娟!你看看他們需要什麽東西,便去告訴古叔,知道嗎?”

小娟垂首應是,又忍不住偷看兩人一眼,嘴角溢出一絲歡喜的笑意。

蘭姑咕噥道:“看你們能耍出什麽把戲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小娟“噗嗤”嬌笑道:“人家等著兩位大師傅吩咐啊!”

寇仲挨坐灶頭邊沿處,細看了小娟好一會後,微笑道:“小娟姐長得真標致。”

小娟立時霞生玉頰,半喜半嗔的白他一眼,說道:“早知你這人是不會正經的。”

徐子陵環手抱胸,移到門旁,朝外瞧去,苦笑道:“我們還是趁早滾蛋吧!蘭姑怎肯給我們上等的材料呢?這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小娟正容道:“兩位小師傅放心好了!你們有二執事在背後撐腰,蘭姑怎樣都不敢在這方麵耍手段。何況她根本不信你們能弄出令場主滿意的糕餅來。”

寇仲油然道:“小娟姐相信嗎?”

小娟垂首淺笑,微微搖頭。旋即又仰起俏臉奇道:“你們好像一點不緊張似的,難道真的是信心十足?”

寇仲籲出一口氣道:“人的口味,每個都有分別,就算把以前侍候那昏君的首席禦廚找來,貴場主也可能不滿意。”

小娟別過去瞧了倚門外望的徐子陵一眼,不解道:“小師傅在看什麽呢?”

徐子陵正功聚雙耳,竊聽其他各房的談話,聞言淡淡說道:“沒什麽,我隻是隨便看看。任何事物隻要你肯用心去看,都會看出很多景象來。”

小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蹙起黛眉道:“我還在聽候兩位小師傅的吩咐呢。唔!不過你們真不像善造糕點的師傅,反更像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

轉向寇仲道:“你背上那把刀是否隻是裝個樣子的呢?為何不找把像樣點的好刀子。”

寇仲岔開話題道:“小娟姐不是蘭姑的心腹嗎?為何卻似很願意幫我們的忙呢?”

小娟噘噘巧俏的嘴兒,帶點不屑的口氣道:“誰是她的心腹?人家是馥大姐的人,若不是馥大姐吩咐我來向蘭姑要你們弄糕點出來,她定會讓你們投閑置散,又或設法逼走你們呢。”

寇仲奇道:“誰是馥大姐?”

小娟傲然道:“她是小姐最信任的人,我們場主府婢子們的頭兒。”又壓低聲音道:“她和你們的好朋友駱方哥兒最要好,不用我再說也該明白她為何肯關照你們吧!”

寇仲這才恍然。

徐子陵這時欣然道:“我們要三斤龍睛粉、一瓶牛酪漿、十條白藕、八兩新蓮子……”一口氣說了一大串的材料。

小娟提筆記下,對兩人甜甜一笑,歡喜地去了。

寇仲目瞪口呆道:“這不是弄清風飯、團油飯和玉井飯的材料嗎?”

徐子陵安然坐下道:“窮則變,變則通,我剛才偷聽到原來商秀珣不但饞嘴,還貪新鮮,就讓我們弄一味連我們都未見過的糕餅出來,她吃過後一定回味無窮,仲師傅,你明白了嗎?”

糕餅房香氣四溢。寇仲和徐子陵瞧著用酥油在鍋內炸熟的新創怪餅,本都眉飛色舞,可是前者以漏杓撈起來時,發出誘人香氣的餅兒立即四分五裂,兩人欲哭無淚。他們已努力了整個下午,到現在日落西山,仍是一餅無成。最要命的是梁謙、馥姐兒和蘭姑都派人來催過幾趟,更添事情的緊迫性。這勞什子餅似乎比婠婠更令他們頭痛。

寇仲道:“不如幹脆把這餅料當餡兒,用生麵攙豆粉包著它,捏薄後,用去皮芝麻撒勻再入鑊炸它的卵兒,保證香脆可口。”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和一般酥兒印有什麽分別?不如入籠蒸製,香料加熱後,一樣可以香氣四溢,又不損原味。”

這時蘭姑又走進房來,故作驚奇地問道:“杓裏的是什麽?你們究竟在弄稀粥還是在造炸餅?”

寇仲正憋得滿肚是火,狠狠瞪了蘭姑一眼,後者立即遍體生寒,打個哆嗦,像鬥敗了的母雞般乖乖走出去。

寇仲收攝心神,說道:“不如我們分別以煎、炸、炙、蒸四種方法,製造出四款不同的糕餅,隻要有一種使那婆娘覺得好吃,我們便可以挽回麵子。一想到蘭姑這婆娘,這一仗絕輸不得。”

徐子陵同意道:“讓我弄一味鮮筍加香芋拖油煎餅的新玩意出來吧,其他三味你自己想辦法好了。”

這時小娟來了,兩人忙央她去張羅材料。

兩人心力交瘁地坐下來時,四款新創糕餅同時麵世。小娟拍手歡呼,把盤子提起道:“我拿去給馥大姐。唔!真香,隻看樣子便知是甘脆可口。”

兩人跳了起來,一左一右傍著她往外走去。

小娟止步愕然道:“你們幹什麽?”

寇仲笑道:“這麽珍貴的東西,沒有我們護送怎行。給人在途中加了別的料子,我們豈非完了。”

小娟嬌笑道:“有罩子蓋著嘛,旁人怎能做手腳?誰有那個膽子,不過若想四處跑跑,就隨奴家去吧!”

人影一閃,梁謙攔著去路,不悅道:“我還未試過,要捧到哪裏去呢?”

小娟挺起酥胸道:“是馥大姐的吩咐,弄好了趁熱讓她奉上場主品嚐,不關你們的事。”

梁謙顯然對馥大姐相當忌憚,聞言呆了一呆。

蘭姑的聲音在旁響起道:“你兩個忘了規矩嗎?誰準你們四處亂闖的。”

徐子陵淡淡說道:“我們正是最守規矩的人,現在有小娟姐帶路,怎可算是亂闖。”

三人昂然舉步,留下氣得麵無人色的梁謙和蘭姑呆立後方。

場主商秀珣的起居處是飛馬園,位於內堡正中,由三十餘間各式房屋組成,四周圍有風火牆,是磚木結構的建築組群。兩人隨小娟由後門入園,經過依屋舍而建的一道九曲回廊,沿途園林美景層出不窮,遠近房屋高低有序,錯落於林木之間,雅俗得體。最別致處是由於莊園居於高處,不時可看到飛馬城下延展無盡的牧場美景,在新月斜照下愈見安詳寧和。遇上的婢仆府衛,均對兩人投以注目禮,但見有小娟這場主的近身人領路,穿的又是膳房師傅級的服飾,知是新來的人,故沒有幹涉。

寇仲和徐子陵已非沒見過世麵的人,但見廳堂等主體建築兼用穿鬥式和抬梁式的梁架結構,配以雕刻精美的梁簷構件和華麗多變的廊前掛落,加強了縱深感,在園林的襯托下,予人明快、通透、幽深的感覺。

三人穿門過戶,或經天井,或走遊廊,最後小娟引他們來到一個轎廳內,將糕餅置於圓桌上,說道:“你們在這裏坐一會,我去通知馥大姐。”

小娟去後,徐子陵老老實實地坐下來,寇仲則四處張望,見到西窗外園林的另一邊,有座建築物,憑窗瞧過去,原來是間書房。室內布置一式紅木家具、桌上放著文房四寶,靠壁的櫃架滿是古玩擺設,在宮燈映照下,牆的一壁還掛著一副對聯,上書“五倫之中自有樂趣;六經以外別無文章。”卻不見有人。

寇仲回到徐子陵身旁坐下道:“這場主不但是個雅人,似乎還有點學識,不過卻透出一種孤芳自賞的味兒;希望她不是長得像翟嬌那般模樣就好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生得貌醜又不是罪過,翟嬌的遭遇那麽可憐,最好不要再拿她來開玩笑。”

寇仲點頭受教道:“是!是我不對!”

徐子陵動容道:“這或者是你的一項長處,就是肯承認錯誤,且能從錯誤中學習。好像你最近愛說仁義道德,正因常被我指責你太過功利,對嗎?”

寇仲尷尬道:“你這小子又來耍我。”

徐子陵瞧往窗外反映著月照燈光的園林,微笑道:“你說得對,商秀珣絕非平凡的女子,隻看園內假山奇石的安排,臘梅、芭蕉、紫藤、桂花配置的巧妙,無不宛若一幅立體的圖畫豎立於窗前,令人玩味不盡,便知她的高明。”

寇仲笑道:“她還很懂得吃呢,”接著俯過身來,低笑道:“假若她有單琬晶的美麗,徐爺會否考慮考慮,憑你的人品外形和武功,該是手到擒來的事。”

徐子陵苦笑道:“最好我把單琬晶和商秀珣不分大小地娶了,那你打天下時要兵器有兵器,需戰馬有戰馬哩!”

寇仲露出狐狸尾巴,大眼放光道:“好主意!哎喲!”

徐子陵收回轟在他大腿的拳頭道:“你現在該明白什麽叫螺旋勁,我豈會像你那般不講道德。”

足音傳來,僅可耳聞。兩人交換了個眼色,都看出對方的驚訝。原來足音響起處,竟是在連接這轎廳的走馬樓,離門口不出一丈的距離。那即是說,來人到了兩丈的範圍內,他們始生出警覺。當然不會是小娟熟悉的足音,這可愛的小妮子今天往來他們的糕點房不下二十次,他們隨時可在腦海中重複一次。此人輕功之高,絕不下於傅君瑜。

兩人頭皮發麻地瞧著入門處,暗忖若是傅君瑜找上門來,就糟糕透了。接著兩人眼前同時一亮。一位儀態萬千,烏黑漂亮的秀發像兩道小瀑布般傾瀉在她刀削似的香肩處,美得異乎尋常,差可以跟婠婠媲美的勁服女郎,步入門來,對他們的存在沒有半絲訝異。淡雅的裝束更突出了她出眾的臉龐和曬得古銅色閃閃發亮的嬌嫩肌膚,散發著灼熱的青春和令人豔羨的健康氣息。她那對美眸深邃難測,濃密的眼睫毛更為她那雙像**漾著最香最醇的仙釀的鳳目增添了神秘感。

寇仲和徐子陵瞧得目瞪口呆時,她盈盈來到兩人對麵大方自然地坐下,伸出羅衣下的纖長玉手,揭開了罩子,瞄了一眼,皺了皺巧俏的秀挺小鼻子道:“香味一般,賣相卻很特別,因為我從未見過這麽醜陋的小點。”

寇仲和徐子陵愕然互望,然後慌忙起立,施禮道:“場主!請恕無禮!”

商秀珣看也不看他們,徑自把罩子放在一旁,抓起其中一餅,放到豐潤的香唇,小心翼翼地用她整齊而與其膚色對比得相得益彰的雪白小齒,輕輕咬了一角,細心品嚐。

兩人緊張地瞧著她香腮微僅可察的動作,可是直到她動靜全消好一會後,這婠婠外的另一絕色佳麗仍沒說話,也沒有回敬他們的注目禮。

她不說話,兩人哪敢相詢。這並非他們沒有此膽量,而是他們深怕知道那答案,尤其是想起了蘭姑可厭的嘴臉。

在這等於生死決戰的一刻,她露出了一絲有如月兒破開烏雲的笑意,那雙似如脈脈含情的大眼睛掃過兩人,點頭道:“還算可以入口,雖非上品,但創意可嘉,勝過那些墨守成規的所謂名廚。坐下!”

兩人心叫好險,欣然重坐到她對麵去。

商秀珣上下打量了他們,她毫不簡單的銳利目光看得兩人渾身不自在。他們收斂了體內的真氣,使神光不會由眼神泄出來,致暴露出底細。

商秀珣一對黛眉忽然蹙聚,使她秀額出現了幾道漪漣般的嬌俏淺波,不解道:“你們絕不像幹這種活兒的人,對嗎?”

寇仲回過神來,暗叫“仙女厲害”,點頭道:“場主厲害,造餅果然隻是我們的副業,正職是走鹽貨。”

商秀珣掩嘴“噗嗤”嬌笑,半晌始放下手兒,像首次認識寇仲般,笑意盈盈地打量了他良久,柔聲道:“你這人倒坦白風趣,逗得我也要失儀無禮,看在這點份上,就每期月結時給你們每人半兩黃金,有問題嗎?比之私鹽的利潤該差不了多少。對吧?”

寇仲和徐子陵大感意外,既想不到商秀珣如此爽脆,更估不到當糕餅師傅的收入可以如此豐厚。心中都湧起古怪的感覺。

商秀珣不待他們答應,說道:“這幾天我會有很多客人,你們兩個賣相不錯,隻是眼睛欠了點神采,不過我倒不介意,宴會時就給我出來招呼客人,或者我會要你們解釋這些怪餅的製法。”

兩人隻好點頭應諾。

商秀珣伸了個無比動人的懶腰後,站了起來。

他們慌忙恭立送行。

商秀珣漫不經意道:“牧場有牧場的規矩,犯者會受嚴懲,連二執事都維護不了你們,這方麵大管家會負責向你們解釋清楚的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兩人麵麵相覷。

寇仲肯定她已離開後,籲出一口涼氣道:“這美人兒又美又厲害,你看她是否識破了我們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個難說得很,但這婆娘的確可以迷死任何男人。”

寇仲深有同感地道:“她是得天獨厚,不但擁有絕世的容色,更有不經意流露的動人風情,至於財富、權力、武功亦無一欠缺,有沒有興趣。”

徐子陵沒好氣道:“自己心動了還要說這種話,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呢?”

寇仲頹然坐下道:“為了宋玉致,我已失去了逐鹿她裙下的資格。這就是為爭天下必須付出的昂貴代價哩!”

熟悉的足音自遠而近,小娟歡天喜地地挾著香風衝了進來,嬌呼道:“場主肯聘用你們哩!我現在帶你們去見大管家。”

小娟領著他們來到管家府主廳的大門前,示意他們停下,自己則跨過門檻,向廳子內端恭敬道:“大管家,兩位小師傅來了。”

兩人偷眼望進去,隻見煙霧彌漫,不但有抽煙管噴出的煙氣,還有放在屋角幾上檀香爐嫋嫋騰升的煙香,合成一種充盈於廳內的氣味。

一位身材魁梧的禿頂男子,斜臥躺椅之上,由兩個妖豔的女人為他推拿按摩。

這飛馬牧場的大管家握著煙杆吞雲吐霧,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兒,頭枕高高的軟墊子,眼望屋梁,油然道:“這麽年輕便有一手好技藝,確是難得。”

寇仲和徐子陵隻好聽著,暗忖這人的架子,比場主商秀珣還要大。從側臉看去,大管家年紀應是五十上下,鼻子平直,上唇的弧形曲線和略微上翹的下唇頗具魅力,顯示出他有很強的個性和自信。

商震有點自言自語般道:“入我牧場,須守我牧場的規矩,觸犯場規的人,會因應輕重而受罰,明白了嗎?”

兩人連忙應是。

商震別過頭來瞧了他們一眼,目光又重新望往屋頂,幹咳一聲道:“我們少有任用外人,不過這回情況特殊,又有執事級的人推薦,我也沒什麽話好說。”頓了頓雙目寒芒一閃,側頭盯著兩人道:“你們現在穿的雖是有我們飛馬標誌的衣服,卻仍不算是牧場的人,除非三年內能循規蹈矩,又得執事級的人推薦,場主批核,否則仍是外人,明白嗎?”

從他淩厲的目光,可知他內功已臻一流高手的境界,難怪飛馬牧場能如此超然於天下的紛爭之外。

寇仲和徐子陵仍隻有點頭應諾的份兒。

商震目光回到上方去,猛抽了一口煙,徐徐吐出道:“外人有外人要守的規矩,首先絕不能與牧場內任何女子私通。要女人嗎?休假時到附近城鎮的子去解決好了,否則生閹了你們。”

和兩人隔著門檻的小娟垂下頭去,連耳根都紅透了。

兩人則大感尷尬。

商震神態自若地續道:“除非特別批準,平時不可擅自離開內堡,至於其他規矩,梁謙會向你們詳細解說。退下吧!”

到見過梁謙,回到宿舍,已是初更時分,小娟欣欣與兩人話別,返回場主府去。

寇仲嗅嗅自己,嗅嗅徐子陵,提議道:“我們這樣一身油膩的氣味,還要兩個人擠在一張床,怎睡得著,不如到澡堂快快樂樂洗一個冷水浴。橫豎家法中又沒有不準遲起這一規條,再睡他一個日上三竿吧。”

徐子陵皺眉道:“澡堂在哪裏呢?現在人人都躲到被窩裏尋夢去了,想找人來問路都不成。”

寇仲道:“我剛才見到有些房子尚透出燈光,且澡堂總該不會在幾裏路之外,我們可以邊找邊問。就當去找楊公寶藏前的熱身練習,成了吧!”

徐子陵終於同意,兩人各自拿起另一套幹淨的製服,摸出房去。

偌大的院子靜悄無人,除了他們的房間外,其他房舍均烏燈黑火,有些還傳出抽鼻鼾的響音。幸好出入口掛有燈籠作照明。天上滿空星鬥,卻未見月兒露麵。牧場的方向間中傳來羊馬的嘶叫,又或犬吠之聲,營造出山城獨異的氣氛。

寇仲又運用他的地理天分道:“左邊去是場主府的飛馬園,後麵是膳樓,右邊是後山,隻有對著我們那出口不知通到什麽地方,要試就試這個方向。”

徐子陵傾耳細聽道:“但後山處卻傳來流水的淙淙響音,至不濟都有道山泉應景,好過盲衝瞎撞。若觸犯了這裏的諸多禁忌,要挨棍子吃皮鞭就太不劃算。”

寇仲同意道:“還是你比我在行當奴才,我倒沒想過什麽挨棍棍鞭鞭的味兒。”

低聲笑罵中,兩人躡手躡腳地朝通往後山的出口走去。進入月洞門後,發覺院落後方有個花園,最妙是有道周回外廊,延伸往園裏去,開拓了景深,造成遊廊穿行於花園的美景之間,左方還有個荷花池,池心建了座六角小亭,由一道小橋接連到岸上去。月兒出現在右側天際,灑得幽靜的後園銀光閃閃,景致動人之極。兩人忘了洗澡,讚歎不已。

寇仲仰望園後急折而下的山崖,石罅間頑強生長的老樹虯曲探伸,迎風輕舞,不禁歎道:“出道以來,我尚是首次生出避世退隱之心,可知這處的感染力量是多麽強大。”

徐子陵深有同感道:“建設這內堡園林的人必是此道中的高手,即使楊廣的禦園,亦沒有這種使人心迷神醉的感覺。”

寇仲撞了他一下,笑道:“你看那道蜿蜒繞過的清溪,必是引進後山瀉下來的泉瀑,待我們尋得其源頭,快意一番後再到那六角亭乘涼賞月,豈不快哉。”

徐子陵心情大佳,聞言舉步。他們以遊人的心情,通過左彎右曲,兩邊美景層出不窮的回廊,經過一個竹林後,水聲嘩啦,原來盡處是一座方亭,前臨百丈高崖,對崖一道瀑布飛瀉而下,氣勢逼人。若非受竹林所隔,院落處必可聽到轟鳴如雷的水瀑聲。兩人歎為觀止。

左方有一條碎石小路,與方亭連接,沿著崖邊延往林木深處,令人興起尋幽探勝之心。兩人一路走去,左轉右彎,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在臨崖的台地上,建有一座兩層小樓,形勢險要。這時二樓尚透出燈火,顯示此樓不但有人居住,且仍未就寢。

寇仲和徐子陵哪想得到路盡處竟別有洞天,正要掉頭走時,一個蒼老的男聲由樓上傳下來道:“貴客既臨,何不上來和老夫見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