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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遁去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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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兩人步過正門上刻著“安樂窩”的牌匾,心中均湧起安詳寧和的感覺。對著入口處的兩道梁柱掛有一聯,寫在木牌上,“朝宜調琴,暮宜鼓瑟;舊雨適至,新雨初來。”字體飄溢出塵,蒼勁有力。

此堂是四麵廳的建築形式,通過四麵花窗,把後方植物披蓋的危崖峭壁,周圍的婆娑柔篁,隱隱透入廳內,更顯得其陳設的紅木家具渾厚無華,閑適自然。屋角處有道楠木造的梯階,通往上層。

老者的聲音又傳下來道:“兩位請上!”

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拾級而上。上層以屏風分作前後兩間,一方擺了圓桌方椅,另一方該是主人寢臥之所。

有一人站在窗前,麵向窗外,柔聲道:“兩位小兄弟請坐下,嚐嚐老夫釀的六果液。”

兩人這才發覺桌上放著酒杯子等酒具,酒香四溢。

在兩盞掛垂下來的宮燈映照下,除桌椅外隻有幾件必需的家具,均為酸枝木所製,氣派古雅高貴。

老人峨冠博帶,雖因背著他們見不到他的容顏,可是他比徐子陵尚要高出少許的身型,兼之穿的是寬大的長袍,使他有種令人高山仰止的氣勢。

兩人想起自己的身份,看看桌上的美酒,正不知如何是好,老人歎了一口氣,說道:“喝吧!有酒當醉,人生幾何!”

他的語氣透出一種深沉的無奈,使人感到他定有一段傷心往事。

寇仲推了徐子陵一把,領先坐下。他們小心翼翼,不想弄出聲音打擾了小樓上聖潔的寂靜。瀑布聲在遠方隱隱傳來。

寇仲提起酒,斟滿三杯,見老人仍毫無動靜,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遞給徐子陵。果釀入喉,酒味醇厚,柔和清爽,最難得是香味濃鬱協調,令人回味綿長。

老人淡然道:“此酒是采石榴、葡萄、桔子、山楂、青梅、菠蘿六種鮮果釀製而成,經過選果、水洗、水漂、破碎、棄核、浸漬、提汁、發酵、調較、過濾、醇化的工序,再裝入木桶埋地陳釀三年始成,味道不錯吧!”

寇仲衷心讚道:“老丈對釀酒真在行,且饒具創意。”

老人默然片晌,柔聲道:“老夫居此已近三十年,除秀珣外,從沒有人敢闖到此處,你們定是新來的人了。”

寇仲和徐子陵聞言始知犯了禁忌,後者歉然道:“梁副管家並沒有對我們說及此處,致驚擾了前輩的清修,我……”

老人打斷他道:“你們帶有揚州口音,這倒奇怪,牧場少有聘用外人的,你們是幹什麽來的呢?”

徐子陵遂解釋一遍。

到現在兩人仍弄不清楚老人的身份,與牧場的關係,卻可肯定他乃深不可測的前輩高手。

寇仲忍不住問道:“前輩真的三十年從未離開過這裏嗎?”

老人哈哈笑道:“當然非也,這三十年我雖視安樂窩為安居之所,可是出門的時間多,留在這裏的時間少,這回碰上你們,可說是一種緣分,大家得來不易。”

言罷緩緩轉身,臉向兩人。那是一張很特別的臉孔,樸拙古奇。濃黑的長眉毛一直伸延至花斑的兩鬢,另一端卻在鼻梁上連在一起,與他深鬱的鷹目形成鮮明的對比。嘴角和眼下出現了一條條憂鬱的皺紋,使他看來有種不願過問世事、疲憊和傷感的神情。他的鼻梁像他的腰板般筆挺而有勢,加上自然流露出傲氣的緊合唇片、修長幹淨的臉龐,看來就像曾享盡人世間富貴榮華,但現在已心如死灰的王侯貴族。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兩人,微微一笑道:“知否為何我這不理世事的人,會邀你們上來相見嗎?”兩人茫然搖頭。

老人現出一個心力交瘁的表情,緩緩坐下,取過六果液一飲而盡,苦笑道:“若不是有這東西吊著我的命,今天可能再見不到兩位。”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後者問道:“前輩受了傷嗎?”

老人點頭道:“那是三十年前受的傷,妖婦的天魔功雖然被譽為邪門之冠,仍取不了我性命,給我利用山勢地形遠遁千裏,躲到這裏來。”再歎一口氣道:“三十年來,我把精神全用在這裏,建造園林,若沒有這方麵的寄托,我恐怕早傷發而亡。可是近幾天我總不時憶起舊恨,此乃傷勢複發的先兆,老夫恐已時日無多。”

寇仲籲出一口涼氣道:“那妖婦是誰?”

老人凝神瞧他好半晌,又瞥徐子陵一眼,岔開道:“其實我早見過你們,更偷聽過你們的對話,確是兩個很有趣的孩子。”兩人為之目瞪口呆。

徐子陵問道:“前輩在什麽地方見過我們?”

老人淡淡說道:“還記得那條荒村嗎?就是翟讓慘遭暗算,以致滿盤皆落索之處。”

兩人記起那道炊煙,同時色變道:“原來是你!”

老人雖揭穿他們的身份,神態仍慈和如舊,微笑道:“這就是我邀你們上來的原因,隻看你們能把神氣完全收斂,甚至可瞞過秀珣,便知你們的功夫比以前大有精進。寇小兄和徐小兄可否告訴我,為何要屈就到這裏來當糕餅師傅呢?”

兩人大感尷尬,幸好見他神態友善,遂不隱瞞,把誤打誤撞的情況道出,當然不會告訴他是因寇仲看中了牧場在爭霸天下中的作用,隻說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蹤。

老人並沒有表示相信與否,沉吟片晌,說道:“飛馬牧場四大執事裏,論才智武功,均以柳宗道穩居第一,照理在一般情況下,他絕不會插手膳房的人事安排,他看中你們的可能是別的東西,或者是你們的外表和資質吧!”

徐子陵恭敬問道:“前輩必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可否賜示?”

老人嘴角牽出一絲驕傲的笑意,似若漫不經意地道:“即使寧道奇見到老夫,也要尊尊敬敬喚一聲魯老師。這又如何呢?最終還不是飲恨在那妖婦手中,一世英名就此喪盡。”

徐子陵和寇仲眉頭大皺,想不起江湖的前輩人物裏有哪個是姓魯的。寇仲不好意思直問,隻好旁敲側擊道:“那妖婦究竟是誰?”

老人腰板一挺,雙眉上揚,銳目隱泛殺氣,狠狠道:“你們聽過陰癸派嗎?”

兩人同時脫口叫道:“陰後祝玉妍!”

這回輪到老人愕然道:“你們倒不簡單,竟知有此妖邪。我生平做過兩件後悔終生的事,其中之一是愛上了這女人。想我魯妙子自負平生,竟一錯再錯,造化弄人,還有什麽話好說的。”

兩人感到魯妙子之名極是耳熟,苦思片刻猛然省起沈落雁曾提起過他,還說他是天下第一巧匠,她那張怪網正是來自他妙手的玩意。難怪堡內園林的一樹一石,布置得巧若天成,皆因有他在暗中主理。

魯妙子雙目現出淚光,一副不堪回首的唏噓神情。忽又搖首沉歎,低聲道:“你們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若有空,找個時間到這裏來,我還有話跟你們說。”

寇仲和徐子陵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給敲門聲喚醒。小娟在外邊叫道:“兩位小師傅快起來,天亮了哩!”兩人十萬個不情願地爬起床來,徐子陵被寇仲推了去開門,小娟進來後眉頭大皺道:“你兩人怎麽搞的,穿著這麽髒的衣服上床,快換下來讓人家拿去洗濯好嗎?兩位大將軍。”

寇仲擦著眼睛,睡眼惺忪的坐下道:“多睡一會兒成嗎?”

小娟叉著小蠻腰嗔道:“場主要見你們,還不給我去洗澡換衣。”

徐子陵坐在一角,苦笑道:“不洗澡是否也觸犯了家規呢?”

小娟跺足道:“你們再這樣子,人家就不理你們!”

寇仲跳了起來,兩手虛按小娟香肩,陪笑道:“小娟姐息怒,請問澡堂在東南西北哪個方向呢?又須走多少裏路,我們會速去速回。”

小娟本想板起俏臉,終忍不住“噗嗤”失笑,秀眸轉了幾轉,蹙額道:“不要站得這麽近,你很臭!”

寇仲哈哈一笑,退了開去,順手接過徐子陵擲來的衣服,死不認輸地辯道:“臭也有很多種,我這種是最好聞的臭。”

小娟嬌笑著出門而去,兩人慌忙左右追隨。這天天氣極佳,院中有位老仆在清掃落葉,處處均見有人來往。三名正在修剪花草的年輕婢女更對他們大膽地張望。

寇仲湊到小娟的小耳旁道:“可知場主為什麽要見我們?”

小娟毫不在意地說道:“我怎麽知道,是馥大姐吩咐我來找你們的。”

寇仲退到落後三步的徐子陵旁,低笑道:“該是因為你長得夠俊吧?”

小娟倏地立定,轉身叉腰、杏目圓瞪地嬌喝道:“你們在說什麽?定是在說場主的壞話。”

兩人想不到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嚇了一跳,徐子陵忙道:“小娟姐誤會,小寧隻是說場主或者是認為教訓得我們不夠,所以再找我們去訓話。”

小娟半信半疑,正容道:“記著不要對場主有任何不敬,否則誰都救不了你們。”兩人隻好點頭應是。小娟低聲道:“若你們真敢在背後說場主壞話,我以後不再理會你們哩。”

寇仲和徐子陵抵達商秀珣處理牧場事務的“飛馬軒”外時,美麗的場主正向大管家商震和包括柳宗道在內的四大執事說話。軒外的院落站著十多名男女,副管家梁謙和蘭姑是其中兩人。眾人見兩人隨小娟到來,露出注意的神色。蘭姑更和其中一名漢子交頭接耳,顯是在說他們的不是。

一位身段勻稱、嫻靜端莊、姿容秀美的少女迎上三人皺眉道:“為什麽這麽遲才來,場主催人時,我不知多麽尷尬。”

小娟解釋了原因,介紹道:“這位是馥大姐哩!”

兩人慌忙行禮,暗讚駱方豔福不淺,更想不到她年紀這麽輕,卻在牧場這麽有地位。

馥大姐打量兩人幾眼,俏目掠過驚異的神色,正要說話,守在門旁的一名漢子唱喏道:“傳兩位糕餅師傅!”

馥大姐低聲吩咐道:“隨我來,要小心說話。”

他們不由得有點緊張,隨她來到門檻外。堂內擺的全是雕鏤精細的家具,中置三屏雲石大臥椅,東西對稱各兩對雲石圓屏靠椅,配以茶幾、花幾等物,氣象莊嚴肅穆。

商秀珣半臥榻子上,一身男裝打扮,還戴著藏起了秀發的帽子,不過仍難掩其天生麗質的逼人秀麗容光。大管家商震坐在她右手第一張椅子,下首第二人是柳宗道,另兩名執事則在另一邊。三人先讓路給從軒內走出來的一個老頭兒,馥大姐施禮道:“兩位小師傅來了。”接著低聲道:“你們是新人,不能跨過門檻。”然後避退一側。兩人隻好靠到門檻外行禮,感覺怪別扭的。

商秀珣正低頭專心喝茶,商震則在提著煙管吞雲吐霧,柳宗道報以微笑,但其他三位執事的眼神卻像利箭般射在他們身上。柳宗道的獨目亮起來,微笑道:“是否因旅途辛苦,所以起不了床呢?”

寇仲和徐子陵何等機靈,知他在說好話為他們開脫,連忙應是。

柳宗道趁商秀珣喝茶,介紹了其他三位執事。大執事梁治五短身材,四十許歲,卻蓄著一把烏亮的美須,雙目電芒閃爍,太陽穴鼓脹,看外表便知是內外兼修的好手。三執事陶叔盛是個高大的中年壯漢,長著一對山羊似的眼睛,使他的外貌很不討人歡喜。

相反四執事吳兆汝年輕英俊,膚色白皙得像個娘兒,但比起寇仲和徐子陵獨特的體格形相,立時顯得俗氣非常。三人的反應頗為冷淡,似乎隻為了給柳宗道些麵子,方勉強對兩人的禮數頷首相應。

商秀珣放下茶杯,又隨手拿起幾上一本賬簿似的東西低頭翻看,心不在焉地道:“你們除了糕餅外,還懂弄什麽東西?”

包括馥大姐和柳宗道在內,眾人無不愕然,想不到一向精明過人的場主會找兩人來問這等瑣事。

寇仲垂手恭敬答道:“什麽都懂得一點。”

三執事陶叔盛厲斥道:“蠢才!場主是問你們除了糕餅外,還有什麽拿手絕活?明白嗎?”

吳兆汝顯是和陶叔盛一鼻孔出氣,笑著嘲弄道:“或者他們是什麽都有一點兒拿手絕藝呢!”

徐子陵還沒有什麽,寇仲卻恨不得把兩人扯出去狂揍一頓,但目下隻能把這口氣“咕嘟”一聲吞下肚子裏去。

商秀珣仍專注在那本簿子上,似乎一點聽不到其他人的話,好一會後緩緩道:“今晚有貴客從北方來,北方人最愛吃烤肉、熏肉那類東西,你們懂得如何弄嗎?”

寇仲點頭道:“烤肉熏肉都沒有問題,場主請賜示該弄哪一種肉?”

商秀珣隨口道:“就熏肉吧!”

大執事梁治幹咳一聲道:“不是我信不過你們,而是客人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是顯貴之家,對飲食至為講究,你們在這方麵隻要道行差些兒,便成班門弄斧,所以可否先告訴我們你們製熏肉的手法?”

商秀珣終於抬起螓首,美目往他們瞧過來,同意道:“說得對!你們且說來聽聽。”

寇仲和徐子陵心知肚明梁治等在懷疑他們的身份,幸好他們確曾貨真價實地隨老張學技,後者淡淡說道:“熏肉最緊要是調配味道的佐料,須以老火上湯配以花椒、桂皮、丁香、砂仁、豆蔻、大蔥、大蒜、鮮薑、醬豆腐和甜麵醬,成品才能既有鮮豔的色澤,又香濃味美。”

寇仲接口道:“其次是熏製的手法,先要把精選的肉料在鍋中與醬料拌和,然後以柏木煙熏製,包保皮脆肉嫩,表裏一致,肥不膩口,瘦不礙齒,風味獨特。”

兩人均為口才了得,用辭靈活的人,一唱一和下,生動傳神得好像一盤火熱辣的佳肴已香氣四溢地擺在台上那樣子。

大管家商震挪開煙管,動容道:“果然是有真才實學之輩,並非蒙混之徒。”

兩人心中暗笑,同聲道:“多謝大管家讚賞。”

商秀珣卻是不置可否,又低頭看那本簿子,漫不經心道:“今晚你們除了負責這道菜外,還要弄些甜點。退下!”

寇仲和徐子陵回到膳房,為之啼笑皆非,想不到商秀珣隆而重之地找他們去,竟然是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不過這卻有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蘭姑因弄不清楚商秀珣對他們的態度,登時變得友善多了,問明所需材料後,立即去為他們張羅。

寇仲苦思道:“來自北方又家世顯赫的人會是誰呢?”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最好留些精神應付今晚的糕點菜肴吧!熏肉我們雖知製法,但即使把老張擄來都弄不出什麽花樣,騙騙未吃過熏肉的人還可以,想要那些北方貴客讚不絕口,隻是夢想而已。”

又猶有餘悸道:“想起昨天弄那些有創意的糕餅我更頭痛,你快想辦法吧。”

寇仲苦笑道:“我也在倚賴你想辦法哩!”

兩人你眼望我眼,同時靈光一閃。

寇仲指著徐子陵道:“你是否想到他呢?”

徐子陵點頭道:“他既是天下第一巧匠,又見多識廣,至少釀酒是出色當行,作菜弄餅不該差到哪裏去吧!”

兩人同時跳將起來。

徐子陵一把扯著寇仲,笑道:“你留在這裏應付蘭姑,我去向他老人家請教,明白嗎?”

徐子陵前腳才去,蘭姑便跨進門來,皺眉道:“小晶到哪裏去了?”寇仲摸摸肚子,指指外麵。

蘭姑會意道:“醬料一應俱全,肉料卻要你們自己去挑選,要不要找人幫忙,又或換另一間膳房。”

寇仲立施緩兵之計,說道:“我兩兄弟一向共進共退,有商有量,待他拉完肚子回來再動手好了。有需要人手或換房時再通知你吧!”

蘭姑瞪了他一眼,本要發作,旋即又按下性子,咕噥兩句後走了。

不片刻兩名男仆送來一批佐料,寇仲立時忙碌起來。

此時駱方來找他,閑聊幾句後,寇仲問道:“知否今晚來的是什麽人?”

駱方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不過來人顯是大有來頭,否則場主不會親自率人去接船。這兩年來不時有人來攀交情,可是場主從沒有像這次那麽重視對方的。”

寇仲不得要領,順口道:“現在天下大亂,我們又有戰馬出售,自然人人想和我們套交情哩!”

駱方傲然道:“正是如此。但也有些不知死活的家夥,想來巧取豪奪,不過附近百裏之內誰不是我們牧場的子弟,有什麽風吹草動,全瞞不過我們。”

寇仲順著他口氣道:“是些什麽人這麽大膽?”

駱方有點苦惱地道:“你聽過民間最近的四句順口溜嗎?就是寸草不生向霸天,雞犬不留房見鼎,焦土千裏遇毛燥,鬼哭神號曹應龍。”

寇仲恍然道:“就是那什麽向、房、毛、曹四大寇啊!”

駱方恨恨道:“正是這四個神憎鬼厭的人,四處流竄搶掠,所到處像蝗蟲般破壞成災,**擄掠,無所不為。”頓了頓續道:“我們和竟陵的獨霸山莊,唇齒相依,互為聲援,數次殺得他們铩羽而逃,早被他們視為眼中釘。可是最近他們秘密結盟,準備先以圍堵的方法斷絕我們援救竟陵,才全力攻打獨霸山莊,此計確是狠毒。”

寇仲明白過來,四大寇本身的力量雖不能應付兩條戰線的戰爭,但合起來卻足夠分別把竟陵和飛馬牧場重重包圍,那時再蠶食四周城鄉,獨霸山莊和飛馬牧場將會好景難再,縱然取得最後勝利,亦要元氣大傷。遂問道:“這些賊子實力如何?”

駱方道:“四大寇中論武功以鬼哭神號曹應龍最是高明,賊眾亦最多,達三萬之眾,且不斷招納新人,每日都在膨脹擴充中。現時占了我們西麵百多裏外緊扼大江的巴東郡,聲勢驟增,其他三寇視他為首。”

這時徐子陵回來了,一臉振奮的神色,說道:“立即開工!”

駱方和他打個招呼後道:“好好地幹,場主從未對膳房的人這麽重視的。說不定遲些還可和我做成兄弟,不打擾你們哩!”

駱方走後,寇仲喜道:“是否有好料的?”

徐子陵讚歎道:“不但有好料,還是天下第一巧匠的獨門秘方,暫時先學兩味,一名熏魚,一名金華香酥脆,來吧!炮製需時,時間卻無多,邊弄邊說,今晚讓我們中原雙廚大展身手,技驚四座,吃得人人心服口服,不是勝過以武屈人嗎?”

寇仲“老懷”大慰,笑道:“這個當然,最好是吃得商秀珣以身相許你徐名廚,一切更為美滿哩!”

徐子陵見他死性不改,沒好氣道:“快來吧!這處盛產一種叫長江刀魚的寶貝,魯先生說若與蛋、醬料、麵粉拌和成條,熏脆後美味得瞎子吃了都要開眼呢,滾吧!少發你的爭霸夢了。”

一應材料俱備後,兩人忙個不休。到黃昏時分,熏魚、香酥脆同告麵世。兩人記起整日沒有半粒飯進肚,哪還客氣,每人抓起一片熏魚吃個不亦樂乎。

寇仲邊嚼邊道:“這麽好吃的東西,竟是我們弄出來的,不如拜老家夥為師,看看還有什麽絕技可跟他學的。”

小娟和馥大姐此時大駕光臨,見到兩人監守自盜,前者杏目圓瞪叱道:“你兩個真好膽,竟敢把招待客人的東西自己先吃個飽。”

寇仲笑道:“我們隻是在試味,這片熏魚仍差了一點點,待我添些醬料再試試看。”抓起另一片熏魚,裝作沾了點醬料,又狼吞虎咽起來,絲毫不顧儀態。

兩女拿他沒法,馥大姐沒好氣道:“場主吩咐,宴會時你們須在旁侍候,有需要時會著你們介紹江南的美食,明白嗎?”

徐子陵素不喜熱鬧,何況要做給人差遣的侍仆,裝作勞累道:“我們忙了整天,早筋疲力盡,可否免此一役呢?”

小娟笑道:“什麽一役半役,你當是去打仗嗎?場主看得起你們,方肯讓你們去見識場麵。場主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違命者斬,清楚了吧!”

馥大姐甜笑道:“牧場內沒有人像你兩個般那麽愛整古作怪,快拿了東西隨我去,場主要先嚐嚐哩!”

寇仲和徐子陵恭立桌旁,目不轉睛地瞪著可與婠婠平分秋色的美麗場主商秀珣掐起一片熏魚,送到香唇邊以她的獨門吃法,微露編貝般的雪白皓齒,巧俏無倫地淺咬一口,秀眉輕蹙地細嚼起來。

站在桌子另一邊的馥大姐和小娟緊張起來,怕她一個不滿意,把兩人轟離牧場。

商秀珣瞥兩人一眼,忽然有些兒不好意思地咬下了一大口,痛快地嚼起來,其吃相神態,動人無比。

寇仲故作謙虛道:“還可以嗎?”

商秀珣美眸一轉,仍不肯正眼瞧他,“唔”地一聲道:“比你們那些怪餅更有水平。嗬!不!簡直不能比較,你們以後不要做糕點師傅哩!”

徐子陵恭敬道:“場主請試過香酥脆再定奪好嗎?”

商秀珣瞅他一眼,令徐子陵這麽高定力的人也感到她那兩泓秋水勾魂攝魄的異力,她才有點不情願地放下熏魚,抓起一塊酥脆,飛快地咬一口,旋即動容道:“真是你們弄的嗎?”

寇仲得意道:“昨天我們還未習慣這裏的器具用料,所以有些失準,這回場主終試到我們的真本領哩!”

徐子陵亦順水推舟,接著道:“廚藝如作畫,意動才能筆到,更要浸**鑽研,若場主能多給我們一些空閑自修的時間,弄出來的東西將會更好。”

商秀珣別過俏臉來,秀眸掠過兩人,緩緩放下酥餅,挨往椅背去,閉上美目道:“你懂得作畫嗎?”

剛才那兩句乃魯妙子教徐子陵時說的話,這時可讓他怎樣回答,隻好道:“小人不懂,是師傅授藝時說的。”

商秀珣睜開眼睛,點頭道:“你師傅定是個不平凡的人。”又道:“看你兩人體格像馬兒般的壯健,身子硬朗,有沒有學過武功?”

小娟忙向兩人打眼色,囑他們小心說話。

寇仲挺胸道:“等閑十來個毛賊,都不是我們對手。”

此正是寇仲高明處,要知他兩人雖可斂藏體內先天真氣,又能收攝眼神,但高手畢竟是高手,總有其豐神氣勢,至少因練氣而膚色亮澤,肌肉紮實,絕難瞞過明眼人。寇仲直認有功夫,又以這種誇張的口氣說出來,反最能釋人之疑。

商秀珣淡淡說道:“你是用刀的嗎?”

寇仲愕然道:“場主怎會知道?”

馥大姐顯然極得商秀珣愛寵,插口道:“你來時整個牧場的人都見你背著把生鏽怪刀,是否在路上拾到的?”

寇仲抓頭道:“給大姐猜中了!”

商秀珣無可無不可地道:“明早你拿刀來給我看看。”

轉向徐子陵道:“你學的又是什麽功夫,跟誰學的?”

徐子陵答道:“我學的是拳腳功夫,和小寧那樣,跟過十多個不同的師傅,不知算是何門何派。”

這時大管家商震從大廳進來報告道:“客人快到了。”

商秀珣盈盈起立,向馥大姐道:“教教兩個小子府內的規矩,不要失禮外人。”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主宅後進外繞屋而築的回廊處,享受著馥大姐予他們的優待。

挨壁席地而坐的寇仲伸了個懶腰道:“你猜來的是什麽人呢?”

徐子陵坐在半廊通往側園的木階最下一級處,腳觸草地,正傾聽前宅大廳傳來杯盤交錯的聲音,說道:“北方多權貴,怎猜得到是誰?”

寇仲道:“當奴仆的滋味似乎也不太差,不過最糟是沒有自由,牧場這麽大這麽好玩,我們卻偏要困在這裏。”

徐子陵道:“你隻是想學人怎樣養戰馬吧?不高興隨時可以走的。”

寇仲興奮地道:“不要走,走了就不能替天行道哩!”

徐子陵愕然道:“兩件事有什麽關係?”

寇仲壓低聲音說了四大寇結盟的事,徐子陵動容道:“這事確不能不管,但我們可以幹什麽呢?”

寇仲聞言大喜,不過卻給小娟的足音打斷。妮子見兩人不顧肮髒,死蛇爛地挨坐地上,嗔罵兩句後道:“還不爬起來,場主命你們立即到正廳待客,解說熏魚的製法。”

寇仲和徐子陵昂然步入正廳,隔著花漏屏風瞥了廳心坐滿了人的酒席一眼,立時色變,低頭轉身便要溜回內進去。

馥大姐見狀吃了一驚,張手攔著兩人脫身之路低叱道:“你們幹什麽?不知場主和客人在等著你們嗎?”

寇仲賠笑以低無可低的聲音道:“我們兩個剛才一起吃錯東西,所以現在要一起到茅廁拉肚子,共進共退,馥大姐請作個好心,行個方便。”

馥大姐又好氣又好笑又擔心,跺足道:“不要胡鬧,怎麽都要忍一會。哼!鬼才會信你們的鬼話,快滾過去。否則家法侍候。”

徐子陵亦充不起英雄來,求情道:“小寧說的確是鬼話,我們實際的情況是見不慣大場麵,現在心怯得要拉肚子。馥大姐不如去告訴場主,免得我們丟了她的麵子。”

馥大姐尚未有機會嚴辭斥責,商秀珣銀鈴般的聲音傳過來道:“小寧小晶你兩個在那裏幹什麽,還不快來見貴客,秀寧公主很欣賞你們的熏魚,還要拜你們做師傅哩!”

這時連寇仲都在後悔千不改萬不改,偏偏改叫做小寧,但目下既是後悔莫及,更是勢成騎虎,在馥大姐使勁一推下,兩人硬著頭皮走出屏風外。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他們等於赤身**在鬧市中漫步那般尷尬和不堪。

“啊!”李秀寧嬌甜的叫聲傳入耳內,兩人心知已被她認了出來,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今夜飛馬牧場最重要的六個人都有出席,因為來的乃是唐王李淵之女,李世民的妹子,寇仲的初戀情人李秀寧。

縱使麵對千軍萬馬,寇仲亦不至於如此窩囊泄氣。

商秀珣、商震和梁治等四大執事的注意力本都集中到寇徐身上,聞嬌呼之聲不禁愕然望向李秀寧。陪同李秀寧來的李綱和竇威亦不認識他們,見一向溫婉文靜的李秀寧竟然為兩個糕餅師傅嬌呼失聲,亦是一臉茫然。

李秀寧驚訝之色一閃即逝,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請恕秀寧失儀,皆因想不到兩位師傅如此年輕。”

寇仲和徐子陵來到席旁,麵向李秀寧,神情木然地垂手呆立。

李秀寧恢複一向雍容高雅的嫻靜神態,對右旁商秀珣微笑道:“兩位師傅怎麽稱呼呢?”

坐在她左旁的商震代答道:“一個叫傅寧,一個叫傅晶,是同鄉的兄弟。”

他並沒有指出哪個是傅晶,哪個是傅寧,可見他毫不尊重兩人,隻是敷衍了事。

李秀寧心中把“傅晶傅寧”念了兩遍,俏臉忽地微紅起來,顯是有悟於心。

這變化並不顯著,其他人覺察不到。

商秀珣笑道:“小寧、小晶,秀寧公主和李綱、竇威兩位大人均對你們的熏魚讚不絕口,推許為天下無出其右者,還不多謝讚賞。”

寇仲和徐子陵心中苦笑,無奈下行禮道謝。

李綱為人精明,見兩人儀容出眾,世所罕見。所知人中,唯李世民堪與比擬。試探道:“以兩位小師傅的資質人材,無論選擇哪種行業,必可出人頭地,為何獨鍾情於廚藝呢?”

寇仲漠然道:“這叫時也命也,若是太平盛世,我們兄弟或會設法謀取功名,為平民百姓做些好事。”

竇威訝道:“小師傅談吐不俗,語帶深意,但為何語調荒寒,是否有些傷心往事?”

徐子陵怕寇仲露出破綻,又見商秀珣盯著他們的美眸露出深思的神色,忙道:“我兩兄弟剛才進廳前,閑著無事聊起故鄉被戰火摧殘的舊事,所以生出感觸,竇大人切勿見怪。”

李綱點頭向座上各人道:“天下大亂,首當其衝的總是平民百姓,就像現在私鑄錢大行其道,便對老百姓的生計造成極大的破壞,原本一千錢重二斤,現在的私鑄錢一千錢竟不到一斤,甚至鐵片、皮紙都冒充當銅錢使用,這情況若繼續下去,真不知如何了局。”

柳宗道插嘴道:“隻要大唐能一統天下,自可革除弊端,天下太平。”

李綱嗬嗬笑道:“這還須場主不吝掖助才成。”

商秀珣不置可否,妙目一轉,向默然呆坐的李秀寧道:“公主不是要親口詢問他們熏魚的製法嗎?”

李秀寧如夢初醒地道:“秀寧想過了!還是明天親到膳房,跟兩位大師傅實習一遍,才最妥善。”

四執事吳兆汝俊目閃過嫉忌神色,提議道:“寧公主若無暇分身,我可命他們把製法詳細寫出來,也是辦法。”

李秀寧瞧了低垂著頭的寇仲一眼,堅持道:“還是秀寧親自向兩位大師傅請教高明好了!”

商秀珣淡淡笑道:“依公主意思辦吧!”

轉向兩人道:“你們可以回去休息。”

回到房中,寇仲頹然跌坐椅內,欲語無言。

徐子陵在他對麵坐下,淡淡說道:“隻要她一天未嫁人,你仍有機會可以得到她。今天的寇仲已非昨天的寇仲,誰敢小覷你?”

寇仲歎了一口氣,默思片刻,緩緩搖頭,說道:“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先不說她另有心上人,即使她肯嫁我,我亦不能因兒女私情舍棄我爭霸天下的大誌。自己知自己事,你也該了解我,我寇仲絕非那麽容易安分守己的人。”

徐子陵還有什麽話好說,說道:“我答應魯先生今晚到他處,你去不去?”

寇仲搖頭道:“我想一個人靜靜地想一點事情。”

徐子陵沉吟片晌,徑自出房去了。

徐子陵抵達魯妙子小樓時,這天下第一巧匠正傲立小樓外崖沿處,似在緬懷舊事,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

徐子陵來到他身後請安問好,魯妙子像是對寇仲沒有隨他一道來毫不在意,領他進入小樓下層的廳堂,坐好後道:“江湖中人雖推崇我為天下第一巧匠,以為我無所不曉,無所不能,隻是一個誤會。”

徐子陵衷心道:“先生確是小子生平所遇人中,最見多識廣的人,我們依先生指點弄出來的熏魚和香酥脆,便……”

魯妙子打斷他道:“可恨這正是我的缺點,凡事都有興趣,任何事均可惹起好奇心,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假若我能專誌武道,雖未必能勝過那妖婦,至少可全身而退,多活上十年八載。”

旋即又露出一絲笑意道:“話又得說回來,若非我博通醫學和食療養生之道,三十年前早該死了,今天亦難和子陵你同席夜話。”

徐子陵深切感受到他矛盾的心情,卻找不到可說的話。

魯妙子道:“自十二歲離鄉,直至五十歲,我從沒有一刻不是過著流浪的生活,隻有不斷的變化和刺激,才使我享受到生命的姿采。到三十年前慘敗於祝玉妍手上,終安定下來,雖仍不時周遊四方,但心境大不相同,對所學中較感興趣的技藝,特別下功夫深入鑽研,最後竟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

徐子陵好奇心大起,忍不住問道:“這發現定是非同小可哩!”

魯妙子露出一個意味著“連你這淡薄無求的小子也動心了”的會心微笑,卻不直接說出答案,岔往別處道:“三十年來仍能使我醉心鑽研的隻有園林、建築、機關、兵器、曆史、地理和術數七方麵的學問。”

徐子陵倒抽一口涼氣道:“任何一方麵的學問,足可令人窮畢生的精力去鑽研學習,先生卻是兼修並顧,真讓人難以相信。”

魯妙子苦笑道:“這叫死性不改,但若非我受內傷所累,說不定會專誌武道,好和妖婦來個同歸於盡。”

眼中射出緬懷的神色,長長籲出一口氣道:“不過園林和建築之學,本非老夫鍾情的物事,隻因輸了一盤棋給青雅,被迫得要履行賭約,為這裏建園造林,設計樓閣。”又黯然歎道:“若非能寄情於此,老夫可能早因悔恨攻心而傷發身亡。青雅啊!我欠你的何時才能回報呢?”見徐子陵一臉疑惑地瞧著他,解釋道:“青雅是秀珣的母親,”

徐子陵心中明白過來,知道魯妙子和商秀珣的母親定是有不尋常的關係。

魯妙子像倏地蒼老了幾年般,喟然道:“當年受傷後,祝玉妍親身追殺老夫,我本想尋寧道奇出頭,豈知他已遠赴域外,惟有躲到飛馬牧場來。又布下種種疑兵之計,騙得妖婦以為我逃往海外,否則老夫早給她宰了。”接著正容道:“此妖婦的邪功已達魔門極致,有鬼神莫測之術,除寧道奇外,天下間恐怕沒有人能製住她。”

徐子陵想起婠婠,默然無語。

魯妙子沉吟片晌,忽地似若虛飄無力地一掌拍在台麵上,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堅硬的桌麵卻清楚現出一個深刻盈寸的掌印,痛苦地道:“青雅啊!我欠你的實在太多。若時光能倒流,當年我定不會偷偷溜走,什麽男兒大業,隻是過眼雲煙,怎及得上你深情的一瞥。”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想起寇仲,他將來會否有一天如魯妙子般悔疚交集呢?

寇仲從椅子長身而起,猛一咬牙,取起井中月,一溜輕煙般穿窗而出,沒入院落的暗黑裏去。

魯妙子淡淡說道:“在我死前,你能否每晚到這裏來見我呢?”

徐子陵點頭道:“隻要我在這裏,每晚都可來陪先生談話。”

魯妙子道:“換了是寇仲,必會心切從我身上學得種種絕藝,隻有你無欲無求,隨遇而安。若在三十年前,我會選寇仲而舍你;但在今天,你卻是我最佳的選擇。”

徐子陵皺眉道:“我對先生之學完全外行,恐怕難以在短短時間內學到什麽,致有負先生的期望。”

魯妙子微微一笑,說道:“得得失失,你我不用介懷,當是閑聊如何。若非碰巧在這段時間遇上你,我也不會興起把這三十年領悟得來的一己之見,流傳下去的心意。”

徐子陵沉吟道:“假設寇仲問起我從先生處學到什麽東西,我是很難硬起心腸不說出來的。”

魯妙子失笑道:“你倒坦白,不過我傳你的乃自然之道,隻合你那種淡泊的人生態度,寇仲絕不會感興趣,說給他聽又何妨呢?”

徐子陵籲出一口氣道:“這就好了。我還以為先生是要教我如何去製作各種機關巧器。”

魯妙子再啞然失笑,目光投往窗外,似乎正思量如何把胸中所藏,可一股腦兒傳給眼前這天資卓絕的年輕高手。

寇仲掠上場主府一座鍾樓之頂,隻見遠近屋脊連綿,燈火處處,間有府衛婢仆在院落廊道中經過。他依陳老謀所授的方法,迅速判斷出哪處該是主宅,哪處該是招待賓客的舍館,隻要再經偵查,定可找出李秀寧今夜所居之處。此時心中不由歎了一口氣。想到她既已定了明天來和自己說話,自己仍要今晚去見她,是否多此一舉呢?不過轉瞬他的理智被心中燃起充滿渴望的火焰所淹沒,正要往其中一組目標院落掠去,遠方房脊處人影一閃即逝。寇仲心中大訝,暫時放下李秀寧的事,疾追而去。

魯妙子緩緩起立,移到窗旁,瞧往對崖的陡峭巖壁,背著徐子陵沉聲道:“天地之間,莫不有數,而萬變不離其宗,數由一始,亦從一終。”

徐子陵訝道:“數由一始,道理簡單易明,但由一終,卻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魯妙子轉過身來,微笑道:“我剛才不是說過,經過三十年來的潛思,有了個意外的發現,正就是對你這個問題的答案。”

徐子陵苦笑道:“先生已吊足了我的胃口,可以說出來了吧!”

魯妙子欣然道:“我隻是希望能使你印象更深刻,故意用上點手段。”

沉吟半晌後,魯妙子徐徐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兩句乃易經係辭中的兩句,術家一向視之為教人卜筮之法,皆因卜筮時用箸五十莖,演數之法,必除其一,卻不知天地之理,盡在兩句之中。”

接著問道:“你看過易經嗎?”徐子陵俊臉微紅,搖頭表示未看過。

魯妙子歎道:“古聖先賢,每說及有關術數之事時,因礙於天機不可泄漏的戒心,總是藏頭露尾。因為接著那句分而為二以象兩,是起卦之法,使人誤入歧途,不知上兩句用中藏理,理中藏用,實術數最深層的意義。”

徐子陵尚是首次接觸到易數,興趣盎然道:“這兩句聽來有趣,究竟包含著什麽天地的秘密呢?”

魯妙子淡然道:“五十乃完滿之數,當數處五十時,天下萬物各處其本位,無有動作,可是若虛其一數,變成四十九,便多了個虛位出來,其他四十九數流轉變化,千變萬用,無有窮盡。”

徐子陵拍案叫絕道:“這個解釋,確是精彩絕倫。”

魯妙子大訝道:“你真的明白我說什麽嗎?”

徐子陵不解道:“有什麽難明的,就像五十張椅子坐了五十個人,假若規定不準換位,又不準走開,自然不會有任何變化。可是若少了一個人,空了一張椅子出來,那自然會產生很多的變化。”

魯妙子呆瞪他好一會後,歎道:“你這小子天分之高,當世可能不作第二人之想。你剛明白的正是術數的精義。所謂遁甲,遁的就是這個一,什麽河圖洛書,說的無非是先後天八卦,由先天而後天,天地易位,扭轉乾坤,變化始生。”頓了頓傲然道:“天下間無論哪種學問,至乎武功、人生,其最高境界,都在怎樣把這個失去了的一找出來,有了這個一,始可重返天地未判時的完滿境界,這就是我經三十年苦思偶得的最大發現。”

徐子陵全身劇震,虎目射出前所未有的電芒。在這刹那,他把握到一種玄之又玄、關乎天地之秘的至理。

寇仲把速度提至極限。體內的螺旋寒勁以閃電般的驚人高速來往於經脈之間,使他能在虛空中作出魚兒在水中靈活自如的遊竄動作,比之以前實不可同日而語。他落足到一處瓦背,迅又滑落地上,穿過側旁花園進口的月形洞,倏地橫移到樹叢後,避過一個剛推窗外望的仆婦的視線,淩空翻過圍牆,斜射上一所房子之頂,再彈往屋旁大樹伸出的橫幹處,借力掠至另一所房子上,剛好捕捉到那個黑影正由地上直往內堡外牆頂斜斜射上去。

寇仲嚇了一跳,旋即醒悟對方必是有飛索掛那類東西助力,否則除了是寧道奇、畢玄那類高手,誰能以這種直上直衝的方式躍上高達十五丈的城牆?

此人究竟是誰?寇仲點在牆旁一株老榕的枝枝處,提起輕功,全力運勁,像魚兒衝破水麵般,投往牆頭去。眼看仍差丈許才到得牆頭上,寇仲心中叫糟時,猛地覺察體內螺旋寒勁生生不息,仍有餘力。大喜下再提一口真氣,輕輕鬆鬆踏足牆頭。

飛馬牧場由於地理形勢險要,防守隻集中在外圍處,防外不防內,所以內堡城防並不森嚴,隻要知情避開幾座駐有守衛的哨樓,加上第一流的身法,可出入自如。

寇仲慣於逃命潛隱,登牆後立則伏地前竄,探頭往外望去。山城連綿的房舍在城牆下延展開去,至外城牆而止。之外是遼闊的牧場,帳篷處處,馬羊嘶叫。那黑影沒入一所小宅院後,再沒有出現。寇仲心中暗歎,決定取消了私會李秀寧的千載良機。騰身下牆,朝黑影隱沒處趕去。

魯妙子臉上現出神聖的光輝,一字一字地徐徐道:“這失落的一又或遁去的一隨著天地周遊不息,流轉不停,同時存在於萬物之中,老子名之為道,釋迦稱之為佛,佛正是覺悟的意思,千變萬用,盡在其中。”

徐子陵拍案歎道:“這實是武道中最厲害的心法,就像生死對決中,這遁去的一亦隨招數流轉不停,隻要能準確掌握,便能決定對方的生死。”

這次輪到魯妙子一臉茫然,皺眉道:“我倒想不到這道理和武功兩者間有什麽關係。”

徐子陵理所當然地道:“以決鬥者本身而言,氣發則為竅,而氣發的至本原處,則是活的生死竅,若此竅被破,任是寧道奇、畢玄之輩,亦必死無疑。倘真氣遊走全身時,此竅亦不斷轉移,就像這遁去的一隨天數不斷變化那樣子,則敵人便無從掌握和破解。”

魯妙子愕然瞪了他半晌,歎道:“你這心法不但從未載於典籍武經,更從未有人提過。我常自詡聰明過人,隻因所學太博,未能專誌武道,成就才及不上寧道奇之輩,豈知今天見到你,方真正明白什麽叫武學上的絕世天才。”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隻是隨口亂說,不過這有趣的道理,我必須和寇仲好好研究,先生不會介意吧!”

魯妙子發了一會兒呆,說道:“我怎會介意呢?剛才你似乎仍意猶未盡,可否再說來聽聽?”

徐子陵興奮地道:“剛才隻是以人身本體氣竅而論;若在招式上,則有最強和最弱處,亦隨招式變化流轉不停,如能避強擊弱,就是最厲害的製敵手法。”

魯妙子皺眉道:“這方法對付一般高手猶或有效,可是像寧道奇、祝玉妍那類高手,保證絕無至弱之點可尋。”

徐子陵卻不以為然道:“他們並非沒有至弱之點,隻是至強至弱能合而為一,使人無跡可尋吧!假設能先一步找到其下著變化,縱使擊在空處,亦可使其露出最弱的一點。天!我終於明白什麽是奕劍之術。那等於下棋,每一招都逼得對方不得不應子,不得不露出破綻。”

魯妙子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過神來,現出苦澀自嘲的表情,啞聲道:“你現在比我更能把握到這道理的精要,我大可以一股腦兒傳你如何把這玄妙的理論用於園林、建築、機關等諸學問上的法門哩。”

寇仲掠過大宅的後園,穿過一道長廊,到了前後進間的天井處,拔身而起,在屋瓦處沒作片刻停留地躍落地麵,移到屋宅西窗下的暗影裏,正要探頭觀看,屋內有人“咦”了一聲。寇仲大吃一驚,此人竟高明至可察覺自己的來臨,可肯定武功更勝剛才他跟蹤的那個黑衣夜行者。哪敢怠慢,閃電般避往附近一叢草樹後。

風聲驟響,一個青衣大漢穿窗而出,灼灼的目光掃視遠近,又躍上屋頂。剛才那黑衣人顯是由對窗掠出,這時繞宅來到西窗前,嬌呼道:“沒有人呢!你是否聽錯。”她蒙上頭罩,隻露出眼睛和鼻子。

暗處的寇仲暗忖原來是個娘兒,卻肯定自己未聽過她的聲音。

大漢躍落她身旁,探手挽著她的腰肢,笑道:“可能是耗子走過吧!小心點總是好的。”

寇仲心罵你爹才是耗子哩,眯起眼睛,隻露一線朝那大漢瞧去。此人年在二十四、五間,身材不高,但膀闊腰圓,雖不算好看卻有種粗獷的男人味道。他笑著向那女子說話,可是臉上卻沒有絲毫笑意,神色嚴峻,毫無表情。兩隻眼睛從濃眉下掃視園內每個陰暗角落,反放過了就在他十步開外的草樹叢。

女子昵聲道:“人家怎敢不小心呢?不怕給你像那晚般懲罰嗎?”

男子發出一陣充滿**褻意味的笑聲,摟腰的手移到她香臀上,說道:“時間不早了,老家夥宴罷就要回家,我也要去作報告,這次如果事成,包保你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寇仲暗叫可惜,竟沒有機會偷聽他們的陰謀。

女子不依道:“老鬼還要處理很多事,哪有這麽早回來的,時間尚早哩!”她的聲調語氣都充滿暗示性,連偷聽的寇仲亦感覺到那挑逗力,不由暗求老天爺讓這男的把女的留下,那便可多知道點他們的秘密。

豈知大漢不為所動,眉毛微微一揚,恢複冷酷的表情,奸笑道:“遲些再整治你這騷蹄子,快回去!”

女子怨道:“你這人真是鐵石心腸,既把人送去陪那老鬼睡覺,弄得人家晚晚半上不下的,難得有機會又不肯安慰人家。但奴家最愛的正是你這種豪情氣概。走了!”

兩人親個嘴兒,毫不停留地分兩個方向掠走。寇仲毫不猶豫地追著那男人去了。隻要再聽到此**的聲音,定可以把她認出來。現在他最好奇的是此君如何克服牧場的天險,回到外麵的世界去?何況他的手正癢得非常厲害呢。

魯妙子欣然道:“園林之道,實乃自然之道。其大要在一,因勢施景,有如畫龍點睛。明乎此道,其他豁然而通,既可怡情養性,又可觸發天機,絕不可以小道視之。”

見徐子陵不住點頭,奇道:“為何這些縹緲難明的意念,你總能聽得眉飛色舞?”

徐子陵坦然道:“自踏足內堡後,我心中便有先生剛才說的那種感覺,隻是沒法學先生般如此玲瓏透徹地以恰當的言詞形容出來,所以自是聽得非常痛快。”

魯妙子呆了片刻,又喜又惱道:“真想找一些話你是聽不明的,其實我該高興才是。就像伯牙遇上叔齊這知音人。否則對牛彈琴,隻怕我要氣得短幾天命。”

魯妙子長長籲一口氣,說道:“園林雖千變萬化,其要隻有九:就是空間、明暗、分隔、裝襯、立象、色相、氣候、嗅香、果供。記著了嗎?”

徐子陵重複一遍,竟是一字不差。

魯妙子試探道:“明白嗎?”

徐子陵抓頭道:“先生解說得這麽清楚,有何難明之處?況且此九要除最後兩項我一時想不到如何運用在武技上外,其他全可派上用場。至此才明白先生所說任何事物到了最高層次時,全是相通之語。”

魯妙子苦笑道:“我何曾解說過什麽呢?打死我也不信憑這幾句話你可以明白我精研出來的要領,你先給我解釋第一要訣空間吧!”

徐子陵微笑道:“我是否該故意說錯呢?”

魯妙子失聲狂笑,大力拍他肩頭,捧腹道:“三十年來,我從未像今晚如此痛快開懷,真說不定可多延幾天命。說吧!我魯妙子豈是如此胸襟狹窄不能容物之徒。”

徐子陵道:“空間乃無處不在的東西,例如兩人對壘,空間便不住變化,誰懂掌握空間,誰就把握致勝契機。園林亦然,有暗示性的空間,例如高牆之後,蘿隱宅舍;有深遠的空間,如屋後深淵。其他平遠高遠、高低掩映,小中見大,均在空間的布局。我有說錯嗎?”

魯妙子沉著地道:“那明暗呢?”

徐子陵道:“事實上這是個方向的問題,向陽背陽,景物截然有異。像先生這小樓西斜的一邊植有高大的林木,可改光天化日為濃鬱綠蔭。又例如日灑月照下,牆移花影、蕉蔭當窗、梧蔭匝地、槐蔭當庭。隻是種種明暗的運用,已可生出無窮的意境。”

魯妙子不容他思索,跳問第五要的立象。

徐子陵從容答道:“那等於畫龍點睛,就是在園林關鍵處,例如庭院、天井、月台、路口等處,以古藤、老樹、台、座、欄、籬,又或亭、廊、軒、榭、假山、魚池、小橋諸如此類,綴景成象,使人有觀賞的重心。”

魯妙子拍案歎道:“你這小子出師了,快給我滾,明天再來!”

徐子陵離開魯妙子的小樓時,差點要狂歌一曲,以宣泄心中激動之情。“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指的大概是剛才的情況。很多平時苦思不得的東西,本來模模糊糊的意念,忽地豁然而通。就像豔陽驅走了烏雲,現出萬裏晴空。這“遁走了的一”將會使他終生受用不盡,比學曉什麽絕技招式更厲害。

踏入後院門,心中忽現警兆。那是被人在暗中窺伺的感覺。徐子陵立時從玄妙的奧理返回現實來,收攝心神,同時斂起真氣,以平常人步伐的輕重朝臥房走去。

初更已過,月兒臨空。他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裝作毫無戒備地步上環繞宅院內空間的半廊,來到房門處。他可以肯定暗中窺伺他的人已伏在房內某處,而寇仲則滾了去找李秀寧。牧場內任何人若在此時來找他們,發覺人去房空,不懷疑他們才怪。想到這裏,心中釋然,推門入房。

劍氣逼體而來。徐子陵在刹那的光景裏,看到偷襲者竟是國色天香的商秀珣,而此一劍雖聲勢洶洶,卻仍留有餘地,非是要取他小命。

“啊!”地一聲,劍鋒抵在徐子陵咽喉處。商秀珣臉若寒霜地立在他前方,冷冷道:“你剛才到哪裏去了?”

徐子陵運功收去臉上的血色,裝作魂飛魄散的顫聲道:“我隻是到後崖的小亭納涼啊!”

商秀珣劍尖催發勁氣,鑽入他經脈去,幸好他把從婠婠處偷師得來的功夫活學活用,把螺旋勁氣早一步收藏在右腳湧泉穴處,脈氣變得隻比一般人強大了少許,但這絕不能持久,但他再沒有另外的選擇。

果然商秀珣的真氣抵達他丹田處轉了兩轉便收回去,還劍入鞘低喝道:“你那個好兄弟呢?”

徐子陵真心地鬆了一口氣道:“他的肚子不舒服,去了……嘿……場主明白啦!”

商秀珣半信半疑地瞧他兩眼,說道:“你先把油燈剔亮再說。”

徐子陵心中叫苦,若寇仲不能及時趕回來,任他舌粲蓮花,也說服不了這智慧過人的美女。

燈火漸明,把室內的空間沐浴在溫柔的光色裏。

商秀珣命令道:“坐下!”

徐子陵在靠窗旁的椅子坐好,商秀珣才在房心桌旁椅子坐下,秀眸射出銳利的光芒,盯著他道:“你們與李秀寧是否舊相識?”

徐子陵這才明白她來找他們的原因,故作愕然道:“誰是李秀寧?”

商秀珣微笑道:“你倒裝得有模有樣,以李秀寧的修養和鎮定功夫,絕不會突然大驚小怪的。你還想瞞我,是否要家法侍候,始肯招供。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徐子陵暗忖寇仲可能今晚都不會回來,自己若還左遮右瞞,隻是個至愚至蠢的做法。不過若和商秀珣鬧翻了,明晚便再不能到魯妙子處去。臉上湧起一個發自真心的苦笑,說道:“若場主不信任我們,我們明天離開好了。縱使我們真的認識什麽李秀寧,亦沒有觸犯牧場的規矩。我真不知怎麽說才好呢。”

商秀珣眼中現出複雜難明的神色,正要說話,足音由遠而近。兩人目光同時落在敞開的房門處。寇仲茫茫然的走進房內,然後大吃一驚失聲道:“場主!”

商秀珣冷冷地打量他。

寇仲確是弄虛作假的天才,裝作恍然道:“場主定是想早點來欣賞我的寶刀哩!”

商秀珣目光落在他背後掛著的井中月,淡然道:“你剛才到哪裏去呢?為何要拿刀子?”

寇仲和徐子陵合作慣了,目光自然地往他掃去,口中卻掩飾道:“剛才我和小晶……”見到徐子陵用腳尖指指後山的方向,又摸摸肚子,自作聰明地接下去道:“我和小晶到後山找那老先生學功夫,還吃了些東西,”

商秀珣失聲道:“什麽?”

寇仲心知不妥,卻不知什麽地方露出馬腳。徐子陵急忙補救,怒道:“你說什麽?忘了老先生的吩咐嗎?”

寇仲醒悟過來,陪笑道:“老先生雖吩咐我們不可以告訴別人,可是場主是我們的老板,瞞什麽人都可以,卻不該瞞她。小晶你真糊塗,還不向場主請罪。”

徐子陵順著圓謊道:“我隻知大丈夫一言九鼎,抵你吃了老先生的東西後拉肚子。”

商秀珣低喝道:“全都給我閉嘴。”

兩人呆瞪著她。商秀珣站起來道:“你們兩個隨我來。”

寇仲和徐子陵跟在商秀珣動人的粉背後,直抵魯妙子小樓外。小樓上層仍有燈火,卻聽不到任何聲息。

商秀珣仰望樓上,俏臉拉長,沉聲喝道:“老頭兒!你違背諾言了。”

兩人嚇了一大跳。想不到商秀珣對這內堡的園林建設者,天下第一巧匠如此不尊敬。魯妙子的聲音傳下來道:“場主已三年沒有踏入我安樂窩的範圍來,何不上來和老頭兒喝一杯六果漿?”

商秀珣臉若寒霜,冷冷道:“本場主沒有興趣,隻知你違背承諾,究竟是你自己離開,還是由我親自趕走你。”

兩人聽得大惑不解,不明白商秀珣為何會對魯妙子一派水火不容的態度。

魯妙子歎道:“我何處違背諾言呢?”

商秀珣沉聲道:“三年前娘親過世時,你在娘前親口答應絕不管我牧場之事,又不會離開後山半步,所以我才肯讓你留下來。現在你竟敢把所學傳授與我牧場的人,不是違諾是什麽呢?”

魯妙子倏地出現窗前,往下瞧來,呆盯著商秀珣。

商秀珣大怒道:“不準看我!”

魯妙子歎了一口氣,目光射上夜空,喟然道:“你長得真像你娘。”

商秀珣語氣恢複平靜,冷然道:“不準你再提娘親,你這種人根本不配談她。到現在我仍不明白娘為何至死都要維護你。好了!你究竟肯否和和氣氣地自己滾蛋。”

魯妙子輕聲道:“他們兩個是你牧場的人嗎?”

商秀珣愕然道:“他們是由我親自聘用的,若不是牧場的人算什麽人。”

魯妙子目光又落在她臉上,歎道:“三年之期未過,他們仍隻是外人,”

他顯然不願和商秀珣爭辯,但在這情況下卻是迫於無奈,否則立即要滾蛋大吉。

商秀珣立時語塞,跺足氣道:“魯妙子,娘已死了,為何你仍戀棧不去呢?”

魯妙子道:“可否再給我十天時間,以後場主都不會再見到我。”

商秀珣深吸一口氣道:“本場主看在娘的份上,再予你十天寬容的時間。”回頭狠狠掃了兩人一眼,喝道:“你兩個還不給我滾回去睡覺!”

兩人躺在**,好一會沒有說話。

寇仲終於按捺不住道:“我發現了內奸。”

徐子陵淡淡說道:“你不是去找你的秀寧公主嗎?”

寇仲坐起來,苦笑道:“本來真的想去找她,可是卻碰上內奸。”

遂把事情經過說出來。

徐子陵皺眉道:“你既去追那家夥,為何這麽快便回來了。”

寇仲頹然道:“那家夥有種介乎索和飛間的攀山工具,能上落陡峭的崖壁,我又不敢追得太近,幾個照麵就失了他影蹤,差點把我活活氣死。”又欣然道:“所謂禍兮福所寄,若不是我及時趕回來,就要給美人兒場主拆穿我們的底細。”

徐子陵挨坐起來,盯他一眼道:“你還好說,摸肚子該代表拉肚子,卻說什麽吃東西。”

寇仲失笑道:“你又沒裝出拉肚子的表情,讓我怎樣分辨?”

徐子陵也覺好笑,思索道:“這回你顯然選擇錯誤,你若跟的是那個**,現在該可知道誰是與外敵勾結的內奸!”

寇仲哂道:“有這麽多線索,還怕她飛出我們的掌心嗎?”頓了頓胸有成竹道:“首先,這**必是人家小妾一類的身份,且作了人家的小妾該沒有多少天。其次給她騙的冤大頭必是昨晚宴會上牧場方麵的其中一個人,而有資格被稱為老家夥的,隻有商震老頭,梁治也可勉強湊上半腳。這麽易查,有什麽可怕的。”

徐子陵記起初見商震時為他推拿的兩個豔女,點頭道:“該以商震的可能性最大,不過這種事怎可隨便查問。而且縱然知道是誰,除非我們自揭身份,否則仍是奈何她不得。”

寇仲道:“我們由那奸夫入手,他總要回來的。”

徐子陵道:“明天我們設法到那宅子看看,總該有些蛛絲馬跡可尋。”

寇仲笑嘻嘻道:“徐少爺似乎很關心美人兒場主,我看她隻是借此來親近你吧。”

徐子陵沒好氣道:“你像是已渾忘了李秀寧,否則怎笑得出來呢?”

寇仲愕然道:“給那奸夫**婦,加上美人兒場主先後一搞,我的確把她暫時忘了。可見我這人提得起,放得下。是了!我忘了問你魯妙子傳了你什麽手藝,是不是很好玩呢?”

徐子陵把魯妙子的玄奧理論和盤托出,寇仲動容道:“這的確比奕劍術更玄妙,我們須好好研玩。還有什麽東西?”

徐子陵遂把魯妙子的園林九要說出來,豈知說到第三要,寇仲已大打嗬欠,截斷他道:“有一事非常奇怪,商秀珣不是說過魯妙子答應過三年內不得離開後山半步嗎?但他明明不時溜了出去,定是有秘密通道,否則怎都會給發覺的。”

徐子陵知他對園林學毫無興趣,躺下道:“睡覺吧!”

“砰!砰!砰!”

兩人絕不情願地從**爬起來。蘭姑難聽的聲音在門外嚷道:“你們昨夜去做賊嗎?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整個牧場隻有你兩個仍在睡覺。信不信我進來把你們的床拆掉?”

寇仲和徐子陵對視苦笑,前者跳下床去把門打開,說道:“我們兩人昨晚陪場主到後山賞月,談了整晚,多睡一會不行嗎?”

蘭姑登時給他嚇傻,失聲道:“場主……”

寇仲昂然道:“你如不信去問場主,看看我們有否陪她到後山去。”

徐子陵見窗外陽光普照,確已是日上三竿時分,隻因兩人慣了睡覺時練功,且過去兩晚睡得太少時間,才感不足,叫道:“不要吵了,起床吧!”

蘭姑的馬臉陣紅陣白,語調卻客氣少許,說道:“場主現在陪寧公主去參觀牧場,回來後寧公主會到膳樓來看你們怎樣弄熏魚。這是場主的吩咐,你們還不去準備一切。”

蘭姑待要離開,寇仲喚著她道:“有些事我兩兄弟真不明白,每趟蘭姑來找我們,總要我們去做牛做馬。卻從沒有人告訴我們哪處是澡堂,何處是茅廁。更不知一日三餐如何解決。場主昨晚便奇怪為何我們兩名壯丁要擠在一張**,究竟誰該負上責任?”

徐子陵出現在寇仲身後,笑道:“所以今天我們決定怠工,除非生活得到大幅改善。”

蘭姑先是叉起水蛇細腰,旋即又頹然垂手,軟弱地道:“這兩天特別忙,沒時間理會你們罷!你們先去梳洗更衣再說。”

兩人露出勝利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