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河畔洛神
徐子陵虎軀一震,低叫道:“秦川?”
事實上不用他說出對方的名字,寇仲和跋鋒寒也知道前麵那人正是化名秦川的師妃暄芳駕親臨。
在踏出酒鋪破門的一刻,三人均想過首先會遇上的是誰。最大的可能性當然是淨念禪院的了空大師偕同四大護法金剛與一眾大小和尚空廟而來尋晦氣。
其次則是拔鞭相助老朋友的王薄。再其次便是與慈航靜齋有交情的門派,又或剛抵中原的虯髯客伏騫王子。
卻從沒想過首先遇上的會是繼寧道奇後最被推崇的絕代高手師妃暄。
她是如此年輕。迎著洛水送來的夜風,一襲淡青長衫隨風拂揚,說不盡的閑適飄逸,俯眺清流,從容自若。背上掛著造型典雅的古劍,憑添了她三分英凜之氣,亦似在提醒別人她具有天下無雙的劍術。從三人的角度瞧上天津拱橋中心點的最高處,明月剛好嵌在她臉龐所向的夜空中,把她沐浴在溫柔的月色裏。份外強調了她有若鍾天地靈氣而生,如川嶽般起伏分明的秀麗輪廓。以三人的見慣美人尤物,亦不由狂湧起驚豔的感覺。
但她的“豔”卻與婠婠絕不相同,是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那麽自然的、無與倫比真淳樸素的天生麗質。就像長居洛水中的美麗女神,忽然興到現身水畔。縱使在這繁華都會的核心處,她的“降臨”卻把一切轉化作空山靈雨的勝境,如真似幻,動人至極點。她雖現身凡間,卻似絕不該置身於這配不起她身份的塵俗之地。她的美眸清麗如太陽在朝霞裏升起,又能永遠保持某種神秘不可測的平靜。
三人至此方體會到侯希白對她的讚語絕無誇張。師妃暄這種異乎尋常、令人呼吸屏止的美麗,確非塵世間的凡筆所能捕捉和掌握的。三人呆瞪著她,不但鬥誌全消,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
在他們心弦震動的當兒,明麗得如荷花在清水中傲然挺立的美女,以她不含一絲雜質的甜美聲音柔聲道:“妃暄實在不願於這種情況下和三位相見。”
整個天地都似因她出現而被層層濃鬱芳香的仙氣氤氳包圍,讓人無法走出,更不願離開。在平靜和冷然的外表底下,她的眼神卻透露出彷若在暗處鮮花般盛放的感情,在傾訴出對生命的熱戀和某種超乎世俗的追求。
比對起神態奇異詭豔、邪柔膩美,彷似隱身在輕雲後若隱若現的明月般的婠婠,她就像破開空穀幽林灑射大地的一抹陽光,燦爛輕盈,以寇仲的玩世不恭,徐子陵的淡泊自甘,跋鋒寒的冷酷無情,霎時都被她曠絕當世的仙姿美態所震懾,差點忘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天街靜如鬼域,隻有河水打上橋腳岸堤的聲音,“沙沙”響起。在月兒斜照下,四座矗立兩邊橋頭布成方陣的高樓,在街上水麵投下雄偉的影子,更添那無以名之的懾人氣氛。
跋鋒寒首先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道:“師小姐仙駕親臨,為的自是和氏璧的事,請問準備如何處理?”
師妃暄並沒有向他們瞧來,丹紅的唇角飄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檀口微啟輕輕說道:“妃暄離齋之後,從未與人動手,今晚卻為了三個原因,不得不破此戒,你們想聽嗎?”
寇仲哈哈一笑道:“能令師小姐你破戒出手,實是我三人無比的榮幸,不過小弟不才,想破腦袋亦隻想到和氏璧一個那麽多的出手理由,請問其他兩個原因又是什麽呢?”
師妃暄語音轉寒,冷然道:“其中一個原因,是你三位已惹起妃暄警惕之心。”
即使以三人的聰明才智,亦聽得不明所以,滿腦茫然。自師妃暄出現後,徐子陵一直保持緘默,沒有說半句話。
跋鋒寒皺眉道:“師小姐可說得更清楚些?”
師妃暄沒施半點脂粉,但光豔得像從朝霞中上升的太陽般的玉容掠過一個無奈的笑容,輕歎道:“妃暄豈是喜操幹戈的人,隻因一統的契機已現,萬民苦難將過。故誠惶誠恐,不敢粗心大意,怕有負師門之托。”
寇仲心中一寒,卻故作訝然地試探道:“這又與小姐應否對付我們有何關係?”
師妃暄輕扭長秀優美的脖子,首次別過俏臉朝三人瞧來,美眸異采漣漣,扣人心弦。接著更轉過嬌軀,麵向他們。三人得窺全豹,就如給她把石子投進心湖,惹起無數波動的漣漪。在修長和自然彎曲的眉毛下,明亮深邃的眼睛更是顧盼生妍,配合嵌在玉頰的兩個似長盈笑意的酒窩,肩如刀削,蠻腰一撚,纖穠合度,讓人無法不神為之奪。她的膚色在月照之下,晶瑩似玉,顯得她更是體態輕盈,姿容美絕,出塵脫俗。
此時她那對令三人神魂顛倒的秀眸射出銳利得似能洞穿別人肺腑的采芒,在他們臉上來回掃視幾遍,目光最後定在寇仲處,以平靜的語調淡淡說道:“寇兄如肯立即把和氏璧交出來,又或從此退出江湖,我們間一切瓜葛一筆勾銷,此後各不相幹。”
寇仲想不到她忽然變得如此直截了當,且是毫不客氣。愕然道:“我是否聽錯了?小姐不是說如我肯退出江湖,便連和氏璧都不用交出來吧?”
師妃暄不理會他,目光轉往跋鋒寒臉上,幽幽一歎道:“中原還不夠亂嗎?跋兄為何不回到域外去?”
跋鋒寒雙目射出淩厲的電芒,與她毫不相讓地對視,眼睛不眨半下,沉聲道:“小姐此言差矣,跋某人要到哪裏去,從來不會受別人左右的。”
師妃暄嘴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語音轉柔道:“這正是你們惹起妃暄警惕之心的因由;三位均為膽大包天,誰都不肯輕易買賬的人。從你們踏足洛陽的一刻,立把整個東都的平衡勢力打破,隻此一點,已讓人不敢對你們輕忽視之。”
接著目光投到默立一旁的徐子陵處,淡然道:“請問徐兄為何要去盜取和氏璧?”
三人暗叫厲害。
自她現身橋上,所有主動全掌握在她手裏。而他們隻能處在見招拆招的下風處。她的話更深合劍道之旨,有如天馬行空,令人難以捉摸,防不勝防。
徐子陵默默與她互相凝視半晌後,灑然笑道:“聽師小姐的口氣,似是即使和氏璧不在我們手上,師小姐也不肯罷休的了!”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生出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更感到徐子陵正在反擊,且把握到師妃暄話語裏唯一的破綻。
自遇上師妃暄,他們有矮了半截和做賊心虛的不利感覺。但假如師妃暄認為即使和氏璧不在他們手上,卻仍要對付他們,那他們抱的將是完全另外的一種心情。
師妃暄用神打量徐子陵好一會兒,輕歎道:“用劍來治天下,當然是萬萬不可;但以劍來爭天下,卻似是古往今來的唯一方法。妃暄隻好領教一下徐兄的絕藝,看看來自《長生訣》的奇功,究竟有什麽玄秘之處?”
三人哪想到她竟急轉直下,還出乎意料地挑戰徐子陵。
跋鋒寒仰天發出一陣長笑,豪氣幹雲地激昂道:“有誰比跋某人更想見識師小姐的劍法?小姐請先賜教!”
“當!”
一下清脆的鍾音,從後方傳來,響徹月夜下的無人長街,餘音縈耳,久久不去。
接著一個柔和寬厚的男音高宣佛號,平靜地說道:“貧僧了空,願代妃暄出戰跋施主。”
三人聽得麵麵相覷,了空大師竟開金口說話了。
師妃暄歎道:“這是妃暄不得不動手的第三個理由。隻為大師因和氏璧的失竊,自毀了修行多年的閉口禪;使妃暄更覺罪孽深重,隻好破例出手。”
寇仲皺眉道:“是否即使和氏璧不是我們取得,今夜的一戰仍是無法避免呢?既然如此,我仲少的對手又是何方神聖?”
師妃暄好整以暇地道:“隻要寇兄和跋兄不爭著出手,妃暄怎會冒犯,隻是要印證徐兄得自《長生訣》的心法,是否有駕馭寶璧的異力罷了!”
寇跋兩人同時暗罵自己愚蠢,渾忘師妃暄的劍術亦來自玄門的最高訣法《慈航劍典》,說不定真有識破徐子陵乃盜寶者的能力,那時他們便百口莫辯,唯一的方法是有多遠逃多遠。除非肯定勝過師妃暄,否則再不用現身江湖。
兩人同時又生出僥幸之心,吸取了和氏璧內能量後的徐子陵,其功力心法會否高明如師妃暄者仍“認”不出來呢?不過另一個可能性是甫一交鋒,師妃暄便連徐子陵具有和氏璧內異能的事也看破,那可就糟糕至極點。
兩個想法教兩人矛盾之極,進退失措。不知是該拒絕呢,還是欣然接受。前一種態度是擺明做賊心虛;後者則是患得患失,更怕後果堪虞。師妃暄這人就像她的劍那麽令人難以招架,命中了他們的弱點。
表麵上,他兩人當然冷靜如恒,不透露內心的半點消息。
反是當事人徐子陵瀟灑的微笑道:“小姐既有此驗證的絕藝,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請!”
師妃暄看似隨意踏前兩步,登時湧起一股森厲無比的氣勢,把三人籠罩在內。
三人大為懍然。
她看似簡單的兩步,予人行雲流水,斷水水流的奇異感覺,分明是種暗含上乘深奧訣法的步法招式,否則怎能從區區兩步中,表達出須要大串動作方能表達出的威勢。
他們還感到被她的精神和氣勢緊緊攫抓,隻要任何一人稍露破綻,她會立即拔劍進擊,且必是雷霆萬鈞之勢,令人無法抵擋。
刹那間,她掌握了主攻的有利形勢。師妃暄俏臉亮起聖潔的光輝,更使人不敢生出輕敵和冒瀆之意,又深感自慚形穢。
徐子陵虎目忽地爆起前所未有的異芒,踏前一步。
在氣機感應下,師妃暄淩厲的劍氣立時集中到他身上去。
徐子陵一麵全力運功抗衡八步許外傲立橋頭的師妃暄,一邊冷然道:“仲少和鋒寒兄請略為借開,讓小弟領教《慈航劍典》天下無雙的劍法。”
跋鋒寒和寇仲趁此機會,左右散開,剩下兩人對峙蓄勢。
晚風從洛河吹來,兩人的衣袂卻沒有絲毫拂揚的應有現象。男的瀟灑飄逸,女的淡雅如仙。望之有如一對神仙璧侶,哪知竟要動手交鋒,甚且以生死相拚。
跋鋒寒和寇仲分立長街兩邊,他們雖對徐子陵的武功和智慧極具信心,可是對手乃來自天下第一聖地出類拔萃的女劍手,又使他兩人患得患失,心焦如焚。
遠方遙對的天津橋長街的另一端,靜立著手托銅鍾的了空大師,默默為師妃暄押陣。至於暗裏還有什麽人,恐怕誰都弄不清楚。剛才駛過橋下那葉小舟,又駛回來,還停在橋底下,隱約可見有人坐於其上,透出高深莫測的味兒。
與師妃暄對峙的徐子陵又是另一番滋味。直至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何以婠婠的高明,仍對師妃暄如此忌憚,不敢輕易出手。因為此女的一身能為,的確達到了以氣馭勢,不用拔劍出鞘,便可以劍氣傷敵的超凡境界。最要命是在她不含一絲雜念、深邃澄明的美眸注視下,很易令人喪失鬥誌,大大削減了他本是堅凝無比的氣勢。她的舉止動靜,一顰一笑,不但令人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且優美無瑕,完美無缺,沒有半點破綻。
要知徐子陵的眼力,經多年轉戰天下,再配合他的絕世天資,已臻至宗師級的境界。縱使高明如曲傲之輩,也要被他一眼判別出武功高下的程度,從而定下戰略或逃走。可是麵對著這如仙如聖、超凡脫俗的美人,他卻完全沒法把握她的功候深淺,至乎她真正的性情或弱點,因而無從擬定策略。
師妃暄亦在全神打量對手。即使在這兩強爭鋒的時刻,她的心神仍是通透空靈,不起絲毫殺伐之心。嚴格來說,她雖因師門使命而沒有剃度受戒,但她卻絕對該算是帶發修行的方外之人。除了侯希白外,從沒有年輕男子能在她心中留下半點印象。可是眼前的年輕高手卻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使她生出憐惜和親近的心。而他的武功亦比她想象中高出很多,是她自出道以來,罕曾得遇的敵手。這些都是她在對峙生出的感受,既不牽動她的情緒,更絕不會影響她的劍法。當她的劍出鞘時,一切心障會隨之煙消雲散,不留半點痕跡。想到這裏,師妃暄暗歎一口氣,然後收攝心神。
“鏘!”
寶劍出鞘。一股無堅不摧的劍氣,從劍鋒吐出,刺破空氣,向徐子陵攻去。
徐子陵右手探出,畫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小圓圈。
“砰!”
劍氣掌勁交擊,徐子陵劇震一下,往後挫退小半步。
師妃暄則仍是舉止雍容,體態嫻雅。
盡管際此兵凶戰危的當兒,她仍予人似若隱身在濃鬱芳香的蘭叢,徘徊在深山幽穀的超然感覺。
寇仲和跋鋒寒哪想得到她的劍氣厲害至可隨意隔空攻敵的地步。但這時擔心也沒有用了。
前者大叫道:“小姐試出來了嗎?”
師妃暄秀眉輕蹙,對寇仲明是來擾亂她心神的喊叫置若罔聞,但對徐子陵的出手卻是芳心大訝。她的劍術乃玄門最高心法,隻要和對方交手,立可測知對方的虛實深淺,從而判斷出徐子陵是否有駕馭和氏璧的能力。可是剛才的真氣交接,徐子陵所發出難以形容的奇異旋勁,卻把她的“探索”完全封擋,令她的真氣無法鑽入他的經脈去,生出應有的感應。
徐子陵稍放下心來。剛才他趁子時來臨之前靜心潛睡達兩個時辰之久,為的正是應付目下情境。平日看來,他絕及不上寇仲的智計百出,卻並非因他才智稍遜,隻是他性格不喜與人爭鋒。但每到緊急關頭,他總能想出連跋鋒寒和寇仲也要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妙策,隻此可知他才智高絕。虛行之的策略雖高明,但徐子陵當時已想及自己這出手盜寶者乃唯一破綻。因外表可以模仿,武功卻沒法騙人。
他原先針對的隻是了空,因為他曾麵璧而坐,故深明和氏璧的特性,亦有資格測出他徐子陵有否控禦和氏璧的能力。假設他沒有吸取和氏璧異能,此刻他不但絕不懼怕,還樂於讓對方測試。皆因他根本駕馭不了和氏璧,隻因不癡那雷霆萬鈞的一杖,因緣巧合下解了他的險境,還給了他莫大造化。可是他現在經脈內充**著寶璧的異能,接觸下勢將無所遁形。所以他剛才的兩個時辰絕非白睡,而是要借機把和氏璧的異能和己身真氣進一步轉化,合成一體,變成連了空或師妃暄也難以辨認的另一種氣勁。眼前雖仍在初步階段中,但高明如師妃暄者,亦要感到難作肯定。不過這是帶有幸運的成分。如非師妃暄以往從未曾與他交過手,此刻定可測出他真氣的異樣之處。
她目不轉睛的盯緊徐子陵,柔聲道:“妃暄手中劍名‘色空’,專求以心禦劍,徐兄小心了!”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師小姐請賜教!”
兩大高手,終於到了以真才實學互見真章的時刻。
徐子陵的衣衫忽像迎上狂風般,緊貼前身,袖角衣袂卻向後勁拂狂揚,情景怪異至極點。
師妃暄雖仍平靜如故,但秀眸卻愈呈明亮,色空劍也似發散出燦爛的光輝。
寇仲和跋鋒寒同感駭然變色,知道在氣勢對峙上,徐子陵已落於絕對的下風。
色空劍終於出招。
電光激閃,劍氣漫空。師妃暄的色空劍化作滿天光影,把徐子陵籠罩其中。她卻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在劍光中若隱若現,似被淡雲輕蓋的明月,森寒的劍氣則連遠在三丈外的跋鋒寒和寇仲也感覺得到,其飄搖往來之勢有如狂風刮起的旋雪。
徐子陵早蓄勢靜待,嚴密戒備,仍想不到看來溫柔嬌婉、動人嫵媚的美女那隻欺霜賽雪的纖手能使出這麽有如疾雨狂風般的可怕劍法。他知這是要緊關頭,隻要一個封擋不往,給她劍氣侵入經脈,可能會立即生出感應,探悉和氏璧的異能已到了自己體內去。
徐子陵的身體像變成一道影子,在劍影中迅疾閃移進退,左手撮指成刀狀,貫滿真勁,以普通人肉眼看不清楚的高速,左劈右擋,每一掌都準確無誤地尋上師妃暄色空劍的劍身處。
但誰都知道師妃暄搶製了先機,而對手則完全陷在挨打硬撐的困境裏。
跋鋒寒和寇仲看得瞠目結舌,偏又是無可奈何。
徐子陵一向能憑其靈銳的觸覺把握先機,但此時這優勢卻完全給師妃暄奪去了。在神奇玄奧的招式、飄逸如仙的身法下,師妃暄每劍都能洞悉先機,徹底瓦解了徐子陵伺隙的反攻。
不過二十來招,徐子陵完全被劍法牽製,身不由己地為對方天馬行空般的劍招所控製和擺布,能移動的方位愈趨窄小,到他避無可避的一刻,將是徹底落敗的時間。
身在局中的徐子陵仍是心無旁騖,心靈靜若井中水月。他雖處在劣無可劣的窘境中,但反激起他爭雄不屈的決心,全心全意去應付師妃暄飛灑幻變,威勢漸增的劍法。
以心馭劍。
師妃暄的劍法絕無成規,每擊一劍,總是針對對方的弱點,每一劍都有千錘百煉之功,巧奪天地之造化。最厲害是她劍鋒發出的劍氣,有如瀉地的水銀般無隙不入,讓人防不勝防。
徐子陵忽然閉上眼睛,收回左手,右拳擊出。
“砰!”
色空劍被徐子陵一拳擊中劍側。勁氣橫泄,激碰揚起街上的塵土。接戰以來,徐子陵尚是首次強攻師妃暄的色空劍鋒。
寇仲和跋鋒寒禁不住同時喝了聲“好”!
劍影消散。
徐子陵鬆了一口氣,正要趁機搶攻,驀地眼前光華大盛,色空劍活像天外驟來的閃電般,破開烏雲密布的黑夜,當胸搠至。
他首次生出對方是個完全無法克勝的敵人的意念,心中更是大為懍然,知道自己在對方強大的攻勢下,信心已失,假如讓這種感覺繼續下去,此戰必敗不在話下,對自己在武道的修行上更會在事後做成無可補救的打擊挫折,會使他畢生難以臻抵巔峰的至境。
想是這麽想,但在師妃暄大有洞穿宇宙之能的劍勢前,誰能不興起無從抗拒的頹喪感覺。看似簡單的一劍,實包含無比玄奧的心法和劍理。似緩似快,既在速度上使人難以把握;而劍鋒震顫,像靈蛇的舌頭般予人隨時可改變攻擊方向的感覺。
在此勝敗立判的刹那,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把一切雜念情緒全排出腦海之外,雙目精光電閃,雙掌合攏如蓮,再像鮮花盛放般,十隻指頭在劍鋒前虛晃出無數指影。
“篤!”
徐子陵左手的拇指頭橫撞劍鋒,身體卻觸電般斜飛開去。
跋鋒寒和寇仲同感震駭。
師妃暄這一劍固是妙絕天下,可是徐子陵的怪招更是精彩絕倫,封死了她所有可能欺身進擊的路線,硬擋了她這一劍。
但問題是徐子陵的真氣始終跟師妃暄自幼修行、精純無比的玄門正宗劍氣仍有一段距離,加上對方占著主動進擊的優勢,故不吃虧才是奇事。
“嗨!”
身子仍在斜旋飛退的當兒,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
師妃暄劍勢一凝,竟沒有乘勝追擊。
徐子陵的武功修為,實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不但韌力過人,且奇招迭出,令她久攻難下。眼看剛才一劍,可點上他的穴道,令他失去作戰能力,但竟給他以妙至毫巔的手法破解了,而她卻因此令他受傷吐血,更不是心中所願。
“鏘!”“鏘!”
跋鋒寒和寇仲終於按捺不住,刀劍出鞘。
“當!”
了空再次敲響銅鍾,發出警告。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從左方樓房箭矢般射下,朝師妃暄撲去。整個空間的空氣都似被突然抽盡了似的,令人難受之極。如此可怕的武功,舍天魔功外哪還有其他。
素衣赤足的婠婠,像從最深邃的黑洞夢裏鑽出來的幽靈般,人未至,右手袖中飛出一條細長絲帶,毒蛇般向心神正因徐子陵微分的師妃暄卷去,聲勢淩厲至極點。絕對可媲美師妃暄適才的一劍。
偏是不覺有半點風聲或勁氣破空的應有嘯響。身子仍在淩空的時間,另一手亦以曼妙的姿態輕揮羅袖,射出三道白光,襲向步履未穩的徐子陵和作勢欲撲的寇仲和跋鋒寒三人,令人完全不曉得她是如何辦到的,又是那麽迅疾準確。
四道人影隨著叫聲怒叱,分別從橋頭這邊兩座高樓之巔及附近相對的房舍瓦頂竄起,赫然是淨念禪院的不嗔、不懼、不貪、不癡等四大護法金剛。在明月映照下,他們的禪杖因背光特別粗黑,帶起了呼嘯之聲,威勢十足。他們顯然是為此戰在一旁護法,防止其他人闖到附近插手助戰,卻防不了婠婠這個特級高手。
了空大師口宣佛號,流星趕月般全速飛掠過來。反是被偷襲的師妃暄神色恬靜如常,色空劍上揚,同時飄身斜起,迎往婠婠。
誰都知道婠婠之選擇在此時出手,皆因覷準師妃暄在力戰之後,更因誤傷徐子陵致分了心神,泄去銳氣,對蓄勢已久的她來說實是伺隙製敵千載一時的良機。
最接近婠婠的是徐子陵。可是他自顧不暇,又要應付婠婠射來的暗器,想幫忙亦有心無力。寇仲和跋鋒寒一來離開較遠,兼之又要格擋或閃躲暗器,怎都要慢了一步。其他人更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在眨眼的功夫間,兩位分別代表正邪兩道的傑出傳人,正麵交鋒。
劍尖點上絲帶的端頭。
師妃暄嬌軀輕震,橫飛往天津橋去。
整條長達三丈的絲帶在反震的力道下先現出波浪似的曲紋,然後變成十多個旋動的圈環,隨著婠婠如影隨形的淩空去勢罩向錯飛開去的師妃暄。
寇仲等三人先後避過婠婠射來的飛刀,兩女已在長橋的上空劍來帶去,宛如繁弦急管,在刹那間拚過十多招。
時間雖短,卻是一場激烈無比的戰鬥,招招全力出手,凶險淩厲,在劍光帶影間,兩女從空中打到橋上,人影倏進忽退,兔起鶻落,旁人連她們的麵目身形亦難以分辨,更是難以插手,隻知隨時會出現有一方要血濺屍橫的結局。
跋鋒寒首先趕至橋頭,正要出手,婠婠和師妃暄倏地分開。
師妃暄飄上橋欄,色空劍指向婠婠,俏臉抹過一陣不尋常的豔紅。
婠婠則以一個曼妙的姿態,騰身而起,落往另一邊的橋頭處。
在她足未沾地時,不貪和不懼兩根重逾百斤的禪杖,淩空掃至,帶起的勁風壓力,吹得她衣衫全緊貼身上,強調出她無限美好的體態線條。
寇仲等心中叫糟,隻有他們最明白婠婠厲害至何等程度,兩僧豈是她的對手。
婠婠那對晶瑩如玉的赤足輕點橋頭的石板地,隨即斜衝而起,刹那間破入兩僧的杖影裏去。
嬌笑聲中,不貪、不懼蹌踉橫跌開去,婠婠則繼續升騰,然後斜掠到了洛水之上,回眸笑道:“妹子劍術果是不凡,婠婠領教了!”
就在此時,異芒驟閃,一道光芒由橋底的小艇斜衝而上,奔雷掣電似的向空中的婠婠擊去。
婠婠再發出一陣悅耳若銀鈴的嬌笑聲,右袖拂出,掃正扇尖,笑道:“侯兄再非惜花之人嗎?”
攔截者竟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悶哼一聲扇勢被挫,觸電般下跌尋丈,才止勢掠往堤岸。
婠婠則借力斜飛,隱沒在遠方的樓房處。來去如風,有若鬼魅幽靈,予人夢魘般的不真實感覺。
不貪、不懼這時才足踏實地,雖再沒有踉蹌之狀,但足音沉重,顯是吃了暗虧。了空掠過停在橋頭的跋鋒寒三人,來到師妃暄之旁,合十問訊。不癡和不嗔則立定在三人身後,暗成合圍之勢。
師妃暄飄身橋上,神色如常,自有一種輕盈灑脫的仙姿妙態。她深邃的眼神遙眺婠婠消失的遠處,尚未有機會說話,侯希白搶到橋上,關切地問道:“妃暄是否貴體無恙?”
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這位淡雅如仙的美女身上去。
師妃暄露出一絲微笑,悠然道:“天魔功不愧是魔門絕學,千變萬化,層出不窮。”
接著目光落在徐子陵身上,柔聲道:“徐兄傷勢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她在這種情況下,仍會關懷自己這“敵人”的傷勢,心中泛起奇異之極的感受,正容道:“該沒有什麽大礙,多謝小姐垂注。”
師妃暄“噗!”一聲嬌笑道:“傷了你還要謝我?”
她罕有的失笑彷如鮮花盛放,東山日出,燦爛得使人目眩。除了空仍如老僧入定的樣子外,四大護法金剛也看呆了,寇仲、侯希白等更不用說。
笑容斂去、師妃暄恢複止水不波的神情,目光掃過徐子陵三人,淡淡說道:“和氏璧一事暫且擱下,他日我看該如何追討。”
再瞧往侯希白,說道:“妃暄現暫返禪寺潛修,他日有緣,再與侯兄相見。”
言罷轉身便去。
了空等五僧同時向徐寇等合十施禮,客氣得全不似與三人對敵的樣子,護持師妃暄去了。
跋鋒寒三人你眼望我眼,想不到事情會在這種情況下結束,也不知該感謝婠婠還是該恨她。
侯希白則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口中喃喃道:“妃暄受傷了,妃暄受傷了。”
寇仲向跋鋒寒打個眼色,後者向侯希白道:“侯兄……”
他尚未說下去,橋上的侯希白猛然回首,往他們瞧來,眼神轉寒,冷然道:“他日三位如要對付陰癸派,請勿忘了算在下一份。”
一個縱身,落到橋底的小舟去,順水流走。
四周恢複清冷平靜。
跋鋒寒似有所失的歎了口氣,向徐子陵道:“子陵沒有什麽事吧?”
徐子陵仰望天上明月,重重籲出一口氣,搖頭道:“剛才還心頭翳悶的,現在好多哩!”
寇仲移到徐子陵身旁,摟緊他肩頭豎起拇指讚道:“小陵真行,這叫雖敗猶榮,假以時日,我們誰都不用怕了。”又道:“現在我們該幹什麽呢?例如回到破酒鋪繼續喝酒至天明,或是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徐子陵環顧四周,不解道:“為何整條天街所有店鋪全關上門窗,街上更不見半個行人,你們不覺奇怪嗎?”
寇仲猜測道:“或者是王世充那混蛋怕誤傷旁人,所以下令不準任何人在某時某刻後走出家門半步,諸如此類也說不定。”
跋鋒寒皺眉道:“這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但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寇仲放開摟抱徐子陵肩膀的手,說道:“這樣呆站等人來搦戰終不是辦法,要找個去處才成。”
徐子陵哂道:“現在投店不嫌晚嗎?包括你的老朋友王世充在內,洛陽誰會歡迎我們?”
跋鋒寒不知是否想起東溟公主,歎道:“虛先生的小巢又如何?”
寇仲心中一動,笑道:“不如到賭場大老板榮鳳祥的華宅躲他一晚,害害這家夥也好。”
兩人愕然朝他看過來。
寇仲解釋道:“董淑妮今晚到榮府參加榮鳳祥的壽宴,還約了我在後門等她溜出來私奔,所以……你們為何用這種可怕和曖昧的眼光望我呢?”
跋鋒寒冷冷道:“董淑妮如肯與人私奔,早私奔了過百次,為何獨對你仲少青睞有加?你不覺得此事可疑嗎?”
寇仲愕然道:“不會吧?我對她也不錯啊!難道她會設陷阱來害我?”
徐子陵道:“你和她是什麽關係,為何她會揀中你,她是為什麽原因要私奔?”
寇仲歎道:“總言之我和她是有點關係,不過現在得你們提醒,我也感到有點不大妥當。希望她隻是開開玩笑吧!否則其中定有點問題,像她那種愛慕榮華富貴的女子,怎舍得放棄一切,隨我這麽一個人流浪天涯。”接著拍手道:“好哩!閑話休提,我們現在該到哪裏去?”
驀地三人同時眼前一亮。事實上整道天津橋也亮了起來。他們別頭朝洛河瞧去,一艘燈光通明的巨舟,正逆流朝天津橋駛過來。此舟原本沒有半點燈火,忽然變得如此一舟爍然,自需一批訓練有素的“點燈人”。
寇仲歎道:“老跋你勝了!今晚恐怕我們真要挨到天明,希望兩位仍記得那個三角陣。”
燈火輝煌,光照兩岸的巨舟繞過河彎,朝天津橋駛來。風帆均已降下,全憑從船腹探出每邊各十八枝船槳,撥水行舟。船沿處每隔一步掛上一盞風燈,密麻麻的繞船一匝,以燈光勾畫出整條船的輪廓,透出一種詭秘莫名的味兒。甲板中心處聳起兩層樓房,在頂層舵室外的望台上,分布有序地站立了十多名男女,可是寇仲等三人隻看到其中一人。因為此人有如鶴立雞群,一下子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再無暇去理會其他人。
此君年約三十,身穿胡服,長了一臉濃密的胡髯,身材魁梧雄偉,比身邊最高者仍要高出小半個頭,及得上寇仲等三人的高度。雖是負手而立,卻能予人穩如崇山峻嶽,卓爾不凡的氣概,並有其不可一世的豪雄霸主的氣派。
被胡髯包圍的麵容事實上清奇英偉,顴骨雖高,但鼻子豐隆有勢,雙目出奇細長,內中眸子精光電閃,射出澄湛智慧的光芒,遙遙打量徐寇三人。他左右各立著一位美麗的胡女,但在三人眼中,遠及不上這充滿男性魅力的虯髯大漢那麽引人。
寇仲迎著逆流駛至二十丈遠近的巨舟喝道:“來者何人?若是衝著我等而來,便報上名來,我寇仲今夜沒興趣殺無名之輩。”
最後一句,他卻是拾跋鋒寒向侯希白說的豪言壯語,果顯出咄咄逼人之勢。跋鋒寒為之莞爾。徐子陵則默然不語,調息療傷。
師妃暄吐發的乃罕有的先天劍氣,若非他的根底來自道門秘寶《長生訣》,又經和氏璧的異能改造了經脈,恐怕這一世都不會完全痊愈過來。當時他感到師妃暄臨時撤回部分真氣,若非如此,他恐怕會有幾天好受。
由接戰開始,師妃暄雖看似攻勢淩厲,其實大有分寸,純在試探,絕無傷人之意。此女自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氣質,與東溟公主、商秀珣那種來自身份、地位的貴氣有異,令她超然於這些美女之上,非常獨特。一陣長笑,使徐子陵從沉思中警醒過來,不由心中凜然。他從未試過這麽用心去想一個女子。
那虯髯男子揚聲道:“寇兄說笑哩!小弟伏騫,特來和三位結交和請安問好的!”
他的漢語字正腔圓,咬音講究,比在中土闖**多年的跋鋒寒尚要勝上半籌。三人早從他的形貌和那招牌虯髯猜出他是誰,故聞言毫不訝異,唯一想不到的是他長得如此威武與逼人,豪情蓋天。
巨舟船速漸減,否則若疾衝過來,高出橋頂達兩丈的船桅必定撼橋而斷,船樓上層的項蓋亦將不保。
他沉雄悅耳的語音方落,跋鋒寒微笑道:“伏兄大名,如雷貫耳,跋某萬分仰慕,卻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嗨!”
吆喝聲從船腹傳出,整齊劃一,三十六人的喊叫,像發自一人口中。三十六枝船槳同時以反方打進水裏,巨船奇跡般凝定在河麵上,船首離橋頭隻三丈許的距離。而伏騫等十多人立足處剛好平及橋頭的高度,對起話來不會有邊高邊低的尷尬情況。附近周圍燈火黯然,唯隻這洛水天津橋的一截燈火輝煌,天上星月立時失色。河水因巨舟的移來,湧拍堤岸,沙沙作響。一切是那麽寧靜和洽。船槳又巧妙地撥動河水,保持巨舟在河心的穩定。
伏騫從容道:“跋兄請不吝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跋鋒寒雙目寒光一閃,冷然道:“伏兄隱舟在旁,出現的時機準確無誤,未知意欲何為?”
這番說話毫不客氣,但也怪不得跋鋒寒。因為伏騫與王薄關係密切,很易使他聯想到伏騫用心不良。伏騫身旁的人均露出不悅神色,那兩個吐穀渾美女更是神色不屑,似在怪跋鋒寒不識抬舉。寇仲和徐子陵對跋鋒寒這種什麽人的賬都不賣的作風早習以為常,絲毫不感異樣之處。
沒想伏騫亦不以為忤,哈哈笑道:“原因有三,一是小弟最愛湊熱鬧,今趟到中原來,此實主因。”
三人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明言是趁中原大亂之時,來此湊興,好渾水摸魚。寇仲目光掃過他身旁的隨從,年紀最大的不過四十歲,人人太陽穴高鼓,雙目精光閃閃,確是高手如雲,實力不可輕侮。卻不知那晚在曼清院當眾發言的邢漠飛是否其中之一。
當下冷哼道:“湊興有時是須付出代價的,希望伏兄來去都是那麽一帆風順!”
他從宋玉致處知曉伏騫對他們“很有意思”,以宋玉致的精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自有一定的依據,非是無的放矢。
伏騫身後的一名年輕漢子正要反唇相稽,卻給這吐穀渾的王族高手打手勢截住,淡然笑道:“小弟到中原來,求的非是遊山玩水的寫意日子,多謝寇兄關心。至於第二個原因,是小弟想破壞鐵勒人的陰謀,不想讓曲傲、突利之流詭計得逞。而最後一個原因,則是想看看三位有沒有閑情時間,移駕到敝船上喝酒聊天直至天明?”
跋鋒寒仰天笑道:“伏兄兩個好意心領了!現在我們隻想找個宿處,好好睡他一覺。請了!”
伏騫嘴角掠過一絲笑意,點頭道:“三位果是英雄了得,伏某佩服。”
船槳運轉,巨舟就那麽倒退開去。然後燈火倏滅,沒入河彎的暗黑處。
車輪驢蹄與地麵接觸交雜而成的聲音,從下方街上傳來,寇仲伸個懶腰,睜眼坐起身來。徐子陵早起了身,正立在這位於洛河北岸的鍾鼓樓欄沿處,遠眺跨河而過的天津橋,隻不知是否仍回想昨夜遇上師妃暄的情景。跋鋒寒在盤膝打坐,似對身外的事無覺無知,斬玄劍平放腿上。寇仲跳將起來,移到徐子陵旁。樓外細雨綿綿,整個洛河兩岸全陷進白茫茫的一片裏。
寇仲大力呼吸幾口清晨夾雜水霧的空氣,俯瞰遠近煙雨迷蒙的景象,歎道:“真好!我們仍然活著,還睡了一大覺。”
徐子陵見他左手在把玩掛在胸前的鏈墜,奇道:“為何你對這墜子忽然有興趣起來?”
寇仲欣然道:“忘了告訴你,昨晚我見過它的原主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見過楚楚?”
墜子乃當年在翟讓的大龍頭府,楚楚隨翟嬌避難,臨別時著素素交給寇仲的。想起此事,頗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寇仲當下把昨晚給翟嬌找上的事說出來,然後道:“李密該是氣數已盡,所以出現翟嬌這令他意想不到的大敵。翟嬌有個叫宣永的手下,絕對是個人材。”
徐子陵點頭道:“李密殺翟讓是大錯特錯的一步棋,換了是你仲少,會把翟讓擺上神台,讓他隻占個虛名,實權則握在自己手裏,到真得了天下才請翟讓退位,就不致出現下的大漏洞。如今你準備怎樣利用?”
寇仲胸有成竹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與翟嬌約好,由她供給我所有關於李密動靜的消息。哼!他李密最擅搞情報和伏兵,我這次將會以彼之道,還治其身。隻要他中了我的誘敵之計,天下將再沒有他的份兒。”
徐子陵皺眉道:“若王世充因此坐大,對你該沒有什麽好處吧?”
寇仲笑道:“這恰好是最精彩的地方,現在人人認為王世充鬥不過李密,所以獨孤峰敢公然與其對抗。更妙是王世充自己都沒有信心把握,故而秘密與李淵修好,齊抗李密,使李世民那小子敢到洛陽來揚威耀武,可是一旦王世充大破李密,王李之盟將不攻自破,那時王世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擋著李小子不讓他得逞,而我們則可攜寶返回南方,從老爹手中取回竟陵,那時可北可南,天下將是我寇仲的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別忘了我們根本不知道楊公寶藏在哪裏。”
寇仲頹然道:“有很多事不想那麽詳細會好些兒的。所謂成事在天,我等凡人除了盡力而為外,還可以幹什麽?”接著岔開話題道:“我待會去見王世充,你們又到哪裏去?”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今天怎都要跟緊老跋,因為突利很可能揀他落單時下手。”
寇仲歎道:“你好像忘了我們是曲傲殺子大仇人的樣兒。昨晚他沒來尋仇,已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凝望進鋪天蓋地,隨風飄降,無邊無際的蒙蒙雨粉,悠然道:“你的記性不好才真,今晚伏騫將與曲傲在曼清院再決雌雄。此戰關乎到曲傲一生的榮辱和鐵勒人的聲譽,所以曲傲必須養精蓄銳,把其他所有事情拋開,好應付今晚的決鬥。”
寇仲點頭道:“你這番話很有道理,隻不知這個突利性情如何?聽說他和李小子交情甚篤,李小子大有可能會助他一臂之力。”
徐子陵道:“不知是否因與李世民一向關係良好,致使我們下意識低估了他的厲害。事實卻是自他於太原起兵後,一直戰無不勝,若非有驚天手段,如何辦到。假如他肯定和氏璧在我們手上,說不定會對我們采取什麽雷霆手段。”
寇仲輕鬆地道:“誰敢肯定和氏璧是我們偷的。至少王薄那老小子相信我們的話。”
徐子陵的臉色陰沉下去,冷冷道:“李靖該心知肚明是我們偷的。因為他見過我戴上麵具後的樣子,故而知道我有化身其他麵目的方法。”
寇仲雙目寒芒一閃,說道:“所以如若李世民向我們追討和氏璧,正代表李靖不念舊情,把我們出賣。那時跟他可再沒什麽兄弟之情好說了。”
徐子陵歎道:“李靖雖有負素姐,卻非是賣友求榮的人,我可能隻是白擔心。不過師妃暄曾指出李小子下麵高手如雲,又成立了個什麽天策府。所以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
寇仲呆了半晌,忽然道:“你猜有沒有人知道我們躲在這裏呢?”
徐子陵沉思片刻,肯定地道:“理該沒有。自吸取了和氏璧的異能後,最顯著的進境是在提氣輕身方麵,淩空換氣易如反掌。為今即使是寧道奇想跟蹤我們,亦不容易。”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們真蠢,竟不懂利用這優點。假如我們能把這優點盡情發揮,那即使敵方人多勢眾,也圍堵不住我們。”
徐子陵虎目亮了起來,熠熠生輝,但沒有說話。
跋鋒寒的聲音傳來道:“兩位兄弟,有沒有興趣到董家酒樓喝杯熱茶?”
董家酒樓鬧哄哄一片,三人在一角坐下,頗有從地獄重回人間的感覺。
夥計遞上香茗杯筷離去後,寇仲豎耳細聽,笑道:“十桌有八桌人都在談論昨晚的事,戒嚴令的確是由王世充頒下的。這家夥確不知是什麽居心,好像嫌我們的敵人不夠方便似的。”
跋鋒寒默然不語,聽若不聞。自今早醒來後,他便似滿懷心事,不愛說話。寇仲和徐子陵知他脾性,哪敢惹他。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猜到一個可能性,可解釋王世充為何這麽做。”
此時夥計端上糕點,待他去後,寇仲把大頭湊近徐子陵,說道:“快說!”
徐子陵歎道:“王世充可能是應李小子的要求這麽做的。”
寇仲劇震道:“那豈不是李靖真的出賣了我們?”
這句話乃最合情理的推論。李世民絕非不講情義的人,隻有在肯定是他們破壞了他和師妃暄間的好事,始會采取激烈手段對付他們。而環顧洛陽各大勢力中,隻有李世民使得動王世充,因為王世充現在不願開罪李閥,否則就成陷身於東西受敵的惡劣局麵。李世民或者仍有點念舊,不想正麵與他們交鋒,但為師妃暄稍作安排,讓她可放手對付三人,卻是可以理解的事。
徐子陵歎道:“隻是個猜測,希望實情非是如此吧!”
跋鋒寒忽然開腔道:“寇仲你見到王世充,不妨直言相詢,看他如何回答。”
寇仲黑著臉站起來,沉聲道:“這世上現在除了你們外,我誰都不會再輕易信任了。”
言罷興衝衝去了。
寇仲的身形消失在酒樓大門外後,跋鋒寒淡淡說道:“今天我們分頭行事,你負責去查探陰癸派人的行蹤,我則去見單琬晶。”
徐子陵愕然道:“該怎麽查探?”
跋鋒寒道:“陰癸派在這裏必有秘巢,也就是上官龍養傷的地方。要查他們有兩個間接的方法,因為陰癸派一向陰多陽少,且多是美麗的女子,女子愛美乃出自天性,所以隻要你留意天街最著名的那幾間專賣胭脂水粉的店鋪,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徐子陵點頭道:“果是妙法!另一法又如何?”
跋鋒寒道:“祝玉妍雖有能力治好上官龍經脈的內傷,但事後調補不得不借助培元固本的藥物,所以隻要揀最有規模的草藥鋪守株待兔,也可能會見到疑人。”
徐子陵悠然道:“橫豎我閑來無事,便依鋒寒兄之言去碰碰運氣。”繼而劍眉輕蹙不解道:“但你不是剛和東溟公主吵了一場嗎?還去見她幹什麽?”
跋鋒寒雙目閃過複雜的神色,低聲道:“待見過她再和你說吧!我去了!”
徐子陵沒有答他,心中已清楚知道他要見的非是單琬晶,而是隨突利來中原那個與他恩怨相纏的舊情人。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他該怎麽辦呢?
寇仲甫踏出董家酒樓的大門,一輛馬車駛至,駕車的大漢施禮道:“寇爺請登車。”
聲音有點耳熟,愕然瞧去,赫然是巨鯤幫的副幫主,老相識卜天誌。
他心知肚明誰在車內,不過想起美人兒師傅雲玉真乃獨孤策的相好,此女又立場曖昧,走近一步先在簾幕低垂的窗框上敲了三記,笑道:“師傅何不讓小徒瞧瞧你老人家的花容,以慰相思之苦?”
布簾抓起一角,現出雲玉真宜喜似嗔的玉容,黛眉輕蹙地嬌嗔道:“你這最愛以下犯上的劣徒還不滾進來,是否想為師把你逐出師門?”
寇仲裝出惶恐萬分的神態,偷瞥一眼肯定車內沒有其他人,推門鑽入車廂。剛關上門,仍未坐好,雲玉真已撲入他懷裏。溫香軟玉摟個滿懷,寇仲勉強坐到椅上,低頭找她的香唇。馬車開動。在經過了昨夜凶險之極的緊張情況,這番纏綿份外**動人。寇仲的嘴巴離開她香唇時,這一幫之主已是嬌喘細細,臉紅似火。
微笑道:“美人兒師傅何時來的?為何不先通知一聲,好讓小徒稍盡地主之誼。”
雲玉真把俏臉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星眸半閉地嗔道:“你是洛陽哪家的地主?”
寇仲失笑道:“就是剛才那家董家酒樓。為何你守在門外而不入?難道不知你另一個徒兒也在裏麵喝酒嗎?”
雲玉真嬌軟無力地勉強仰臉瞥他一眼,再把玉頰貼靠他胸膛,發力抱緊他的腰背,妮聲道:“人家昨天才到,想找你還不知多麽困難哩!”
寇仲透簾望往窗外。街上行人車馬,冒著細雨來去匆匆,開始忙碌的一天。
隨口問道:“美人兒師傅在哪裏落腳呢?素姐的孩子出世了嗎?”
雲玉真欣然道:“你素姐和玉山的孩兒又白又胖,不知多麽活潑可愛呢。”
寇仲大喜道:“那真要謝天謝地,讓我回去告訴小陵。”
雲玉真嗔道:“先別急,也差不在那點時間,人家有要事和你商量嘛。”
寇仲再瞥了窗外一眼,皺眉道:“你先告訴我現在是到哪裏去。”
雲玉真漫不經意的答道:“你怕我把你拐賣了嗎?”
寇仲笑嘻嘻道:“當然怕得要命,現時我寇仲怎都可賣幾個子兒吧。”
雲玉真哂道:“寇爺你現在身價暴漲,何止幾個子兒,你可否正正經經地聽玉真說兩句話呢?”
給她軟語相求,寇仲苦笑道:“隻要不是要我向獨孤策那臭小子投誠,其他的盡可以斟酌一下。”
雲玉真猛地在他腿上坐直嬌軀,嗔道:“你想到哪裏去呢?我雲玉真對你的心意你這負心人仍不相信嗎?”
寇仲怎會輕易信她,表麵卻賠笑道:“美人兒師傅且息怒,我隻是說著玩玩。你還未答我馬兒要把車子拉到哪裏去?”
雲玉真回嗔作喜道:“見你仍懂哄人,就饒你這次吧!但下不為例。”
接觸到寇仲待答的目光,雲玉真露出一絲大有深意的笑容,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寇仲為之愕然。
徐子陵掠進橫巷,提氣輕身,箭矢般衝刺了近十丈的距離,猛然換氣,竟硬是改變方向,翻過左方高牆,穿過不知哪一家人雨粉漫漫的後院,從另一邊院牆翻出,再越屋過舍,最後始從另一條小街轉回天街去。閃入一所成衣鋪內,以最迅速的方法買了帽子外袍,再走到天街洛水的路段上,已變成個像不堪雨打風吹故而要把帽子壓至雙目的佝僂老人。
跋鋒寒仍在前方十多丈外施施而行,似乎沒留意和更乏興趣去理會是否有人跟蹤在後。事實當然非是如此。若論老到狠辣,他和寇仲仍及不上跋鋒寒。
跋鋒寒正在找尋獵物。突利的目標既是跋鋒寒,自會遣人嚴密監視跋鋒寒,甚至若知他落單,趁機親身趕來向他下手是大有可能的事。跋鋒寒訛稱要去見單琬晶,隻是想撇下徐子陵,好將恨他的人引出來。跋鋒寒忽轉西行,沿著洛水在風雨中漫步,雄偉的背影既驕傲又孤獨。這段路除了兩旁樹木外,再沒有篷蓋一類擋雨的東西,故行人稀少,隻間有車馬經過。
徐子陵倒不是怕被跋鋒寒發現他在跟蹤,而是怕被其他跟蹤跋鋒寒的人發現自己。環目四顧,心生一計,忙躍下堤邊,登上一艘係在堤岸的無人小艇,駕輕就熟地沿河西上,遙遙眺著正踽踽獨行的跋鋒寒。
在茫茫煙雨的洛河之上,兩邊樓房矗立,河岸泊著大小舟舶,徐子陵忽有魂斷神傷的感覺。一本《長生訣》,把他和寇仲的命運徹底改變了。假若事情可重來一遍,他是否仍會把這本東西扒到手上呢?他真的不知道!如若在太平盛世,他們自然不會遇上素素、李靖等人,弄至現在恩怨難分的局麵。貞嫂則仍然在揚州街市賣包子,而不是不知所蹤。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師妃暄清麗的玉容!她的傷是否嚴重?傷愈後她會不會再來找自己算賬?長長歎一口氣,輕舟已來到洛陽著名的西苑入門處。
寇仲皺眉道:“要我去見誰?”
雲玉真避而不答,笑道:“你和子陵兩個家夥在竟陵城破後溜之夭夭,遺下了一個偌大的爛攤子,自己則到洛陽攪得滿城風雨,使人人恨不得狠狠揍你兩人一頓。”
寇仲笑道:“你的蕭老板該感激我才對。竟陵一戰我雖失去城池,老爹也隻得個慘勝。否則今天他的江淮軍早兵逼東都,我和你哪還可以在這車廂子裏親熱纏綿?”
雲玉真俏臉微紅,橫他一眼道:“你究竟想不想聽下去。”
寇仲久未得聞關於杜伏威的任何事,說不關心商秀珣和逃出竟陵那些曾和他並肩作戰的將士就是騙人的。隻好低聲下氣道:“美人兒師傅請說。”
雲玉真似有點情不自禁地再伏入他懷裏,夢囈般道:“當年初識你們,你們還是兩個乳臭未幹的無知小子,哪知隻區區數年,便成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風雲人物。”
又悠然續道:“杜伏威的確是雖勝猶敗,得的亦隻是一座空城,使他暫時無力北上,轉而經略東南。”
寇仲心切問道:“飛馬牧場和四大寇的情況如何?啊!該說是三大寇才對,因為其中一個叫什麽焦飯千碗的毛小子給小陵宰了。”
雲玉真在他懷裏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嗔罵兩句,才道:“你和商秀珣是什麽關係?你有沒有把她勾引到手,快從實招來。”
寇仲暗忖女人畢竟是女人,竟可以在這種情況下仍不忘吃醋,苦笑道:“你當我是色中餓鬼嗎?會隨處勾引女人?快報上軍情,否則在我大刑侍候下,保證你要粉臀開花。”
雲玉真媚眼如絲的仰起如花玉容,妮聲道:“三大寇首戰失利,飛馬牧場又有地勢之險,故隻攻了個多月,便糧盡撤軍。更主要的原因是杜伏威怕三大寇坐大,故不肯發軍往援;而蕭幫主又在大江上遊設營立寨,扯他們後腿,令你老爹不敢輕舉妄動,否則飛馬牧場說不定早完蛋了!”
寇仲鬆了一口氣道:“差點給你嚇壞,原來南方仍是一片好景象。”
雲玉真歎道:“恰恰相反,南方現在是形勢危急,否則人家不會在這裏任你大占便宜。”
寇仲一怔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西苑是以積翠池為中心,配以各式庭院建築的園林。當跋鋒寒步入西苑,雨勢愈趨綿密,春寒陣陣,遊人絕跡。周圍十餘裏的積翠池與煙雨混和在一起,如天地般無邊無際。湖中劫石為山,其中三座高出水麵百餘尺,在茫茫細雨裏,若隱若現,仿佛傳說中被稱為蓬萊、方丈、瀛洲的三座仙山。最發人遐想的是這三座石山上均建有樓閣,曲橋相連,無限加強了整個景象的深遠感和空間感。
在湖北處有河道引水入湖,兩岸院舍林立,堂殿樓閣,無不極盡華麗。河道寬約若二十步,上跨飛橋。跋鋒寒神情木然地步過飛橋,前方有座楊柳修竹間雜而成的園林,園心有一小亭,在**雨下益顯其淒冷迷離之美。跋鋒寒踏足在碎石小徑上,緩緩而行。就在此時,亭內忽然閃了個女子出來。他毫不驚異,仍是不徐不疾地朝小亭走去。
此女身段高優美,米黃色雲紋狀的窄袖袍服,腰係紅白雙間的寬帶,使她的細腰看來更是不盈一握。頭戴遮雨的鬥篷,這時正以粉背向著跋鋒寒,故看不到她的麵貌。但誰都會從她美麗的背影,聯想到最美好的事物。女子以突厥語說了一句話,聲音沉鬱動人。
跋鋒寒在離小亭十步許處停下,歎了一口氣,以漢語答道:“這是何苦來由?”
女子旋風般轉過身子,左手揚起,一道金光若迅雷激電般向跋鋒寒胸口直射過來。
雲玉真柔聲道:“杜伏威如今和沈法興結成聯盟,準備大動幹戈,首當其衝的是李子通。”
寇仲懸著的心鬆弛下來,籲出一口氣道:“我還當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李子通亦非什麽好人,讓他們鬼打鬼是最理想不過。”
蹄聲“的答”,馬車繼續在春雨綿綿的長街推進。寇仲對李子通的印象已有點模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他們兩兄弟和素素乘著香玉山安排的船到江都,意圖憑著偷自東溟派的賬簿扳倒宇文化及,卻在大渠上給李子通截著,還交過手,不過李子通倒頗有風度,無功而退時還對他們客客氣氣的。
雲玉真坐直嬌軀,不屑道:“還以為你是個人物,竟會如此短視。”
寇仲伸手在她臉蛋擰了一把,哂道:“激將法對我仲少是沒有用處的,咦!李子通何時成了你的親戚,否則為何你如此關心他?”
雲玉真生氣道:“快滾下車,我以後再不要和你這種無知之徒說話。”
寇仲笑嘻嘻道:“再請美人兒師傅息怒,李子通的確是個關鍵的人物,他本身雖不算是什麽東西,但他手上的江都卻掌握了南北交通的樞紐,還有可循水路進軍北方的方便。的確是一個問題。”
雲玉真當然知道他在敷衍她,訝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若讓杜伏威得到江都,你老爹那時將盡有江東淮南之地,更掌握了大江出海的通道。你曾是江都人,該知那處是如何重要和可賺大錢的地方。”
寇仲舒服地挨在椅背處,伸個懶腰道:“這是假如江都失陷始會出現的局麵。老爹現在元氣大傷,否則也不用和沈法興拉關係。而沈法興更和小弟交過手,橫看豎看都不像什麽材料。李子通雖然亦非什麽好東西,但撐上一年半載該沒有問題。現在我滿身煩惱,哪有空去管那麽遠的事?何況也輪不到我去管,蕭銑橫豎閑著無事,讓他去料理好了!”
雲玉真瞥了窗外一眼,冷哼道:“你這叫既不知己,更不知彼。沈法興本身絕非省油燈,現更出了個英明神武的兒子沈綸,文武雙全,故聲威大振。你老爹的拍檔輔公祏則招募了大批新兵,現正密鑼緊鼓備戰。一旦讓他們攻陷江都,李子通固要完蛋,你的商場主商美人還要立即成第二個目標,你自己去想想吧!”
寇仲皺眉道:“這最多是不知彼吧!又有什麽不知己的?”
雲玉真悶哼道:“到了!讓別人跟你說吧!”
車子駛進橫街,轉進一所院落去。
跋鋒寒從容探手,看似緩慢,偏偏卻一分不差地把突厥女郎射來的金光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原來是一根黃金打製的發簪。
女子以寒若冰雪的聲音操著流利的漢語道:“這根金簪物歸原主,從此刻開始,芭黛兒以後和你跋鋒寒再無任何關係。”
跋鋒寒凝望指間金簪,心中百感交集,歎了一口氣,說道:“黛兒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把金簪還我嗎?”
比起以前,芭黛兒明顯是消瘦了,卻仍然有著那令他一見傾心的美麗。當年她隻有十五歲,是突利可汗欽定的小妻子,隨著突利和他麾下高手在大漠追殺跋鋒寒,卻遇上一場大風沙,使她在迷途落單的情況下為跋鋒寒所擒。
她苗條而豐滿的美麗胴體,妖媚得像會說話的大眼睛,不屈而充滿挑戰性的眼神,莫不強烈地吸引跋鋒寒,撩起他深藏的情欲,使兩人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事後芭黛兒死心塌地的愛上他,還隨他在大漠草原上流浪了一段日子。
跋鋒寒的漢語就是跟她學的,也是在那時使他對中原博大精深的文化生出向往之心,決定南來。為了武道的追求,在一個神傷魂斷的晚上,他終於悄悄離開她。芭黛兒是唯一令他感到歉疚的女子。
在鬥篷的包裹下,她嫩滑白皙的皮膚每一寸都能勾起他最甜美的回憶!此姝如此吸引他不僅是憑誘人的美貌,還有她的才華,明朗、直爽和少女的天真,形成一股無比吸引的魔力,使他情不自禁的墜進情網去。而他亦瘋狂地吸引著這本是敵人的美女。
但這一切都變了。芭黛兒該已成了突利的女人,現在她眼中隻有恨而沒有愛。從金簪射來的速度和力度,他清楚知道芭黛兒在他離開後的五年勤修武事,憑她過人的天賦智慧,成了他可怕的敵人。
芭黛兒玉容轉趨平靜,直瞪瞪地緊盯他,濃密睫毛下的一對大眼睛燃燒起仇恨的怒火,一字一字地道:“我要親手把你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