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係破裂
跋鋒寒收回望往對樓的目光,思索道:“在這樣別開生麵的情況下決戰,伏騫擺明是要一戰立威,我真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有把握,曲傲成名數十年,豈是易與之輩。”
徐子陵點頭道:“隻要我們能令伏騫明白自己不一定會得勝,他便很有可能肯把曲傲讓出來給你了。”
跋鋒寒苦笑道:“這是知易行難的事,不如改向曲傲入手,隻要他點頭,伏騫隻能作壁上觀。”
徐子陵皺眉道:“你不是打算在門外截著曲傲嗎?”
跋鋒寒道:“可以想象曲傲會與突利聯袂而來的,到時他隻要對我拂袖不理,以此來羞辱我,我能奈得他什麽何?”
徐子陵歎道:“照我看你還是任得他兩人先拚一場吧!依你的分析,此事雖得他們一起點頭才成。”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這件事我看隻可隨機應變。”
敲門聲起。
跋鋒寒喝道:“誰!”
少女的聲音道:“大爺!婢子要進來收拾東西。”
兩人心中奇怪,剛才他們已囑咐翠兒,沒有什麽事就不準進來打擾,為何這小婢卻明知故犯。
他們尚未回答,門已被推開,一名小婢走進來,飛快地把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書箋,放在台上,低聲道:“是任幫主著我送進來的。”
說完飛快的走了。
跋鋒寒擺開一看,鬆了一口氣道:“公主真有辦法,人已走了。”
李世民聞言哈哈笑道:“仲少仍是玩世不恭,以你目前的功力,什麽毒酒能奈得你何,我李世民更不是用這種手段的人。”
寇仲幹咳道:“原來好的酒就像毒酒般,嗆得我七竅噴火。”
李世民欣然道:“這是我從關中帶來叫入喉醉的烈酒。”
寇仲見他又為自己添酒,猶有餘悸地說道:“這杯又是為什麽喝的?”
李世民微笑道:“這第二杯是為王世充喝的。他若非有你相助,說不定已變成苦守偃師的一支孤軍,但現在大有可能反敗李密,仲少目下已成可左右大勢和舉足輕重的人。”
寇仲道:“若說是為李世民幹一杯不是更貼切嗎?”
李世民正容道:“要喝也隻能為我爹喝。唉!有時我真弄不清楚和你們的關係。若你們肯回心轉意為我李家出力,我李世民肯以項上頭顱擔保,必不會薄待兩位。”
寇仲雙目神光透射,緩緩道:“這麽說世民兄是決定不肯屈居人下了。”
李世民一對眼睛亦亮了起來,沉聲道:“此事仍是言之過早。現在天下形勢愈是分明,清清楚楚是關西關東之爭。我可否以朋友身份問你一句話,你對李密究竟有多少成勝算?”
寇仲從容道:“過了後天,我方可答你這個問題。”
李世民露出深思的表情,卻不再追問,道:“李密帳下當然是猛將如雲,其中有個人你卻絕不可以忽視。”
寇仲皺眉道:“你指的是王伯當還是裴仁基。”
李世民緩緩搖頭,道:“這兩人聲名雖響,但都及不上徐世勣。此人十七歲加入瓦崗軍,現任右武侯大將軍,多謀善斷,料敵如神,每攻必克。且謙虛誠懇,嚴於待己,寬以待人,故能使將士用命,實不可多得的將才。”
寇仲愕然道:“竟然是他,幸得你提醒我,當年因他在滎陽奈何不了我們,加上他又是沈落雁的情人,所以我一直不把他放在心上。好險!”
李世民用神的瞧了他一會後,長歎道:“像仲少這麽肯接受別人說話的人,我李世民也要自認弗如。”
寇仲苦笑道:“你不是也能從別人身上吸取好的東西嗎?不肯聽諫的人,做了皇帝不外是楊廣般的另一個昏君。唉!若換了是升平時代,我們肯定是知心好友,至少不會成為敵人。”
李世民呆瞧著杯內清澈的烈酒,低聲道:“那是說你決定要把楊公寶藏起出來了!”
寇仲不答反問道:“今次我們見麵,李靖可是知情?”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她是怎麽辦到的?”
跋鋒寒一邊細看書箋,一邊答道:“東溟號本預備好今晚開航,為此早便疏通好關防,所以絕不會惹起別人懷疑。”
看罷把書箋遞到徐子陵手上。上麵隻有寥寥數語,用的是黑道暗語,又沒有署名,即使落在旁人手上,也要摸不著頭緒。
徐子陵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運功把箋子揉成碎粉,舒服的挨到椅背上,歎道:“這次隻是險勝,陰癸派惱羞成怒下,激烈的手段將陸續使出。”
跋鋒寒冷笑道:“無論陰癸派又或獨孤閥,都是各懷鬼胎,像適才那麽合作,可一而不可再。”頓了頓續道:“單是突利和曲傲的合作便非常罕有,突厥和鐵勒兩族的關係從來不見和睦。”
徐子陵道:“你若孤身離開洛陽,不怕突利和拓跋玉聯手追殺你嗎?”
跋鋒寒好整以暇道:“正恨不得他們如此,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可以不斷進步。我如能把他們引走,於你們也有好處。”
接著瞧往上方,低呼道:“有人!”
話猶未已,人影一閃,有人從瓦頂翻到望台上,悠然走進房內來。
李世民一對虎目光芒爍閃,語氣卻盡量平淡,道:“李靖知道與否,究竟有何關係?”
寇仲從容笑道:“我隻想請教世民兄一件事,昨晚王世充頒下城禁令,是否出自世民兄的意思?”
李世民肩脊微挺,立即生出一股威霸無形的氣勢,哈哈笑道:“猜得好,小弟若然否認可就太沒意思。”
寇仲啞然失笑,搖頭道:“秦王真夠朋友,在那種情況下,我們想逃都逃不了。”
李世民淡然道:“寇仲豈是膽小之徒,既有膽量去捋虎須,自然不怕那頭老虎哩!”
接著沉聲道:“子陵兄為何不肯與你一道來見我?”
寇仲冷然瞅著他道:“憑秦王的才智,理該猜到原因。”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中射出傷情之色,喟然道:“是否因他不想目睹你我談判破裂,反目成仇呢?”
寇仲麵容變得無比冷酷,雙目精光閃閃,盯著李世民道:“由我踏出房門的一刻開始,秦王你再不用對我們眷念舊情,事實上你早在對付我們。在這亂世之中,不但朋友會成敵人,父子兄弟亦不免會成為仇讎,秦王該對此特別有所體會。”
李世民舉杯長笑道:“有誌氣!讓本王再敬寇兄一杯,由你踏出房門的一刻開始,我將全力對付你們,絕不會有絲毫留手,因為你和子陵兄均是我李世民最看得起的人。”
寇仲舉杯回敬道:“秦王不是伏了數百刀斧手在外麵等著殺我吧!”
李世民差點為之噴酒,失笑道:“你是信任我而來相會,我怎能行此不義。”
“叮!”
兩杯相碰。
這兩位同是主宰著天下命運,叱吒風雲的超卓人物,終於決裂。
徐子陵和跋鋒寒定神一看,原來是儒雅風流的“多情公子”侯希白。此君手搖美人扇,一派洋洋自得的樣子。明明是飛簷走壁舍正道而不為,卻像穿過中門大駕光臨的貴賓。
“咦!寇兄到哪裏去了?”
跋鋒寒皺眉道:“侯兄這回又為何事而來?”
侯希白安然坐下,環視兩人,微笑道:“小弟這兩晚不斷追蹤搜尋陰癸派的妖人,已有不錯的成績,兩位有沒有興趣知道呢?”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侯兄請說。”
侯希白道:“坦白說,我也隻是誤打誤撞下得到點成果。妃暄避靜禪院,我一直在禪院外徘徊,無意中發覺陰癸派的一個妖女到來查探,於是暗中吊在她身後,你們猜她最後到了哪裏去?”
跋鋒寒沒好氣地說道:“讓我們怎麽猜呢?”
侯希白灑然笑道:“確是難猜。她到了榮鳳祥的府第去,進內院便沒有出來過。”
徐子陵道:“侯兄敢肯定她是陰癸派的妖女嗎?”
侯希白道:“若她非是陰癸派的人,怎會去查探妃暄的情況,且她輕功極佳,我差點跟不上。”
跋鋒寒問道:“她的樣貌如何?”
侯希白道:“她以頭罩把麵目遮掩,不過看身材她不但年輕,還是一等一的美女。”
跋鋒寒沉吟道:“榮鳳祥這人真不簡單,既與楊虛彥關係密切,女兒榮姣姣又是豔蓋洛陽的美人,現在更兼坐上洛陽幫大龍頭的寶座,鋒頭之勁,一時無兩。”
侯希白歎道:“隻要給我再遇上她,必可從身形一眼將她辨認出來,隻可惜在榮府外守候整天,都碰不到她。”
徐子陵道:“這個容易,後天是榮鳳祥大壽之日,屆時你可大剌剌借口祝壽到榮府認人,問題是認出來後又如何呢?”
侯希白道:“那我們就可設法把她擄走逼供,以她的身手,在陰癸派中地位肯定不會低到哪裏去。隻要知道婠婠躲在什麽地方,我們可對她痛施殺手,為妃暄去此大患。”
跋鋒寒笑道:“就算你狠得下心腸辣手摧花,但除非婠婠不肯逃走,舍命力戰,否則即使我們四人合圍,仍沒有把握把她留下。更何況陰癸派人人行蹤詭秘,像婠婠那種級數的派內領袖,怎會讓手下知道她的所在。”
徐子陵道:“現成的妖女便有一個,且擒她亦非常容易,她是襄陽城主錢獨關的愛妾白清兒,不過我們絕不想動她,免得打草驚蛇,致斷掉線索。”
侯希白苦笑道:“看來你們對陰癸派並非那麽熱心哩!”
跋鋒寒笑道:“陰癸派根基深厚,實力難測,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隻有見招拆招的份兒。侯兄這樣四處查探陰癸派的事,自己也要小心一點。”
侯希白“什”地一聲收起美人扇,傲然笑道:“正恨不得她們肯來找我。”接著續道:“另外尚有一個看來沒有什麽關係的消息,兩位有沒有興趣知道?”
跋鋒寒道:“侯兄請說。”
侯希白猶豫半晌,才道:“我見到落雁與王薄秘密見麵。”
兩人均感愕然。
侯希白歎道:“無論落雁見什麽人,我都不打算說出來。可是王薄曾公布過再不卷入群雄的紛爭裏去,私下卻與落雁見麵商談了整個時辰,如此表裏不一,實在讓人生疑。”
跋鋒寒點頭道:“這消息非常有用,是如何給你發現的?”
侯希白道:“我在榮府外守候的當兒,見到有馬車駛出,雖看不見裏麵坐的是什麽人,卻從香氣嗅出是落雁。”
跋鋒寒歎道:“你嗅女人的功夫定是天下第一的了。”
侯希白當仁不讓地說道:“這怕該可列入奇功絕藝榜上。當時我心中很不舒服,落雁為何見到我也不打個招呼?於是銜尾跟蹤,發現此事。王薄現正盡力籠絡淨念禪院,但照我看他卻是居心叵測,不知會否對妃暄不利?”
兩人這才恍然為何他肯出賣紅顏知己沈落雁的秘密。
侯希白忽然站起身來,道:“我尚要跟人打個招呼,失陪了!”
兩人愕然以對。此君來得奇怪,走得更是奇怪。
寇仲舉步下樓,後麵有人低喝道:“小仲!”
寇仲倏地轉身上望,雙目寒芒閃閃,沉聲道:“你還有臉來見我!”
李靖愕然道:“我李靖究竟做過什麽事,令你在不見多年後,甫碰頭便說這種話。”
寇仲憤然道:“做過什麽事閣下該心知肚明。枉我們當你是兄弟,你卻為了討好主子而出賣我們。”
李靖走下兩步階梯,來到寇仲身前,色變道:“我李靖是何等樣人,怎會出賣兄弟朋友來求取功名富貴?你給我說個清楚。”
寇仲退到二樓樓梯和廊道交接處,以免阻塞通道,對緊隨身後的李靖道:“若非你向李小子透露有關小陵擁有麵具的事,李小子怎能那麽肯定和氏璧是我們偷的。”
李靖微一錯愕,皺眉半晌,旋即歎了一口氣,苦笑道:“算是我說的吧!但我真不明白偷和氏璧對你們有什麽好處?”
寇仲光火道:“什麽叫算是你說的,素姐的事我們很難和你計較,頂多說你不念恩情,貪新忘舊……”
李靖大怒喝道:“閉嘴,你愈說愈過分了。”
嚇得路過的兩名俏婢連忙加快腳步,怕兩人動起手來殃及池魚。幸好整個聽留閣喧聲震天,縱使兩人大叫大喊,也不會特別惹人注意。
李靖忽又歎一口氣,聲音轉柔道:“無論你們怎樣誤會我,我始終當你和小陵是我的好兄弟,大家曾有過命的交情。而你可知道開罪了秦王的後果?”
寇仲亦恢複平靜,冷笑道:“你最好再不要當我們是兄弟,否則你主子要你來對付我們,你該如何處理?在眼前的時世裏,隻有朋友或敵人。唉!我也很少這麽動氣的,因為我一直信任你,而你卻令我太失望了。”
李靖苦惱地道:“不要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好嗎?現在事情已到了最危險的邊緣,一個不好,發生流血事件,事情將難以挽回。”
寇仲皺眉道:“事情是打一開始便難以挽回。難道你現在仍天真得以為我們會交出和氏璧,再向李小子俯首稱臣嗎?你太小覷我寇仲了。”
李靖雙目寒芒一閃,顯露出他大有精進的功力,沉聲道:“我最清楚秦王的為人,處事果斷,一旦認定了你是他敵人,會不惜一切來對付你。”
寇仲從容笑道:“我似乎比你更清楚李小子的心意:他怕李密遠勝於怕我寇仲,所以李密一天未坍台,他亦未有餘興對付我。”
李靖搖頭道:“你錯啦,你和小陵是能使他心存畏慕的人物。而且你們盜取和氏璧的方式太露鋒芒了,更加深他的顧忌。何況你們還牽涉到楊公寶藏這變量。唉!若你肯信我最後一次,立即離開洛陽,回到南方去,那你們說不定還可多過些風光日子。”
寇仲待一群婢子走過,沒好氣地說道:“我寇仲什麽風浪未經過,竟要你來提醒我。現在誰不想要我們的命,但我們仍不是過得輕鬆快活嗎?”
李靖再苦口婆心地勸道:“這隻是你未曾和他正式交手吧。目下寧道奇和師妃暄這些正道的頂尖高手,都隱隱成了他的後盾,加上他本身的實力,天下已難有能攖其鋒銳的人。而且你們羽翼未成,和他硬碰跟送死並沒有分別。還是快點走吧!”
寇仲哈哈笑道:“我走!不過卻是走回自己的房間去。磨利你的劍吧!下次見麵時,我們再非是兄弟。”
昂頭便去。
一個女子的甜美聲音在門外道:“寇仲在嗎?”
徐跋兩人認得是宋玉致的聲音,徐子陵道:“寇仲不在,但快回來,三小姐請進來坐坐。”
由於寇仲是否用情忠誠的問題,使徐子陵很怕麵對宋玉致。但在情在理,或在禮貌上也要請她進來坐坐。
跋鋒寒長身而起,道:“你和三小姐談談吧!我要到街上吸口新鮮空氣。”
徐子陵心中一震,知他在仔細思量後,仍決定在街上截擊曲傲。
跋鋒寒拉開房門,微笑向亭亭立在門外的宋玉致點頭招呼,待她輕移玉步進房後,告罪一聲,徑自去了。
宋玉致在徐子陵招呼她坐下後,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否打擾了你們呢?”
徐子陵在她對麵坐下,為她取杯斟茶,微笑道:“怎會呢?我們歡迎你還來不及。跋兄他隻是另有要事,趁機溜出去吧!”
宋玉致若有所思地說道:“真想不到你們會和跋鋒寒成為朋友,且他是那種對人情非常冷漠的人。”
接著定睛灼灼地盯了他好一會,訝道:“你的變化比寇仲還要厲害!”
徐子陵愕然道:“什麽變化?”
宋玉致道:“那是很難形容的一種變化,不但在外觀上,還有氣質,是種空靈剔透的感覺,《長生訣》的確是非凡。”
徐子陵暗忖該是《長生訣》加和氏璧才對,不過他並不願討論這方麵的事,岔開話題道:“三小姐似乎對寇仲相當關心?”
話出口才感後悔。
宋玉致苦笑道:“我若否認,便顯得言不由衷。但請勿誤會,我對你或寇仲並沒有太大分別,或者是因為曾合作和交往過一段時間,又或因我欣賞你們的行事作風,所以總覺得你兩人是玉致的朋友,會為你們擔心著意。”
徐子陵細審她如花玉容,道:“三小姐是消瘦了。”
宋玉致俏臉微紅,旋即又露出一閃即逝的幽怨神色,垂下螓首輕輕道:“你該知道,我是絕不會嫁給寇仲的。這心意從沒有改變過。”
徐子陵愕然道:“我還以為你對寇仲有不同尋常的觀感哩!”
宋玉致抬頭朝他瞧去,秀眸射出銳利澄明的采芒,秀眉輕蹙道:“我們不見多時,為何你會有這個想法?”
徐子陵有點招架不來的答道:“寇仲前晚遇上你後,回來時滿臉春風的樣兒,所以令我有這個錯覺。”
宋玉致深深注視他半晌,堅定地搖搖頭道:“我不但沒有改變對他的看法和態度,還比以前更恨他。”
徐子陵一呆道:“更恨他?”
宋玉致點頭道:“女人對一個男人是否真心誠意,會既挑剔又敏感。寇仲雖擅於甜言蜜語,但比對起他的行動,很易發覺其口不對心的事實。”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唯有自認對女人的心事既不明白也不理解,虛心地求教道:“三小姐從他什麽行動看出問題來?”
宋玉致肅容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卻須答應不轉告寇仲才成。”
徐子陵歎道:“好吧!我答應你。”
宋玉致挪開目光,從他的肩上瞧往望台外被四座重樓圍起亮如白晝的空間,淡淡地說道:“他從來沒有主動找我,更沒有問過可如何找到我。若真是如他所說的著緊我,為何他沒有想見人家的意欲呢?隻從這點,便知他心裏沒有我。”
徐子陵為之啞口無言。心中卻在想:有哪個女子是自己不時會想起她,又是想見她的呢?心中首先浮起素素的玉容,然後是芳蹤杳杳的貞嫂,不過這都與男女之情無關。接著她們的影像模糊起來,代之在心湖浮現的是師妃暄那出塵脫俗的玉容。不由大吃一驚,難道自己竟對她生出愛意?旋即又覺得非是如此。隻因她是令他最深刻難忘而已。
宋玉致苦笑道:“可是玉致卻不得不承認,和你們在一起時的那感覺既刺激又動人。唉!時間溜得可真快。”
徐子陵道:“你不是因此而來找寇仲吧?”
宋玉致注意力回到他臉上,微嗔道:“當然不是。此次我是奉魯叔之命而來,他想與你們見個麵一敘舊情,不知你們明天是否有空?”
徐子陵想起“銀龍”宋魯,猶記得當年他拒絕向宇文化及交出他們“三母子”的豪情俠風,同時也想到他那個**入骨、煙視媚行的小妾柳菁。不禁欣然道:“我正想拜會他老人家,隻因近來多事,自顧不暇,又不知他是否想見我們,故未敢打擾!”
宋玉致道:“不如明午在董家酒樓見麵,廂房與酒席由我們安排。”
徐子陵苦笑道:“隻要我們仍留得住性命,必不爽約。”
宋玉致“噗嗤”笑道:“真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弄得仇家遍地,希望你們不要變成楊廣,人人要得之而甘心。”
這美女罕有與人說笑,甜美燦爛的笑容,令他眼前一亮。
宋玉致見徐子陵瞪著她,俏臉微紅地低頭道:“或者因你們是非常人吧?每當所有人認定你們難逃大劫,你們總能輕輕鬆鬆的安然渡過危機,現在連魯叔都要對你們刮目相看,重新估計。”
徐子陵見她接連露出罕有的嬌態,顯現在這秀雅剛健的美女身上尤為動人心弦,忍不住心生憐惜,柔聲道:“要不要我勸寇仲打消以楊公寶藏作聘禮的念頭?”
宋玉致嬌軀微顫,沉吟半晌,以蚊蚋般的聲音輕輕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現在玉致的所有心思力氣,都用在這件事上。若是沒有了將會感覺到寂寞和失落。”
徐子陵訝道:“三小姐知否現在正愈陷愈深,至乎難以自拔?”
宋玉致恢複冷靜,堅決地搖頭道:“我不覺得。但終有一天,我要令寇仲知道我宋玉致是不會屈服的。且隻會愈來愈恨他,他實在太可惡了。”
旋即又露出苦澀困惱的神色,道:“外人是不會明白我們家族的諸多規矩。以爹的性情,絕不會輕易把玉致許給非他自己選擇的人,寇仲以為可用楊公寶藏打動他,隻是癡心妄想!”
徐子陵唯有再次自認對女人毫不了解,無言以對。
宋玉致盈盈起立,微笑道:“你定是覺得玉致自相矛盾,實情也是如此。唉!你和寇仲是如此不相同,究竟你是否也有心儀的女子?”
徐子陵連忙借起身相送作遮搪,為她拉開房門,訥訥道:“我對男女之情非常淡薄,很少想到這方麵的事。”
宋玉致橫他一眼道:“徐子陵若獨身不娶,恐怕很多女子要失望了!”
挾著一陣香風去了。
徐子陵想了想,亦跟著她出門而去。
跋鋒寒卓立大街禦道中心處,心中湧起強大無匹的信心和豪情壯氣。所有疑慮均被他排出思域之外。經過這些年的艱苦修煉,精進勵行,他已從一個於馬賊群中長大籍籍無名的小卒,成為傲視當世的超卓劍士。隻要能擊敗曲傲,他便可達致夢想,成為畢玄求之不得的對手。
別人或者會不明白曲傲這十年來近乎自暴自棄地沉迷於權勢美色的原因,隻有他才把握到他的心路轉變。因為在十年前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曲傲在與畢玄的秘密決戰中一敗塗地,自此信心一蹶不振。由那刻開始,曲傲再不是沒有破綻。這都是芭黛兒告訴他的。
曲傲之敗,亦使他轉而經略中原,並派出兒子混進漢土,趁隋政敗壞之際化名冒充漢人,在陰癸派的助力下,建立橫行南方的鐵騎會。這原本似天衣無縫的“異族入侵”大計,卻給寇仲和徐子陵摧毀了。還使陰癸派陷於進退兩難的亂局中,曲傲自難免受到波動與衝擊。要殺曲傲,此實千載一時之機。
對鐵勒人,跋鋒寒有深切的仇恨。他的族人和家園,就是被鐵勒入侵的大軍屠殺燒毀殆盡,餘生者帶著他淪為馬賊,最後更被突利所率領的突厥軍事集團千裏追捕圍剿,隻剩下他一人憑著強橫的身手,殺出重圍。那時他在突厥已非常有名氣,成了當權者的眼中釘。畢玄派出首徒來對付他,為他所殺,結下解不開的深仇。他從不向殘暴的權威屈服。而殺人如麻的畢玄和曲傲,正分別代表突厥和鐵勒兩大部落的武力最高權威。
蹄聲轟鳴。十多騎旋風般從街角轉出,朝他背後奔來。醜時了!
寇仲對遇上的美妓俏婢拋來的媚眼一概視若無睹的直步下樓,意欲以第一時間通知徐子陵和跋鋒寒他與李世民反目決裂的情況,迎頭撞上一人,對方哈哈一笑道:“我正要找寇兄,可巧竟在這處碰上。”
赫然是英偉軒昂的宋金剛。寇仲暗叫慚愧,自己本是要去找他的,卻把他全忘掉。
尷尬一笑道:“真不好意思,由於俗務纏身,可否另約個時間再作詳談?”
宋金剛微笑道:“我正有此意。寇兄剛才與秦王是否有段不太愉快的接觸?”
寇仲一呆道:“你真的是有如目見,像一直吊在我背後的樣子。”
宋金剛道:“寇兄勿要誤會,隻是我手下見到寇兄與紅拂女一道往秦王所在的廂房走去,現在又見寇兄氣衝衝的下來,所以大膽揣測,寇兄莫要見怪。”
寇仲釋然。與他約好時間地點,剛分手碰到徐子陵,奇道:“是否翠兒領著曼清三花整個娘子軍團殺到房裏去,小陵你吃不消兜著走呢?”
徐子陵仍匆匆走著道:“少說廢話,老跋可能已和曲老頭打起來哩!”
寇仲倒吸一口涼氣,連忙隨他離開喧鬧震天的聽留閣,朝大門方向趕去。
跋鋒寒旋風般轉過身來,背挺肩張,登時生出一股一夫當道,萬軍莫能闖過的強凝氣勢,遙製敵騎。變成向他正麵馳來的十多騎個個勒馬收韁。鐵勒人雖擅於馬上殺敵,但在跋鋒寒這種級數的高手蓄勢以待下,誰都不敢在馬上和他交戰。此消彼長下,跋鋒寒立時氣勢更盛,沉喝一聲,往前邁步。
來者是以曲傲為首的清一式鐵勒人,包括了他三位徒兒長叔謀、花翎子和庚哥呼兒。跋鋒寒的攔路之舉,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事實上跋鋒寒能在剛才那種理該絕難幸免的情況下逃出生天,對曲傲的信心已造成嚴重的打擊,故必須覓地靜修一番,始敢來赴伏騫之約。而跋鋒寒竟又於此時孤身截擊,誰都要對他的自信和強悍感到驚異莫名,高深難測。隻在氣勢上,跋鋒寒便得了先著和主動。
戰馬紛紛在離跋鋒寒百步許處人立而起,發出嘶鳴響徹長街。曲傲很想左右顧盼,搜索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的蹤影,以防兩人躲在一旁夾擊突襲,卻發覺完全沒法把注意力從直逼而來的敵人身上移開,深怕此一分神將可能造成致敗的因由。無論他多麽不願意承認,跋鋒寒的確成了足與他匹敵的對手。
曲傲飛身下馬,沉聲喝道:“牽馬!給我押陣!”
後麵的長叔謀不解道:“師尊何用理會他,待我們把他收拾便行!”
跋鋒寒此時來至五十步處,氣勢有增無減,灼灼的眼神凝定在曲傲身上。
曲傲心中暗歎,長叔謀雖得他真傳,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但始終及不上跋鋒寒、徐子陵和寇仲這些天才橫溢的年輕高手,看不透其中微妙之處。
假如曲傲避而不戰,必在心理上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對即將與伏騫的決鬥有損無益。最厲害是對方隻孤身攔路,那種豪強霸氣的威勢,更會在他心中造成不可磨滅的印象。下回遇上,在心理上他便輸了一籌。尤可慮者是在氣機牽引下,我退彼進,長叔謀等未必能攔得住他;到那時再作交手,自己更是被動受製。還有再深一層的顧慮,是如若他退避不戰,勢顯得不單沒有膽量更沒有風度,擺明隻有在剛才天津橋上那種自己占盡優勢的情況下才敢跟他動手。經這樣再三衡量,曲傲心知肚明已被跋鋒寒逼上不能不應戰的絕地。
他乃宗師級的人物,什麽場麵未遇上過,冷喝道:“不必多言,看我先把此子宰了。”
言罷拋開一切雜念,收攝心神,大步迎往敵人。
長叔謀等人各自交換了個眼色,均看出彼此心中的無奈。跋鋒寒的確是個能令敵手敬畏的可怕人物。
兩大高手在相距二十步的距離,同時立定。
跋鋒寒麵容變得無比冷酷,仰天長笑道:“曲傲你枉稱鐵勒的武學大師,卻隻能在以眾淩寡的情況下對付我們,此等行徑心術,不怕讓天下人恥笑嗎?”
曲傲臉寒如冰,冷笑道:“當日我孤身一人追殺你們三個小子,可又誰是眾誰是寡?隻為防範你等仍照慣例落荒而逃,故作了點布置手段!小子你如若這麽看不開,最好不要出來混,免致丟人現眼。”
跋鋒寒微笑哂道:“以前隻因你尚未摸清楚我們的實力,跋某人有說錯嗎?”
兩人一上場便唇槍舌劍,皆因在氣勢相持中發覺對方無隙可尋,故設法在言語上打擊對方的氣勢和信心。
曲傲不屑道:“何來這麽多廢話,你既打定主意送死,讓我來為你完成心願。”
跋鋒寒露出個充滿信心的笑容,以平定的聲音淡淡地說道:“曲傲你尚未夠資格成為跋某人的真正大敵,隻能是我挑戰畢玄的踏腳石,動手吧!”
這番話比之任何鋒利刀劍更厲害,不但在遠處的長叔謀等紛紛喝罵,曲傲亦按捺不住臉色微變。
假若曲傲從未敗於畢玄手上,曲傲隻會當是胡言妄語,不會放在心頭。隻恨事實剛好相反,立即勾起曲傲這引為畢生難忘的奇恥大辱,本是無懈可擊的信心立時被破開了一絲空隙破綻。
“鏘!”
斬玄劍離鞘拔出。跋鋒寒心無旁騖,眾念皆空。左後方處聽留閣隱隱傳來的喧鬧聲,曲傲背後長叔謀等人的叱喝謾罵,他全付諸不聞,天地間彷似隻有自己和眼前的勁敵。
受和氏璧改造後的經脈真氣鼓**,比以前快上多倍的速度更換交替,賦予他無窮的戰鬥力量和信心。
在曲傲眼中,跋鋒寒似乎突然變得威武高大,登時大吃一驚,知道對方因自己心神失守而得氣勢激增,遂有此幻覺。
高手相持下,由於精神互相緊鎖,致乎感官亦會受到影響。
拔劍聲像戰鼓的鳴響般,在他耳鼓內震**回旋。
曲傲心知不妙,立時收攝心神,“凝真九變”刹那間提升至巔峰狀態。
他一生的修為過程,可以“七、八、九”三個字來總括,分別代表了他三個階段的成就。七、八是指他名為“狂浪七轉”和“暴潮八折”兩種自創的先天奇功。
一般習武者,能練至運氣發勁,收發由心的地步,已可稱高手。但若要超越其他人,則必須在其中尋求變化,用以克敵製勝。而變化之道,則在於體內作為經脈樞紐的竅穴的修煉,其難度自不可與一般練氣相提並論。到能以竅穴作控製真氣輸發的泉源,始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曲傲乃武學的天才,二十三歲便練成功了七個竅穴,創出“狂浪七轉”,可是要到十年後才可多練得一個竅穴,為“暴風八折”。其中艱苦,可想而知。
到四十一歲,全身竅穴均可隨意控製,再名之為“凝真九變”,“九”並非是指九個竅穴,而是因“九”乃數之極,而取其無盡之意。武功至此大成,遂生出約戰畢玄之心。
“噗!噗!噗!”
跋鋒寒連續踏前三步,每一步踏下,發出沉重有力的聲音,大地也似乎隨之搖晃一下。
假若此戰是在他敗於畢玄手上之前發生,那曲傲必會任由對方主動進擊,好趁對方氣勢蓄至滿貫,信心臻達最頂峰的當兒,再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挫敵,那對方將受到無可彌補的打擊,生出永遠勝不過自己的挫敗頹喪感,其時要收拾對方將易如拾芥。
但此時不同往昔。
曲傲再沒有這種豪氣和自信,離地斜起,向十多步外正揮劍斜揮、大有橫掃千軍之概的年輕對手進擊。他要將“凝真九變”發揮得淋漓盡致,再配合上天衣無縫的“鷹變十三式”,在對方氣勢攀上新的高峰前,全力出手。
跋鋒寒卻在曲傲騰躍離地的刹那,猛然止步。
已身在空中的曲傲再次色變,因為跋鋒寒竟能準確把握他躍起的時間,看破他的用心和手段。這似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跋鋒寒偏偏能做到。
到此刻他才明白為何剛才在天津橋上,婠婠雖全力出手,一時仍奈何不了跋鋒寒,更知道自己實在犯下致命的錯誤,就是低估對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假若他變招或退卻,隻會陷於萬劫不複之地。
曲傲飛臨跋鋒寒頭上,化繁為簡,右手往跋鋒寒頭蓋抓去。
這一抓看來沒甚出奇之處,可是勢道強凝淩厲,令人生出不敢硬碰之念。最駭人是同時包含了吸、刺、卸、封、割等五種從各指發出的真勁,變化莫測,讓人難以防禦。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一聲長笑下,斬玄劍隨著橫移的步法,往上斜挑。
五聲爆響連串生起,就在劍爪相觸時,曲傲以快得肉眼難以看清楚的速度,五指先後以按、撞、掃、刺、劈等精奧絕倫的手法,擊中斬玄劍。
跋鋒寒悶哼一聲,踉蹌橫跌二步,曲傲卻借力往上騰升兩丈,在空中像飛鷹般一個盤旋,組織第二輪的攻勢。
那邊的長叔謀等人見跋鋒寒銳氣受挫,落在下風,立時爆出一陣喝彩聲。
可是曲傲卻是有苦自己知。
他對跋鋒寒高明的眼力,神鬼莫測的戰略變化,實已心生懼意,故全力出手,希冀能一舉傷敵,那接下來就隻剩下對方能挨上多少時間的問題。
豈知跋鋒寒的真氣竟接連生出五種變化,一步不讓的擋過他發出的凝真九變,又在他要抓中他的劍鋒前先一步借退勢脫身,使他的後著無以為繼,故不得不騰上半空,而不能趁勢連消帶打。
這一抓實是曲傲畢生功力智慧所聚,若仍傷不到跋鋒寒,對他信心打擊之大,的確是難以估計。他完全沒法明白為何在短短數天的時間裏,跋鋒寒的內功劍術能突飛猛進至此。
下邊的跋鋒寒運轉內經和氏璧異能大幅改善後的真氣,立時化去曲傲入侵的真勁,卓立不動,靜待曲傲的第二輪攻擊。
曲傲忽然加速,以雄鷹搏兔的勁勢,在三丈的高空滑翔而下。雙手化成萬千爪影,勁氣狂竄中,籠罩著以跋鋒寒為中心的三丈方圓地麵,使旁觀者無不知道這是逼令對手隻有硬拚而沒法閃躲,威猛無儔的淩厲招數。
跋鋒寒適才雖差點因血氣翻滾而吐血,但因體質改變,這時已重固根基,體內真氣再攀至巔峰狀態。故雖在敵人驚濤駭浪的攻勢下,心誌仍絲毫不為敵所動。
早先天津橋一戰,他清楚知道在功力上仍遜曲傲一籌,而因曲傲的“鷹變十三式”向以招數變化見長,自己的劍式亦不能討得多大便宜。故而巧妙地以言語手段,削弱對方的氣勢和信心,使對手生出怯意。
現在已有個非常好的開始。
換了是膽力較遜者,此時必采守勢,可是跋鋒寒乃非常人,冷喝一聲,腳下踏出玄奧的步法,而每一步均能令對方難捉摸其劍勢,斬玄劍每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急緩無定的迎向漫空灑來的爪影。
爪劍交擊之音陣陣如驟雨聲般響起,時則密集,時而零落。
劍光激閃,寒芒電掣中,曲傲活像一頭靈動莫測的飛鷹,淩空作出各種姿態,或盤旋撲擊,或側飛斜上,似是完全沒有重量般。
長叔謀等都瞧得眉頭大皺,皆因心知肚明曲傲早用上全力,使出壓箱底的本領來。可是跋鋒寒威武如天神,竟是招招硬封硬架,以使人人大出意料之外的內功外勁,寸步不讓地抵擋著曲傲從上空有若暴雨狂風灑下來的淩厲攻勢。
誰都知道他雖陷於被動之勢,卻是全無敗象,且是在等候反擊的機會,而那將是曲傲敗亡的時刻。
長叔謀向庚哥呼兒和花翎子打個眼色,領頭往鏖戰不休的兩人逼去。
寇仲和徐子陵此時剛趕到大門,見把門的漢子全湧到門外,隔遠觀戰。
徐子陵以在旁掠陣的長叔謀躍躍欲試,向寇仲打個眼色,後者會意,高聲喝道:“跋鋒寒曲傲在此決戰,誰願錯過眼福!”
聲音遠傳開去,不但回**長街,還直傳到聽留閣去。
“砰!”
曲傲施盡渾身解數,終破開跋鋒寒嚴密的劍網,眼看可拍中對方麵門結束激戰,卻給跋鋒寒的左手擋著,硬拚一掌。
跋鋒寒渾身一震,腳踏石板碎裂的同時,噴出一小口鮮血。
曲傲亦被反震之力送上半空,此掌雖使對手受傷,他心中卻無絲毫得意之情。跋鋒寒最可怕處是似有無盡無窮的潛力,如此久戰之下對自己實有害無利。
跋鋒寒內氣一轉,內傷已痊愈大半,連忙疾施反擊。
曲傲的確不愧是鐵勒人中首屈一指的武學大宗師,直至此時,跋鋒寒才從曲傲似是可無限期地繼續下去的猛烈攻勢下,找到反擊的機會。
劍芒倏斂。
跋鋒寒人隨劍勢,化作一道電芒,朝仍在騰升著的曲傲激射而去。
曼清院方麵衣袂飄響,有些從大門搶出,一些索性越牆而出,最先來的十多人剛好見到跋鋒寒這堪稱奪天地造化之功的一劍。
曲傲哪想得到跋鋒寒受創之後,還能施出這驚天動地的厲害劍招,心知不妙,無奈下猛提一口真勁,壓下翻騰不已的血氣,全力下撲。
“砰!”
氣勁交擊之聲響徹遠近。
跋鋒寒像斷線風箏的斜飛落地,一個踉蹌,又穩立如山。
曲傲則一個盤旋,飛到己方人馬的前方,緩緩落下。
“錚!”
斬玄劍回鞘。
曲傲軀體聞音劇震,雙目射出凶厲神色,遙瞪五丈外的跋鋒寒。
兩人毫不相讓的對視著。
此時大部分人已抵街上,都鴉雀無聲,靜待結果。
寇仲和徐子陵掠到跋鋒寒左右。
曲傲的身子忽地再劇烈的搖晃了一下,臉上血色盡退。
旁觀者傳出一陣浪潮般的驚歎聲,現在誰都知道曲傲輸了,卻不知他傷在何處。不過答案瞬即揭曉,鮮血從曲傲的左脅下滲出來。
曲傲沒有點穴止血,先瞧了變得臉如死灰的三徒和手下一眼後,仰天歎了一口氣道:“英雄出少壯,曲某佩服之極。現在立即返回鐵勒,有生之年,再不踏足中原。”
這誓言等於公布他本人退出中原的所有紛爭。此正是曲傲老練高明之處,如此一來,盡管與他們鐵勒人有深切仇恨的伏騫等人,亦礙於江湖規矩,不能公然追擊他們。曲傲說罷飛身上馬,領著一眾手下旋風般走了。
跋鋒寒三人正要離開,旁觀者中有人長笑道:“跋兄怎可如此毫無交代的一走了之?”
三人循聲望去,隻見伏騫龍行虎步的排眾而出,來到禦道中心處,含笑瞧著他們三人,自有一股不怒而威,逼人而來的氣勢。擠滿行人道上的數百人,所有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無人不知他是今夜與曲傲約戰的正主兒,現在卻給跋鋒寒橫裏插入把對方截去了,這口氣誰都難以咽下,故此均猜到好戲尚在後頭。
寇仲一眼瞧去,見到突利雜在人叢中觀戰,哈哈笑道:“伏兄切勿為此動氣,皆因早前曲老兒曾在天津橋上與人聯手圍襲我們,所以我們有來有往,送回他一個大禮。此事突利可汗可作見證,因為他亦有份參與該戰。”頓了頓續道:“何況我們已請貴部屬邢兄向伏兄打了個招呼,隻因時間緊迫,來不及等伏兄的回音吧!”
這兩番話可說給足伏騫麵子,讓他有可下的台階。寇仲確是能言善辯之士,又乘機陰損突利一記。
突利雙目寒光閃閃,又有點啼笑皆非,踏前兩步,豪氣幹雲的一拍肩背伏鷹槍,冷笑道:“寇兄既舊事重提,登時勾起本人的記憶,可惜當時未及與寇兄交手,寇兄便匆匆溜掉。現在明月當空,如此良辰吉時,豈可錯過,不如便讓本人來領教寇兄神妙莫測的刀法!”
突利忽然把事情攬到身上,主動挑戰,路轉峰回,登時惹起一陣哄動。旁觀者大多不知他是什麽人,紛紛向旁人探問,吵成一片,氣氛熱烈。
伏騫喝道:“且慢!”
他並沒有提氣高呼,卻在數百人的吵鬧聲中脫穎而出,震得人人耳鼓嗡然作響,全場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突利不悅地朝伏騫瞧去,皺眉道:“王子有何指教?”
伏騫發出一陣笑聲,雙目閃過神光,不理突利,抱拳向寇仲三人道:“三位誤會了。剛才伏某隻想邀三位返曼清院喝酒祝捷,再無其他意思。”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想不到他如此友善,反感到有點不知所可。跋鋒寒則靜立如山,暗自調息。他剛才勝得極險,自己亦受了不輕的內傷,所以要爭取療傷的每一刻時間。
徐子陵低聲向寇仲道:“不見李世民和他的人。”
寇仲心下大奇,照道理李世民不該錯過此役,除非是他在曲傲含恨而退時,亦同一時間悄悄撤走。由於他們那時的注意力集中在跋鋒寒和曲傲身上,所以沒有留意是否有其他人離場。李世民這樣做,必有他的道理。換了在決裂之前,寇仲絕不會為此煩惱,現在卻要步步為營,加上李靖的警告又言猶在耳,不小心點都不行。
那邊的突利見徐子陵在寇仲耳旁說了兩句話後,寇仲露出思索的神情,目光則在人群中來回掃視,顯是說的話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如此輕視,不由勃然大怒,又是心下凜然。換了是任何人,被他點名挑戰,就算不被嚇個半死,也要全神戒備。哪有像他兩人般仍可為其他事情分神,可見他們的膽色能耐均非一般高手能及。
不過此時他是勢成騎虎,穿過分隔禦道和行人道的樹木,來到禦道中,麵向三人叫陣道:“伏兄原意如何,一概與本人無關。寇仲你若肯叩頭認輸,本人放你去陪伏兄喝酒聊天又如何!”
寇仲好像終於聽清楚突利說什麽似的,喜上眉梢地大笑道:“原來可汗你這麽愛說笑。你肯送上門來,我正是求之不得。即使你立即跪地認錯求饒,我也不會饒你。”
說罷大步踏前,朝突利逼去。還未出手,一股凜冽的殺氣狂湧過去,以突利這麽狠悍高明的角色,亦不得不立即抽出伏鷹槍,作勢以待。擠著數百人的行人道上人人引頸以待,喧聲頓止。
寇仲最令人印象深刻處,是他的豪勇象是天生的,自然而然且漫不經意下,已造成這種不可一世的勢道。主動挑戰的突利反變成被動。
對突利的挑戰,寇仲的確是求之不得。換了在一般情況下,因突利有大批突厥高手隨行,要殺他是談何容易。但現在是依足江湖規矩公平決戰,突利若要保命,就要看他手底下有多少斤兩。跋鋒寒離去在即,如能剪除此人,對自己這老朋友未來的安全自是大大有利。
在數百對目光的注視下,寇仲在離突利三丈許遠處“鏘”地一聲掣出寶刀井中月,健腕一抖,立時黃芒劇盛,朝敵攻去。
凜厲的刀氣,彌漫禦道。
突利雖曾目睹寇仲出手殺傷自己的手下,對他的實力算有個底子,卻猜不到他會在三丈外的距離發動攻勢。
這其中實大有學問。高手對壘,往往就是從此等關鍵處判別出對方深淺,從而定下最佳的應付方法。
突利本估量寇仲若要保持主動和一氣嗬成的強勢,該於兩丈遠處拔刀攻擊,如此才不致氣勢中途減弱,另一方麵又能發動最強的攻擊力。這些判斷是從對方的速度、步伐、氣勢作出的評估。似突利這般級數的高手,盡可以在對手起步後便先掌握到敵人在踏出第幾步時發動攻擊,準確無差。但這回他顯然猜錯。
突利心叫不好,同時舉步移前,以爭回因估計失誤而失去的主動之勢。
寇仲長刀劃過虛空,以橫掃千軍的驚人霸氣,毫無花巧的一刀朝突利劈去,充盈著既隨意又渾然天成的味道。
他的一對大眼則鷹隼般盯緊對手,不漏過對方任何細微的動作。連對方衣服覆蓋下肌肉運勁的情況亦了如指掌。他要找尋的是魯妙子所說那“遁去的一”,這正是他製敵取勝的要訣。
自把和氏璧內的異能據為己有,他曉得自己的功力突飛猛進,但始終不知精進至何等地步。現在則事實擺在眼前,曲傲已敗在跋鋒寒手下。此事對寇仲鼓舞之大,實在非同小可。
正恨不得也找人來試刀,突利竟自動獻身的送上門來,在這樣的心態和情況下,寇仲無論信心氣勢都一下子攀上最巔峰的高處。
刹那間兩人近至短兵交接的距離,突利迎著撲人而來的刀氣,運槍掃打。
他拿捏的時間精妙準確,假若寇仲不變招,將會給他掃個正著,除非雙方功力懸殊,否則必是井中月被**開,寇仲則空門大露之局。
豈知寇仲刀勢不改,於把手處鑄有禿鷹的鋼槍尚差寸許掃中寶刀之際,井中月突生變化,不但不繼續下劈,還微往上挑,恰恰避過了伏鷹槍的挑掃。
寇仲同時改前衝為橫移。
這根本是沒有可能的,那代表寇仲體內的真氣轉換,須與刀法步勢的變化速度一致。
突利的伏鷹槍法出於自創,專講陰陽虛實的自然之道,在這惡劣情況下,顯出真正的實力來。
他雖驚卻不亂,伏鷹槍鋒在刀底下掃過三寸許,又在寇仲回刀從不同角度劈來之前,猛地抽身疾退。
這一退更考驗功夫,槍鋒嗤嗤,幻出無數虛實難分的槍影,讓敵手難以捉摸追擊。
旁觀者雖不乏好手高人,但無不看得歎為觀止,更為寇仲可借小小一個變化,逼退對手而驚服。
寇仲雙眉上揚,哈哈長笑聲中再氣勢如虹的進身掄刀,快得沒有人能看清楚。
“當!”
震耳欲聾。
井中月就像能破除任何幻象的神物般,切劈入槍影的一刻,突利的伏鷹槍立即變回一根實物,被迫硬架他一刀。
在寇仲後方觀戰的徐子陵和跋鋒寒放下心來,知道寇仲經過這些日子來的連番激戰,刀法終到了隨心所欲的大成境界。否則怎施展得出這樣的刀法來。
旁觀者中視寇仲為敵人者都暗自心驚,對他做重新估計。悄立在以宋魯為首的宋家高手那堆人中的宋玉致,見寇仲刀法如有神助,也不由看得目眩神迷,難以自己。
突利雖被寇仲的螺旋勁氣劈得手臂痠麻,但他生性強悍,反激起拚死之心,哈哈笑道:“好刀!”
槍勢驀張,狂施反擊,伏鷹槍像怒海的巨浪,向寇仲湧去。
寇仲耳聽槍聲嗤嗤,皮膚感覺到伏鷹槍帶起一個個割體生痛的氣旋;眼則見到槍影處處,心叫痛快,正要來個近身拚搏,好趁快解決對手時,眼前槍影盡消,伏鷹槍鋒隻剩下一點寒芒,往自己咽喉處疾射而至。
如此精妙絕倫,從虛變實的槍法,他尚是初次得睹。
“叮!”寇仲想也不想,更來不及去想,一刀劈在槍鋒上。尖銳如箭的勁氣,隨槍而來。寇仲往後疾退。突利似也無以為繼,提槍後撤。一方橫刀冷對,另一邊則挺槍遙指,頓成對峙之局。
跋鋒寒低聲在徐子陵耳旁道:“突利心怯了。因以他一向的作風,除非另有目的,否則絕不肯這般讓步住手的。”
整條大街靜得落針可聞,呼吸聲也似暫時屏止。兩人雖暫且分開,但那種對陣的張力,四目交鋒的沉凝氣氛,足使人心寒膽怯。
突利左手離開槍身,負在身後,笑道:“領教了。中原可稱得上真正高手者,必有你寇仲之名在榜上。”
他捧的雖是對手,自然也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兼之他能以絕妙槍法扳回平手,故無人會認為他是膽怯。隻有熟悉他的跋鋒寒看穿他的底細。
寇仲當然亦知他想收手下台,不過他也並非沒有顧忌。自己是否真可擊殺突利,仍是未可知之數。即使能辦到,自己多少亦要負傷。而現在跋鋒寒則一如李密勝宇文化及的情況,勝得很慘。所以自己保持實力,實是頭等重要的事。他怕的是失去了蹤影的李世民。
“鏘!”
寇仲還刀入鞘,抱拳道:“可汗果是英雄了得,寇仲佩服,異日有閑,再喝酒或切磋好了。”
這番話可說給足突利麵子,又表現出寇仲過人的襟懷和風度,突利不由心生好感。
他並非欲與寇仲為敵,隻因跋鋒寒的關係,才會站在對敵的立場,遂亦槍歸後背,施禮道:“有機會必定相約寇兄!”轉向眾手下道:“我們走吧!”
伏騫瞧著突利等人遠去的背影,朗聲道:“今晚到此為止,多謝各路朋友賞麵赴會。”
說罷踏進禦道,來到寇仲、徐子陵和跋鋒寒三人身旁,歉然道:“小弟適才一時疏忽,看不到跋兄需好好休息。小弟告辭了!”
不待三人回答,微微一笑,自行去了。三人對他的高深莫測,不由心生寒意。
三人在一道橫街緩步而行,等待天明的來臨。
寇仲關心的問跋鋒寒道:“感覺如何?”
跋鋒寒微笑道:“好多了!不過這種傷勢,豈是一時半刻可以痊愈。”接著岔往別處去道:“你瑜姨已安全出城,公主會送他們出海,再安排海舟讓她們北返高麗,如此既可減少旅途跋涉之苦,又可大大縮短時間。”
寇仲開心得吹響口哨,旋即又皺眉道:“你是否待養好傷後再走?”
跋鋒寒堅決搖頭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我留下來反會成為你們的負累,反而我獨自一人溜起來最方便。”
寇仲和徐子陵均感無話可說。即使以突利、拓跋玉之流,要追上蓄意遠遁的跋鋒寒,的確是談何容易。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明早城門開後,我們陪你出城去起出麵具,贈你其中兩張,包保你可安然返回塞外去。”
寇仲和跋鋒寒同時稱妙,前者更如釋重負道:“那我就真的放心了!唉!不過很舍不得讓你這老小子說走就走。”
跋鋒寒灑然笑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人生從來如此。何況我們或許仍有再見之日,那時才特別有味兒呢。”
寇仲頹然道:“你倒說得灑脫,現在你走了,遲些輪到小陵,朋友零落至此,做人真沒有意思。”
跋鋒寒和徐子陵知他性格,差點為之捧腹狂笑。
寇仲自己也笑起來,豪情橫逸地說道:“尚未正式通知你們,我和李小子真個鬧翻了!”
徐子陵歎道:“不用你說我也猜到這必然的結果。”
寇仲雙目殺機一閃道:“還有是李靖親口承認出賣了我們。”
徐子陵俊臉一沉,沒有作聲。三人的足音,在月夜下空寂的長街輕柔的回響著。
跋鋒寒皺眉道:“我雖隻瞧過他兩眼,卻感到他不似這類人。”
寇仲狠狠道:“外貌很多時並不可靠。像老跋你便外貌冷酷,豈知竟會是如此多情的人。”
跋鋒寒淡淡地說道:“明天開始,我將把人世間所有一切會令人心神受影響的感情拋開,專誌劍道,還我本來的真麵目。”
寇仲忍著笑道:“小心芭黛兒追上你,你又由無情士給打回原形,笑掉我兩人的大牙。”
跋鋒寒從容一笑,沒有答他,反道:“你們要小心李世民,除了他本人武功高明外,楊虛彥、紅拂女、李靖、李神通、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無一不是能獨當一麵的高手,實力不遜於陰癸派。”
三人左轉往通向南城門的大街,寇仲道:“我倒不怕他們。卻怕師妃暄傷愈後怎樣對付我們,單對單我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最要命是即使她是一個人,我們也舍不得聯手對付她這麽一個似菩薩下凡的美人兒。”
徐子陵淡然道:“她隻會找我算賬,由我來應付好了。”
寇仲故意搶到徐子陵前方,麵向著他邊退邊道:“小陵終找到令他傾心的人兒了!否則怎會一手包辦,不讓別人插手。”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你總愛朝兒女私情的方麵去想。而事實在這事上你和鋒寒兄很相似,隻不過追求的目標有異罷了!”
他這番話是因與宋玉致傾談後有感而發,寇仲登時招架不來。幸好這時已抵達伊水北岸,斜掛西方空際的明月把岸旁的房舍投影到緩流的河水上麵,形成並存的另一個影子世界,美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域。一道拱橋橫跨伊水,橋下泊著十多艘小艇,水流輕柔地撞上艇身和橋堤,發出沙沙的清響。
寇仲提議道:“不如我們到橋上坐坐,到天明時送老跋一程,也不枉我們相交一場。”
跋鋒寒仰首望天,籲出一口長氣道:“那我們該還有大半個時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