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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危中見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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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開出大門。寇仲等一眾高手,以馬代車,與百多名近衛隊形整齊的護著王世充的馬車,離開仍是熱鬧喧騰的榮府。

轉入另一條大街,為王世充作禦者的徐子陵忽然勒馬停車,眾人奇怪時,車窗簾幕掀起,王世充探頭出來道:“希夷兄,道長,寇小弟,請到車內說話。”

除了寇仲、徐子陵和歐陽希夷三個知情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玲瓏嬌,陳長林和其他十多個高手,忙躍上兩旁屋頂,以防止敵人趁此時機潛至。

車廂內真假王世充並排而坐。

寇仲三人在前後座位安頓好後,王世充低聲道:“我要改變路線。”

可風道長愕然道:“那豈不是很多布置都用不上來?”

王世充道:“我忽然記起當年張良於博浪沙遣力士以巨石投擲始皇的馬車,假若敵人重施故技,而擲巨石者乃晁公錯、尤楚紅、獨孤峰、王伯當之流,而我則躲在暗格裏,實在非常危險。”

寇仲裝模作樣地失聲道:“那麽我們示敵以弱之計,豈非盡付東流?”

可風也道:“敵人若要以鐵錘重石一類施襲,必須要預知我們返回皇城的路線才成。”

歐陽希夷卻道:“內奸難防,世充兄的話不無道理,如若世充兄真的出了事,那就不是示敵以弱,而是為敵所乘。”

王世充微笑道:“我們目標明顯,敵人若要行刺,總會有辦法的。我們改由天街經禦道回皇城,由於路旁有樹木阻隔,敵人隻能采取近身行刺一法。就如此決定吧!”

接著朝禦座上的徐子陵喚道:“節原你到車裏來,我有幾句話要吩咐你。”

寇仲三人魚貫下車,歐陽希夷故意把可風拉往一旁說話,阻擋他的視線,令他看不到脫下外袍露出與徐子陵同樣裝束,又戴上麵具搖身變成“秦節原”的王世充登上禦者的座位。

大隊開出。本是寂靜的長街,充滿馬蹄和車輪摩擦的聲音,那種風暴來臨前的壓力,使眾人都有呼吸沉重的感覺。天上烏雲重重,正醞釀另一場風雨。徐子陵此時已應用從諸葛德威處學來的易容術,在假王世充的幫助下扮得有王世充五、六成模樣,不過若非有胡須掩飾,又是在晚夜黑暗之時。恐怕誰都可一眼看出破綻。

原先那個假王世充抖顫著低聲道:“我不想死,大爺……”

徐子陵拍拍他肩頭道:“放心吧!我怎都會護著你的。”心中歎一口氣,躲進暗格內去。

領頭一組二十人組成的騎隊,終轉上天街,徐徐開入禦道。

玲瓏嬌策騎來到寇仲之旁,與他並騎前進,低聲道:“這條路線妥當嗎?敵人可輕易藏身樹上進行刺殺。”

寇仲心中奇怪,此女近兩天似對他態度大改,像這般主動找自己說話,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欣然笑道:“最怕是他們不來。”頓了頓又隨口問道:“龜茲究竟在哪裏?”

玲瓏嬌輕輕道:“為什麽想知道?”

寇仲低聲道:“人傑地靈,龜茲能孕育出天下無雙的樂舞和像姑娘那麽美麗的女子,定然是一片非常美麗的土地,所以我寇仲忍不住動心打聽。”

他巧妙地同時抬捧了龜茲國和玲瓏嬌,又把樂舞和人連起來說,故雖語帶調侃的味兒,卻沒有露骨或突兀的感覺,使這冷若冰霜的美女照單全收後難以斥責。

玲瓏嬌俏臉微紅,在前後燈籠火光的映照下益發美豔不可方物,默然半晌後低聲應道:“你是真心那麽想的嗎?”

寇仲心中生出輕微悔意,暗忖胡女確有別於中原女子,坦白直接,若誤會自己愛上了她,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不過這時已騎上虎背,難道告訴她自己隻是信口開河說來玩玩的嗎?

隻好把心一橫答道:“當然是由衷之言。”

玲瓏嬌橫了他嬌媚的一眼,說道:“你知道東突厥在哪裏嗎?”

寇仲點頭道:“是否在長城之北?”

玲瓏嬌像變了個小女孩般雀躍道:“算你啦!東突厥之西是西突厥、伊吾、高昌和龜茲。從洛陽去要經武威、張掖、敦煌、鄯善。到了且未後,還要往西北走上兩個月,穿過一個大沙漠,就是我族人聚居的草原了。”

寇仲咋舌道:“原來這麽遠的。”

驀地前方馬嘶聲起,整隊人立時停下。隻見在前方二十丈許遠處的暗黑裏,隱然有一高大人影攔路而立。眾人一時都呆了,刺殺哪有這般明目張膽的。要知王世充轄下的高手幾乎全數集中在這裏,更不要說還有過百名精銳近衛,除非對方有比這更強的兵力,否則恐怕未摸著王世充的馬車便要折兵損將而回。

那人不待這邊的人喝問,發出一陣震耳長笑道:“王世充,你今天死定了!”赫然是獨孤閥主獨孤峰的聲音。

眾人仍未來得及回應。獨孤峰又暴喝一聲,連續幾個快速得讓肉眼看不清楚的旋身,接著擲出一片旋轉著似黑雲般的東西,刹那間越過二十多丈的距離,朝前頭的衛隊飛割而來。金屬破風的急嘯聲音響徹禦道,在燈籠火把光的映照下,從獨孤峰手上擲出的原來是一塊直徑達五尺的圓形大鐵鈸,鋒沿處密布利齒,經他以特別手法擲出,畫出一道美妙的弧線,以驚人的高速陀螺般急轉而至。獨孤峰乃一閥之主,垂名江湖達四十年之久,如此蓄勢而發下全力施為,加上圓鈸本身旋轉的特性和鋒利的齒沿,實有無堅不摧之勢,即使寧道奇親來,怕也不敢硬攖其鋒。

獨孤峰擲出圓鈸後,立即往後飛退,皆因已氣虛力竭,真元損耗極巨。前方燈籠紛紛墜地。眾近衛慌忙滾下馬背閃躲,恐慌的意念像漣漪般迅速蔓延,人人自危下馬嘶人喊,四散避開。

光明忽被黑暗吞噬,更增兵凶戰危的可怕感覺。寇仲、歐陽希夷等哪想到敵人有此先聲奪人的一招,一時間隻有呆瞪著圓鈸由遠而近急轉飛來,朝馬車飛割而至。

當圓鈸離馬車尚有三丈距離,整隊人有墜往地上的,有策馬散避的,正潰不成軍之際,一道黑影從天而降,以驚人的高速和駭人的準繩降落在疾飛的圓鈸上,足尖點正圓鈸核心處,像仙人騰雲駕霧般乘著旋鈸飛來,令人歎為觀止。可風大喝道:“有刺客!”歐陽希夷早騰身而起,希望能早先一步將對方截下。

寇仲擔心的卻是徐子陵,這刺客武功之高,可肯定在他和徐子陵之上,因為他便自知辦不到對方現在所做的事,更知在來人抵達馬車之前,沒有人來得及攔截,人急智生下伏低身軀朝車底喝道:“下麵走!”

化作禦者的王世充變成首當其衝,眼睜睜瞧著對方駕鈸而至,就要在馬兒的上空掠過,自己的手下正以各種姿態閃躲的當兒,急旋的圓鈸已帶著敵人以弧形的進攻曲線,朝他臉門割至。若對方是以直線前進,憑他的功力,怎都可在半空截人而不用理會圓鈸,可是孤形的進攻路線卻是最難捉摸的,而此人幾可肯定是有資格作寧道奇對手之一的晁公錯,使他終於放棄了這念頭,彈離座位,滾往地麵,狼狽至極。

“砰!”圓鈸在眾人眼前摧枯拉朽地破入車廂頂下半尺許處,把車廂頂輕鬆地隨鈸鏟掉,變成個惡形惡狀的露天車廂。四匹拉車的駿馬先是受驚人立而起,接著頸折墜地,立斃當場。刺客彈高少許,一個空翻,變成頭下腳上,炮彈般投進車廂內。半眼都不看正伏在廂尾地板抖顫的假王世充,雙掌齊出,重擊在暗格所在之處。

代王世充躲在暗格內的徐子陵,驟聞驚呼馬嘶,已知不妥,剛要推板鑽出去,寇仲的警告已震耳響起。換了是其他人,怎都會猶豫一下,但他和寇仲自少便混在一起,同生共死,默契之佳,敢誇天下無雙。寇仲的吼叫仍是餘音縈耳,他早運功震碎車底,墜跌禦道的石板地上,往橫滾開。

“轟!”整個車底寸寸碎裂,假王世充和座位全往下墜,廂壁卻夷然無損。徐子陵心叫僥幸,假若自己避遲刹那,不全身骨碎肉裂而亡才是怪事。尚未來得及騰身彈起,那可怕的刺客顯然知道他從車底溜走,硬是撞破向著徐子陵那邊的廂壁,狂擊而至。

此時割去車頂的圓鈸仍去勢不止,在兩匹受驚人立而起的戰馬頸項間掠過,登時血光迸現,兩頭可憐的無辜駿馬,頹然傾倒,馬上的近衛亦掀跌墜地。馬車後王世充方麵的人除了四散躲避外,再無他法,更不要說對付敵人。

徐子陵滾往的方向,有陳長林和六、七個高手護駕,他們並不知道王世充已被徐子陵李代桃僵,還以為王世充趁機從車底溜出,見刺客破壁追擊,同時躍下馬來,往敵迎去。豈知那人衝過來時,故意帶起漫空木碎,像驟雨般朝他們激濺過來,無不含有強大氣勁,與施放暗器毫無分別。由於燈籠熄滅,加上夜深星暗,眾人到現在隻知對方是一身黑衣勁裝,至於賣相如何,卻沒有人能看得清楚,倍添其神秘不可測的駭人感覺。寇仲、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等一眾高手這時已騰高而至,但在時間上卻落後少許。隻能瞧著陳長林等受漫天花雨般的碎木暗器所阻,刺客已飛臨仍在地上滾動的徐子陵上方,雙掌下按。狂如暴風的勁氣像一堵牆般壓下,聲勢駭人至極。

首當其鋒的徐子陵在刹那間已從敵人應變的速度,攻擊力的持恒等各方麵判斷出自己至少還差對方一籌。現在唯一反攻之法,是在險中行險,以奇製敵。冷喝一聲,彈起一半的身體憑快速的真氣轉換,反升為墜,雙掌閃電拍出,與敵人結結實實四掌硬拚一記。他終於看到對方的容貌身形。這個黑袍刺客身材魁梧而略見發胖,肚子脹鼓鼓的,頭禿而下頷厚實,指掌粗壯逾常。本該是殺氣騰騰的淩厲目光卻給潔白如雪的一把美須與長而下垂至眼角的花白眉毛淡化了。若非那對眯成一縫像刀刃般冷冰冰的眼神,此人確有仙翁下凡的氣度。

“砰!”氣勁交擊。徐子陵舍螺旋勁不用,來自《長生訣》與和氏璧的先天氣勁明似全力出手,實則卻暗留一半,硬與這個名震海南的宗師級前輩高手對了一招。

“嘩!”徐子陵噴出鮮血,被震得後腦猛朝背底下的青石地撞去。晁公錯亦給他反震之力,拋擲往後,臉上首次露出驚異之色。不過他的手仍不閑著,左手連連隔空遙劈,把正欲撲過來施援的陳長林等再次逼退開去,更有兩人應掌墜地,爬不起來。確有威霸不可一世之態。

此時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與一眾高手,已來至破爛馬車的上空,欲要下撲,上方呼嘯之聲狂作,以百計的樹葉利刃般漫空激射而下,令人有無從躲閃之歎。隱約中四、五道黑影隨著葉雨從天而降。功力較次者無奈下隻好舞起刀網劍罩,盡力封架。隻有寇仲、歐陽希夷、可風、玲瓏嬌四人憑著護體真氣,增速朝晁公錯掠去,好趕在他續施殺手之前加以攔截。

“砰!”青石碎裂。

徐子陵背脊著地,再噴出一蓬鮮血。他的傷勢有大半是裝出來的。晁公錯的掌勁雖然淩厲,可是他亦非弱者,當氣勁侵脈而入時,便以本身真氣帶得對方的氣勁從雙肘透出,撞在背脊下的青石地上,不但化去對方能斷脈摧魂的掌力,還反托起身體,免去了硬撞在石地之殃。其巧妙玄奧之處,保證連晁公錯都難以明白。隻有他和寇仲兩個懂得《長生訣》者,才有此奇技。晁公錯倏地又往他飄至。

眾人所有交手過招,全在暗黑中進行,此時眼睛已不大發揮作用,靠的全是高手異乎常人的超凡感覺,凶險處更不待言。早先墮往地上扮成“秦節原”的王世充此時貼地竄起,悄悄躡往晁公錯後背,意圖抽冷子給他來一記重的。

“當!”操縱了整個局麵的圓鈸終於掉在地上。“叮!”寇仲的井中月架著從上激刺而來的一劍,立即心叫不妙,原來敵人運勁巧妙至極點,竟暗藏絞扯牽引的力道,帶得他往橫移開,便像自己硬要改變方向般,痛失阻截晁公錯的良機。如此劍法,實是聳人聽聞。接著劍風大作,敵人竟能淩空換勢,銜尾追來。

獨孤鳳的嬌聲傳入耳內道:“還我二叔命來!”

寇仲大喝道:“殺獨孤霸者,沈落雁是也。看刀!”

井中月頭也不回反手後擊,正中獨孤鳳劍背,“當”的一聲震得獨孤鳳往後飄去,而他也加速去勢,射往禦道。

徐子陵既已代王世充達到“被傷”的目的,現在唯一該做的事,就是保著他的小命,以免弄假成真。

敵人行刺計劃之周詳,晁公錯的厲害,無不在意想之外,使他們以如此強勁的實力,仍完全陷在被動挨打之局,實始料所不及。現在隻要他寇仲能擋晁公錯一下子,讓己方人馬重整陣腳,便可大功告成了。想到這裏,寇仲甩手擲出井中月,像一道閃電般朝晁公錯投去。

在獨孤鳳截上寇仲的當,王伯當的雙尖軟矛,尤楚紅的碧玉杖,分別淩空截著玲瓏嬌和歐陽希夷。誰都明白能否殺死徐子陵假扮的王世充,爭的就是這刹那的光景。

長白雙凶符真、符彥兩兄弟則投往陳長林那邊去,使晁公錯可全力搏殺他們以為是王世充的徐子陵。一時兵刃交擊和喊殺之聲,震徹禦道。眾衛驚魂甫定,個個奮不顧身地朝晁公錯和徐子陵的方向殺去。

“篤”的一聲悶鳴,歐陽希夷始終功力稍遜尤楚紅一籌,被她掃得反跌往後,而這獨孤閥的第一高手,身形像鬼魅般閃了一下,天降煞星般落往馬車頭處,碧玉杖掃得衝來的近衛血肉橫飛,不住有人拋飛倒地。玲瓏嬌亦架不住王伯當使得出神入化的雙尖軟矛,仗著過人的輕功,回旋飛往遠處,使王伯當能脫身從容迎向從車尾方向湧來的親兵。隻有可風在全無阻滯的情況下,安然落在從地上彈起的徐子陵之側。在這種暗黑中,加上形勢混亂,連他都看不出徐子陵是冒牌貨式。晁公錯已逼至十步之內,白須揚起,雙手化作漫天掌影,狂風暴雨般往徐子陵攻至。

“叮!”

晁公錯身子一晁,又不知使了記什麽手法,使閃電般射來的井中月不但改變了方向,還朝從後欺至的真王世充當胸射去,連消帶打,不愧天下有數的武學大師。徐子陵則是心中叫苦。現在雖以己方為眾,敵人為寡,但他卻隻能孤軍作戰,沒有人可施援手。他一邊是破頂馬車,另一邊是分隔馬道和禦道的大樹,前後兩方均被敵人封鎖,令己方的人一時難以來援。晁公錯的狂勁掌風,冰寒似雪,將他完全籠罩其中,根本無從躲閃,剩下的隻有憑真功夫硬拚一途。若敵方隻有晁公錯一人,他怎也可支撐一段不短的時間,最糟是有居心不良的可風在旁,而他又不能對他先下手為強,以免功虧一簣。任他智比天高,此時也有一籌莫展之歎。

可風忽地閃到他後方去,還大喝道:“世充兄退後!”

徐子陵不驚反喜,往後疾退。

王世充正要從後偷襲,哪知晁公錯閃了一閃,寇仲的井中月竟增速朝他疾射而至,避已不及,冷哼一聲,運劍格擋。“當!”王世充整個人被井中月的沉雄內勁撞得連退三步,暗襲之夢成空,還虎口劇痛。始知晁公錯不但沒有化去寇仲原本的勁力,還加注進自己的真氣,變成兩人聯手來對付他王世充般,使他一時再無力攻敵。

“啪!”可風一掌拍在徐子陵背上,還陰惻惻地說道:“世充兄你中計哩!”徐子陵立即像斷線風箏般朝晁公錯蹌踉跌去。

對於體內真氣的應用,徐子陵已成了專家,明知可風會趁此千載難逢之機暗算自己,怎會為他所乘。唯一擔心的隻是對方是否使用利器。當可風能摧心裂肺的掌勁送入背心,他的真氣早凝聚背心,螺旋不休。敵氣侵體的刹那,他在半點不泄出反震內勁的情況下,以己身真氣包容敵勁,送往湧泉,再泄往地麵去。道上青石磚在無聲無息中隨著他的踏足不斷龜裂破碎,而於黑暗的掩護下,兩個大敵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他這假王世充的身上,竟連晁公錯都覺察不到他在暗裏玩的手段。

徐子陵猛地躍起。晁公錯哪想得到對手在連連受創下仍有此餘力,收回左手,化右掌為拳,沉腰坐馬,衝拳隔空打去。

“砰!”

徐子陵應拳上拋,這次真的噴出一口鮮血,五髒翻騰,經脈欲裂。

寇仲像從黑暗中鑽出來般,橫空而至,把徐子陵抱個結實,再續掠往禦道旁,伸腳點中大樹,在晁公錯騰空而至前,往反方向投去。

晁公錯大喝道:“得手了!”包括可風在內,眾刺客立即撤走。整個刺殺過程,隻是眨幾下眼的功夫,快如驚雷疾電,勁風吹葉。

燈籠光亮起,地上人馬死傷處處,一片劫後的災場情況。寇仲抱著徐子陵落往破車之旁,王世充、歐陽希夷、玲瓏嬌、王玄應、王玄恕、陳長林等圍攏過來。

徐子陵仍在寇仲懷抱中裝傷不起。

寇仲喝道:“立即召援,救人要緊!”

緊急煙花訊號箭衝天而起,在上空爆起一朵血紅的光花。風吹葉搖,大雨將臨,燈晃影動。

歐陽希夷蹲低向徐子陵關心地問道:“傷勢如何?”

陳長林等此時才察覺這個王世充是假貨,心中大定。

另一個假王世充則被兩名親兵從碎木爛椅堆內扶起,雙腳仍不住發顫。

徐子陵猶有餘悸地說道:“晁公錯確是厲害,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真王世充喜道:“這回成功了!我們立即回皇城去。”

寇仲做戲做到底,把徐子陵抱起來,說道:“王公受傷極重,我們立即回皇城去,死者暫留原地,其他……噢……”

眾人同時生出警覺,但已來不及應變。原先伏在地上的一名傷者,竟從地上彈起,以鬼魅般的快速身法,閃到仍戴著麵具的真王世充背後,運拳狂擊。此人的身手絕不會在晁公錯之下。

徐子陵和寇仲同時失聲叫道:“李密!”

王世充連閃躲的時間也沒有,勉力功聚後背。“砰!”

王世充鮮血狂噴,身子前仆,李密已發出一陣震耳狂笑,騰空斜起,並以他渾厚柔和聲音說道:“世充兄好生保重。”

由於事起突然,劇變橫生,兼之這弄假成真,從喜轉悲的變化太令人難以接受,眾人瞧著長發飄飄、魁壯如天神的李密沒進燈火不到的暗黑高空去,彷如置身在一個永不會甦醒過來的噩夢中。

徐子陵首先從寇仲懷中彈起,一把抱著王世充仆下來的身體,顧不得王世充狂噴而出的鮮血遍灑頭臉,《長生訣》的療傷聖氣先護住他的心脈,再源源不絕輸進臉上已無半點血色的王世充經脈內去。

寇仲亦探手按在王世充背心處,劇震道:“任恩他們是李密殺的。”

隻有徐子陵明白寇仲的意思,因他從王世充現在受的拳傷,認出與任恩等人致命的創傷出自同一人之手。

王玄應、王玄恕父子同心,撲過來呼天搶地哭道:“爹!”

歐陽希夷把兩人攔著,叫道:“世充兄!”

王世充得兩人真氣輸入,微睜眼簾,辛苦地說道:“我還死不了!”

寇仲沉聲道:“我們須立即避入皇城,然後全力攻打皇宮,讓獨孤峰動彈不得。”

“嘩啦啦!”停了半天的大雨,又再開始降臨人間。

王玄應顫聲道:“爹已受了重傷,不如我們立即離城,到偃師避上一段時間,待爹……”

王世充劇烈咳嗽起來,不住吐出鮮血,好一會才道:“回皇城去,一切聽寇仲的吩咐。”言罷閉上眼睛,再說不出話來。

眾人如墜冰窖,心兒齊往下沉,茫不知雨打身上。

蹄聲驟響,眾人驚弓之鳥,嚇了一跳,才發覺來者是楊公卿。

寇仲一把抱起王世充,向假王世充喝道:“還不上馬,這次你真的是尚書大人了!”

言罷抱著王世充飛身躍上附近的一匹馬上,帶頭朝皇城馳去。

誰都想不到將計就計之策,竟會功虧一簣,落至弄假成真的淒慘下場。

皇城皇宮殺聲震天,檑石、箭矢之聲連綿整夜,王世充的部隊冒雨強攻,到天明時才停歇下來,雙方均死傷慘重,但由於王世充兵力占優,對攻城又準備充足,仍以王世充一方居於優勢。

寇仲、徐子陵、楊公卿三人身疲力累地回到守衛森嚴的尚書府,歐陽希夷、王玄應、王玄恕、玲瓏嬌、王弘烈、王行本、陳長林等正聚在大堂裏,人人神情沮喪,愁眉不展。

歐陽希夷是最冷靜的一個,長身而起道:“情況如何?”

楊公卿冷哼道:“我有把握在十天內攻破皇城,把楊侗等人殺個雞犬不留。”

接著低聲問道:“大人情況如何?”

王玄恕低聲應道:“爹仍是昏迷不醒,但該沒有生命之虞。”

王玄應緊張地問道:“為何停止攻城呢?”

楊公卿瞧了寇仲一眼道:“這是寇兄弟的意思,此時必須示敵以弱,否則李密不會中計起兵來攻打洛陽。”

王玄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同時色變。

王玄應失聲駭然道:“現在還要來什麽示敵以弱之計嗎?”

接著戟指戳向寇仲道:“爹弄至現在這情況,全是你一手造成。現在我們必須從速攻入皇宮,控製全城,否則人人均要死無葬身之地。”

歐陽希夷皺眉道:“應賢侄冷靜一點,勝敗乃兵家常事,隻要世充兄命在,我們便不算一敗塗地。”

王玄恕也向乃兄說道:“爹吩咐過我們須聽寇大哥的話呢!”

楊公卿移到王玄應之旁,搭著他的肩頭勸道:“寇兄弟的方法深合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兵法要旨。現在我們唯一反敗為勝之法,就是一邊以那個假冒貨穩定軍心,另一邊則依照原定的計劃,誘李密來攻,否則再無反敗為勝之策。”

王玄應不住急速喘氣,卻沒有再說話。

寇仲正容道:“洛陽城交由郎奉和宋蒙秋兩位將軍主外,玄應兄等則留守皇城,王公的安危便要辛苦夷公和長林兄你們了。”

王弘烈愕然道:“你們兩位要到哪裏去?”

楊公卿肅容道:“今晚我們秘密帶著假冒者離城到偃師去,與李密一決雌雄,倘若我們戰敗,你們就帶著尚書大人有多遠就走多遠吧!”

寇仲和徐子陵避進無人的偏廳,同時頹然坐下。

寇仲露出心力交瘁的表情,苦笑道:“我們終是棋差一招,敗在奸鬼李密手上,其實此事早有前車可鑒,當年李密暗算翟讓,曾扮了一次死屍,這回隻是重施故技罷了!”

徐子陵歎道:“我們的思慮真不夠精密,這麽重要的事,李密怎會不親自出手。而事實上李密親自參與亦並非無跡可尋,當日沈落雁刺殺獨孤霸,必定另有高手在旁協助,而此人能高明至令我和老跋當時覺察不到,說不定是李密本人。”

寇仲狠狠一拳打在椅子上,自責道:“李密出手屠殺青蛇幫的人,實已露出了破綻,我們仍蠢得以為下手的是晁公錯,試問沈落雁怎差得動晁公錯去幹這種牛刀殺雞之事。隻因李密恨我們入骨,故痛施殺手。”

徐子陵冷然道:“任恩幫主和他眾位兄弟這筆血賬,我定會向李密討回來。”

寇仲坐直虎軀,點頭道:“除宇文化及外,李密已成了我們兩兄弟最要除去的奸人,哼!李密雖是算無遺策,怎都低估了我們《長生訣》與和氏璧合起來的療傷聖氣竟可保住王世充的命。隻要他死不了,而李密卻以為他死了,我們仍有一線反敗為勝的機會。”

徐子陵苦笑道:“現在恐怕已是謠言滿天飛,若軍心動搖,這場仗不用打也要輸個一塌糊塗。”

寇仲說道:“目前的情況和當日竟陵之戰有點兒相似,差別隻在王世充仍然活著。幸好我手上有翟嬌這張王牌,使王世充和他的一眾大將知道必須倚賴我來求勝。”

足音響起,兩人停止對話。

虛行之推門而入,在寇仲旁邊坐下低聲說道:“王玄應剛才和楊公卿、郎奉、歐陽希夷三人吵了一場,說寇爺的示敵以弱之計已令他爹受了重傷,所以再不能讓你胡為,支持他的有郎奉、王弘烈和王行本。反是王玄恕力言王世充曾親口指示須聽寇爺的話。”

寇仲現出一個早知如此的表情,說道:“蠢人就是蠢人,永遠都改變不了。此事不難解決,隻要把王世充弄醒過來,這老狐狸在權衡利害下,定會作出對他最有利的選擇。”

虛行之道:“眼前卻有一嚴重危機,不易解決。”

兩人嚇了一跳,齊問道:“什麽危機?”

虛行之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說道:“若我是獨孤峰,便將王世充遇襲身亡的消息廣為傳播,同時暗命與他們有聯係的洛陽工商領袖借問候來探視王世充的情況,那時推既不是,不推辭更不是,該如何應付好呢?”

兩人倒沒想到此點,眉頭大皺。

現在他們最佳的優勢,自是希望李密以為王世充死了,隻是拿個冒牌貨出來充撐場麵,於是領軍西來,好一舉攻下洛陽城。假若洛陽各界領袖聞訊而至,冒牌貨不用說上三句話便會被對方看出破綻,那時定以為王世充真的死了。消息傳出,王世充手下大軍將不戰自潰,而投機者更會改而支持楊侗和獨孤閥的一方。東都一旦不保,失去後援,還陷入兩麵受敵的劣境,不全軍覆沒才是天下奇聞。如若托病不見,則後果相同。獨仙峰大可以明指現能四處活勾勾走動的“王世充”是冒充的,在有心人的眼光下,當然也很容易看出真假。此事確是煞費思量。怎樣可兩全其美呢?既能穩定軍心,又可示敵以弱。兩人早疲不能興的腦袋更額外多了個痛症。

虛行之沉聲道:“隻要能辦到一件事,行之有個一舉三得的方法。”

兩人精神大振,一舉兩得,已是合乎理想,何況是三得。

徐子陵說道:“要辦到其麽事呢?”

虛行之說道:“隻要能令王世充坐起來撐上半刻鍾,我的計策便可施展。”

寇仲和徐子陵頹然以對,前者苦笑道:“除非我以真氣源源不絕送進他體內,才能保證他可以像個沒事人似的,皆因奇經八脈暢通無阻。不過我總不能按著他背心去接見人,隻會弄巧成拙。”

虛行之大喜道:“這樣就成了,此事包在我身上。見人的事分三個部分,首先是接見所有幕僚級以上的手下,令他們知道這隻是誘敵之計,雖傷而不重。第二部分是見來洛陽問好的有頭臉人物,令他們隻敢繼續持觀望態度。這兩個部分時間上不可長過一刻鍾,那就不易露出馬腳了。”

“至於第三部分,是見其他閑人,由冒牌貨裝傷會客隻需搖手點頭,說句什麽“多謝關心啦”就成。”

兩人仍是一頭霧水,但因知虛行之智計過人,又生出希望。

徐子陵說道:“這最多隻是兩得,可同時穩定軍心和民心,第三得又是什麽呢?”

虛行之胸有成竹道:“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世充不躲在靜室療傷,反強撐著出來見客,必是自知返魂乏術,故強撐見客以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況且這般長時間見客,隻會傷上加傷,李密不立即率兵西來,才是怪事。”

兩人拍案叫絕。

當虛行之把行事的所有細節清楚道出,寇仲奮然起立,說道:“這次有救了!即使武侯複生,怕亦隻能想出此計。”

王世充的臉上添上了少許血色,接著緩緩睜眼,掃視了肅立榻旁的徐子陵、王玄應、王玄恕、歐陽希夷、郎奉、宋蒙秋、楊公卿、玲瓏嬌等諸人一眼後,歎道:“我還死不了。”

接著坐在床中的身體略往後仰,向正以掌心貼著他後背的寇仲說道:“現在形勢如何?”

寇仲低聲答道:“形勢大好!”

王玄應失聲道:“爹傷成這樣子,還說形勢大好?”

這回連歐陽希夷都覺得寇仲的話過分得變成諷刺。

豈知王世充幹咳兩聲後,點頭道:“幸好有你的長生之氣,使我反凶為吉,隻要有一個或半個月的功夫,我必可完全複元。能以我的傷換取李密的王國,這事劃算得很。”

聽到王世充這番話,王玄應難看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

王世充忽道:“計將安出?”

寇仲淡淡地說道:“鑿穿牆後,王公便可見客了!”

除了他的好兄弟外,眾人均愕然以對。

陳長林來到徐子陵旁,低聲道:“成了!”

後堂已成禁地,不但門窗緊閉,所有出入口全由王世充的親信近衛把守。徐子陵早調好精神,麵壁盤膝坐在高凳上,右手穿出僅容一手通過在壁上鑿出來的小洞,再透過椅背另一個小洞,按在靠牆而坐的王世充背上,真氣緩緩送出,像橋梁般把這在洛陽最有權勢的人物所有受傷閉塞的經脈接連起來,好讓他支撐著去應付即將來臨的場麵。陳長林和玲瓏嬌則在把徐子陵遮閉妥當的屏風外為他護法。這正是虛行之精心構思瞞天過海的妙計。

前廳的王世充發出一聲重濁的呼吸聲,接著背脊挺起,呼吸從細弱轉為悠長均勻。不片刻後步聲響起,至少有三十多人進入前廳,都是駐在東都王世充手下大軍中的高級將領。施禮和問安之聲陸續不斷。

郎奉的聲音響起道:“諸位請起!”嗡嗡聲中,眾將紛紛起立。

王世充幹咳一聲道:“今天本丞召喚各位前來,實有天大好消息相告,勝利已然在望,箇中情況,請楊大將軍為各位解說。”

楊公卿立刻憤然道:“誘敵之計大功告成,現在李密以為尚書大人遇襲重傷,性命垂危,其實受傷者是另有其人。今晚尚書大人將親赴偃師督軍應戰,讓李密來得而去不得。”

王世充哈哈笑道:“這裏以郎奉將軍為主,宋蒙秋將軍與玄應、玄恕三人為副,爾等須嚴守軍令,不得鬆懈。他日本丞凱旋歸來,**平叛賊後,必論功行賞。”

眾將轟然應諾,意態昂揚。

此時徐子陵已難以支持下去,幸好宋蒙秋吩咐了眾將須緊守王世充傷勢的秘密後,眾將隨即離開。徐子陵忙收回右手,改由陪在王世充旁的寇仲輸氣以保住王世充的精神。

歐陽希夷的聲音傳來:“世充兄感覺如何?隻要再見一批人後,世充兄可以返回後堂休息了!”

此時步聲再起,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後,再把手穿牆過椅,按在王世充背上。

徐子陵盤膝廂房榻上,吐納冥坐,寇仲推門而入,滿臉倦容、放棄一切似地躺到地上去,攤開四肢呻吟道:“知不知道世上最難應付的是什麽東西,就是人這家夥,無時無刻不在勾心鬥角,損人利己。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壞事發生。”

徐子陵沒有半點反應,不片刻寇仲已沉沉睡去。

大雨早在半個時辰前停下,天上仍是烏雲疾走,令人感到傾盤大雨可在任何時刻再施威肆虐。

到虛行之和歐陽希夷來找他們,寇仲驚醒過來,茫然坐起。

歐陽希夷訝道:“為何要睡在地上?”

寇仲伸個懶腰說道:“這叫吸取地氣。”再彈起來說道:“外麵形勢如何?”

歐陽希夷坐下說道:“楊侗先後發動了兩次反攻,試探我方的軍心士氣,落得損兵折將而回。照我看他們除非有外援,否則應是坐以待斃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