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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危中見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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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和虛行之分別在他左右兩旁坐下,前者笑道:“這叫作繭自縛,就算去了王公,換來的隻會是李密,我真不明白獨孤峰打的是什麽主意?”

徐子陵睜眼先和歐陽希夷打個招呼,說道:“這該叫始料不及才對。原本他們想借助李密之力,趁王公往偃師之際,取得洛陽的控製權,豈料事機不密,被王公及時趕回來,於是陣腳大亂,遂被李密乘虛而入。”

虛行之截入道:“沈落雁、晁公錯等人今早離開洛陽,照此看來瓦崗軍已如離弦之箭,勢在必發。”

寇仲大喜道:“李密啊!任你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寇仲的洗腳水。”接著猶有餘悸道:“不過昨夜確實險至極點,差些永不能翻身。”

歐陽希夷狠狠道:“知人知麵不知心,想不到可風竟是這種卑劣小人。”

虛行之沉吟道:“老君觀究竟是和李密還是與獨孤峰勾結?此點相當重要。”

寇仲分析道:“該是與李密有關係才對。老君觀的主持既是老妖道辟塵,說不定會學祝玉妍般買重李密的注,假若有朝一日李密當上皇帝,辟塵的邪支道派便可成為國教,壓下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的佛門正宗。哼!辟塵打的確是如意算盤,不過我要讓他偷雞不著反蝕一把米。”

歐陽希夷喟然歎道:“想不到李耳的傳人,竟出了這種害世的奸邪,真恨不得可立即殺上翠雲峰,替天行道。”

此時有下人來報,宋魯要見寇仲。寇仲正有事想求宋魯幫忙,聞言欣然去了。

宋魯和寇仲在偏廳坐下,婢子退出後,前者低聲道:“王世充是否危在旦夕?”

寇仲湊過去說道:“沒有那麽嚴重,不過想複原嘛!怕至少要十來天光景。”

宋魯皺眉道:“怎會這麽疏忽的?”

寇仲不敢瞞他,扼要地把整個過程道出,然後道:“李密的勁力能摧心裂脈,非常霸道。幸好當時小陵及時接住他,配合王世充本身的護體真氣,把入侵的拳功化去七、八成,否則恐怕王世充早一命嗚呼。”

宋魯道:“李密的‘地煞拳’在江湖上相當有名,故而他對自己的武功也是信心十足。在這種心態下,他絕對想不到你們練自《長生訣》的真氣竟有回天之力。難怪沈落雁等人連多逗留一會以觀變的興趣都沒有,趁今早人心惶惶大批城民湧往城外避難之際,也坐船走了。”

寇仲笑道:“若非我肯放他們走,他們也不是想走就可以走的。今晚我將趕赴偃師,魯叔行止如何?”

宋魯說道:“現在北方應是大戰連場之局,我們留在這裏沒有什麽作用,待會我從陸路南下,你有什麽話要交代我的。”

他說得雖是輕描淡寫,但顯然是他要表明對宋閥的立場。

寇仲想起宋玉致,心中一陣失落,好一會道:“我寇仲能否有資格爭奪天下,全要看是否可起出寶藏,否則縱然起事亦隻能作個小賊頭。現在仍似是空口說白話,言之過早。”

宋魯撚須微笑道:“若人人像你般須找到寶藏才起義,楊廣該仍可安然坐於他的皇座上了!”

寇仲苦笑道:“這叫今時不同昔日,那時普天同怨,隻要有人走出振臂疾呼,立可聚眾起事;又或本身是隋室當權大將,亦可要兵有兵,要財有財。現在割據之局已成,若要人為你賣命,必需有獨特之處以吸引人。江湖不是謠傳若能取得楊公寶藏便可得天下嗎?這正是我這窮鬼最需要的東西。”

宋魯點頭道:“隻聽你這番話,便知小仲你明白人心,此乃爭天下的首要條件。放心吧!隻要你能幹出一番成績,我們宋家定會全力支持。哼!若讓胡人得天下,我們漢人還有容身之所嗎?”

寇仲知他指的是聲勢日大的李閥。李家這關隴貴族,一向積極與鮮卑等於南北朝時入侵的貴族聯姻,以擴大政治、軍事實力;而南方像宋家那類士族,則婚婭自保,不尚冠冕,以保持血統及文化的純正。故南北互相猜忌,實是在所難免。在北方胡漢通婚,乃是常事。像“虜姓”諸族,如元、長孫、宇文等都在政治、軍事上至為活躍。王世充要聲討的楊侗近臣元文都,與位列李世民天策府上將之一的長孫無忌均非漢人,自然令宋閥猜疑排斥。若非有這種微妙的情勢,宋缺也不會許下若李密能攻陷洛陽,就把宋玉致許給李天凡的聯盟協議,皆因王世充也是胡人。但顯然寇仲這新崛起的南人,比李密更合宋閥的心意。

寇仲點頭說道:“小子有一事相托,恐怕隻有魯叔可辦得妥當。”

宋魯欣然道:“不要高捧我了!我瞧著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子,變成天下武林推崇的後起高手,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般,有什麽要幫忙的話,隨便說出來。”

寇仲心中一陣感動,好半晌才說道:“小子想魯叔去找飛馬牧場場主商秀珣傳遞一個重要信息。”

接著詳盡地解釋劉武周和蕭銑的奸謀,沉聲道:“魯叔務要將情況向商場主說個一清二楚,若去的是別人,她生出懷疑就誤事了。”

宋魯點頭道:“我明白了!這事可包在我身上。”

寇仲道:“若能幸勝李密,我和小陵會到江都看看如何應付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魯叔可告訴商場主,我會另派一個叫虛行之的人去向她報告形勢,這人她也認識的。”

宋魯沉吟片刻,冷哼道:“蕭銑這家夥真可惡,借我們牽製林士宏,自己則經略大江以北的重鎮,不過朱粲豈會任他向北擴展?”

寇仲記起自號“迦樓羅王”的朱粲,自己還曾在巴陵城碼頭處誤中副車與他武功高強的女兒“毒蛛”朱媚交過手。順口問道:“朱粲近況如何?”

宋魯道:“此人手段凶殘,極不得人心。不過手下兒郎達十萬之眾,卻是不可輕視。最近與三大寇連場火拚,雖穩占上風,但也無法擴展勢力。若你能把他手下兵將降服過來,再以仁道管治他的土地,配合飛馬牧場的精銳戰士和竟陵的餘眾,必大有作為。”

寇仲聽得兩眼放光,點頭道:“魯叔此言極是,果然薑是老的辣。”

宋魯啞然失笑道:“此事是知易行難,但若能除掉朱粲這大害,本身已是天大好事,可令你聲威遠傳,民心歸服。那時順勢**平為禍至烈的三大寇,再配合我們宋家所向無敵的嶺南軍,天下至少有四分之一落進你的袋子裏去。”

寇仲奮然道:“隻要起出楊公寶藏,一切不難實現,到時魯叔須領兵來助我。”

此時有近衛來報,有客求見。

寇仲正在興頭上,哪有興趣見任何人,不耐煩地喝道:“我現在沒空,唉!來的是什麽人?”

近衛答道:“他自稱為秦川,說寇爺定肯見他的。”

寇仲失聲道:“是她!”

寇仲步入小廳,扮作儒生的師妃暄默默坐在一角,容色恬靜,澄明清澈的目光瞧著寇仲的來臨,似連他最微細的舉動都不肯放過。她的仙駕像有種能把所處之地轉化作仙境聖地的異力,平凡的小廳亦因她的存在而沾上超塵脫俗的氣氛。

寇仲來到她右旁坐下,雙方隻隔了個小幾,微笑道:“師仙子是否把我寇仲和徐子陵調亂了,心中想找小陵,卻一時錯口報了小弟的賤名。”

師妃暄芳心湧起異樣的感受。自離開師門踏足塵世,尚是初次有人敢向她調侃說笑。在她的絕世仙姿之前,誰不為她超凡的氣度所懾,惶恐不及地怕有失態之舉,致招她的輕視。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寇兄定是天生愛說笑玩世不恭之人,妃暄此來是專誠拜訪,想請教幾個問題。而妃暄更非是什麽仙子。”

寇仲輕鬆地靠到椅背去,舒出一口氣悠然道:“若要有問有答,師仙子最好找李家小子世民,小弟或會令妃暄失望。”

師妃暄黛眉輕蹙地奇道:“寇兄尚未知妃暄欲問何事,為何已嚴陣以待,滿懷敵意?”

寇仲苦笑道:“因為我怕仙子你想給小弟一個表麵看似公平其實卻絕不公平的機會,看看我寇仲是否像李小子般乃統治天下的人才。一旦證實你心中的定見後,以後就算全力助李小子來對付我也可無愧於心。”

師妃暄微笑道:“寇兄才思之迅捷,實妃暄生平僅見,難怪能在此亂世中叱吒風雲。不過請恕妃暄愚魯,寇兄憑什麽說我心中早有成見,認為寇兄及不上李世民呢?”

寇仲哈哈笑道:“這根本不是成見,而是事實。現在小弟才剛起步,對如何治好國家仍一竅不通,隻會被你問得啞口無言,落得尷尬收場。所以情願不答,尚可留點神秘感給仙子你想象一下,閑來也會……嘻嘻……想想小弟為何如此狂妄。”

師妃暄沒好氣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不過隻是這點,已沒有多少人可及得上你。但既是如此,寇兄何不選出心中明主,助他一統天下,以解萬民之困?”

寇仲冷哼道:“我寇仲豈是肯作人隨從跟班之輩。亂世爭雄是一套,一統後治天下則是另外一套。你若要問,不如問我如何可得天下吧!其他說來仍是言之過早。”

師妃暄興趣盎然地說道:“寇兄信也好不信也好,妃暄此來並不是要與寇兄談論治國之道。現在寇兄既主動提出,妃暄不由生出好奇之心,想請教憑你現在的情況,如何能在群雄割據局麵已成的形勢中,脫穎而出?”

寇仲瀟灑地聳肩道:“我是見步行步,若事不可為,便返揚州開間小菜館。我和小陵的廚藝都是出色當行,若仙子路過敝館,我們弄兩道小齋菜給你嚐嚐。我根本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仙子以後再不須為小弟費神,你若喜歡便去助李小子好了!”

師妃暄“噗嗤”嬌笑,其嬌姿美態瞧得寇仲目瞪口呆時,始悠然道:“薑太公得黃帝《陰符》之謀,演《六韜》之略,輔武王滅商立國。蘇秦得鬼穀子之法,以合縱之術遊說諸侯而掛六國相印。大漢張良精研《素書》、《三略》,為劉邦平定天下。現在寇兄所得的《長生訣》雖是道家瑰寶,可使寇兄晉身天下頂尖武學宗師的行列,卻與爭天下治天下沒有任何關係。既是如此,何不早點引退,嘯傲江湖,使盛名永垂,豈非勝過卷入政治權力永無休止的爭鬥中。”

寇仲苦笑道:“難怪你會欣賞徐子陵那家夥,因為你後來的幾句話,正是對他最好的寫照。否則若他肯全力助我,肯定我不會以開菜館收場。”

以師妃暄恬淡無為的修養,也不由黛眉輕蹙地苦惱道:“你若再顧左右而言他,妃暄隻好告辭而去,更不再視你為一個可交談的朋友。”

寇仲忙道:“仙子息怒,事實上我對你是非常愛慕。隻不過心知肚明終有一天你會與我拔劍相向,才苦苦壓下心內真正的感受。現在小弟知錯哩,仙子請隨便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師妃暄自出道以來,還是首次有年輕男子向她明宣愛意,偏又知這宣愛者隻是信口開河,不盡不實。本應心中不悅,不知為何卻發覺很難真的惱怪他。而這亦正是寇仲無人能及之處,即使敵人也很難討厭他。

自寇仲踏入此廳後,兩人一直針鋒相對。而寇仲最高明的地方,是根本不給對手掌握到他的弱點破綻。以師妃暄的智慧,對他亦要生出無從入手的感覺。

其實寇仲亦是有苦自知。若論識見詞鋒,他可肯定自己及不上這清麗如仙女下凡的絕世嬌娘。而她也擺明是來勸自己一是輔助明主,一是退出爭鬥,二者中選擇其一。假設自己是在理屈詞窮的形勢下嚴詞峻拒她的“好意”,加上和氏璧的前科,隻會結下這個誰都不願招惹的美麗勁敵。所以隻能以旁門左道的市井之法,配上坦率直接的態度,讓她隻能大發嬌嗔,但又不會真的與他反目成仇。其中微妙處,確是難以言諭。

師妃暄美目凝注地瞧了他好半晌,唇角溢出一絲僅可覺察的微笑,淡淡地說道:“好吧!道、德、仁、義、禮五者究為何事,寇兄可否逐一道來?”

寇仲聞之愕然,心叫厲害。

他本意是想把她氣走,豈知她不但毫不動怒,還開出空泛抽象的題目來考教他,目的自是要他自暴其醜。這等於逼他出招,再在其中尋找破綻,動搖他爭天下的信心。假如自己仍采先前言詞飄忽的方法,隻會令她心生鄙視。

再次苦笑道:“這像是科舉場中的題目,仙子你可否問些和現實較有關的問題?例如如何做個好皇帝?如何**平天下群雄?如何令萬民生活幸福諸如此類。小弟出身市井,自問比之高門大閥出身的公子哥兒,更懂得回答最後那條問題。但若要我去應科舉試,保證不入榜尾。”

師妃暄瞿然動容,她精擅觀人於微,聽出這番話確是寇仲的肺腑之言。更知他巧妙地拿自己和李世民作出比較,令她感到如若以這種方式選取李世民,根本是不公平的一件事。就好像能高中科舉的,並不代表可以做一個萬民愛戴的官兒。當然她自問並非隻從別人的答話便作出定論那麽草率,而是通過長期的觀察來判斷。

就在這超凡脫俗的美女以為寇仲不會答她的問題時,寇仲卻正容道:“仙子所提出這道、德、仁、義、禮,實五者為一體也。嘻!小弟有說錯嗎?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乃天地萬物所應遵循的法則;道立後而德成,能堅持正道者便是德;所以道德常拉在一起說。仁義則是發自內心的行為,來自惻隱惠他之心。至於禮嘛?則是以前四者為根基發展出來所有凡人都必須遵從的規範,以維護人與人間的倫理道德仁義的關係。”

這番話本是魯妙子兵法書第一章開宗明義的序言,指出治兵之要,必須先明白天人之道,其詞曰:“天人之道未嚐不相為用,古之聖賢皆盡心焉。堯欽若昊天,舜齊七政,禹敘九疇,文王以八卦陳天道,周公定四時盡陰陽。孔子欲無有,老聃建之以常無有。兵道至此則鬼神變化,皆不逃吾術,況於征戰爭雄之法乎?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故天有仁、義、禮、智、信五德,見之者昌,棄之者敗。”寇仲聰明絕世,從之而發揮,成為自己的理論。

師妃暄再次動容道:“寇兄這番話微言大義,令妃暄不得不刮目相看。隻想再請問寇兄一句,寇兄是為一己之私,還是抱著為萬民請命之心,道出這番話來?”

寇仲灑然笑道:“若否認不是為一己之私,我便是有違道德;但隻為己而不為人,就是欠仁義。所以都說道德仁義,本為一體哩!”

師妃暄首次感到自己拿這真小人沒辦法,因他的答案如說是為萬民的幸福而去爭天下,她便可由此入手,說動他以萬民的利益為依歸,去幹最該做的事。

寇仲又說道:“至於何者為先,誰該為後,恐怕李小子都分不清楚,否則他便可放棄一己之私,來助我寇仲一統天下了,對嗎?”

師妃暄皺眉道:“寇兄這番話不無少許道理,卻是遠離實際,難令妃暄心服。而這亦是問題所在,就是以寇兄現時的實力功績,如何可以服眾?徒使天下更增紛亂而已,於寇兄和萬民均有害無利。”

連寇仲自己也要承認,師妃暄實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說客。不過說到底她並不認為他寇仲能幹出什麽事來。隻是怕他起出傳說中的楊公寶藏,使天下徒增不可知的變量罷了!

師妃暄出乎意料地盈盈而起,美目深注地說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火生於木,禍發必克;奸生於國,時動必潰。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本;恩生於害,害生於恩。妃暄言至此已盡,有緣再與寇兄相見吧!”

說罷飄然去了。

王世充坐在**,精神明顯較早上好了些,但眼神仍是沒精打采,環視立在床旁眾人一遍後,說道:“這次出征,實關乎到我們的成敗大局。老夫不能親身參與,乃生平最大憾事。”

楊公卿忙道:“大人請放心,臣下得玄恕公子和寇兄弟左右為輔,必不負大人所托,當讓李密一敗塗地,永不能翻身。待大人康複後,便可再次率領臣下南征北討,一統天下。”

王世充沉吟道:“我們和李淵雖一在關西,一在關東,卻形勢相似。我們受李密牽製,無法西進;他則要時時應付隴右的薛舉父子。所以現在雙方都要與時爭競,看看誰能先一步鞏固實力,平定近患,才有機會成不世之功業。”

寇仲還是首次聽王世充論及自己的處境。心知肚明王世充現在無法不倚重他,所以才讓他得以聽聞此等機密事。此時榻旁除他外惟有王玄應、王玄恕、楊公卿、郎奉、宋蒙秋五人,可見這並非是一般的會議可比。

王世充歎道:“薛舉此人出身富貴之家,一向愛結交朋友,揮金如土。這種紈絝子弟,除非一直順風順水,否則若逢挫折,勢將難以堅持下去。一旦投降,李淵會立即實力大增,所以我們須搶在這情況發生之前,攻打關中。因而與李密此戰,必須速戰速決,否則勝了也等於敗了。”

寇仲不由對王世充刮目相看,隻從這番分析,顯示出他確是精通兵法,高瞻遠矚的人。

王玄應道:“但薛舉之子薛仁果驍勇善戰,似不該是肯認輸投降的人。”

王世充急速地喘兩口氣,寇仲又再輸給他一注真氣,才恢複精神,沉聲道:“可惜他的對手卻是智勇雙全的李世民,徐非李世民死了,否則他父子終難逃兵敗投降的厄運。”

楊公卿點頭道:“薛舉的起兵,隻是適逢其會,水到渠成。不像大人或李淵般本為大將,起義前已轉戰天下;又或如李密、杜伏威、竇建德般其地盤是打回來的。當年他因家財豐厚,在金城買得個校尉的小官來當,大業十三年時,隴右盜起,金城令郝瑗募兵數千,交他統率剿匪,豈知他就憑這支軍隊起家,開倉賬濟貧民,自立為王。兼之地處西疆,附近再無對手,若他起兵之地是關東而非關西,怕早給人兼並了,所以大人所言甚是。”

王世充道:“今晚你們東赴偃師,千萬不要張揚,公卿你負責執掌帥印虎符,統領全軍,以玄恕為副師,小仲為軍師,三人務要忠誠合作,利用李密對我們輕視之心,予他迎頭痛擊;若能勝之,定要乘勝追擊。如能再下洛口、虎牢兩鎮,李密大勢去矣,剩下隻有戰死或投降兩途,那時天下將是我王世充囊中之物。”

他愈說愈興奮,又咳嗽起來。

郎奉勸道:“大人的指示,我們定會切實執行。大人不如休息一會再說吧!”

王世充辛苦地說道:“淑妮嫁入關西之事,你們照原定計劃進行,小仲對此可有異議。”

寇仲見各人瞧著自己大感尷尬,忙道:“一切依王公吩咐。”

寇仲回到大堂,徐子陵正和陳長林閑聊,見寇仲到來,徐子陵欣然道:“原來長林兄來自南海郡,家族累世經營海上貿易,聽他一席話真勝於行萬裏路,很多地方的奇風異俗,包保你沒有聽過呢。”

寇仲暗叫慚愧,他和陳長林說的話加起來不夠十句。忙打趣道:“陳兄不是老晁的親戚吧!大家都是南海人哩!”

陳長林顯是不苟言笑的人,答道:“寇兄誤會了!南海指的是我國南麵的大海,沿岸有十多個郡,我們的南海郡和海南派的珠崖郡隔了足有二十多天的船程。”

寇仲坐到陳長林另一邊,說道:“大海外究竟有些什麽地方?當年在揚州,常有外國商船駛來,那些人的樣子和衣服都很奇怪的。”

陳長林道:“我家就是和波斯人及大食人做生意。”

寇仲忍不住問道:“陳兄為何不留在南海郡發外來財,卻萬水千山跑到這裏來?”

陳長林雙目射出仇恨火燄,沉聲道:“若非逼不得已,誰想離鄉別井,此事一言難盡,寇兄請見諒。”

寇仲心中一動道:“是否與沈法興有關?”

陳長林劇震道:“寇兄真厲害,一猜便中。雖非直接有關,但沈綸是他之子,他實難辭其咎。”

徐子陵和寇仲交換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沈綸對陳兄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陳長林歎了一口氣道:“沈綸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報,怎能泄我心頭之恨。”

寇仲正要說話,近衛來報:“一切準備就緒,兩位大爺請動駕!”

十二艘戰船,魚貫駛出洛陽城,沿洛水朝偃師駛去,由於是順流東放,故船速極高,一泄多裏。從洛陽至偃師這截水道,途中兩岸製高處均置有哨站,監察水道的情況,在安全上絕無問題。除楊公卿、王玄恕外,同行的尚有玲瓏嬌,專責探聽敵情。這位龜茲美女登船後避入艙房,晚膳也要人端進房內。徐子陵亦沒有興致應酬楊公卿,躲在室內靜修。

飯後楊公卿擔憂地道:“李密最善用詐兵,往往到與他開戰時,始知中計。寇兄弟可有什麽妙計應對。”

寇仲微笑道:“這次倒要看誰的詐術高明一點。現在我們首要之務,是偵知李密主力大軍駐紮的確實地點,始可從容定計。我已約好翟嬌派人到偃師會我,到時便可清楚把握李密的虛實,亡李密者,實翟讓之女也。”

王玄恕不解道:“可風妖道既知翟嬌的事,自然會提醒李密,一個不好,我們說不定會反中他奸計。”

楊公卿也點頭同意。

寇仲哈哈笑道:“問題是連老子我都不知道李密手下瓦崗軍的舊將中,誰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李密最好就懷疑每一個舊將,弄得人人自危。到時一旦吃了敗仗,保證立即人心渙散,瓦崗軍四分五裂,使李密再無卷土重來的本錢。”

頓了一頓,一字接一字地狠狠道:“所以我們隻需大勝一場,李密將永無翻身的機會。”

王玄恕雙目露出崇慕神色,說道:“寇大哥對任何事總另有一套高明看法的。”

楊公卿仍未釋然,說道:“我們的總兵力隻有二萬人,雖說全是來自舊隋久經戰陣的精銳,但比起李密號稱數十萬之眾的大軍,無論他的兵力於童山與宇文化及交鋒之役如何折損,終仍遠勝我們。他或者輸不起這一仗,但我們卻比他更輸不起。所以必須使他無法用詐,方有勝算。”

寇仲好整以暇道:“這方麵大將軍可以絕對放心,翟嬌手下中有個叫宣永的人,此人精於兵法,又因以前曾長期追隨翟讓,現在又與仍暗裏忠於翟讓的瓦崗兵將一直有聯係,故對瓦崗軍的動靜了如指掌,保證李密擺擺屁股,向左向右都瞞不過我們。嘻!這兩天大家都忙壞了,不如趁早回房休息,因到偃師後可能沒有睡覺的時間。”

寇仲推門而入,頹然曲肱橫臥於正在**打坐的徐子陵之旁,腳仍然觸地,籲出一口氣道:“你以前不是總躺著練功的嗎?為何現在卻要學人盤膝打坐,難道比邊睡邊練更寫意?”

徐子陵微睜眼簾,說道:“你又受到什麽委屈,憋著一肚子怨氣的樣子。”

寇仲苦笑道:“委屈倒沒有,隻不過是擔心罷了!到現在我方曉得縱使李密在童山之戰折損甚巨,兵力仍遠在我們之上。這場仗大有可能重演竟陵與老爹之役!而我還要想盡方法擺出必勝的高姿態去安慰別人,這個軍師真不易當。”

徐子陵微笑道:“兵書不是有說兵貴精而不貴多嗎?且激戰之後,李密手下驍將銳卒必多死傷,戰士心怠。而我軍則是孤注一擲,誌在死戰,彼消此長下,隻要策略得宜,避重擊輕,將可勝券穩握。”

寇仲苦笑道:“這正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上回應付刺殺我本以為十拿九穩,怎知到頭來仍是棋差一招,被李密所乘。由示敵以弱變成為敵所弱,若非有虛行之的妙計,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徐子陵雙目倏地睜大,射出熠熠奇芒,沉聲道:“這場仗我們一定會贏的,因為李密會以為王世充傷重難起,故軍心散亂,士無鬥誌,而心存輕視。在目前的情勢下,杜伏威和沈法興的聯軍隨時可攻襲江都,沿宇文化骨的舊路北上,竇建德則意圖南下,李閥亦要應付西麵薛舉父子的大軍,李密能否及時得洛陽,實爭勝天下的關鍵。所以李密欲得洛陽之心,比鑊上的螞蟻還要焦灼難熬。這就是那遁去的一,明白嗎?”

寇仲猛地坐起,奮然道:“說得好!但倘若李密斷我軍回東都之路,另以精兵傍河西出以逼東都,那時我們又該怎麽辦?”

徐子陵淡然道:“李密怎還有這種耐性?那時我們隻要穩守偃師,再拖李密的後腿,並斷他的補給路線,加上洛陽又是天下有名易守難攻的堅城,久戰之下,隻會令他慘勝後的大軍更無心戀戰。故我可以肯定除非他不來,否則定是要一戰立威以振士氣的策略,再乘勢一舉奪取東都。”

寇仲拍床叫道:“有見地!”猛地坐起,沉吟道:“希望翟嬌不會令我失望。讓李密的奇兵變成凡兵,那我們便可以避重就輕,大破戰無不勝的瓦崗軍了!”

大力一拍徐子陵的寬肩讚道:“兄弟!還是你行!”

徐子陵淡然道:“你根本沒有閑下來的時間,有遺漏是必然的事。”

寇仲呆了半晌,點頭道:“你這句話實是當頭棒喝。記不記得當日在竟陵城頭,我們麵對老爹攻城的大軍,我曾悟出超脫生死成敗,把整個戰場當作一個棋盤的心法嗎?棋手若要勝,必須謀定後動,著著牽著對方的鼻子走。現在李密看似占了先著,但局卻是由我們布的,隻看他如何入局。”

徐子陵沉聲道:“沈落雁最擅探聽軍情。不要忘了我們從她家偷出來那本名冊,在各地均有她的眼線。”

寇仲色變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你若要以奇兵去對李密的奇兵,千萬不要動用王世充的一兵一卒,隻有翟嬌和她的人才可以成為奇兵。”

寇仲劇震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過翟嬌口氣,現在肯追隨她的隻有宣永的數百名手下,如何可對抗李密的大軍。”

徐子陵笑道:“你這小子整蠱作怪地哄我說話,我不信你沒有法子。”

寇仲尷尬道:“你該知我最愛聽你的分析。兵法有雲最緊要虛張聲勢,在戰場上人心惶惶,連爹娘的名字都會緊張得忘記了。故若正麵交鋒,數百人可能連對方半根毫毛都拔不到;但燒燒他的後營糧倉,卻是綽有餘裕。現在萬事具備,隻欠東風,翟嬌啊!這次你能否為父報仇,須看你是否爭氣哩!”

翌日戰船抵達偃師城外的碼頭,寇仲和徐子陵兩人戴上麵具,扮成普通兵卒,混進城內。他們脫掉軍服,露出底下的行腳商販裝束,依約定找尋翟嬌方麵留下的暗記,半個時辰後在城東一所民房見到宣永。

寇仲訝道:“想不到是宣兄親臨,形勢如何?”

宣永把他們迎進屋內,坐好後道:“李密現正在金墉不斷集結軍力,看來隨時會進軍偃師,寇爺的誘敵之計已生出效用。”

寇仲大喜道:“這次我要這老小子來得去不得。”

徐子陵沉聲道:“不要高興得那麽早。”

宣永點頭道:“徐爺所言甚是。李密顯是知道有小姐窺伺在旁,故不但城禁森嚴,不準隨便出入城門,且在城外廣設哨崗,防止探子觀望,令我們和城內的眼線通信困難,此事頗為頭痛。”

寇仲皺眉道:“李密現在情況如何?”

宣永說道:“李密擊破宇文化及後,其勁兵良馬多死,士卒疲病,人心厭戰。故必須從各地調來質素遠遜的兵員,因此雖仍有十萬之眾,卻是良莠不齊,外強中幹。”

寇仲欣然道:“既是如此,假若能趁他疲軍南下,陣腳未穩,揮兵強攻,再以奇兵突襲其後防,令李密腹背受敵,如此李密必將不戰自潰一敗塗地。”

宣永歎道:“問題是李密善用詐兵,若我們摸不準他的行軍路線,舍其主力大軍而誤中副車,反會踏進他布下的陷阱,那時會輪到我們遭殃。”

徐子陵說道:“宣兄似乎對探聽敵方軍情,沒有什麽把握哩!”

宣永說道:“李密得知小姐之事後,對所有曾與大龍頭有密切關係的將領生出疑心,不讓他們參與這次軍事行動,更將他們調守其他地方。現在李密肯信任的,隻有沈落雁、徐世勣、魏征、裴仁基、王伯當、單雄信、程知節、陳智略、樊文超等人,使我們無從入手。”

寇仲狠罵道:“真想立即去把可風妖道宰了。”

徐子陵說道:“宣兄難道真個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宣永微笑道:“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李密隻能提防與大龍頭有關係的幾個領兵大將,卻難以盡去軍內大龍頭的舊部,他們雖沒資格參與李密的機密軍事會議,卻能從其兵員的調遣中見微知著,提供我們珍貴情報。”

徐子陵不解道:“宣兄剛才不是說很難與城內通消息嗎?”

宣永說道:“確是如此。一向我們都用信鴿又或把書信藏在瓶內從暗渠送往城外,但由於徐世勣派人密切監察,令我們不敢再依老方法進行。不過總有人須到城外辦事,便可把書信藏在指定地點,再由我們去拿到手來。否則豈非有負兩位爺兒所托。”

寇仲讚賞道:“宣兄定曾在這方麵花了很多精神和心力。”

宣永露出一個何足掛齒的灑脫表情。說道:“首先我們知道了李密的大軍分成四師,三師分別駐於城外的三個木寨,每師約有二萬人,大多是訓練未足的新兵和老弱之輩。隻有駐於城內的四萬人才是隨李密打天下的精兵,由程知節、徐世勣、裴仁基作統軍。”

寇仲和徐子陵同時精神大振。

前者目射奇光道:“李密又想重施故技了!這三師六萬兵隻能作個幌子,真正攻打偃師的肯定是這支四萬人的勁旅。”

宣永點頭道:“現在決勝的關鍵,在於我們能否把握這四萬人的行蹤。過去李密每次與人交戰,都憑準確情報,於敵人意想不到中以奇兵突襲。又或采誘敵之法,佯敗退往某處,突然以伏兵反擊,佯敗之軍則掉頭反噬,張須陀就是這麽給他吃掉的。”

寇仲肅容道:“這事要托付小姐和宣兄身上。不過千萬小心,沈婆娘詭計多端,絕不好惹。”

宣永點頭答應,旋即又苦笑道:“另一個問題是沈落雁對你們的舉動亦是了如指掌,使你們難以使詐,一旦正麵交鋒下,真個勝敗難料。”

寇仲與徐子陵交換個眼神,壓低聲音道:“這就要靠小姐和宣兄了,隻有你們這支人馬可成李密無法掌握的奇兵,若能讓李密方麵誤以為是王世充的另一支秘密部隊,將可動搖敵人的信心,加速他們的敗亡。”

宣永一呆道:“但我們隻有區區二百之眾,唔!我明白了!兩位爺兒果是膽大包天的人,宣永佩服。”

寇仲總結道:“現在製勝之道,唯在準確的軍情,我們靜候宣兄的佳音。”

宣永說道:“寇爺可否給我弄張通行證,出入方便點。”

寇仲長身而起道:“我不但要給你弄通行證,還要帶你去和守城的兵將打個招呼,必要時你可直接來見我,以免貽誤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