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窮凶極惡2
駱馬幫的根據地下邳城在駱馬湖西北方十多裏處,乃泗水、沂水、汴水三大水係交匯的要塞,重要處尤勝在隻是大半天船程,位於汴水上遊的彭城。交通的便利,使下邳成為駱馬湖和微山湖間的轉運站,緊扼全區的水道往來,為下邳帶來大量的貿易,更使駱馬幫肚滿腸肥,聲勢壯大。與契丹馬賊的結盟,正提供駱馬幫主一個擴展影響力和野心的機會。
寇仲與洛其飛和十名手下扮成來這有魚米之鄉稱謂的駱湖區購糧的商旅,安然進入下邳。為他們打通關節的是當地的糧油巨賈沈仁福,他一向與彭梁幫關係密切,雖與駱馬幫表麵保持交情,暗裏卻對都任的苛索無度,恃強橫行非常不滿。洛其飛的消息情報,便是從他而來。
沈仁福乃精於計算的生意人,本不願卷入地盤的紛爭去,可是都任與窟哥的結盟,卻令他忍無可忍,皆因他親弟一家男女老幼,均命喪於窟哥手上,仇深似海。但最重要的是他對寇仲的仰慕和信心,於是一說即合,決意全力助寇仲對付都任和窟哥。
寇仲與洛其飛抵達沈府,三人隨即在密室內舉行會議。沈仁福個子魁梧結實,頭發呈鐵灰色,自信而隨和,透亮的寬臉上有對明亮的眼睛,長著濃密的胡須,年紀在四十許間,予人精明果斷又敢作敢為的印象。
客氣過後,沈仁福介紹形勢道:“得到窟哥的支援後,都任大事招兵買馬,準備大展拳腳,弄得附近各鄉城人人自危,怕他和窟哥聯同四出殺人放火,攻城略地。”
寇仲皺眉道:“窟哥隻得區區數百馬賊,為何都任卻像多了個大靠山似的?”
沈仁福歎道:“在仲爺眼中,窟哥當然是個全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在附近一帶,誰不聞契丹馬賊之名而色變。若再加上窟哥留在沿海附近的賊眾,其人數可達千餘之多。這些契丹馬賊人人武技高強,好勇鬥狠,馬上功夫勝人一籌,兼且來去如風,除了曾在仲爺你手下吃過大虧外,從來都是所向無敵。現在多了都任給他提供消息和根據地,確是如虎添翼,使我們人人自危,隻望仲爺能出來主持正義,為被殘殺的人報仇雪恨。”
寇仲從容道:“沈老板放心,隻是令弟全家被害一事,我已不能坐視,必讓這群惡賊永遠回不了家鄉。不知窟哥現在何處落腳,都任總不敢引狼入室,與窟哥共被同眠吧!”
沈仁福見寇仲如此給他麵子,感激得差點掉下淚,拜謝一番後道:“窟哥與手下藏在下邳西麵十多裏澤山山腳的一個牧場內,等候應召而來歸隊結集的其他馬賊,至於他和都任有何圖謀,小人仍未探到什麽消息。”
寇仲伸個懶腰,籲出一口氣道:“沈老板知否駱馬幫中,誰人對此次結盟反對得最激烈呢?”
沈仁福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當然是二當家“小呂布”焦宏進,此人英雄了得,甚受幫眾愛戴,卻深為都任所忌。此次結盟,都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針對他而發。自反對結盟不果後,焦宏進晚晚流連青樓,借酒消愁,照我看他已萌生去意,否則說不定會給都任害死。”
寇仲大喜道:“呂布不愛江山愛美人,希望小呂布長進一點,我們從他入手,說不定可不費一兵一卒,將整個駱馬幫接收過來,那時可保證契丹馬賊死無葬身之所,而我們則多了一批訓練精良的戰馬,這個算盤打得響嗎?”
沈仁福欣然道:“小人和焦宏進頗有點交情,一切由小人安排便成。”
寇仲搖頭道:“沈老板仍不宜出麵,人心難測,誰都不知焦宏進會如何反應,其飛有什麽提議?”
一直旁聽不語的洛其飛同意道:“沈老板可以不出麵當然最好,但怎樣可與焦宏進秘密接觸?”
寇仲微笑道:“這個由我見機行事。他最愛到什麽地方去,我便到那裏和他見麵。若他不肯助我,順手一刀把他宰掉,然後輪到都任。”
他的口氣雖大,沈仁福和洛其飛卻覺得是理所當然的事。比起任少名和李密,都任該算是什麽東西呢。
想了想,寇仲向兩人道:“既然誰都不知道都任和窟哥下一步會怎樣做,我們索性幫他們個大忙,散播點謠言,好使附近各城人心惶怕。那一旦我們幹掉都任,人人加倍感激,這麽用幾句話把人心買回來,還有比此事更劃算的嗎?”
兩人點頭稱善,暗忖果是“盛名之下無虛士”,這樣的計策都可給他想出來。
寇仲沉吟道:“謠言必須合情合理,不如就說,呀!沈老板,還是你熟悉一點,附近的人最怕是什麽呢?”
沈仁福恭敬答道:“都任一直有意奪取微山湖旁的留縣和沛縣,那他就可在微山湖旁取得立足的據點,從而攻取微山湖附近的各大鎮,謠言可否在此事上做功夫?微山湖北通昭陽、獨山、南陽三湖,首尾相接,猶如一湖,一旦落入都任手內,整個山東的經濟命脈會落在都任控製之下。”
洛其飛道:“要取微山湖,必須先奪彭城,所以我們隻要訛稱都任要進攻彭城,其他人可憑想象推測到他的野心和大計。”
寇仲發噱道:“此事愈說愈真,連我都有點相信哩!不如再加油添醋,說會由窟哥打頭陣,以報為我所敗之辱,所以會見人便殺,如何!”
兩人同時叫好。
寇仲笑道:“老都老窟兩位大哥啊!看你們尚餘多少風光的日子吧!”
沈仁福一臉興奮地道:“為仲爺辦事分外痛快,小人現在立即依計而行。”
寇仲道:“且慢!謠言的散播最好由外而內,那都任想查都查不到,你派人立即到附近城鎮……。咦!不如改為向水道上來往的商旅做功夫,消息會傳播得更快更廣。”
沈仁福領命去了。
寇仲再伸個懶腰,向洛其飛道:“你查查我們的小呂布爺會去哪間青樓打滾,我睡醒覺後去找他摸著酒杯底談這筆生意。”
又打個“嗬欠”,嚷道:“倦死我哩!”
黃昏。徐子陵的嶽山和石青璿扮作父子,來到曆陽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離長江尚有兩天路程,那當然是以他們迅快的腳程計算。
此城乃江淮軍的領地,但豎起的卻是輔公祏的旗幟而非是杜伏威。合肥城外的鄉縣,到處均是田野連綿,秧苗處處,鮮黃青綠,一望無盡,令人心神清爽。繳稅入城後,長江流域迷人的水鄉景色,更令他們賞心悅目。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磚塊鋪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牆黑瓦,木門石階,樸實無華,在這戰火連綿,廢墟千裏的時代,分外令人看得心頭寧和。
穿過一道窄窄長長,兩旁密密麻麻排列著尋常人家的裏弄後,在途中沒有說過半句話的石青璿笑道:“我本打算吃過晚膳立即離城,明天將可趕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後忽然生出懶倦之意,現在隻想投店休息,夜後再出來蹭蹭熱鬧,徐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趕路也不在乎一晚半晚,況且我們實在要好好睡他一覺,故此全無異議。”
兩人遂在附近覓得一間幹淨素雅的客棧,要了兩間比鄰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後聯袂到城中熱鬧處用膳。在菜館一角坐好後,由石青璿點兩味齋菜,他們的話題再回到邪極宗一事去。
石青璿不想被鄰桌的客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親熱地湊近他耳旁道:“問題出在從沒有人能從舍利得到任何好處,卻成了邪極宗曆代宗主臨終前一個傳統,把精氣注進舍利內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橫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對舍利獻出元精。”
徐子陵心中湧起不寒而栗的感覺,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確是詭異難測。
石青璿續道:“到向雨田時,才出現轉機。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煉魔功的人,使他成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絕代宗師,可惜過不了“道心種魔大法”這一關。臨終前,他分別把如何憑舍利練功的秘法告訴四個有弒師之心的劣徒和陰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則把“邪帝舍利”托魯大師藏在秘處。最妙是他故弄玄虛,使尤鳥倦等誤以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則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引來的後果可以想見。”
當然是鬥個你死我活,而尤鳥倦等則以慘敗收場,不敢露麵,此計確是邪門狠辣,可知縱使向雨田性情大變,仍非是什麽菩薩心腸,且隱含懲戒惡徒的心意。
石青璿續道:“紙終包不住火,到兩方麵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魯大師手上時,雙方已結下深仇。”
徐子陵不解道:“為何此事會牽連到小姐身上?”
石青璿歎了一口氣道:“我可否賣個關子,暫且不說。”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不過我們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還有事吩咐呢?”
石青璿搖頭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
徐子陵為之愕然。
寇仲歇過午息,單人匹馬地來到下邳城最熱鬧的大街上,興趣盎然地四處溜達。為了掩人耳目,他沒有攜帶終日和他形影不離的井中月,且扮作風流公子的樣兒,充滿紈絝子弟的味道。
街上不時見到一群群身穿藍色勁服的武裝大漢走過,一副橫行霸道的樣子,正是駱馬幫的幫眾,但並沒有惹是生非。在這戰亂的時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來源,都任約束手下,是常規而非例外,否則人民跑了,城市將成廢墟。華燈初點下,街上人車爭道,除了規模較小,其熱鬧可媲美洛陽的天街而不遜色。
睡了近三個時辰,寇仲的體力精神恢複過來,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幾個惡人來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語閑聊,說幾句粗話,會更是寫意。過了兩個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寫著“小春光”的青樓外停下,接著深吸一口氣,大搖大擺裝出內行人模樣走進院門。把門的大漢以為來了肥羊,忙把他引進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鴇招呼。寇仲擺足款子,巧妙地讓對方認為他是外地來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隨手重重打賞,然後指名道姓要最當紅的秋月姑娘。
叫青姨的老鴇麵有難色道:“大爺這次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給另一位大爺約下了。不如讓秋蓉陪大爺吧!無論聲色技藝,她也不會遜於秋月的。”
寇仲把半兩金子塞進她手裏,低聲道:“第一個小姐便請不到,意頭太不好哩!青姨可著秋蓉來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請來喝一杯,在下另有半兩黃金作打賞。”
出手如此豪爽的貴客天下少有,青姨貪婪的眼睛立時放亮起來,但仍是猶豫難決。
寇仲湊到她耳旁提議道:“我純是取個意頭,不如這樣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鄰房去,隻要聽到她傳過來的歌聲,可當還了心願,那半兩金子仍是你的。”
青姨暗忖世間竟有這麽一個肯花錢的傻子,欣然領他登樓。
石青璿烏黑的“玉容”綻出一絲似若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柔聲道:“你莫要多心,我隻是改變主意,想從陸路回川。”
徐子陵點頭道:“好吧!膳後我們一道離開,能快點到巴陵去,更是理想。”
石青璿靜靜地瞧他好半晌,輕輕道:“你的體型確是非常酷肖嶽老,隻是欠了他的霸氣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無論外表多麽肖似,動手時亦將無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舉。”
石青璿抿嘴笑道:“我說的似一些,當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記他過世時人家是陪在他榻側嗎?”
徐子陵想得頭都大起來,說道:“嶽山和你該是怎都難拉到一塊兒的兩個人吧?”
從這個角度瞧去,見到的是石青璿側麵的輪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線條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歎為觀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蓋了她的冰肌玉骨,更讓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靈秀的線條上去。
石青璿美目綻出深思緬懷的神色,玉唇輕吐道:“三十年前,嶽老慘敗於天刀宋缺手下,負傷千裏來見我娘,本隻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後一眼,但娘卻拚著真元損耗,以金針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二十多年,卻保不住他的武功。”
接著瞥徐子陵一眼,淡淡地說道:“為何那麽緊盯著我?”
徐子陵忙移開目光,尷尬道:“我聽得入神,自然而然盯著你,你不喜歡的話,我不看你好了。”
石青璿露出一個小女孩般可愛的嬌憨神態,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無論人家扮得怎麽醜,你總像可發現些什麽動人之處,現在青璿的肌膚又黑又粗糙,你看來作什麽?”
徐子陵差點要捧頭叫痛,苦惱道:“你好像很怕別人欣賞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個不能改變的事實。”
石青璿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車之鑒嘛,自懂事以來,我從未見過娘的笑容。不要岔開說別的事了,剛才我說到哪裏?”
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別處,卻說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禍首那樣。不過他當然不會計較,答道:“你說到嶽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
石青璿一拍秀額,輕呼道:“對!細節不提了,自我懂事後,嶽老便在我們居住的幽林小穀外結廬而居,我不時到那裏陪他,聽他說江湖的事,所以對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閑來無事,就把他稱為“七十二候”的刀法著而為書,如果我轉贈給你,你連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你可知嶽山和祝玉妍有個女兒嗎?”
石青璿道:“那是嶽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時他還以為祝玉妍對他另眼相看,情有獨鍾,豈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說了。”
徐子陵抗議道:“這是你的習慣嗎?總在惹起人的好奇心後,便不說下去。”
石青璿莞爾道:“終肯說實話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要緊的可惡態度,這次放過你吧!”頓了頓後續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違反人情天性,像生兒育女這種倫常天道,他們也會視之為障礙。祝玉妍之所以會挑選嶽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討厭嶽山,所以縱使發生男女的關係,也不虞會愛上對方,致難以自拔,你說這是否有乖天理?”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石青璿默然片刻後,輕輕道:“你替我把尤鳥倦和周老歎殺死,我就邀請你到我的小穀來,以真麵貌全心全意的為你吹奏一曲,這條件你感到滿意嗎?”
來陪寇仲飲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煥發,毫無殘花敗柳的樣子。她見寇仲虎背熊腰,儀容俊偉,立即春情**漾,像蜜糖般把他黏著,施盡渾身解數,以討他歡心。寇仲表麵上雖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卻在監聽著隔鄰廂房“小呂布”焦宏進和秋月的對答。此時秋月猜拳贏了,輪到焦宏進飲罰酒。寇仲心想該是時候,正要登門造訪,忽地一陣急劇的足音自遠而近,來勢洶洶,嚇得秋蓉離開他的懷抱,駭然失色。
十多人的足音經房門而過,止於鄰房門外。“砰!”不知誰踢開房門,接著是焦宏進的聲音訝然道:“大當家!”
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來了,隻不知什麽事令他如此氣衝衝的,絲毫不給焦宏進情麵。
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沉重喉音的男聲喝道:“其他人滾出去!”
焦宏進默然不語,秋月的足音離開廂房,忽重忽輕,顯是駭得腳步虛浮不穩。
房門關上。“砰!”都任拍台喝道:“告訴我,誰把我們進攻彭城的計劃泄露出去?”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心想怎會這麽巧,同時暗讚沈仁福傳播謠言的高效率。
焦宏進不悅道:“我不明白大當家在說什麽?”
都任盛怒大罵道:“你不明白,那誰來明白?攻打彭城的事,隻有你知我知窟哥知,但現在外麵傳言四起,連我們聯軍攻打彭城的先後次序都說得繪影繪聲,若不是你口疏說出去,難道是我或窟哥嗎?你來告訴我吧!”
焦宏進沉聲道:“我焦宏進跟大當家這麽多年,何時說過半句謊話?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大當家不相信也沒辦法。”
一陣難堪的沉默後,都任猛地起立,連說了三聲“好”後,像來時般一陣風地去了。
寇仲幾次想出手,最後仍是打消念頭,因為若如此下手刺殺都任,便很難作出和平接收駱馬幫的部署。
倏地起立。秋蓉剛驚魂甫定,又給他嚇一大跳,扯著他衣袖道:“客官要到哪裏去?”
寇仲在她臉蛋捏一把,隨手放下一錠金子,微笑道:“我要安慰一位朋友受創傷的小心兒,你給我乖乖留在這裏,不要去偷別的男人。”
徐子陵點頭道:“我隻能答應你盡力而為,想想吧!那晚在蝠洞迷宮,在那麽有利的條件下,仍給他們逃去,可知這兩個邪人是多麽厲害,小姐以後也應小心點。”
石青璿雙目異彩漣漣,瞧他好一會後,露出編貝般雪白的牙齒微笑道:“你今天辦不到的事,不等於明天辦不到,隻要你肯答應就行。”
這時齋菜端來。
石青璿起箸夾起齋菜送到他的碗裏去,說道:“這一餐算是我為你壯行色,故由小妹請客,真開心,自娘仙去後,青璿從未這麽開懷過。”
徐子陵隻好苦笑以對。
石青璿像想起什麽似地說道:“我差點忘記告訴你到川中找人家的方法,否則你真的會找一萬年都找不到。嘻!不知為什麽,我發覺自己很愛捉弄你,看看你尷尬難過的樣兒。”
徐子陵還有什麽話好說。兩人你一箸我一箸,不片晌把台上齋菜掃個精光。看著幹淨的碗碟,他們都有好笑的感覺。
石青璿搶著結賬,來到街上,石青璿道:“你有沒有東西留在客棧?”
徐子陵搖頭表示沒有。
石青璿道:“這麽晚,城門該已關閉,我們隻有踰牆而出,你是否真的送我一程?”
徐子陵笑道:“這個當然。”
石青璿喜滋滋道:“那隨我來!”轉身朝城西的方向走去。
徐子陵追在她身後,說道:“你有很多事隻說一半,是否該趁分手前說清楚點?”
石青璿搖頭道:“那些事很煩,怎麽說都說不完,遲些你來找我再說好嗎?你還是第一個被邀請的客人呢。”
徐子陵皺眉道:“我恐怕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分身啊!”
石青璿漫不經意地微聳香肩道:“當然是有空才來。”
徐子陵正要說話,驀地健馬狂嘶,一輛馬車在對街緊急停住。“轟!”車頂破開,一道人影從廂內衝天而起,落在兩人身後,聲勢驚人至極點。徐子陵和石青璿交換個眼色,都不知發生什麽事。““霸刀”嶽山,竟然是你!”
徐子陵聽得頭皮發麻,心中暗叫冤枉。
耳中傳來石青璿的聲音道:“不用怕,是你的老朋友左遊仙,我說一句,你說一句,明白嗎?”說罷趁機走到一旁。
徐子陵緩緩轉過身去,依著石青璿的指示淡然道:“自長白一別,轉眼四十多載,遊仙兄風采依然,實是可喜可賀。”
寇仲推門而入。
焦宏進淩厲的目光朝他電射而來,聲音卻出奇地平靜,淡淡地說道:“你是誰?”
此人不負小呂布之名,長得英偉漂亮,高大勻稱,舉手投足,均顯示出他充滿自信。
寇仲淡淡一笑,在他對麵坐下,說道:“小弟寇仲,焦兄你好!”
焦宏進虎軀劇震,探手要拿放在桌上的連鞘大刀。
寇仲低喝道:“且慢!”
焦宏進手按刀把,卻沒有拔出來,壓低聲音道:“難道你隻是來找我喝酒猜拳嗎?”
寇仲攤開兩手,以示沒有攻擊的意圖,哂道:“若我要殺人,剛才你的大當家便不能生離此地,對嗎?”
焦宏進冷靜下來,仔細端詳對方,點頭道:“為何你不動手?”
寇仲答道:“因為我要給焦兄點麵子嘛。”
焦宏進一怔時,足音驟起,自遠而近,至少有數十人之眾,分從房外兩邊廊道傳來。
寇仲從容道:“都任要殺你哩!”
焦宏進一個翻身抽出大刀,彈離椅子,移到廂房望往後院的窗,尚未站穩,已怒吼一聲,往後彎腰仰身。“嗤嗤”連聲,七、八枝勁箭在他後仰的麵門上方數寸間閃電掠過,插進廂房牆壁和梁柱去。箭簇仍在晃顫之際,門外傳來的步音驟止。
“砰!”房門被重重踢開,手持利器的大漢如狼似虎般二話不說衝入房來。
寇仲一聲長笑,學焦宏進般從椅子翻起,卻雙手握緊椅背邊沿,兩腳閃電後撐,在敵人斬腳前,正中當先兩人胸口。胸骨碎折的聲音驚心動魄的響起,兩名大漢七孔噴血,兵器脫手,像被狂風刮起般往後斷線風箏地拋擲,把後麵正向門口擁進來的大漢撞得人仰馬翻,骨折肉裂,倒下六、七個,沒有半個可以爬得起來。尖叫聲在鄰房傳至。
寇仲雙足落地,向一臉憤然的焦宏進道:“讓我們引走敵人,免得他們誤傷無辜。”身子往上騰起,破頂而出。焦宏進聽得呆一呆,然後循他撞破的洞口來到瓦麵處。
寇仲正把埋伏在瓦麵的箭手殺得狼奔鼠竄,紛紛從兩邊簷頂滾下去。樓房和院牆間的空地滿是火把,喊殺喧天,卻沒有人能直接威脅到他們。焦宏進移到寇仲左旁,決然道:“焦宏進的命從此賣斷給寇爺。”寇仲扯他伏下,避過十多枝從地麵射上來的勁箭,邊觀察形勢,邊笑道:“為何忽然如此錯愛?”
焦宏進心悅誠服道:“在這種情況下,仍能顧及無辜,宏進不跟寇爺還跟誰?”
寇仲哈哈一笑,伸手緊攬他肩頭一下,放開手道:“好兄弟!來吧!”箭般貼著瓦背竄下瓦簷,遊魚地朝下方投去。他的速度快至肉眼難察,兼之事起突然,敵箭全部射空,他則如虎入羊群,先迅電般奪過一枝長矛,接著左挑右刺,見人便殺,守在位置的三十多名敵人頓時潰不成軍,四散奔逃。焦宏進躍落地麵,寇仲大喝道:“來!我們順手宰掉都任。”
敵人的援軍分由兩邊殺至,喊殺聲和樓房內姑娘的尖叫聲渾成一片,情況混亂至極點。
寇仲和焦宏進一先一後,朝前院大門處車馬匯集的廣場殺去。由於受院內建築空間限製,很難形成重重圍攻的局麵,對人少的一方自是有利無害。寇仲一馬當先,依著沿樓而建的走廊硬闖,手中長矛化作千萬道閃電般的光芒,擋路者無一幸免,不是被掃得側跌出走廊的圍欄外,便是被挑飛拋後,撞在己方的人身上,確是威風八麵,擋者披靡。焦宏進的武功亦相當高明,大刀上下翻飛,砍翻多個追來的敵人。
“噗!”寇仲的長矛像一道電光般掃打在一麵盾牌上,震得那人連盾牌狼狽往後跌開,寇仲接著又連追帶打,撥開兩枝刺來的長槍,但心中卻無絲毫歡喜之情,還大叫不妙。此時他隻差十多步,就可轉入正院大門入口處的小廣場,豈知忽然從轉角間擁出無數刀盾手和長槍手,配合無間的截斷去路,先前攔路的烏合之眾則紛紛翻出圍欄,好讓生力軍來對付他們。這批槍盾手人人武功不俗,最厲害處是訓練有素,兼具防守和強攻的優良能力,寇仲本來有如破竹的聲勢,登時化為烏有,漸漸變成爭道之戰。
後麵的焦宏進立時壓力大增,在且戰且走中變成陷入重重圍困,浴血苦戰。焦宏進厲叫道:“都任全心殺我,這是他的親衛槍盾團,人數達五百之眾,寇爺快走!不用理我,遲則不及。”
寇仲倏地退後,避過三枝疾刺而來的長槍,貼上焦宏進背脊,叫道:“要死便死在一塊兒。”銳眼偷空一掃,隻見走廊的圍欄外除潮水般擁過來的盾手槍手外,尚有一重十多人的弓弩手,心叫不好,大喝道:“隨我來!”
“轟!”寇仲硬是撞破牆壁,滾進青樓的迎客大廳去。
左遊仙身量高,腦袋幾乎光禿,鬢角邊卻仍保留兩撮像簾子般垂下的長發,直至寬敞的肩膊處,形象特異。
他的年紀至少在六十開外,可是皮膚白嫩得似嬰兒,長有一對山羊似的眼睛,留著長垂的稀疏須子,鼻梁彎尖,充滿狠邪無情的味道。他身上穿的是棕灰色道袍,兩手負後,穩立如山,左肩處露出佩劍的劍柄,氣勢逼人。他雙目射出深銳的目光,由上到下的打量扮成嶽山的徐子陵,冷冷道:“當然不及嶽兄可躲起來享清福,嶽兄變得真厲害,連形影不離的寶刀也無影無蹤,又改了聲音,改變眼神,小弟雖有同情之意,但舊賬卻不能不算,隻要你肯自斷右手,小弟可任你離開。”
接著向護送座駕的十多名躍躍作勢的江淮軍喝道:“你們給我清場,自己都要滾得遠遠的。”事實上,街上的行人早四散避開,躲往店鋪和橫巷去。
徐子陵耳內響起不知藏在何處的石青璿的指示,忙啞聲一笑,雙目厲芒電閃,凝視兩丈外的左遊仙,淡然道:“左兄有輔公祏撐腰,難怪說話神氣得多。換了我未曾修成“換日大法”之前,隻憑你這句話,就要讓你血濺十步之內,左兄是否相信?”
左遊仙臉色微變,眼中掠過半信半疑的神色,沉聲道:“小弟剛把“子午罡”練至第十八重功法,正苦於無人作對手,此次與嶽兄相逢於道左,可知必是道祖眷顧,給小弟如此試法良機。”
徐子陵的嶽山假臉隨他麵具後的肌肉帶動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而事實上他卻是以笑來拖延時間,淡淡地說道:““子午罡”乃貴派“道祖真傳”兩大奇功絕藝之一,與“壬丙劍法”並列為鎮派秘技,不過自貴祖長眉老道創派以來,從沒有人能真正把子午罡完美融合的運用到劍法上去,左兄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隻要給本人找到在配合上的任何一個小破綻,左兄的試法將變成殉法,莫怪嶽某人沒有事先明言。”
左遊仙顯然是毫無懷疑地把他當作真嶽山,冷笑道:“想不到嶽兄對敝傳的小玩藝有這麽深的認識,至於小弟的劍罡同流是否仍有破綻,正要請嶽兄指點。”“鏘!”左遊仙寶劍離鞘,登時生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凜冽罡氣,發自遙指徐子陵的劍鋒處,既淩厲霸道,又邪異陰森。
徐子陵心中叫苦,從石青璿以聚音成線貫入他耳鼓的指示中,得知左遊仙乃邪派八大高手之一,當年排名尚在尤鳥倦之上。動起手來,自己隻有全力出手保命的份兒,那時不“真相大白”才是奇跡。
幸好石青璿的聚音示音又到,聽畢忙運功針鋒相對的抗衡著這元老級邪門高手的尖銳劍罡,仰首望天,從容道:“現在是酉戌之交,左兄的子午罡該是氣流於心腎之交,看指!”當他說到心腎之交時,左遊仙立即臉色微變,罡氣減弱三分。
“噗!”兩人同時晃動一下。徐子陵仰天啞聲大笑,發出一陣難聽之極的聲音,搖頭歎道:“左兄果然有點門道,神雖在心腎,罡氣卻周流於督脈,神氣分離,深得往複升降,借假得真之旨,左兄仍要以身試法嗎?”左遊仙終於掩不住驚容,厲聲道:“你怎知敝派神氣分離之法。”這次連隱於一側巷內的石青璿都大惑不解,不明白為何徐子陵隻和對方作試探式的略拚一招,便像洞穿對方肺腑似地把握到箇中玄虛。左遊仙自然更是驚駭欲絕。
豈知徐子陵和寇仲均有隻他兩個懂得的獨門秘技,就是能借入侵對手體內的勁氣,探測對方經脈的虛實,所以天下間點脈截脈的手法雖千門萬類,卻沒有一種手法能瞞過他們。剛才那一指他是故意在指風中暗藏微若遊絲的螺旋勁,在對方似知非知間鑽入對方經脈去,探察出敵情來。那也是左遊仙劍罡同流的唯一破綻,就是神氣分離,使他在某一種形勢下,劍罡會出現斷層式的空隙,知情者自可利用這一良機,令他落敗。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
捫心自問,徐子陵自知沒有本領可逼得左遊仙露出如此破綻,但因從石青璿的指示中知此老道生性多疑,故以嶽山的身份擺出吃定對方的姿態,好能從容“逃命”。這時見左遊仙中計,忙依石青璿繼續傳入耳內的指示再來記軟的,好讓雙方均能體麵地步下台階,冷哼道:“左兄與小弟的所謂過節,隻是意氣之爭,左兄若對多年前的舊事仍介懷在意,嶽某人絕對奉陪,不過左兄該知本人的習慣,一旦出手,不死不休。”
左遊仙的麵容冷靜下來,狠狠盯著徐子陵,好一會兒才像泄了氣般點頭歎道:“嶽兄責怪得好!說到底我們總曾是朋友,隻不知嶽兄這次重出江湖,是否要找宋缺雪那一刀之恨?”
徐子陵冷哂道:“若非嶽某人以宋缺為重,今天肯這麽低聲下氣,對你好言相勸嗎?”
左遊仙不知是否一向聽慣嶽山這種說話方式,不以為忤地說道:“理該如此!逢此風雲四起之際,個人恩怨隻是小事。嶽兄有沒有興趣坐下來飲兩杯水酒,看看有什麽可合作的地方。”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待我斬下宋缺的首級,再來找左兄飲酒慶祝。”啞笑兩聲,飄逸瀟灑的轉身溜之大吉。
尖叫四起。剛從樓上逃下來的妓女賓客,見兩人破牆進入迎客大堂,怕殃及池魚,又往樓上逃回去,狼狽混亂,彷如世界末日來臨。
寇仲先彈起來,長矛連環掃劈,把從破洞追進來的敵人硬逼得退出去,正要乘勢殺出,一群弩箭手從洞開的大門搶進來,焦宏進見勢不妙,掀翻置於迎客大堂一張以紅木和雲石鑲嵌而成的大圓桌,以作擋箭之用。
“篤篤”連聲,十多枝弩箭全射到桌麵做的臨時擋箭牌去。“砰!”另一邊的後門被撞開,擁入無數以刀盾手和槍矛手為骨幹的駱馬幫眾。
寇仲迅速移到另一圓桌處,拋開長矛,兩手抓牢桌沿,先運功震碎桌腳,然後狂喝一聲,運起螺旋勁,平胸推出。曆史再次重演,隻不過把鐵鈸換上雲石桌麵,聲勢威力則尤有過之。隻見圓桌麵在離開寇仲雙手後,立即風車般轉動起來,自自然然循著一道妙似天成的弧線曲度,橫過大堂,迎上敵人。骨折肉裂的聲音與慘叫聲,兵器盾牌墜地聲與狂呼痛喊,爆竹般連串響起。在至少撞斃砸傷三十多人後,桌麵“砰”的一聲撞在後門處,反震往側,又傷了另三個倒黴的家夥,確是擋者披靡。
敵人心膽俱喪,以比擁進來遠勝的高速,踏著己方人的屍身,潮水般往後門退出去。
燈火在寇仲的指風下逐一熄滅,當迎客大堂陷進黑暗中,另一張桌麵又被擲出,把從前麵撲進來的弩箭手撞得人仰馬翻,抱頭鼠竄。不過寇仲亦氣衰力竭,無力擲出第三張桌麵,躲到焦宏進的桌麵後。整個大堂倏地靜下,隻有火把從前後兩門和破壁處映照進來,並有不住閃跳的光影,與獵獵燃燒的響音。
寇仲這石破天驚的奇招,一時把敵人震懾住,暫時再無人敢闖進來。焦宏進忽地歎氣。寇仲喘著氣道:“焦兄何事歎息?”
焦宏進在半明半暗中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說道:“剛才逃返樓上的人中,其中一個是秋月那婆娘,想不到曾和我作過山盟海誓的人,在我有難時逃得比任何人都要快。而寇爺和我隻是初次見麵,卻義無反顧,漠視生死,心中怎能沒有感觸?”
寇仲失笑道:“焦兄定是個非常看重感情的人,在這種情況下竟還有空去想這種事。”
驀地都任的聲音由正門的方向傳進來,大喝道:“叛徒焦宏進和你的同黨聽著,你們已被我們重重包圍,插翼難飛。識相的立即棄械投降,否則我放火把這樓子燒掉。”這恐嚇的話,頓時惹起樓上可憐的賓客和姑娘們震天的哭叫和求饒聲,情況混亂。
寇仲此時回過氣來,湊到焦宏進耳邊教路,焦宏進忙大喝回應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都任你休要殃及無辜旁人。你先命手下退後,我從正門出來,當著你眼前自刎。”他的聲音遠遠傳開去,裏裏外外,頓時鴉雀無聲。
寇仲低聲道:“焦兄確是有兩下子,說得這麽壯烈感人,”
焦宏進為之啼笑皆非,但亦暗自佩服,有多少人能像寇仲般在這樣的劣境仍可談笑風生。
都任喝叫傳來道:“且慢!先報上你同黨的姓名身份,否則立即點火。”
寇仲聽得不住點頭,喃喃道:“隻聽他的聲音,便知他的功力及不上焦兄,難怪要趁機扳倒你。”
焦宏進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皇帝不急急煞太監般皺眉道:“我怎樣回答他呢?”
寇仲驀地長笑道:“都幫主請站穩!小弟姓寧名奇道,乃“散人”寧道奇的秘密兒子。焦宏進壯烈捐軀後,你可得放我走,否則我爹不認我這兒子是一回事,報不報仇卻是另一回事,明白嗎?”焦宏進還以為他有什麽奇謀妙計,豈知竟是亂說一通,登時愕住。
都任的冷笑傳來道:“不知死活的家夥,給我火箭伺候!”
樓上登時又傳來震天哭喊聲。
寇仲一拍焦宏進肩頭,笑道:“拖延時間大功告成,我們到別處喝酒去吧。”
豹子般彈起來,朝最近的大桌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