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錯恨難返1
徐子陵與石青璿卓立一座小丘之上,後方遠處隱見合肥城的燈火。
石青璿微笑道:“我早猜到那妖道不敢動手。因為他隻練至神氣分離而非神氣渾流的境界,絕勝不過你虛張聲勢的“換日大法”,何況你竟能知他神藏何處,氣歸何方?你怎會知道的?”
徐子陵灑然聳肩道:“那純是氣機接觸後的一種感應,探到他的心力集中在心腎時,罡氣卻在督脈處澎湃不休,蓄勢待發,玄妙異常。若非親身體會,真不相信有這種奇功,卻原來尚欠一點火候才臻達最高境界。”
石青璿露出緬懷回憶的動人神色,美眸深注覆蓋大地的夜空邊緣處,悠然神往道:“幸好青璿不會忘記娘所說的任何一句話,否則便不能助你渡此難關。左妖道名列邪派八大高手之七,武功尤勝榜末的尤鳥倦,你的武功雖高,但若和他硬拚,鹿死誰手尚是未知之數。”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是你娘告訴你的,她定非平凡之輩。”
石青璿露出引以為傲的神色,柔聲道:“娘當然是非凡之輩,否則尤鳥倦等不致要等到娘過世的消息傳出,才敢來奪取“邪帝舍利”。”
徐子陵很想問問關於她爹的事,但因屬對方私事,隻好壓下好奇心,改而問道:“難道祝玉妍也不敢惹你娘嗎?”
石青璿傲然道:“這個當然。娘乃祝玉妍深切顧忌的人之一,否則魯大師絕不會宣稱把“邪帝舍利”交給了她啊!”
徐子陵動容道:“這世上除慈航靜齋的人和寧道奇外,竟尚有能讓祝玉妍害怕的人,真令人意想不到,難怪那天我聽到你以簫聲破去金環真的魔音,隱隱感到那是克製祝玉妍“天魔音”的一個方法。”
石青璿驚異地瞥他一眼,點頭道:“魯大師確是言不虛發,徐兄悟性之高,使人驚訝。”接著微微笑道:“娘並非靜齋和寧道奇以外的任何人,而是她根本出身自靜齋,是現任齋主的師姊。”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隻是拿眼瞧她。
石青璿向他作出一個罕有頑皮嬌俏的小女兒表情,習慣地賣個關子道:“就告訴你那麽多。唔!是時候分手了!別前讓青璿告訴你尋找幽林小穀的方法,可別忘記啊!”
當焦宏進以為寇仲要重施故技,震碎圓桌的木腳架,擲出桌麵以傷敵時,寇仲抓著其中一桌之腳,單手把重達二、三百斤的雲石桌斜舉半空。而由於雲石桌傾斜的角度剛好使兩邊重量平衡,所以他隻需有足夠的承托力便成,一派舉重若輕的寫意樣子。同時大喝道:“大當家請聽小弟一言,事實上我確是亂說一通,都幫主果然英明神武。”一邊說話,一邊向從大門看進來瞧不見的角度往大門潛去,焦宏進隻好緊追在他身後。
都任不耐煩的聲音傳來道:“我沒時間和你胡纏……”
寇仲暴喝道:“遲了!”這一喝含勁發出,等若不同版本的“天魔音”,雖不能像祝玉妍般使敵幻覺叢生,卻可震得人人耳鼓發痛,既收先聲懾人之效,又蓋過都任指示發射火箭的命令。在門外蓄勢待發的數百駱馬幫眾在聞喝後驚魂未定之際,寇仲掄起雲石桌從大門衝下門階,焦宏進則猛一咬牙,抱著舍命陪君子的心情,追在他後。數以百計的火箭從院牆上的狙擊手和扇形布在廣場上的敵陣射出。
寇仲哈哈一笑,桌麵降下,放在地上,把前方封個滴水難進,然後騰出雙手,向焦宏進喝道:“你左我右!”“嗤嗤篤篤”之聲不絕如縷,九成以上的火箭不是射空,就是射在桌麵上,其他從側射至的勁箭則給兩人分別侍候,刀打手撥,紛紛墜地。擋過第一輪勁箭,寇仲哪敢怠慢,舉起雲石桌,掄上半空,殺往敵陣去。
敵方來不及掄箭上弓,雙方已陷進混戰的局麵。都任與十多名親信高手立在外院門處指揮大局,見狀色變喝道:“給我殺無赦!”左右十多名高手同時衝出,加進攔截圍殺之戰。
寇仲愈舞動桌子,愈是得心應手。起始時,他以為憑功力最多隻可支持半柱香的時間,便要力竭棄桌。到真正運行起來時,發覺隻要趁桌子重量平衡的一刻,再借桌子本身的重量掄攻敵人,可收四兩撥千斤之效。而每一次攻擊後,可憑步法令桌子自然而然到達下一個平衡點,使他得到刹那喘息回氣的機會。桌子到處,煞是痛快。隻見盾裂矛折,刀劍離手甩脫,被桌子邊沿砸到的敵人,那怕隻是沾上點邊兒,無不骨折肉裂的拋擲翻跌,絕無一合之將。焦宏進信心頓增,大刀使得虎虎生威,掩護他的後方。
此時敵方高手到了,一人淩空下撲,另一人趁焦宏進阻截向寇仲右方攻來的兩枝長矛,從寇仲左側閃入,手中雙斧一斬寇仲背脅,另一照頭頸劈下。寇仲殺得興起,夷然不懼。桌子先風車般上砸,騰空的手一拳轟向偷襲者麵門,拳未到,拳風先到,那人駭然欲退,寇仲底下飛起一腳,靴尖點在對方小腹處。上方和右麵兩高手同時慘叫。淩空來襲的給桌子掃個正著,骨折肉裂的墜往遠處,持雙斧者則吐血仰拋,撞跌三個敵人。桌子再度橫掃,逼開擁來的十多名刀盾手,但寇仲的真氣亦已見底,隻有作最後的孤注一擲。
寇仲扭腰把桌子扯往右後側,接著狂喝一聲,全力把桌子旋往外門的方向。此時兩人殺至離外院大門不到二十步的距離,桌子到處,敵人駭然四散躲避,來不及的被撞得橫飛仰跌,狼狽不堪。寇仲和焦宏進知這是唯一逃命的機會,兩人閃電般追在急旋的桌子後,往外院門搶去。都任等見勢不妙,欲趕來攔截,卻被己方潮水般湧向兩旁避禍的人硬逼開去,坐失良機。
“轟!”桌子猛撞在緊閉的外院大門,桌與門同時破裂粉碎。寇仲來自《長生訣》的真氣雖能循環往複,生生不息,但由於損耗過急過巨,每一下都是全力出手,補充不及,此刻已到油盡燈枯的惡劣境地,隻能提起最後一口真氣,衝出門外。焦宏進隨後撲出,見他腳步虛浮,大吃一驚,忙掠到他旁,探手扶著。就在這危急存亡,生死一線之際,對街處和屋瓦頂上現出無數箭手。
兩人心叫我命休矣時,“嗤嗤”之聲響徹無人的長街,勁箭在他們上方和左右擦過,目標卻是從院門擁出來的追兵和高踞牆上的敵方箭手。十多名盾牌手撲到街上,把兩人團團環護,其中一名大漢喜叫道:“二當家,我們來哩!”焦宏進鬆一口氣,向寇仲道:“是我的人。”
最要都任命的失著,非是與窟哥的結盟,更非欲置焦宏進於死地,而是因寇仲的幹預致錯失殺死焦宏進的機會。在駱馬幫中,焦宏進是比都任更受尊敬和愛戴的人物,都任與窟哥的結盟,更進一步失去幫內的人心。事實上駱馬幫正徘徊於分裂的邊緣,所以都任先發製人。寇仲散播的“真謠言”,等於替幹旱的枯葉和柴枝燃起烈火。駱馬幫是趁舊朝崩潰的形勢崛起的幫會,會眾多來自下層的市井之輩,帶有強烈的地方色彩。要他們縱容外人殘害鄉裏同胞,是萬不容許的。
都任要與窟哥結盟,亦有他的苦衷。無論他如何夜郎自大,也心知肚明鬥不過寇仲,唯一方法是趁寇仲陣腳未穩前,借窟哥的複仇之心,大肆擴展勢力,至乎攻陷梁都,把寇仲新興的勢力連根拔起。打的本是如意算盤,隻差未想過會反被寇仲動搖他的根基。
第一個知道都任要收拾焦宏進的人是奉寇仲之命在旁監視的“鬼影子”洛其飛。此人頗有智計和眼光,立即通知沈仁福,再由他向其他與焦宏進關係親密的駱馬幫頭領通風報訊,登時惹得群情洶湧,趕來反把都任和他的親衛兵圍困在妓院裏。此時形勢逆轉,寇仲和焦宏進被簇擁往對街處,人人歡聲雷動,高喊焦宏進之名。
焦宏進不知如何是好時,寇仲湊到他耳旁道:“先數他罪狀!”焦宏進抓頭道:“什麽罪狀?”
此時都任出現在正門處,似要強衝出來,寇仲忙大喝道:“放箭!”眾人早躍躍欲試,隻欠“上頭”的一聲命令,且還有點懾於都任的餘威,聞言立即千箭齊發,射得都任等抱頭鼠竄退回院內。
眾人又是一陣震天歡呼,盡情發泄對都任的不滿。都任的驚喝聲傳出來道:“焦宏進欲叛幫自立,你們……”
寇仲大喝道:“閉嘴!都任小兒你可知自己有三大罪狀,再不配為本幫幫主。”
都任厲喝道:“你究竟是誰,竟敢混進我幫來扇風點火?”
寇仲暗踢旁邊的焦宏進一腳,後者忙大喝道:“都任你不要岔到別處去,你的第一項大罪,是勾結契丹馬賊,殘害同胞。”在場的過千駱馬幫眾齊聲喝罵,都任連辯駁都辦不到。
眾人情緒激烈至極點,焦宏進已無以為繼,寇仲連忙教路。
焦宏進精神大振,氣勢如虹的大喝道:“第二項大罪,是不分是非黑白,陰謀殺害本幫兄弟。”眾人又是喊殺震天,把都任的叫聲全掩蓋過去。
焦宏進湊向寇仲道:“第三項大罪是什麽?”
這次輪到寇仲抓頭,他隨口說出三大罪狀,隻因覺得三大罪狀說來口響些兒,當時哪有想過是哪三項罪狀。周圍的幫眾都代他兩人緊張著急,感同身受,偏是愈急愈想不到,在呼喊聲逐漸歇斂之際,忽然沈仁福的頭從人叢裏探進來道:“第三項罪將就點便當是損害本幫聲譽吧!好嗎?”焦宏進覺得這或許算不上是什麽嚴重罪行,寇仲腦際靈光一閃,狂叫道:“第三項罪就是為逞一己之私,竟想放火把小春光無辜的姑娘賓客燒死,此事鐵證如山,受害者請立即揚聲,否則我們便……沒什麽!”他本想說“否則我們便不來救你們”,幸好懸崖勒馬,沒有變成見死不救的惡人。小春光主樓上的“受害者”立時高聲發喊,紛紛指責都任。
寇仲見時機成熟,大喝道:“兄弟們!從今天開始,焦宏進才是我幫幫主,焦幫主萬歲!”一時“焦幫主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寇仲再喝道:“院內的人聽著,隻要你們棄械投降,焦幫主一律不追究,大家仍是好兄弟。”話聲才止,院內街上立即肅然靜下,隻餘火把燃燒和呼吸的聲音。不知院內誰人先擲下兵器,接著叮當聲不絕,誰都知都任大勢已去,地位不保。
寇仲長笑道:“都任小兒!還不滾出來受死!”
都任狂喝一聲,持矛衝出,朝焦宏進立身處直撲過來。“嗤嗤”聲響個不絕,數以百計的勁箭像雨點般向他射去。都任身上不知中了多少箭,在街心頹然傾倒,立斃當場。
日夜趕路兩天後,徐子陵終抵久違了的大江。
寬闊的江麵上出奇地不見片帆隻船,惟見江水滔滔,自西而東,滾流不休。盡管是長江這樣的大河,當然難不倒徐子陵,不過他並不急於渡江,遂順道往上遊掠去,希望找到江道較窄處,好省回點氣力。日落西山下,夕陽的餘暉照得江水霞光泛彩,有種淒豔的美態。拐了一個彎後,上遊四、五裏許處赫然出現一個渡頭,沿岸尚泊有九艘中型的帆船,飄揚書有“長江聯”的旗幟。
徐子陵好奇心起,暗忖長江聯盟是由鄭淑明當家,以清江、蒼梧、田東三派和江南會、明陽幫等為骨幹的聯盟,為何會在此聚集?心念電轉間,他腳下跑了兩裏多路,穿過一片樹林野樹,登上一個小丘頂,把長江聯於渡頭方麵的活動,盡收眼底。大地逐漸沉黑下去,九艘帆船都沒有亮燈,透出鬼祟神秘的味道。忽然上遊處有艘大船從河彎處轉出來,全速駛至。
徐子陵定神一看,心中登時打個哆嗦,因為這艘船他絕不陌生,是他和寇仲曾度過一段時光,巨鯤幫幫主雲玉真的座駕船。他心中湧起很不妥當的感覺。
寇仲挺坐馬上,從高處遙望星月下一片荒茫的平原林野、起伏的丘陵。宣永和焦宏進分傍左右,後麵則是十多名手下將領,泰半是來自駱馬幫的人。小春光事變,都任慘死,消息傳出,窟哥聞風慌忙逃往大海的方向,希望憑著馬快,能在被寇仲截上前,回到海上。豈知寇仲胸有成竹,以擅於察探的洛其飛沿線放哨,精確地把握他撤軍的路向,又任他狂逃兩天兩夜,然後在這支孤軍必經之路上,集中軍力,蓄勢以待。
蹄聲響起,洛其飛策騎穿過坡下的樹林,來到寇仲馬前,報告道:“敵人終於挨不住,在十裏外一處山丘歇息進食,好讓戰馬休息吃水草。”
寇仲雙目寒芒電閃,沉聲道:“照其飛猜估,這批契丹狗賊是否仍有一戰之力?”
洛其飛答道:“契丹狗賊雖成驚弓之鳥,但他們一向刻苦耐勞,縱是倉皇逃命,仍散而不亂,陣勢完整,兼之專揀平原曠野趕路,一旦被截,亦可憑馬快突圍。”
寇仲點頭讚道:“其飛所言甚是,這次我們雖仗熟識地形,人數士氣均占盡優勢,故勝券在握。但如何可攫取最大的戰果,把我們的傷亡減至最低,這才劃算得來。”
焦宏進以馬鞭遙指後方十裏許高山連綿處,說道:“飛鷹峽乃到大海必經之路,我們隻要在那裏布下伏兵,保證可令窟哥全軍覆沒。”
寇仲笑道:“窟哥雖不算聰明,卻絕不愚蠢,且行軍經驗豐富,當知何處是險地。”
洛其飛點頭道:“少帥明察,窟哥一夥本有餘力多走十來裏,卻在這時間歇下來休息,自是要先探清楚地理形勢,然後決定究竟應穿峽而過,還是繞道而行。”
宣永皺眉道:“假若他們繞道而走,由於他們馬快,可輕易把我們撇在後方,那時沿海一帶的鄉鎮可要遭殃哩。”
寇仲搖頭道:“他們是不會繞道的,因為能快點走他們絕不會浪費時間,我們不如來個雙管齊下,不在飛鷹峽布下一兵一卒,隻在他們後方虛張聲勢,扮作追兵殺至的情景,令他們在得不到充分休息的劣況下倉皇逃命。”
焦宏進愕然道:“那我們在什麽地方截擊他們?”
寇仲斷然道:“就在峽口之外,那時窟哥的心情剛輕鬆下來,人馬亦均泄氣,我們就給他來個迎頭痛擊兼左右夾攻,隻要把他們趕到峽內去,這一仗我們將可大獲全勝。”接著微笑道:“不把窟哥生擒活捉,怎顯得出我寇仲的本領。”
巨鯤號燈火熄滅,緩緩靠近。
待雲玉真的座駕船貼近長江聯的其中一艘戰船,兩船距離縮窄至三丈許,十多人騰身而起,落在雲玉真的座駕船上。此時徐子陵剛從水內探出頭來,伸手抓住船身,五指硬是嵌進堅固的木壁去,就那麽附在那裏。
巨鯤號移離江岸,拐彎掉頭,其他戰船紛紛開航緊隨。甲板上戒備森嚴,即使以徐子陵的身手,亦無把握能瞞過對方的耳目潛進船艙去,也犯不著冒這個險。
他把耳朵貼在船壁,功聚於耳,聽覺的靈敏度立時以倍數提升,把船內諸人的足音說話,甚至粗重點的吸氣喘息,戰般破浪的異響,均一絲不漏地收進耳裏。徐子陵閉上眼睛,心神在這個純粹由聲音組成的天地搜索目標,當他聽到鄭淑明和雲玉真熟悉的語聲,自然而然地把其他聲音過濾排除,等於眼光集中凝注於某一物件,其他景象會變得模糊起來一樣。他們該是進入艙廳的位置,由於徐子陵對巨鯤號的熟悉,腦海中毫無困難的勾畫出她們在廳內分賓主坐下,而雲玉真的心腹俏婢雲芝以香茗奉客的情景,有如目睹。
幾句場麵話說過,雲玉真轉入正題道:“這回得貴聯與我大梁結成盟友,攜手合作,朱粲朱媚父女,授首之期將不遠矣。”
徐子陵心中恍然,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和其女“毒蛛”朱媚,一向恃勢橫行,無惡不作,無可避免地威脅到長江聯的存在,故不得不向勢力漸從長江以南擴展至江北的蕭銑投靠依附,以對抗朱粲父女的迦樓羅國。而雲玉真正是穿針引線之人,說不定是在洛陽時談妥的。暗忖這等事不聽也罷,正欲離去,鄭淑明道:“雲幫主說要借敝聯的力量清除幫內叛徒,事情當然是非常嚴重,可否指示清楚,使我們能效犬馬之勞。”徐子陵心中劇震,立即把握到卜天誌在與雲玉真的鬥爭中正落在下風,陷身險境。
蹄聲轟傳峽穀,愈趨響亮,使本已繃緊的氣氛更為凝重。
藏在一片長於山坡的密林內的寇仲卻是出奇地平靜,因整個戰場都在他掌握之內,一切依他的擺布進行和發生,無有例外。他以前盡管曾向徐子陵侃侃談論“戰爭如遊戲”之道,但直至今夜此刻,才確切地體會到那種“遊戲”的奇異感受。從將帥的任用到卒伍的征募、選取和編伍,由訓練、旗鼓、偵察、通訊、裝備至乎陣勢、行軍、設營、守城、攻城,戰術的運用,均令他有與人對弈的感覺。目標就是要作那最後的勝利者。
旁邊的洛其飛低呼道:“來啦!”寇仲冷然注視,契丹馬賊現身峽口,風馳電掣的策騎奔上峽口外的古道。果如寇仲所料,經過近十裏急急有如喪家之犬的飛馳,又穿過險要的峽穀,敵人已是強弩之末,盡泄銳氣,速度上明顯放緩。
窟哥一向的戰術是“來去如風”四字真言。打不過就溜,讓人碰不著他的尾巴。而他能縱橫山東,實與熟悉地理風土的“狼王”米放有莫大關係。來到這人生路不熟的地方,窟哥有如目盲的瞎子,而米放則是引路的盲公竹。米放之死,使窟哥隻能循舊路退軍,再無他途,正好陷進寇仲的天羅地網去。
此時大半馬賊已走出峽穀,忽然前頭的十多騎先後失蹄,翻跌地上。埋伏在兩邊新編入少帥軍的駱馬幫眾同聲發喊,在戰鼓打得震天巨響中,兩邊林內的箭手同時發箭,取人不取馬,契丹馬賊紛紛墜地,亂成一團。接著槍矛手隊形整齊的從兩邊分四組殺出,每組五人,一下子就把敵人衝得支離破碎,斷成數截,首尾不能相顧。埋伏在峽口的箭手則朝出口處箭如雨發,把尚未出峽的小部分敵騎硬逼得逃返峽內。
寇仲知是時候,大喝一聲,率領二百精騎從密林衝出,正麵朝敵人殺去。
無論契丹馬賊如何強悍,馬術如何高明,在折騰了兩日後,兼且是新敗之師,士氣低落至極點,在這種四麵受敵的情況下,終失去反擊的能力,四散奔逃,潰不成軍。
徐子陵傾耳細聽,雲玉真冷哼道:“成幫立派,講的是仁義誠信,現在卜天誌私通外敵,陰謀叛幫,不顧信義,是死有餘辜,絕不足惜。枉我這些年來對他照顧有加,把他提拔作隻我一人之下的副手,可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這樣對不起我,從哪方麵說都饒他不過。”
一個低沉的男聲道:“雲幫主何須為這等奸徒痛心,卜天誌伏誅在即,我們已依雲幫主之言,以一筆大生意為餌,誘他到菜子湖商議,到時以戰船快艇把他重重圍困,保證他要屍沉江底,便宜水中的魚兒。”
鄭淑明壓低聲音道:“卜天誌知否雲幫主在懷疑他呢?”
雲玉真淡淡地說道:“當然不會讓他知道,我還故意委以重任,使他仍以為我像以前那麽信任他。這回我特意不調動手下親信,交由貴聯出手對付他,更令他全無戒心。至緊要手腳幹淨,不留任何活口,那我更可趁卜天誌的餘黨全無防備下逐一清除,免留無窮後患。”
鄭淑明道:“雲幫主放心,這隻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隻要給我們賺上船去,卜天誌和他的人休想有半個能漏網。”
徐子陵聽得暗抹冷汗,又大叫僥幸。若非給他適逢其會碰上此事,卜天誌的小命就要危乎殆哉。
船隊忽然減速,拐向右邊的一道支流,逆水北上。目的地當然是雲玉真欲置卜天誌於死地的菜子湖。
寇仲在宣永、焦宏進、洛其飛等一眾手下將領簇擁中,巡視臣服於他軍力之下的戰場劫後情景。這股肆虐多年的契丹馬賊,終被剿滅。戰利品除了近八百匹良種契丹戰馬,弓箭兵器無數外,尚有一批重達三千兩的黃金。隻是這批財富,足可重建半個彭城。
寇仲卻沒有自己預期中的欣悅。屍橫遍野的情景他雖非初次目睹,但這次的戰況卻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現在的反應純然是一種直接觸景生情式的反應,對四周死亡景象有麻木的感覺。
寇仲勒馬停定,凝視以極不自然姿勢扭曲於地上的三具契丹馬賊冰冷僵硬的屍身,不遠處尚有一匹馬屍。其中之一該是背心中箭後從馬背摔下,頭部浸在一灘凝結成赭黑色的血液中,在晨光的照射下,本是充滿生命的肌膚呈現出惡心的藍靛色。宣永等見他呆瞪地上的屍骸,隻好在旁耐心等待。
寇仲苦笑道:“你們說是否奇怪,剛才我從未想過或當過他們是人,但現在見到他們伏屍荒野,又忽然記起他們像我一樣也是人,有他們的家庭、親屬,甚至朝夕盼望他們返回契丹,關心著他們的妻子兒女。”
宣永沉聲道:“少帥很快會習慣這一切,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心軟點也不行!”
寇仲歎道:“我並非心軟,就算整件事重頭再來一次,我仍會絕不留情地把這些窮凶極惡之徒殺得半個不剩。隻是人非草木,總會有些感觸罷了。”
此時手下來報,找不到窟哥的屍身。
寇仲冷哼道:“算他命大!收拾妥當後,我們立即趕返下邳,下一個目標該輪到李子通的老巢東海郡啦!”
眾將齊聲應命。
寇仲催馬便行,忽然間,他隻想離得這屍橫遍野的戰場愈遠愈好!
菜子湖遠比不上在東麵不遠處的巢湖的麵積,且形狀很不規則,但風光之美,卻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此時他從雲玉真的巨鯤號轉移到鄭淑明的戰船上,躲附在吊於船身其中一艘小艇的船底下,欣賞水清浪白,映碧盈翠的湖上風光。巨鯤號和長江聯的戰船,分別駛往預定包圍截擊的藏船地點,隻餘鄭淑明這艘藏滿高手的帥船往赴卜天誌之約。
湖上帆影翩翩,如行明鏡之上。岸邊碧油油的山色融入清澄的湖水,令人分不清究竟是湖水染綠山色,還是山色染綠湖水,再加上**漾於湖麵煙霞般的薄霧,更是疑幻疑真,似是一個錯失下闖進了平時無路可入的人間仙界。半個時辰後,船速漸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內勁透過艇身,傳入吊索。吊索寸寸碎裂。小艇往湖水掉去時,徐子陵翻進艇內。“砰!”小艇降落湖麵,隻下沉尺許,便在徐子陵腳勁巧控下恢複平衡。
敵船喝喊聲起,但一切都遲了。槳櫓提起又打進水裏,小艇像箭矢般越過母船,超前而去。裏許外處卜天誌的戰船正緩緩來會。徐子陵迎風挺立,一邊操舟,一邊縱目四顧。恬靜的湖麵水波不興,山湖輝映,碧水籠煙,清風徐來,使人心胸開闊,耳目清新,精神暢爽。
鄭淑明的驚呼從被拋後二十多丈的戰船甲板上傳來,嬌喝道:“徐子陵!”
徐子陵頭也不回地答道:“鄭當家走吧!江湖上的殺戮還不夠嗎?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卷入別人幫派的鬥爭,於長江聯有何好處?”再不理她,徑自催舟,迎向卜天誌的帆船。他幾可肯定鄭淑明必以打退堂鼓作收場,縱使長江聯有能力殺死他徐子陵,亦須付出沉重之極的代價,且要結下像寇仲那種近乎沒有人敢惹的勁敵,豈是區區長江聯承擔得起。況且徐子陵的出現,可讓她向雲玉真作得交代,不是突然反悔。
在失去長江聯的支持後,雲玉真除了落荒而逃外,再無他法。一場風波,勢將就此了結。可是與蕭銑和香玉山的鬥爭,卻是剛剛開始。
寇仲返回下邳,尚未坐暖,已開始接見來自附近各城縣的頭臉人物,投誠者中不乏李子通的離心將領。其中一個叫李星元的,年約三十歲,長得高大威武,不但是李子通的同鄉,還是下邳和東海間另一大城沐陽的守城將,他肯把沐陽拱手奉上,等於有半個東海郡落進寇仲的袋子裏。
寇仲大訝問故,李星元冷哼道:“李子通刻薄寡恩,用人論親疏而不論才具,眼光短淺,非是有大誌的人。不過坦白說,星元本仍猶豫難決,可是手下諸將和商農領袖,由老至少,均一致讚成投奔少帥麾下,星元這才明白什麽叫萬眾歸心。”
寇仲失笑道:“星元倒夠坦白,我就是喜歡你這種爽直的漢子,不知東海現況如何呢?”
李星元道:“東海郡現在由李子通親弟李子雲主理,絕不會向少帥投降,且糧草充足,一年半載也不會出現問題。”
寇仲皺眉道:“李子雲是個怎樣的人?”
李星元不屑道:“他除了懂得欺淩弱小,搾取民脂民膏外,還懂得什麽?李子通正是知他有勇無謀,所以特派壞鬼書生童叔文作他軍師,此人極工心計,不像李子雲隻是草包一個。”
寇仲饒有興趣的追問道:“為何星元喚他作壞鬼書生?”
李星元咬牙切齒道:“童叔文最愛自命清高,對人自稱他讀的是聖賢之書,學的是帝皇之術,終日仁義掛口,骨子裏卻貪花好色,不知敗壞多少婦女名節,連屬下的妻妾女兒都不放過,若非本身武功高明,又得李子通兄弟包庇,早給人碎屍萬段。”
寇仲心想這該是李星元離心的重要原因,不禁暗幸自己不是好色之徒,點頭道:“要得東海,此人該是關鍵所在;如能將他除去,李子雲挺惡也隻不過是一隻無牙老虎,星元有什麽好提議?”
李星元臉露難色道:“東海沒有人比童叔文更害怕刺客臨身,所以不但出入小心,行藏詭秘,就連睡覺的房間都每晚不同,要刺殺李子雲反而容易些。”
寇仲沉吟道:“星元來見我的事,李子雲是否知曉?”
李星元道:“童叔文雖在我處布下眼線,但怎瞞得過我,此行更是特別小心,他們理該還不曉得。”
寇仲喜道:“那就成啦!星元立即潛返沐陽,不動聲息,待我擬好全盤大計,才與你配合作出行動。”
李星元點頭答應,接著眼中射出熱切的期望,說道:“星元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少帥俯允。”
寇仲欣然道:“現在大家兄弟,有什麽心事話兒,放膽說吧!”
李星元低聲道:“我希望少帥手下留情,不要禍及東海郡的平民百姓。”
寇仲啞然笑道:“這豈是不情之請,而是既合人情,又合天理。星元放心,若要殺人盈城才可奪得東海,我寇仲絕不為之,如違此誓,讓我寇仲不得好死。”
李星元劇震拜跪,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寇仲忙把他扶起,約下聯絡的方法後,李星元匆匆離開。
他後腳才去,陳長林的前腳便踏進府門來,寇仲大喜出迎。他現在最渴求的,就是人才。
夕陽下,漁船緩緩泊往巴陵城外的碼頭。
扮成漁民的卜天誌湊到正凝望城門的徐子陵耳旁低聲道:“子陵務要小心,蕭銑近年聲勢大盛,兼且財力豐厚,招攬了江南江北一帶數不清那麽多的高手,香玉山乃他的寵臣,又因曾成楊虛彥刺殺的目標,所以必有高手貼身保護。”
徐子陵在疤臉大俠的麵具遮蓋下,那憂鬱但熾烈的眼神毫無變化,淡然道:“據誌叔所知,有什麽特別須注意的厲害人物?”
卜天誌答道:“算得上是一等一好手的有五個人,首先是“大力神”包讓,此人的“橫煉罡”在大江流域非常有名,他從鐵布衫這種下乘的外家硬功,練至現在別辟蹊徑的上乘內家真氣,是南方武林津津樂道的一個練功奇譚。此人生性暴戾,仇家遍地,這回肯投靠蕭銑,該是為了避禍。”
徐子陵心中暗念包讓的名字,沒有作聲。
卜天誌續道:“第二個是“惡犬”屈無懼,此人原是肆虐奧東的馬賊,因惹怒宋閥的高手,千裏追殺下僅他一人孤身逃出,不知如何會忽然成了蕭銑的人。他的凶名直追“大力神”包讓,擅長兵器是一對名為“玄雷轟”的大鐵錘,非常厲害。唉!能不動手,還是不動手的好。”
徐子陵冷然道:“誰人阻我接回素姐和她的孩兒,誰便要死!”語氣中自然而然透露出一往無回的決心。
卜天誌知道勸說不會起任何作用,隻好道:“另三個人雖及不上這兩者的名氣,但在南方均是響當當的人物,分別是“亡命徒”蘇綽,用的是鋸齒刀;“素衣儒生”解奉哥,三十八招掩月劍法,被譽為南方後起一輩中最佳劍手;至於最後一個“牛郎”祝仲,使的是齊眉棍,自創的牛郎一百零八棍,變化萬千,絕不可掉以輕心。”
漁船泊岸。徐子陵一言不發,登岸入城。
陳長林大步趨前,兩手探出抓著寇仲的肩頭,眼中射出熱烈的神色,欣喜道:“當日我聽到寇兄和徐兄差點被王世充那忘恩負義的老賊加害的消息,立即趕返東都質問老賊,怎可對兩位恩將仇報,和他大吵一場,當然沒有結果,隻好憤然離去,幸好不久後聽到你們在梁都以少勝眾,憑烏合之眾大敗宇文化及的精銳雄師,遂兼程趕來,不巧是寇兄剛離城,要等到今天才見到寇兄,子陵呢?”
寇仲咋舌道:“原來是你自己尋來的,我還四處打鑼般找你,長林兄真大膽,竟敢頂撞世充老鬼……”直到此刻,他始知陳長林是個外冷內熱的好漢子。平時木訥寡言,但遇上看不過眼的事,絕對義無反顧。更想不到他視自己和徐子陵為好友。
陳長林放開雙手,冷哼道:“王世充還不敢殺我,因為推薦我的人是夷老,一天他未真的當上皇帝,他仍沒有開罪整個白道武林的膽量,子陵兄呢?”
寇仲摟著他肩頭,朝大堂走進去,邊行邊道:“小陵到巴陵去辦點事,長林兄來了真好,便讓我們為天下蒼生盡點力,長林兄則順便幹掉沈綸那畜牲以報毀家之恨。”
陳長林一對眼睛立時亮起來。
徐子陵沿街不徐不疾地朝香玉山的大宅走去,巴陵風貌如昔,隻是人更多了。他的心境出奇地平靜,自踏進城門後,他一直以來對素素的擔心和渴望重見的期待,均因抵達目的地而擱在一旁,剩下的隻有如何去完成目標,清楚而肯定,再不用花費精神到別的方麵去。
要把素素母子弄出巴陵並不困難,問題隻在如何去說服素素,那需要向她揭露殘忍的真相。
長街古樸,樓閣處處,在巴陵城貫通南北的大道上,徐子陵步過重重跨街的牌坊和樓閣,一路回溯當日楊虛彥刺殺香玉山不果的舊事,終於抵達香府的大門外。
書齋內,陳長林聽罷寇仲的話,把手中香茗放到椅旁小幾處,點頭道:“海上貿易絕不困難,隻要有利可圖,商人會像螞蟻般來附,困難隻是我們必須保證海域河道的安全。那我們必須有一支精良的水師,把領地的水道置於控製之下。”
寇仲同意道:“我也想過這問題,巨鯤幫的卜天誌已約好率手下船隊依附小弟,據他說隻是五牙巨艦便有五艘之多,全是從舊隋搶回來的戰利品,其他較小的戰船二十多艘,貨船更是數以百計。”
陳長林精神大振道:“這就完全不同啦!最難得是忽然多出大批不怕風浪的老到水手,隻要再給以水戰的訓練,改善舊戰船,因應水道形勢建造新艦,終有一天我們可雄霸江河,一統天下。”
寇仲一呆道:“你似乎比小弟更有信心。”
陳長林微笑道:“那是因為我對寇兄有信心嘛!刻下當務之急,是要征召一批優良的船匠,先對舊船進行改裝的工作。待預備妥當時,我們可封鎖東海郡的海上交通,斷去東海郡與江都的海上連係,那時東海隻有挨揍的份兒,絕無還手之力。”
寇仲皺眉道:“哪裏去找這麽一批船匠呢?”
陳長林拍胸道:“當然是小弟的故鄉南海郡,我們陳姓是南海郡的巨族,族人不是曾當舊朝的水師就是慣做海上買賣,且多與沈法興父子勢不兩立,隻要我偷偷潛回去,必可帶回大批這方麵的人才,為寇兄建立一支天下無敵的水師,那時沈法興父子的時日將屈指可數。”
寇仲拍台歎道:“得長林兄這幾句話,天下有一半落進小弟的袋子啦!”
徐子陵過門不入,繞往宅後去,心中暗叫不妙。憑著近乎通靈的聽覺,他把握到香府外馳內張的形勢。香府附近的幾座房舍,均布有暗哨,監視香府的動靜,反是香府本身死氣沉沉,像宅內的人早遷往他處,隻餘幾點燈火。徐子陵不禁大惑不解,因為眼前的布局分明是個陷阱,還似是針對他而設的。照道理香玉山和他的關係仍未惡劣至如此地步,就算收到雲玉真的飛鴿傳書,尚未需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驀地連串劇烈的咳嗽聲,從牆內傳出。徐子陵虎軀劇顫,此時他已尋得如何避過暗哨耳目的路線,從小巷貼地竄出,到達香府後院牆腳處,才貼壁翻入宅內。果然素素虛弱的聲音從一座小樓的二樓傳來道:“把陵仲抱出去!快!”徐子陵那還按捺得住,迅即扯下麵具,騰身疾起,穿窗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