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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嫁禍東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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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挪出收在身後的折扇,以一副瀟灑自然充滿美感的姿態,扇子骨端迅疾無倫的點上徐子陵拍來的雙掌,然後扇子下移張開,以滿載美女肖像的一麵封擋徐子陵真正的殺招,向他小腹踢來的一腳。

徐子陵一個旋身,雙手幻出千百掌影,兩腳欲出不出,以侯希白之能,亦不敢冒進,但也不敢後移,怕一旦被對方搶去先機,將是兵敗如山倒,命喪於這避無可避的盤山險道。

侯希白使出一套精妙玄奧的扇法,美人扇或開或合,一絲不漏的封擋徐子陵驟雨狂風般進攻的指掌拳勁,勁風交擊之聲響個不絕。

“噗”的一聲,千百扇影盡數散去,徐子陵右手中指點正扇端。侯希白期待已久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借美人扇直鑽過來。

這一下內勁的短兵相接,毫無輾轉餘地,兩人同時蹌踉退開。到此一刻,兩人始知對手的真實本領。

侯希白隻退五步,便恢複挺立姿勢,俊臉一陣紅一陣青,如此數轉之後,恢複平時的俏白。

徐子陵差點錯腳踏出棧道之外,原來侯希白的美人扇法,之所以能以四兩撥千斤,皆因其有一套怪異之極的借力打力之法,尤善卸、移對方的內勁,已臻出神入化,如臂使指,揮灑自如的境界。他幾乎每擊出一拳一指,均有打不著對手的感覺,像以空手捉泥鰍,明明到手也抓不牢拿不穩。這正是用以應付螺旋勁對症下藥的最佳法門。所以他雖是占盡上風,卻打得非常吃力。幸好他終占主動之勢,最後以“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奕劍法”奇招,更利用棧道獨有的環境,迫侯希白全力硬拚一招,避過最終敗亡之局。高下立判。

徐子陵勉強抗衡自己錯往棧道邊沿衝去的勁力,再以《長生訣》與“和氏璧”結合而來的先天真氣,化去大半被侯希白入侵體內的奇功,仍要多退兩步,才可站穩。差點便要吐血,幸好他在經脈欲裂,五髒若碎之際,勉力運起體內真氣,傷勢立時痊愈大半,神奇至極點,似乎他本身真氣,能隱隱克製對手的功法。

侯希白最厲害處,是當他的螺旋勁由慢轉快的狂攻而去時,侯希白的內勁變得忽剛忽柔,軟硬兼施地把他的螺旋勁“破開”,卸往兩旁,使他能真正攻入對方體內的真氣,最多隻有原本的五至六成,大大減去殺傷的力量。

如此魔功,確是見所未見,難怪花間派能與陰癸派並列魔道。由此可推知石之軒厲害至何等程度。

“嗖!”侯希白張開折扇,輕輕撥拂,灑然笑道:“領教領教!徐兄確是高明,不過若技止此矣,徐兄今天休想能活著離開這條金牛道。”

徐子陵聞言反鬆了一口氣。若對方乘勢追擊,那他將注定是命喪於此的結局,現在他要借言語拖延時間,正顯示他武功雖比自己高強,招數也強勝一籌,傷勢更比自己略輕,但自療的速度卻與他徐子陵有一定的距離。

徐子陵再吸一口氣,長笑道:“彼此彼此!侯兄請再接小弟一拳。”右足前踏,左拳擊出。

侯希白明顯地大感愕然,接著神色轉為凝重,渾身衣衫拂揚。

徐子陵出拳極慢,但內勁卻不住積聚,幾乎在起拳作勢的一刻,拳風已及侯希白之身,最神奇處是拳勁從開始的無所不及逐漸收束集中,最後變成一股雄渾無比的勁氣,隨著拳頭的推出,像一根無形而有質的鐵柱般當胸搠至。

侯希白首次後悔在棧道截擊徐子陵,換過是空廣之地,他要破徐子陵此招可說是遊刃有餘。但在這獨特的環境中,被徐子陵逐漸收束的氣功逼得千般絕藝一籌莫展,唯餘硬拚一途。

侯希白大喝一聲,美人扇收起,左掌疾劈,正中氣柱。螺旋勁發。

此番徐子陵學乖了,螺旋勁聚而不散,像尖錐似的破入對方的卸勁中。

“砰!”兩人再往後跌退,同時口噴鮮血,傷上加傷。

這次侯希白隻能卸去徐子陵三成勁氣,頓時吃了大虧。若在平地,他有七、八成把握可置徐子陵於死地。偏是在棧道上,徐子陵能把他來自《長生訣》的奇異勁氣,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雙方均退五步。

侯希白以衣袖拭去嘴角的血漬,苦笑道:“請讓在下收回先前狂妄之言。其實我這次隻是一時手癢,見機會難逢,迫徐兄切磋,不是真想傷害徐兄,得罪之處,徐兄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徐子陵啼笑皆非道:“侯兄這麽推個一幹二淨,小弟佩服之至。既是如此,侯兄現在是要入川還是離川呢?”

侯希白哈哈笑道:“徐兄快人快語,在下當然是往前走,徐兄請便。”

徐子陵微微一笑,強壓下湧到喉頭的另一口鮮血,就那麽瀟瀟灑灑地朝侯希白走過去。事實上他受傷之重,遠超侯希白想象之外,根本無力擊出另一拳,必須立即遠離此險地。

侯希白猶豫片刻,退往一旁,讓徐子陵走過去,還殷殷道別,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

徐子陵換過一口氣疾走近十裏路,肯定侯希白沒有跟來時,猛噴鮮血,頹然坐地。

七艘戰船,緩緩從隱藏的支流駛出,朝大江開去。所有戰船燈火全滅,隻借星光月色,朝目標進發。

陳盛的江淮水師,於黃昏時離開六合,駛向江都,據報有大小船隻共一百二十餘艘,三十艘是戰船,其他是裝滿輜重、糧草的貨船。假設這支船隊出事,不但杜伏威的先鋒部隊失去支援,其攻城的大計亦會受到阻延。在這種再“無事可做”的情況下,怒火衝天的杜伏威自然要找人來出氣,而唯一供他泄憤的勢將是沈綸這個代罪者。在戰爭中,本就是為求勝利,不擇手段。離間之道,更是兵家常法,自古皆然。

扮得有幾分肖似沈綸手下猛將“長槍郎”古俊的寇仲,卓立船板之上,左右分別是陳長林和卜天誌。氣氛有點緊張,人人屏息靜氣,準備應付即將來臨的偷襲戰。

致勝之道,全在攻其不備,以快勝慢,於敵人猝不及防時,破去其船隊的陣勢,務使敵人陷入恐慌混亂中,在弄不清楚形勢之下,他們始能以少勝多。

七艘戰船在河口的密林處停下,緊靠河岸。滾滾大江,在前方橫流往東。由此航行兩個許時辰,即抵江都。

寇仲深吸一口氣,仰望夜空,心中不無感觸。對杜伏威,他仍是心存好感和敬意,但為著更遠大的目標,他必須與杜伏威對著來幹,想想也教他難過。

卜天誌在他耳旁說道:“該來啦!時間非常準確。”

寇仲收攝心神,目光投往支河與主流交匯處,全神靜待。

陳長林低聲說道:“今晚吹的是東南風,我們若緊咬敵人船隊尾巴,順風順水的殺下去,可萬無一失,問題是會變成全麵的大戰,更難以首先擊垮陳盛的帥艦。”

卜天誌歎道:“可惜我們對陳盛生性如何一無所知,否則可針對他的性格定計,現在隻能行險一搏。”

寇仲點頭道:“最危險的情況,是他的帥船位於船隊之首,那我們必須行險強攻,冒著被後來戰船順流反擊之危。”

卜天誌沉聲道:“如我們偏往大江北岸,可放煙霧和撒灰。”

寇仲斷然道:“我們不妨采雙管齊下之計,由我們突襲對方帥船,其他六艘船則分別開出,讓敵人摸不清楚我們的實力。再一邊以煙霧惑敵,又以十字箭燒對方風帆,投石機擊對方船身,盡量破壞,事了後棄船借水而遁。”接著再加一句,說道:“隻要打傷陳盛,便大功告成。”

陳長林低呼道:“真的來啦!”

兩艘江淮軍的輕巧戰船,橫過前方。隔了好半晌後,再有四艘較大型的戰船和十多條貨船駛過。接著是三艘樓船級的龐然巨艦。

卜天誌喜道:“天助我也,中間那艘正是帥船。”

寇仲精神一振,真氣遍行全身經脈,喝道:“成功失敗,在此一戰,弟兄們,隨我們殺去!”

命令發出。蒙衝鬥艦離開隱藏處,船槳探出,順流往敵艦全速駛去。

徐子陵再張眼時,天上滿天星鬥,高山的夜空備覺迷人。他把真氣再運行兩周天,長身而起,但心頭仍是一陣翳悶,不由心內駭然。自習《長生訣》的心法後,無論傷得如何嚴重,總能迅快複原,從未試過這麽療息近五個時辰,仍是經脈不暢,行氣困難,可見侯希白花間派的魔功是多麽厲害。

現在若與人動手,他最多隻可使出平時四、五成的武功,當然再不能像先前般似玩法術的操控真氣。他心知肚明侯希白必不肯放過自己,隻要此人治好比他輕得多的內傷,當是他來尋找自己的時候。縱使自己功力盡複,怕仍不是他的對手,所以眼下之計,隻有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免得給他尋得。

正要動身,風聲自棧道入川的方向傳來,徐子陵心中叫糟時,一個臉如黃蠟,瘦骨伶仃,額前與兩頰滿是苦紋的男子迅速往他掠至。他顯然想不到會在夜黑時分,於深山窮穀的險道遇上過路人,愕然停下。徐子陵則心中叫苦。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中排名榜末,窮凶極惡的聖極門忤逆傳人“倒行逆施”尤鳥倦。這回確是冤家路窄。

寇仲船速極快,瞬間從支流衝出,轉入大江急速的水流去。隻見前後左右均是敵方的戰艦貨船,教人心膽俱寒。

卜天誌負責掌舵,把戰船往大江北岸駛去。

火箭激射,石灰撒散。船尾同時生起大量濃煙,順風朝下遊的帥船罩去。戰鼓雷鳴。

敵人的船隊一陣混亂。戰船迅速往敵方帥艦迫去。一時戰鼓與喊殺聲,響徹大江。尾隨帥船的四艘輕型戰艦,立時散開,對寇仲等猛施反擊。箭矢和石頭雨點般往他們灑來,聲勢驚人至極點。

卜天誌雖盡力采取迂回前進的路線,但仍給對方投來的巨石擊中,女牆破碎,船身不斷增添破洞裂口,木屑濺飛。幸好此時己方戰船不斷從支流開出,把敵方船隊衝成數截,變成首尾不顧。

“轟!”帥船外的另一艘樓船掉轉頭來,硬撞在他們船舷處,所謂堅勝脆,大勝小,船頭登時粉碎,在大江上打兩個轉,終於翻沉。

寇仲大喝道:“兒郎們!上!”提著長槍,騰身而起。這回能否成功,責任已落到他肩上去。

尤鳥倦雙目一轉,哈哈一笑,來到徐子陵旁,眼中閃動奇異的神色,柔聲道:“這位仁兄長得真俊!”

徐子陵聽得全身汗毛直豎,他的神態語調充滿一種興奮、殘忍和變態的意味;像在暗示給我在這裏遇上你這標致的玩物,我還能不大快朵頤,為所欲為嗎?幸好聽聲辨色,尤鳥倦的嚴重內傷隻痊愈了六、七成,否則他現在根本沒有一拚的機會。眼前至少還可試圖逃走甚或自盡,以免落進這大邪人手上,那將是生不如死。

他轉過身來,眼中射出淩厲神色,毫不退讓的迎上對方目光,啞然失笑道:“老兄你高姓大名,既敢孤身夜行險道,當非一般人物,隻不知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尤鳥倦目露邪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瞧得他渾身不自在,得意洋洋地說道:“小兄弟說話老練,看來懂點江湖門道,功夫也不含糊。這樣吧!假若你能猜出我的姓名來曆,我就破例放你一馬。”

徐子陵故作驚奇道:“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你要不放過我?不過要估你是誰,絕非困難的事。隻是我看你不是言而有信的人,縱使猜中,還不是要動手了事,我何必動腦筋去苦猜呢。”

尤鳥倦訝然瞧他好半晌,搖頭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隻看你眼神,便知你斤兩有限,這樣吧!一是能猜出我是誰,一是能擋我三招,過得兩者任何一關,我也保證會放過你。有趣的俊小子。”竟是一副惡貓玩耗子的神態。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你的保證值多少錢一斤?除非你肯以本門的咒誓立下承諾,我才會相信。”

尤鳥倦渾身一震,往後退一步,邪目凶光閃閃,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是誰你不用理,要動手便動手,本少爺沒時間跟你糾纏不清,更沒有如此閑情。”

尤鳥倦又陰惻惻笑起來,笑聲由小而大,最後變成捧腹狂笑,滿是瘋狂的駭人意味,且臉上的苦紋皺摺推迫,醜惡至極點。

徐子陵忽然一掌劈出,切在兩人間空處。

尤鳥倦笑容盡去,猛吃一驚的再退一步,不可置信地呆瞪著他。

原來他正要出手,卻給徐子陵這似是有先知先覺能力的一掌,搶早一步封擋他的襲擊,怎不教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來。

徐子陵卻是一陣氣血翻騰,差點咯血。始知內傷比自己想象中更嚴重,提氣走路尚沒什麽,若要和尤鳥倦這種當代凶邪動手,不出三招,怕要自行倒下。

尤鳥倦乃大行家,立時看出端倪,愕然道:“原來你受了內傷,難怪招數如此高明,但眼神卻暗然無光,令我看走眼。”

徐子陵勉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哂道:“彼此彼此!隻聽你的聲音,即知老兄你亦內傷在身,便讓我們拚個一起內傷迸發,看誰先死去。”

尤鳥倦正要出手,徐子陵竟又哈哈一笑,橫移半步,移到棧道邊沿處。

尤島倦再止不住心中的驚奇,大感愕然道:“這是什麽武功?”

徐子陵知終令他生出警戒和顧忌,這移步已是他現在所能辦到的極限,借改變位置,而暫占上風,加上先前露的那一手,異曲同工的令對方不敢冒進。以帶點不屑的口氣道:“尤鳥倦你還算我魔門中人嗎?連不死印法都未見過。”

尤鳥倦眼中首次射出驚懼神色,雙目一瞬不瞬地盯著徐子陵,沉聲道:“石之軒是你的什麽人?”

寇仲騰升至離湖麵近四丈的高處,把這截長江水道的戰況盡收眼底。

七艘戰船先後開進江中來,把陳盛的船隊切斷成十多截,其中至少近二十艘貨船起火焚燒,各船災情雖輕重不同,卻發放出大量濃煙,順風朝下遊的方向吹去。

除去自己的“帥艦”被對方的樓船撞沉外,另一艘戰船亦給敵艦撞翻,其他戰船憑著夜色煙屑掩護左穿右插,肆意攻擊對方因載貨而轉動不靈的貨船。

陳盛那駛在前方包括帥船在內的十多條戰船,正急急掉轉頭來,逆風逆水的進行反擊,刹那間全陷進煙霧去。

寇仲此時一口氣已提盡,猛換另一口氣,在空中橫移丈許,落往把他的座駕船撞破的樓船甲板上。刀矛斧劍等十多柄利器,立時朝他招呼過來。

寇仲拔身而起,躍上第二層艙樓的平台上,使出至少有三成酷似古俊的長槍招數,把擁過來的敵人挑得前仰後翻,威勢十足。

風聲驟響。原來陳長林亦尋上船來,還以他道地的帶有濃重江南鄉音的話大嚷道:“古將軍這邊來。”

寇仲應聲一個騰翻,淩空再幾個筋鬥,落往船頭處,長槍一掃,勁力暴發,五、六名圍攻陳長林的敵人齊齊虎口震裂,兵器脫手,四散避開。陳長林剛劈翻另三名敵兵,向他打個眼色,騰身疾起。

寇仲回頭一看,見陳盛的帥艦恰好在左方三丈許外橫過,心中叫好,連忙追去。這可能是狙擊陳盛的唯一機會。

徐子陵冷哼道:“這個不用你管。”

尤鳥倦雙目凶光斂去,故作鎮定地說道:“縱使你是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已二十年沒踏足江湖,容貌亦大有改變,你憑什麽猜到是我。”

徐子陵心中暗懍,心想這些邪道高手,確沒有一個是容易對付的。表麵卻裝作漠然無動於衷的樣子,淡淡地說道:“這個我更不用解釋,我隻想知道,你是否仍要動手?”

尤鳥倦哈哈笑道:“既是‘邪王’石之軒的傳人,尤某人怎敢開罪,小兄弟請。”還以誇張的動作擺出請君先行一步的姿態。

徐子陵心中大叫不妥,知尤鳥倦看破他是冒充的假貨。旋即醒悟過來,找到自己在何處露出破綻。因為若真是花間派的傳人,例如侯希白,怎肯輕易暴露身份。

既找到原因,自然可加以補救,徐子陵故意皺起眉頭道:“你絕不用因石之軒而賣人情給我,因為他與我沒半點關係。”

尤鳥倦大感愕然。

他本打算拚著內傷加重,也要把這知曉他身份的奇怪青年殺死。隻要沒人發覺,管他的師傅是天王老子。

徐子陵再催動內氣,竟是一陣心煩意躁,大吃一驚下惕然醒悟,知道自己是求之過切,變成有為而作,大違《長生訣》無為而為,萬念俱寂的道家境界,才會出現動輒走火入魔的景象。連忙收攝精神,仰望夜空。

尤鳥倦的聲音傳進他耳內道:“你剛才施展的若真是不死印心法,卻說與石之軒沒有任何關係,此事確是奇哉怪哉,小兄弟能否解釋一二。”

天上盡是密密麻麻的星點,在這高山險道上,夜空更是清澈通透。

徐子陵大奇道:“尤宗主為何會忽然客氣起來?我這人一向受軟不受硬,盡管透露少許讓你知曉。但此事關係重大,你必須以本門魔咒立下誓言,保證不泄露與第三者知道。”

尤鳥倦仰天長笑,喘著氣道:“你這乳臭未幹的小子,憑什麽動不動要我立咒誓,隻要把你擒下,那時我要你喚我作爹也行。”

徐子陵哈哈一笑道:“真是笑話。你當我是可手到擒來嗎?看招!”

倏地移前,兩手橫張,兩隻拇指向尤鳥倦眼瞼按去,其他手指則波浪般起伏,手法怪異無倫。

尤鳥倦頓時色變。

徐子陵的怪招雖令他莫測高深,但仍非令他吃驚的原因。他之所以色變,是徐子陵現在的表現,根本不像個受傷的人。唯一的解釋是他在裝模作樣,令自己失去戒心,然後全力出手對付自己。

這想法使他進一步猜估對方是有心在這裏攔路挑戰,趁自己內傷未愈收拾他。否則又怎會知道他是尤鳥倦,不問可知對方與石青璿有某種關係。這些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他腦際,亦使他作出認為最正確的選擇。

尤鳥倦怪叫一聲,迅如鬼魅地朝後飛退,刹那間消沒在棧道轉角處。

徐子陵再支持不住,噴出小口鮮血,頹然盤膝坐下。剛才他借仰觀夜空,心神像昨日觀瀑時般與萬化嵌合無間,融聚起少許真氣,竟嚇走已成驚弓之鳥的尤鳥倦,實在僥幸之至。

尚未坐穩,一對纖柔的玉手按上他寬闊的肩膊,接著是婠婠的聲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邊道:“有人家在旁護著你,何須妄動真氣呢?”

陳長林和寇仲先後踏足陳盛帥艦的甲板上,同時陷進浴血苦戰去。

陳長林首先抵達目標帥艦,像煞神般從煙霧中降下,殺得正站在船頭四處找尋目標的箭手東倒西翻,剛想往船樓指揮台方向衝過去,忽然擁來十多名輕甲衛士,人人武功高強得異乎尋常,雖然他本身是江湖好手,頓時也寸步難移。幸好寇仲適時趕至,與他劍槍齊施,搶回主動,不致被迫回江水中,但他們原先計劃在登船後迅速找上陳盛的如意算盤卻化為泡影。更要命是上遊被焚的敵船愈燒愈烈,濃煙火屑一堵一堵牆般順風吹來,既使人呼吸不暢,又難以視物,要在亂軍中尋人,談何容易。

寇仲哪還顧得隱藏實力,盡展所長,連續擊翻四名敵人,敵人仍有增無減,兩人雖展開渾身解數,仍給圍在船頭處鏖戰不休。

不片刻兩人多處掛彩,隻能拚命應付眼前危局,同時心中大感不妥,暗忖陳盛的手下武功怎會如此高明,人數又這麽多。這時先後喪生在他們刀槍之下的敵人,少說有十多人以上,但四周仍是高手重重,令他們陷身苦戰中。

驀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船樓的方向傳過來道:“孩兒們!讓我來看看是誰這麽鬥膽!”

寇仲駭然大震時,圍攻他們的敵人依言往兩旁退開,陳長林還以為來的是陳盛,乘機往破口衝出。

寇仲大叫不妙,一道鬼魅影般迅快的影子往陳長林迎去,剛好一陣濃煙卷來,把陳長林吞噬其中。寇仲心知糟糕,硬是迫開左右撲來的敵人,把速度提至極限,往沒入濃煙的陳長林撲去。

“叮叮叮叮”數聲連續響起,接著是陳長林的慘哼聲,寇仲碰上的正是蹌踉往後跌退的陳長林。

寇仲知道能否保命,純看這一刻的工夫,飛身撲伏甲板上,長槍從陳長林**疾射而出,斜起而上,像一道閃電般穿過濃煙,迎往緊追而來的可怕敵人,又不虞被對方見到自己。

隻要給對方看上一眼,定可把他寇仲認出來,因為來者正是名震天下的“袖裏乾坤”杜伏威。誰想得到他會在船上。此時什麽大計都無暇顧及,隻能動腦筋看如何逃命。

以杜伏威的高明,在這樣的煙霧中,亦隻能憑感覺掌握到寇仲突襲的脫手一槍,衣袖下掃,“當”的一聲,硬把長槍擊落。

寇仲用的雖非螺旋勁,但勢道雄渾,杜伏威把槍擊落時,全身一震,往後微晃。就是這刹那的阻延緩衝,令寇仲爭得逃命的良機。

寇仲長槍離手後,一把抱著陳長林的腰身,再借他滾跌之力,往後翻騰,在敵人合攏上來前,越過近兩丈的距離。中途再騰上半空,避過敵人的攔截,然後往滾滾奔流的江水投去。

落進冰涼的江水中時,連寇仲都弄不清楚這次的行動,究竟是成是敗,一切隻能托付到老天爺的手上去。

徐子陵苦笑道:“怎會這麽巧?”

婠婠整個嬌軀伏到他背上去,兩手改為緊箍他的腰腹,半跪在他身後,輕輕道:“我是追蹤尤鳥倦來的,妃暄則追在人家背後,你又在追誰哩?”

早在婠婠按上他肩頭的一刻,徐子陵已豁了出去。把僅餘的一點真氣積聚丹田處,準備情況不妥時,試試看可否震斷心脈自盡,下了這決定後,反而心無牽礙,平心靜氣道:“追誰也沒有關係,你肯放過我嗎?”

婠婠按在他小腹那對灼熱的玉手,輸出兩股暖洋洋的真氣,鑽進他丹田下的氣海,令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使人慵懶欲眠的感覺。

隻聽她溫柔地道:“當然不肯放過你。子陵嗬!知否你是這世上唯一能令人家動心的男人。你可知道是什麽吸引人家呢?讓婠婠說給你聽好嗎?我愛看你瞧人時那種輕蔑不屑的神色;從沒有男人用這樣的神色看人家的。唉!世上竟有徐郎般冷傲的男人,你的額頭又高又隆,好像裏麵蘊藏無窮的智慧。縱使在摩肩接踵的通衢大道人叢之中,你仍是那麽落落寡合,帶著你那種天生的憂鬱和冷漠,像獨自一人在荒野裏踽踽而行。可是當你露出笑容,又是那麽真誠和純樸,這種種特質融合起來,哪個女人能抗拒你呢?”

徐子陵一方麵聽得目瞪口呆,另一方麵卻感到她貫進小腹的真氣,正在催動他某種男性的衝動。

忽然間,他的鼻孔充盈著婠婠誘人的體香,更感到她穠纖合度,曲線美妙的豐滿肉體,實具無限的**力,引得他綺念叢生。最糟是僅餘的一點真氣,亦消失無蹤,變成肉在砧上,任她魚肉擺布。

說到陰謀詭計,鬥爭手段,他自然不是這陰癸派繼祝玉妍之後最傑出傳人的對手。縱使他功力全在,恐怕仍要栽在她手上,何況像眼下般全無抵抗之力。

徐子陵劍眉蹙起道:“假若你以卑鄙手段挑起我的情欲,我會看不起你的。”

婠婠的俏臉貼在他沒有半絲血色的臉頰,在他耳珠輕齧一記,緩緩道:“徐郎勿要誤會,道家講求的是練精化氣,人家為探查你《長生訣》的秘密,不得不在你的下重樓搜索,你忍著點不行嗎?”

徐子陵為之氣結,又拿她沒法,隻好閉口不言。

心中同時想起魔門中人為了絕情棄義,千方百計阻止自己對任何人動情,就算要生兒育女,也撿取是自己最憎厭的人結合,像祝玉妍找上嶽山便是其中一例。

先前婠婠亦表白過因愛上他,所以要殺他。婠婠現在縱假亦有三分真,這麽向自己傾吐深情,全無顧忌,有極大可能是殺死自己的前奏。

婠婠的真氣繼續在他體內作怪,又說道:“解決與徐郎的事後,婠婠會追上尤鳥倦,趁他負傷之際把他殺掉,拿他來祭徐郎在天之靈!”

徐子陵心叫“完了”,婠婠忽地輕“咦”一聲,收回玉手,躲在他背後。

徐子陵愕然瞧去,赫然是尤鳥倦去而複返。

燒毀的船隻逐一沉沒,隻餘少量的煙屑嫋嫋升起。在星光下江淮水師百多艘戰艦貨船靠泊在大江兩岸,令人無法猜估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以江南子弟兵組成的少帥軍已安全撤走,但都是泅水離開,皆因七艘戰船全數報銷,作了賠注。

寇仲和洛其飛兩人留下來,在附近一處密林遙觀江淮軍的動靜。陳長林本要留下來看個究竟,但因他在杜伏威盛怒出手下吃了虧,寇仲遂命卜天誌把他送走,俾可及時療傷。

洛其飛在他耳旁道:“共毀掉他們二十三艘貨船,中艦三艘,輕型舟七條,這樣的戰果非常不錯。”

寇仲苦笑道:“可惜這樣的戰果並不足以阻止老杜去攻打江都,隻希望老杜肯檢查一下古俊那根長槍,否則這回將是功虧一簣。”

洛其飛忽地一震道:“船開哩!”

寇仲全神瞧去,隻見杜伏威的帥艦朝下遊開出,然後拐個急彎,竟往來路駛回去,其他船隻紛紛仿效。兩人對望一眼,均瞧出對方眼內興奮的神色。杜伏威終於上當。

正因他懷疑襲擊他的人是沈綸,遂取消往江都去的行程。不先除去沈綸的威脅,他怎敢冒兩麵受敵之險而去攻打江都呢?

尤鳥倦在兩丈外立定,目光投往他膝前血漬,邪笑道:“本人果然所料不差,你這臭小子其實是強弩之末,根本是虛張聲勢,尤某人隻不過兜個圈兒,你竟差點要趴在地上。”

徐子陵暗忖尤鳥倦你來得正好,故意激他出手,以了此殘生,沒好氣地說道:“老尤你又中計了!這口血是我吐出來騙你的。不信就掣出你背上的獨腳銅人,全力搗老子一記看看。你這蠢得可憐的直娘賊。”

尤鳥倦見他神情委頓,卻仍口硬囂張至此,不由為之愕然。接著兩邊嘴角露出獰笑,擴展至臉上每條皺紋,狂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這種田地還死撐下去,我就看看你是什麽做的,竟敢口出狂言。”大喝一聲,閃電衝前,一拳隔空轟至。

徐子陵心中好笑,見他在丈外出拳試探,盡露其生性多疑的本質。不過他雖身負內傷,這一拳仍是非同小可,凜冽的勁氣排山倒海的湧過來,其中還暗含拉扯的力量,可知此拳表麵上雖聲勢洶洶,目標仍是要把他生擒活捉。

徐子陵感到婠婠纖柔的玉掌按到他背心處,一股飄忽莫測,似虛還實,至陰至柔又沛然莫可抗禦的奇異真氣,潮水般注進他的經脈內。

徐子陵立即變得渾身是勁,感到如不把這股驚人的天魔真氣泄出體外。五髒六腑勢將不保,不由自主的探指朝尤鳥倦遙遙戳去。

“嗤!”勁氣如暴潮急流分沿右手的外內陽明脈和太陰脈蜂擁而出,所經曲池、合穀、三間、二間、雲門、少商諸穴無不變得陰寒難耐,到最後從次指的商陽穴激射而出,往敵人刺去。

刹那間,他把握到天魔大法真氣流經的竅穴和脈絡,與《長生訣》的確有很大差異。天魔氣所用的經脈,除任督兩主脈沒分別外,側重的都是《長生訣》上隻作輔助的十二正經。就是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足太陰脾經、手少陰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經、足少陰腎經、手厥陰心包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和足陽明胃經。

起於太陰,終於厥陰,任督二脈為主通道,周而複始,如環無端。其行走方向雖可變化多端,但仍有脈絡可循,是由手之三陰,由髒走手;手之三陽,則從手走頭。足之三陽,從頭下足;足之三陰,從足至腹。萬變而不離其宗。

這等於婠婠把天魔真氣的秘密,泄露少許予徐子陵知曉。徐子陵心中一動,忽然想到這回得免劫數的一個可能性。

“波”的一聲,指風猛刺在拳勁上。最奇異的情況發生了。

婠婠按在他背上的玉掌變得寒若冰雪,同時生出一股比尤鳥倦的拉扯勁高明玄妙得多的吸勁,竟一下子把尤鳥倦的勁力拉得大半過來,在進入徐子陵的經脈前,再猛推出去。

徐子陵深悉天魔大法的特異,等的正是這一刻,借著與天魔大法完全不同的經脈行氣,就在回扯的一刻,順勢借去婠婠部分真氣,由於婠婠既要操控他體內的真氣,更要應付邪技高強如尤鳥倦者,竟然給他瞞過。

尤鳥倦立時色變,拳化為掌,畫個圓圈,朝後飛退,狼狽之極。

徐子陵處在兩人之間,亦要佩服尤鳥倦不但魔功深厚,應變的能力更是迅快高明,竟能在發覺不妙時,臨時變招,收回勁氣,改硬拚為卸避,巧妙至極,否則必難全身而退。

尤鳥倦上身一晃,這才立定,臉色變得難看至極點,雙目凶光迸射,厲聲道:“小子你究竟是什麽人?和祝妖婦是何關係?”

婠婠的手掌離開徐子陵的背心,收回所有真氣,卻不知仍有一股留在徐子陵體內,正默默衝擊他閉塞的經脈。

他把真氣藏在腳心的湧泉穴處,然後逐絲釋放,療治受傷的竅絡。此時他最希望多說廢話,好拖延時間。因而他歎了一口氣,從容微笑道:“假如我說祝玉妍祝妖婦是我的仇家,不知尤老你是否相信?”

尤鳥倦愕然道:“你剛才使的難道不是天魔大法嗎?”

徐子陵好整以暇道:“魔門大法,到最高境界,均異曲同功,可把真氣隨意之所指,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不死印法比之天魔大法毫不遜色,難怪尤老你會誤會。”

婠婠的纖手又按在他背心處,天魔氣泉湧而入。

尤鳥倦有點泄氣地半信半疑道:“那你究竟是什麽人?”

徐子陵微笑道:“你想知道還不容易,到地府前我自會告訴你。”

尤鳥倦獰笑道:“好!讓我再秤秤你是否有這樣的斤兩。”

獨腳銅人,來到手上。

徐子陵雙掌推出。

尤鳥倦大訝道:“你的功夫是否坐在地上才能施展?”

說話時,手上獨腳銅人隨著兩個急旋,於勢子蓄到滿溢的一刻,在離開徐子陵半丈許外,全力擊出。

這一擊目的在一舉斃敵,聲勢自和適才大是不同,獨腳銅人帶起暴風刮進峽穀似的呼嘯聲,有若貫滿天上地下,雖在短短一段距離下,銅人仍在速度和角度上生出微妙的變化,令人不知它會在何時擊至,取的是何部位;顯示出這名列邪道八大高手榜上的凶人,一身修為確是名實相副。若非他身負內傷,恐怕婠婠也不敢正麵硬碰他全力的出手。

婠婠亦顯出她達到驚世駭俗的本領。她的天魔氣鑽進徐子陵的陽明太陰兩經後,大江分出支流般,直上十指,徐子陵身不由主般變成兩手往前虛抓,遙製對方迎頭搗來的銅人。

尤鳥倦忽有虛虛****,無處著力的難過感覺,矛盾的是銅人像變得重逾千斤,卻難作寸進。不過這純是一種感覺,若有外人旁觀,絕不會察覺任何異樣,仍可見他的銅人像風暴般朝盤膝坐地的徐子陵疾擊而去。

變成兩人角力較量磨心的徐子陵呼吸不暢,全身肌膚疼痛欲裂,耳鼓生痛,除銅人帶起像千萬冤魂啾啾號喊的怪嘯聲外,再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徐子陵閉上眼睛,以舒緩壓在眼皮子上那難以忍受的龐大力量。

天魔真氣倏地回收,然後再發出去,一吞一吐,隻是眨眼的工夫,已令戰果截然改觀。

尤鳥倦好像正全力推著一塊萬斤重石,忽然重石變得輕若羽毛,那種用錯力道的痛苦和狼狽,可想而知。尤鳥倦差點往前仆去,駭然下連忙減去三分功力,就在這要命時刻,天魔真勁倒卷而回,迎上他的銅人。“轟!”徐子陵化爪為掌,重拍在銅人黃光爍閃的禿頭上。

諸般變化,不是局中人,絕不知其中的精微奧妙處。

勁氣激**。

尤鳥倦隻退一步,銅人再生變化,連續五擊,功力不斷遞增,淩厲至極點,顯現出他能成為祝玉妍勁敵的資格。

徐子陵倏地睜開虎目,大笑道:“不死印法就是怎樣都殺不死我,明白嗎?”

撮掌成刀,左右切出,不論尤鳥倦的銅人從任何角度攻來,均被他先一步揮掌劈中,發出“砰砰”激響,驚人至極。

尤鳥倦固是驚異莫名,婠婠更是芳心大亂,自接戰而來,徐子陵一直處於她絕對的控製下,要他出拳便出拳,舉手則舉手。但這幾下劈掌,卻是徐子陵把她的天魔氣吸納後,經由她摸不清楚的脈穴,從至陰至柔轉為至陽至剛,自行出招。

在一個很大的程度上,她在這種情況下與徐子陵可說是生死榮辱與共,若枉然收回真氣,徐子陵固是立斃於尤鳥倦銅人之下,她亦會受波及,確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本身是借勁打勁,能把天魔氣玩得隨心所欲,神乎其技的大行家,但自問亦沒有這種把外人真氣收為己用,在瞬息間轉化為本身真氣的奇功。

不知徐子陵的“和氏璧神功”就是如此這般練來,隻是略加改動,將尤鳥倦當作和氏璧能摧心裂肺的惡氣,而婠婠便等於當年的寇仲和跋鋒寒。憑著早先借來的真氣,引得婠婠的先天真氣不經“十二正經”,改行他《長生訣》的徑道,天然變化的成為他本身的真氣,邊克敵,邊療治傷勢,一舉兩得,心中的痛快,實是難以形容。

尤鳥倦被他劈得怪叫連聲,最氣人的是無論他如何變招,對方總像未卜先知的先一步截上,而一掌比一掌加重,招數愈趨精妙,每一招都似妙手偶拾的神來之筆。

忽然一聲長嘯,徐子陵從地上弓背彈起,雙目奇光迸射,扭腰一舉向他轟來,作出極淩厲的反擊。

尤鳥倦終於瞥見他身後的婠婠,臉色劇變,狂叫一聲“氣死我了”。獨腳銅人一擺,卸去徐子陵的拳勁,接著飛身退後,消沒在棧道彎沿盡處,聲音遠遠傳回來道:“待我傷愈後,將是你們這對陰癸狗男女的死期。”

徐子陵轉過身來,麵向觸手可及的美女婠婠,瀟然聳肩道:“又殺不死我啦!小姐要繼續努力嗎?”

婠婠晶瑩通透的玉頰飛起兩朵令她更是嬌豔無倫的紅雲,跺足嗔道:“你這死小賊害人精,騙人家說出這麽多心底話,你快賠給人家。”

徐子陵愕然以對。

婠婠甜甜一笑道:“你這小子確有些辦法,剛才你提到的不死印法,是否師妃暄告訴你的?”

徐子陵定過神來,腦海中仍浮動剛才婠婠真情流露的動人情景,又不斷提醒自己她的冷酷殘忍,哂道:“你該知我和你沒什麽話好說的。”

婠婠無可不可地淡淡笑道:“差點忘了你的硬性子。好吧!不問便不問。你現在要到哪裏去,若不肯說,人家會像吊靴鬼般跟在你背後,看你是否約了師妃暄,我是會妒忌的。”

徐子陵大感頭痛,說實在的,婠婠不找他動手,他已該還神作福,在這種隻有一條棧道的高山大嶺,根本不可能把她撇下,那時恐怕想睡覺都不成。

苦笑道:“我若說出來,你是否肯各走各路?”

婠婠略移少許,差三寸許就要貼入他懷內,始俏生生立定,仰首盯著他英挺的臉龐,柔聲道:“人家怎肯做令你不高興的事呢?隻聽你剛才和尤鳥倦的對話,便知你入川想幹什麽啦!”別轉嬌軀,嫋嫋婷婷地朝入川的方向悠然而去。隻留下醉人的芳香。

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有成都之名。戰國時秦惠文王更元九年秋,秦王派大夫張儀、司馬錯率大軍伐蜀,吞並後置蜀郡,以成都為郡治。翌年秦王接受張儀建議,修築成都縣城。

縱觀曆代建城,或憑山險,或占水利,隻有成都既無險阻可恃,更無舟楫之利。且城址在平原低窪地方,潮濕多雨,附近更多沼澤,圍靠人力來改善。

為了築城,蜀人曾在四周大量挖土,取土之地形成大池,著名的有城西的柳池,西北的天井池、城北的洗墨池、萬歲池和城東的千歲池,既可灌溉良田,養魚為糧,更可在戰時作東、西、北三麵的天然屏障。加上由秦昭王時蜀守李冰建成的都江堰,形成一個獨特的水利係統,一舉解成都平原水澇之禍、灌溉和航運的三大難題。

成都本城周長十二裏,牆高七丈,分太城和少城兩部分。太城在東,方廣七裏;少城在西,不足五裏。隋初,成都為益州總管府,旋改為蜀郡。

大城為郡治機構所在,民眾聚居的地方,是政治的中心,少城主要是商業區,最有名的是南市,百工技藝、富商巨賈、販夫走卒,均於此經營作業和安居。

徐子陵在啟程前,曾向白文原探問過成都眼前的情況。

原來隋政解體,四川三大勢力的領袖,獨尊堡的解暉,川幫有“槍霸”“槍王”之稱的範卓和巴盟的“猴王”奉振,舉行了一個決定蜀人命運的會議,決定保留原有舊隋遺下來的官員和政體,改蜀郡為益州,以示新舊之別,由三大勢力為新政撐腰,不稱王不稱霸,等待明主的出現。

據聞此事是有“武林判官”之稱的解暉一力促成,可見此人卓有見地,知道四川受山水之險所阻,兼且民風淳樸,熱愛自給自足的生活,偏安有望,卻是無緣爭霸。

徐子陵疾趕三日路後,在黃昏前繳稅入城,想休息一晚,明早才往黃龍尋石青璿的幽林小穀。事實上他的內傷尚未痊愈,亟須好好休息一晚,養精蓄銳,以應付任何突發的危險。

甫入城門,徐子陵便感受到蜀人相對於戰亂不息的中原,那升平繁榮,與世無爭的豪富奢靡。首先入目是數之不盡的花燈,有些掛在店鋪居所的宅門外,有些則拿在行人的手上,小孩成群結隊的提燈嬉鬧,款式應有盡有,奇巧多姿,輝煌炫目。女孩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羌族少女的華衣麗服更充滿異地風情,嬌笑玩樂聲此起彼伏,溢滿店鋪林立的城門大道。在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鞭炮聲響不絕,處處青煙彌漫,充滿節日的氣氛。

徐子陵算算日子,猛然想起正是中秋佳節,不由抬頭望往被煙火奪去少許光采的明月,心中湧起親切的感覺,但與周遭的熱烈氣氛相較便感到自己有點兒格格不入。離開揚州後,他和寇仲均失去過節的心情,這或許是爭天下的代價吧!

和平盛世,該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心下不由一陣感觸。若素素仍在,必會很高興和他湊熱鬧。

忽然間,他給卷進這洋溢對生命熱戀燈影燭光的城市去,隨摩肩接踵的人潮緩緩移動。層樓複閣,立於兩旁,無不張燈結彩,大開中門,任人賞樂。更有大戶人家請來樂師優伶,表演助興,歡欣彌漫,有種窮朝極夕,顛迷昏醉的不真實感覺。一時間,徐子陵不知該往哪處去才好。

在鼎沸熾熱的佳節氣氛中,忽有一物不知從何處擲來,徐子陵輕鬆地一把接著,原來是個繡花球,愕然瞧去,在燈火深處,隻見一名女子立在對街一群燒鞭炮的小孩間,正透過臉紗緊盯著他。縱使在這所有女孩都扮得像花蝴蝶般爭妍鬥麗的晚上,她又沒露出俏臉玉容,但她優雅曼妙的身形,仍使她像鶴立雞群般獨特出眾。又是那樣熟識。就在第一眼瞥去時,他已認出是石青璿。

十多個羌族少女手牽手,嬌笑著在他和伊人間走過,見到徐子陵俊秀的儀容和軒偉的身材,均秀目發亮,秋波頻送。

徐子陵給阻礙寸步難行時,石青璿舉起纖手,緩緩把臉紗揭起,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倏忽間,四周的嬉鬧笑語,似在迅速斂去,附近雖是千百計充衢溢巷的遊人,但他卻感到天地間除他和石青璿外,再無第三者。雖然他們被數以百計的人和駛過的馬車分隔在近四丈的遠處,但在他來說並沒有任何隔閡。

那是種難以描述的感受,他雖仍未能得睹她的全貌,但她這略一顯露卻能令他泛起更親切和溫馨的滋味。她就像以行動來說明“哪!給些你看啦!”的動人姿態樣兒。相比起她故意裝上醜鼻,又或把臉弄得黝黑粗糙,眼前的美景,實是意料之外的驚喜。

首先令他印象最鮮明的是她像天鵝從素黃的褂衣探出來修長纖潔,滑如緞錦的脖子,襯得她更是清秀無倫,迥異一般豔色,有種異乎尋常的美麗。正因她把上半邊的俏臉藏在紗內,才令他特別注意到這以前比較忽略的部分。而事實上,他從未試過以劉楨平視的姿態並以男性的角度去觀賞她。

當他目光從她巧俏的下頷上移到她兩片似內蘊含著豐富感情,隻是從不肯傾露,宜喜宜嗔的香唇時,她的嘴唇還做出說話的動作,雖沒有聲音,但徐子陵卻從口型的開合,清楚地讀到她在說“你終於來了”。

徐子陵正要擠過去時,石青璿驀然放下臉紗,而他的視線亦被一個與他同樣高大的男人擋著。

“徐兄你好!”

徐子陵愕然一看,竟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再從他的肩頭望往對街,石青璿已在人叢內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如她出現時那麽突然。

鄭石如錯愕的別頭循他目光望去,訝道:“徐兄是否見到熟人。”

失之交臂,徐子陵差點要狠揍鄭石如一頓,但當然知道不該讓他知道有關石青璿的任何事,皺眉道:“沒什麽!隨便看看吧!”

鄭石如親熱挽起他的手臂,不理他意願的以老朋友語調,邊行邊道:“徐兄為何這麽晚才到,今早我便派人在城門接你。”

徐子陵沒好氣道:“我動身時鄭兄仍留在上庸,為何卻到得比小弟還早?”

鄭石如放開他的手,笑道:“徐兄走得太匆忙啦!在下和鄭當家本想邀你坐船從水路來,既省腳力時間,又可飽覽三峽美景,瞿塘峽雄偉險峻,巫峽幽深秀麗,西陵峽灘多水急,各有特色,石出疑無路,雲開別有天,堪稱大江之最。”

他說話鏗鏘有力,扼要且有渲染力,配合他一股從骨子裏透出來任意而行的狂傲之氣,徐子陵雖認定他是陰癸派的妖人,或至少與祝玉妍大有關係,仍很難惡言以向。

徐子陵正籌謀如何把他撇開好去尋找石青璿,鄭石如不知從哪裏掏出個酒壺,先大灌兩口,接著塞進徐子陵手中。

此時徐子陵忽又因三峽而憶起師妃暄和侯希白同遊其地之事,聞得酒香四溢,暗忖鄭石如不該下作得用毒酒這一招,而縱是毒酒也害不到他。遂狠狠大喝了一口,把酒壺遞回給鄭石如時,香濃火辣的烈酒透喉直衝腸髒,禁不住讚道:“好酒!”

鄭石如舉壺再喝一口,狂氣大發,搭上徐子陵肩頭,唱道:“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醺酒氣麝蘭和。驚睡覺,笑嗬嗬。長道人生能幾何?”

酒意上湧,徐子陵對這類亂來知酒性,一醉解千愁,亂離年代的頹廢歌詞,分外聽得入耳,兼之他歌聲隱約透出一種蒼涼悲壯的味兒,不由減去三分對他的惡感。

鄭石如豪情慷慨地說道:“不知如何,我一見徐兄便覺投緣,今夜我們要不醉不歸。便讓我們登上川蜀最有名的,與關中長安上林苑齊名的散花樓,居高望遠,在美人陪伴下,欣賞中秋的明月。”

徐子陵想起他和寇仲注定的上青樓運道,大吃一驚道:“鄭兄客氣!請恕小弟不能奉陪。”

鄭石如扯著他走往道旁,避過一群提燈追逐的孩童,訝道:“徐兄是否身有要事?”

徐子陵有點不想騙他,坦白道:“我本是明天才有事,但路途辛苦,故想早點投店休息,他日有機會再陪鄭兄。”

鄭石如微笑道:“徐兄若想好好休息,更應由在下接待招呼,我可包保徐兄跑遍全城,也找不到可落腳的客棧旅店。”

徐子陵隻要看看不斷與他們臂碰肩撞的人,心中早信足九成,隻好道:“鄭兄請放心,有人為我預先訂下房子,所以今晚的住宿不會成問題。”

他現在一心撇下鄭石如,好去尋石佳人,隻好順口胡謅。

鄭石如哈哈笑道:“究竟是哪間客棧?”

徐子陵心中暗罵,無奈下唯有說出師妃暄那間在南市的悅來棧,因為這是他在成都唯一喚得出名字的旅店。

鄭石如微一錯愕,聳肩道:“既是如此,請讓在下送徐兄一程,假設出了問題,愚兄可另作妥善安排。”

徐子陵對他的熱情既意外又不解,想到一會兒後被拆穿謊言的尷尬,苦笑道:“鄭兄真夠朋友。”

鄭石如領他朝南市方向擠去,指著明月下高聳在西南方的一座高樓,道:“那座是紀念當年張儀築城的張儀樓,在樓上可以看到百裏外終年積雪的玉壘山和看到從都江堰流出盤繞城周的內江和外江,景致極美。”

徐子陵訝道:“鄭兄對成都倒非常熟悉。”

鄭石如忽地歎一口氣道:“徐兄是否對我鄭石如很有戒心呢?”

徐子陵想不到他在介紹成都名勝的當兒,忽然岔到如此敏感的問題上,淡然道:“鄭兄何出此言?”

鄭石如道:“實不相瞞,這回石如特來尋徐兄,是因想和徐兄好好談一談,澄清一些不必要的誤會,徐兄肯聽嗎?”

徐子陵心中冷笑,他扮成嶽山時,曾親眼見過他和祝玉妍有某種關係,假若他現在花言巧語否認是陰癸派的人,那他索性撕破臉直斥其非,將他攆走,免他跟著礙手礙腳,他早厭倦這樣和他糾纏不清,隻恨怒拳難打笑臉人而已!

冷淡地應道:“小弟正在洗耳恭聽。”

鄭石如俯首,邊行邊露出沉吟的神色,好半晌搖頭苦笑道:“我這人一不好名,二不求利,卻過不得酒和色兩關,所以有些人戲稱我為‘酒色狂士’,雖帶貶意,我卻甘之如飴。”

兩人轉入一道橫巷,行人明顯少得多,一群外族少女載歌載舞而來,上穿對襟無領短褂,且是數件套穿,下襬呈半圓形,腰圍飄帶,於腰後搭口,折疊出一對三角形飄帶頭垂於後,絲繡花紋,漂亮奪目,連結起下身的百褶裙,狀如喇叭花,走動時益顯其婀娜豐滿,裙褶擺動,如踏雲裳,虛實相生,極有韻味,配合令人眼花繚亂的頭飾、耳飾、胸掛,徐子陵亦看得目不暇給,大感有趣。

鄭石如道:“這是彝族的少女,她們穿的裙已不算寬大,在巴蜀瀘沽湖一帶的納西族和普米族的女裙,更寬大得你想都未想過,不用幾丈布連綴折疊休想做得來。”

徐子陵把目光從她們充滿動感**的背影收回來,奇道:“這麽寬的裙怎樣穿的呢?”

鄭石如以專家的姿態道:“繞體數周乃等閑之事,多餘的部分掖於腰後,形如負物,很有特色。徐兄長得這麽英俊挺拔,路經彝人聚居的地方可要小心點,彝女美則美矣,更是大膽熱情,但一旦纏上你,絕不肯放手,且非一走了事能解決。”

徐子陵暗籲一口涼氣,心想幸好剛才那群彝族少女向自己拋媚眼自己沒有報以微笑,否則可能脫不了身,就像現在給鄭石如纏著的苦況。

鄭石如默默領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左穿右插,進入另一條較僻靜的橫街,沉聲道:“請恕在下有一事相詢,徐兄和寇兄為何一口咬定錢獨關的寵妾白清兒是陰癸派的人呢?”

徐子陵心忖是時候了,停下步來,淡然道:“我們有看錯嗎?”

不知何處屋宅傳來鼓樂之聲,襯著迎麵而來持燈籠遊街的一隊小孩,充滿節日的盛況。

鄭石如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說道:“她不但是陰癸派人,且是婠婠的師妹,地位極高,與錢獨關的夫妾關係,隻是個幌子,此事非常秘密,但徐兄和寇兄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看破。”

徐子陵然愕然朝他瞧去,開門見山道:“那鄭兄在陰癸派內又是身居何位?”

他的耐性終於抵達極限,不願再夾纏下去。

寇仲連續三刀,把手下劈得東跌西倒。此時陳長林、洛其飛、陳老謀和卜天誌四人聯袂來找他,忙喝令道:“你們繼續練習。”

與眾人進入內廳坐下,笑道:“是否來邀我共賞中秋的明月?”

陳老謀透窗瞧往在外麵刀來劍往,由寇仲特別從江南子弟兵中挑拔出來訓練的十名近衛,道:“少帥練兵確有一手。”

寇仲望往明月灑射下的內院廣場,想起四名隨自己運鹽北上的手下,三人慘死陰癸派手上,一人不知行蹤,心中一陣淒酸,隻微一點頭作反應。

剛趕回來的洛其飛沉聲道:“杜伏威返清流後,派人召沈綸去見,沈綸知他忽然撤銷大舉攻城的行動,正疑神疑鬼,不敢親自去見杜伏威,隻派手下去探問。據聞杜伏威跟沈綸的使者閑聊幾句,便把他趕跑……”

寇仲拍案道:“沈綸這小子真幫忙。”接著訝道:“其飛你怎能連老杜帥府內發生的事都知道得這麽清楚?”

洛其飛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有個同鄉是在杜伏威下麵辦事,幾句話換一袋子黃金,誰能拒絕呢?”

陳長林說道:“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寇仲挨到椅背處,淡然道:“我們不用理會杜伏威如何先發製人收拾沈綸,隻需盡起全軍,守在沈綸的退路處,待他逃返江南時施以伏擊,讓長林兄報仇雪恥,便可功成身退,讓李子通收拾殘局。今晚我們什麽都不理,隻是賞月喝酒,明早我們立即動身,老杜的性格我最清楚,必會速戰速決。”

眾人齊聲答應。陳長林雙目亮起來,似已看到伏殺沈綸的慘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