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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井中八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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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鏘!”寇仲掣出井中月,左鞘右刀,感覺自己至少有九分“天刀”宋缺的氣度。得意洋洋地笑道:“別怪我沒預先警告,現在小弟的刀法厲害得連自己都控製不住,你要當真打般才行。”

正在小亭內捧起酒杯“隔岸觀火”的三人中之雷九指酒意上湧,戟指怪笑道:“若控製不住,怎算高手?”

寇仲變回揚州城時愛耍潑皮的大孩子般,反唇相稽道:“平時當然是能控製自如,但現在使的是‘天刀’以外的另一種‘醉刀’,所以愈不能控製愈是厲害。這麽深奧的刀理一般低手怎會明白,給老子乖乖閉嘴。”

林朗和公良寄同時起哄,他們曾親眼目睹徐子陵的身手,打死不肯相信寇仲比他更厲害。

卓立在寬敞院落小坪上的徐子陵聽他的酒後胡言,沒好氣地笑道:“這麽多廢話,說不定給我三拳兩腳徹底收拾掉,那時才難看。”

寇仲把刀鞘子隨意拋掉,環目一掃,發覺院落四周林木環繞,位於城東僻處,打得乒乓咚咚的,也不虞驚擾別人的好夢,大感滿意道:“來!來!讓我們手底下見個真章,看看你那對像娘兒般嬌嫩的手是否像你嘴子那麽硬?”

雷九指等又是鼓掌喝彩,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湊興狂狀,為兩人的試招平添不少熱烈的氣氛。徐子陵大感有趣,暗施“不動根本印”,酒意立時不翼而飛,雙目神光電閃,一股無比堅凝的氣勢以他為核心向四外擴張。

寇仲生出感應,大嚇一跳。隻見在月色灑照下,徐子陵麵容不見半點情緒表情的波動,彷如入靜的高僧,寶相莊嚴,但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合而形成奇特的魅力,極具震懾人心的氣度,令他生出似初次認識徐子陵的怪異感覺。寇仲暗喚一聲我的娘,連忙收攝心神,脊挺肩張後,微俯向前,眼神迎上徐子陵似可洞穿肺腑的目光,井中月遙指對方。

這回輪到徐子陵為之動容,大訝道:“果然從宋缺處偷到點門道,減去以前外揚的霸氣,代之是莫測高深如高山大海的氣度。恐怕小弟要多耗幾招才能將仲爺收拾。”

寇仲哈哈笑道:“現在知道本少帥的厲害已太遲啦!我怕的是你不肯動手為我止癢,你最好全力出手,免至輸得一塌糊塗後不肯認賬。”

說話間,兩人不斷催發氣勢,院內登時湧起慘烈澎湃的感應,冰寒和火熱的勁氣交撞衝擊,衣衫拂揚,情景詭異。雷九指三人下意識地退往亭子遠處,再說不出話來。在三人眼中,徐子陵宛若挺拔參天的蒼鬆古柏,秀氣逼人中隱透孤高不群的灑脫氣魄;寇仲則仿如險峻透雲,不可測度的崇山極嶺。都是那麽教人膽顫心撼,更令人感到兩人的勢均力敵。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見你還有點道行,讓你先出刀。”

寇仲哂道:“笑話!先出刀後出刀有何相讓可言,不過見在氣勢對峙上大家都占不到便宜,小弟就做好心打破悶局,看刀!”倏地左腳踏前,一刀往徐子陵挑去。

雷九指三人看得目瞪口呆,兩人明明相距足有兩丈至三丈,可是寇仲隻踏前一步,理該隻是移動三、四尺許,偏偏刀鋒卻貨真價實的直抵徐子陵前胸,神奇得有若玩戲法。在徐子陵眼中,寇仲是利用踏前的步伐,帶動整個人,故看似一步,卻是飆前逾兩丈,弄出縮地成寸的幻覺。如此步法,徐子陵還是初次得睹。

寇仲的刀法更是淩厲,攻的雖隻刀鋒所取的一點,刀氣卻將他完全籠罩,使他生出無論往任何方向閃移,在氣機牽引下,寇仲的井中月都會如嗅到血腥的餓狼,鍥而不舍的緊追噬來,微妙至極點。

徐子陵當然不會就此認輸,哈哈笑道:“果然有點兒門道。”

猛一扭側虎軀,右手半握智拳印,往上托打,正中刀鋒。雷九指三人本已驚呼失聲,此時立即改為讚歎!原來初時明明瞧得徐子陵的右手尚差半尺方擋得住寇仲的井中月,豈知偏偏正因這偏差,始能命中井中月的鋒銳,確是神妙至極點。

寇仲渾身一震,收刀後退,悠然立定歎道:“終試到你這小子的深淺,內功心法也改變啦!整個人自成一體,無內無外,你手捏的是什麽印式?”

徐子陵雙目眯成兩線,其中精芒爍動,仍予人神藏內斂的含蓄,搖頭道:“什麽印式並不重要,最重要是發出的真勁,剛好把你的刀氣卸開,令你難以乘勢追擊,投降沒?”

寇仲豪情萬丈的嗤之以鼻道:“陵少你究竟是天真還是幼稚,這麽可笑的言辭竟說得出口?若你能真地把我的刀勁完全卸到一旁,我早餓狗搶屎的當場出醜。現在仍能卓立這裏吐出嘲弄你的話語,可知小弟仍是遊刃有餘。”

徐子陵點頭道:“本少確未夠道行要你左便左,右便右。不過你絕不是遊刃有餘。你既然這麽愛爭辯,答我一個問題。”

寇仲緩緩舉刀,直至頭頂,一股旋勁立即以他為中心卷起,地上的草葉均環繞他狂旋飛舞,冷然喝道:“有屁快放!”

雷九指等無論是看和聽均大感痛快過癮。兩人間的言語愈不客氣,愈令人感受到他們雙方真摯不移,全無顧忌的兄弟之情。

徐子陵岔開去笑道:“我們就像恢複當年在揚州偷學功夫後相鬥為戲的情景,唉!不知不覺又這麽多年,說起粗話來你這小子仍是那個調調兒,沒有一點長進。”

寇仲縱聲狂笑,舉空的刀子變成撐地的杖,卷飛的旋葉一層層地撒回地上,點頭哂笑道:“粗話也可進步的嗎?請陵少說幾句進步了的粗話來開開耳界吧!”林朗等也陪他大笑。

徐子陵啞然笑道:“算我說錯,剛才的問題是為何我能以奕劍法把你的井中月擋個正著?答不到作輸論。”

寇仲坐倒草地上,橫刀膝頭,沉思道:“你是把握到我的刀意,對吧?”

徐子陵道:“算你過關。為何你不能從有意的下乘之作,入無意的上乘之境?那我對付起來將會吃力得多,不像現在似飲酒吃火鍋般的容易。”

寇仲動容道:“確是高論。不過據敝嶽老宋所言,無論有意或無意,均有偏失,最高明莫如在有意無意之間。不過此事知易行難,怎樣才可進入有意無意的境界層次呢?”

雷九指大聲喝過來道:“老哥我可把在賭桌領悟回來的心得說與兩位老弟參考。賭博最忌求勝心切,怕輸更要不得。唯有既不求勝,更不怕敗,視勝敗如無物,反能大殺三方,長賭不敗。這當然還需有高明的賭技撐腰。”

徐子陵鼓掌喝道:“說得好!少帥明白嗎?”

寇仲呆個半刻,哂道:“很難明嗎?來!再看我一刀。”

徐子陵搖頭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輪也輪到你來挨招,小心啦!”

不理寇仲仍坐在地上,騰空而起,飛臨寇仲斜上方,兩手由內獅子印轉作外獅子印,再化為漫天掌影,鋪天蓋地往寇仲罩下去。寇仲看也不看,揮刀疾劈,漫天掌影立時散去。

“轟!”掌刀交擊,徐子陵給震得淩空兩個空翻,回到原處。旁觀的三人均泛起難以形容的感覺,隻覺徐子陵的攻擊固是神妙無邊,令人難以抗禦,但寇仲的反擊,亦是妙若天成,沒有絲毫斧鑿的痕跡。

寇仲把刀收到眼前,另一手撫刀歎道:“我的好兄弟啊!今晚此戰對我們益處之大,將會超乎我們的想象之外。看刀!”倏地彈起,刀化黃虹,朝徐子陵擊去。

轉瞬間兩人戰作一團,若非雷九指等人知道底蘊,真會以為兩人有什麽深仇大恨,務要置對方於死地。激烈無比的搏鬥一時火爆目眩,掌來刀往,腳踢拳擊,一時隔遠對峙,互比氣勢;時而近身施招,招法細膩,時而遠攻疾擊,大開大闔。不論哪種情況,均令旁觀者看得透不過氣來。“當!”兩人倏地分開,隔丈對峙,仍是氣定神閑,像從沒有動過手般。

徐子陵手作日輪印,大訝道:“我因近來迭有奇遇,故能借九字真言手印使外力內氣生生不息,來而複往,若天道之循環不休,大幅延長真氣的持久力。所以剛才是要蓄意消耗你的真元,再點醒你這小子。豈知你這小子竟能像在刀與刀間呼吸回氣的樣子,這是什麽功夫?”

寇仲哈哈笑道:“原來你確是對我用陰謀詭計。我這種秘術學自老宋,每一刀均要收發自如,攘外調內,否則早給你打個灰頭土臉。剛才用不上奕劍法吧?”

徐子陵點頭道:“你剛才的數十刀充滿天馬行空的創意,與你以前的刀法風格雖同,卻多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勁道,在至簡至拙中隱含千變萬化,欠的隻是功力火候,否則我已被你擊倒。現在該隻有你待宰的分兒。”

聽到最後一句,寇仲啞然失笑道:“你的九字真言手印固然是震古爍今的絕學,但你吹牛皮的本領更是天下無雙,來!給本少帥看看你如何宰我?”

徐子陵微微一笑,忽然一拳擊出。包括寇仲在內,四人都為之發呆,不明所以。原來此拳不但予人輕如棉絮的感覺,事實上既帶不起半點拳風,亦沒半絲兒勁道。

當眾人都這麽想時,倏地“砰”的一聲,凝定在半空的拳頭衝出淩厲無匹的勁氣狂飆,往寇仲直擊而去。雷九指等尚未來得及驚呼,寇仲一刀劈出。“嗖”的一聲,寇仲和徐子陵同時往後挫退半步,一切又恢複原狀。

寇仲動容道:“這是什麽功夫?”

徐子陵也動容道:“你這一刀竟能將我高度集中的拳勁劈作兩半及時卸開,確是神乎其技,天下間怕沒多少人能辦得到。”

兩人互望一眼,齊聲大笑,說不盡的神舒意暢。

在各有遇合的情況下,兩人在武道修為的各方麵均有長足的進展。最令他們欣慰的是能從不同的性格愛好,發展出屬於和適合自己的心法武功。

寇仲笑道:“和你動手,差點比和宋缺刀來刀往更痛快。從嶺南坐船來此,我每天都乖乖的在船上摸索刀道,配上魯大師卷上曆代兵法家的心得要訣,創出八式刀招,小陵你想試試嗎?”

徐子陵欣然道:“以你現在心得經驗,這八式刀招當然極有來頭,我怎願錯過?”

寇仲道:“這八招均有點妙想天開,還須你助我反複推敲才成。在此強敵環伺的當兒,我務要在今夜令這八招功行圓滿,明天可以之讓敵人大吃一驚。”

雷九指喝道:“這八招有何名堂?”

寇仲肅容道:“第一招叫‘不攻’,所謂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攻。故名不攻。”

說到最後一句時,長刀猛抖,腳踏奇步,登時湧起凜冽刀氣,遙罩徐子陵,似攻非攻,似守非守。

徐子陵神動道:“果然厲害,你這不攻一出,我立時感到若不主動進攻,將陷於被動挨打的劣勢。能將螺旋刀勁用至這種地步,可算出神入化。”

寇仲繞著徐子陵緩緩移動,說道:“不過此招隻適合用在單打獨鬥的場麵,若要主動出擊,先發製人,還需‘擊奇’,所謂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營而離之,並而擊之是也。看刀!”

忽地滿場刀光勁氣驀然收斂,寇仲身隨刀走,刀勁化作長虹,直朝徐子陵射去。縱使明知他要出刀,也想不到如此猛疾淩厲。

“鏘!”徐子陵左掌劈出,正中井中月,兩人乍合倏分,恢複對峙之局。雷九指等被他這一刀的突然而來,似山洪暴發般的氣勢所懾,竟忘記喝彩。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咋舌道:“你可知差點要掉我的小命。這一刀厲害的是心法,你最成功處是能把所有力量全集中到一刀之上,可與對手立即分出勝負,壞處是若對方多過一人,你可能因不及回氣而予敵人可乘之機。”

寇仲微喘兩口氣,有點艱難地點頭道:“所以下一式叫‘用謀’,用兵之法,以謀為本,是以欲謀疏陣,先謀地利;欲謀勝敵,先謀固己。可惜你不能乘勢來攻,否則我可讓你試試這招。”

徐子陵興致盎然地問道:“第四招叫什麽?”

寇仲道:“第四招是‘兵詐’,名之為一招,其實卻是另八式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兵不厭詐的招數。無不是以前用過而卓有成效的刀法,再經改良,不過卻很難對你使用,皆因我沒法生出騙你的心情。”

徐子陵哂道:“你又不是沒騙過我,莫要矯情作態啦!”

寇仲老臉微紅抗議道:“那怎麽同?”

徐子陵笑道:“算我言重。不要小器,快使出第五式來看看!”

寇仲猛喝一聲,一刀劈出。不是劈向徐子陵,隻是朝空疾劈,雖是勁氣卷天,卻似不能直接威脅徐子陵。不過這隻是雷九指一眾人等的看法,身在局中的徐子陵又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寇仲確已臻成家立派的大家境界,這一刀把周遭的空氣完全帶動,像天魔大法般形成一個氣勁的力場,最厲害是由於不是直接攻來,反教人不知該如何應付,攻守均失去預算,更糟是難知其後著。

徐子陵動容道:“這是預支的奕劍術。”就在井中月劈至勢盡的一刻,他往左右各晃一下。

寇仲哈哈一笑,長刀劃出。“當!”兩人刀掌齊出,硬拚一招,各自分開。

寇仲得意道:“這招就叫‘棋奕’,小弟落子,再看你如何反應,所以沒有固定招式,不過用在你這懂得奕劍術的小子身上,自然不大靈光。”

又道:“我這井中八法的第六法名‘戰定’,來自‘非必取不出眾,非全勝不交兵,緣是萬舉萬當,一戰而定’這幾句話,來啦!”

接著是令雷九指等看得目瞪口呆的連續百多刀,每一刀均從不同角度往徐子陵攻去,刀刀妙至毫顛,似有意若無意,既態趣橫生,又是凶險至極點。以徐子陵之能,也擋得非常吃力!

寇仲倏又刀往後撤,喘著氣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其他三招我再沒氣力使下去啦!讓你先聽名字如何!”

徐子陵亦感吃不消,說道:“說吧!”

寇仲苦笑道:“又是騙你啦,這三招我仍未想好,故沒有名字,過兩天再告訴你吧!”

昨晚的一戰對兩人均有“催生”的作用。即使是宋缺和寧道奇之輩,在修煉的過程中亦無法找到寇仲之於徐子陵般的相捋對手,可任對方盡情狂攻試招,同時告訴對方所有敗筆誤著,更相互誠心接受忠告。昨夜一戰,對他們實有無比重要和深遠的意義。

徐子陵來到廳堂,林朗和公良寄執拾好簡單的行裝,正圍在圓桌前興高采烈地共進早膳。寇仲則精赤上身,讓雷九指為他酸痛的肌肉塗抹跌打酒,濃烈的氣味和飯香饌味彌漫全廳,充滿生活的氣息。

見他出來,寇仲怨道:“看你這小子平日溫文爾雅,昨晚卻像瘋了般找我來揍,真是慘過血戰沙場。”

徐子陵對他的誇大言辭湧起熟悉親切的溫馨感覺,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抓起個饅頭,送進嘴裏邊吃邊道:“此事的確非常奇怪,我也感到整個人像撕裂開來般疼痛。以前無論多麽激烈的戰鬥,隻要不是真的受傷,睡一覺醒來便像個沒事人似的,這回卻全不是那回事。”

寇仲享受雷九指為他揉捏寬闊的肩膀,點頭道:“我剛想過這問題,會不會是因為我們的‘真氣’質同性近,故難以發揮自療的功效?”

徐子陵沉默下來,待雷九指“侍候”完寇仲,忽然從懷內掏出用防水油布包起的魯妙子遺卷,送到雷九指眼前,說道:“若雷大哥今晚不去參加天九大賽,裏麵的東西就是你的。”

寇仲不由想起懷內的包裹和裏麵那吉凶未卜,李秀寧托商秀珣轉給他而尚未拆閱的密函。自從大海逃生後,他一直不敢解開看個究竟,連他都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心態。

雷九指愕然道:“裏麵是什麽東西?”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你是賭博的大師,這包裹便等於是把骰子掩蓋的盅子,賭注清楚分明,你要不要和我賭這一把。”

雷九指苦笑道:“這麽快便來挑戰師傅我,唉!你不想我今晚去便不去吧!老哥當然相信你們是為我著想。”

寇仲大力拍台,嚇了林朗和公良寄一跳,笑道:“不愧是賭精,你贏啦!裏麵是師公的手卷,保證你看個愛不釋手。”

雷九指劇震下,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以迅速的手法解開包裹,神情激動地撫摸遺卷,說不出話來。

徐子陵道:“分道揚鑣的時間到哩!”

徐子陵、寇仲和雷九指坐在碼頭附近一座茶寮內,目送林朗和公良寄的船離去。徐、寇兩人都經過雷九指繼承自魯妙子的易容術加以改裝,變成兩個腳伕模樣的粗漢,這類人在碼頭混粗活的地方最是常見,不會起眼。事實上以寇仲和徐子陵現時的功力,即使婠婠之能,想在他們提高警覺下暗躡他們,亦難比登天。

雷九指頗有點離情別緒,默默喝茶。寇仲卻是情緒高漲,不住向徐子陵開玩笑。

徐子陵在椅邊撐起腿子,擺出粗野模樣,目光掃過不遠處白清兒的官船,看到一批十多人的大漢正不斷把一箱箱的貨物送到船上,說道:“你猜他們要運什麽東西返襄陽?”

雷九指道:“該是海鹽!”

寇仲訝道:“你怎能這麽肯定?若是海鹽何須用木箱裝載,用籮不就成嗎?”

雷九指悠然道:“這些木箱均為上等桃木,用作箱子是大材小用,可知明雖是運鹽,實兼運木,無論攻城守城,均需木材,但這麽一下手法,可掩人耳目。”

徐子陵點頭道:“此話大有見地,但木箱仍可裝其他東西而非海鹽。”

雷九指微笑道:“我作出這判斷是基於兩個原因,首先就是箱子的重量,其次就是這批大漢是海沙幫的人,他們不賣鹽賣些什麽?”

寇仲和徐子陵定神一看,果然發覺眾漢領口處均繡上海沙幫的標誌,不禁暗怪自己的疏忽,同時大感奇怪,李子通一向和蕭銑勾結,照理蕭銑該和沈法興不和才對,怎會容許沈法興的爪牙海沙幫在自己的地頭自由活動,大做買賣?

雷九指見兩人沒有答話,壓低聲音道:“老哥要先走一步,關中再見吧!”哈哈一笑,徑自離去。

直至雷九指的背影消沒在茶寮外,寇仲才道:“我想不到你會那麽隨便地將魯大師的秘卷送人。雖說姓雷這家夥與魯先生有淵源,但到底是初識嘛!”

徐子陵思量片刻,有點感觸地說道:“這些秘本我早瞧得滾瓜爛熟,所以不想留在身邊。唉!或者我根本除孑然一身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不要那麽瞪我,我並非你想象般要去出家當和尚,否則四大聖僧來擒我將是我置身沙門的良機。”

寇仲苦笑道:“你這小子總教我擔心。是否受到什麽感情上的挫折或打擊?對生命你好像比以前更消極悲觀。”

徐子陵茫然望向舟船疏落的河道,緩緩道:“或者在很多事情上,我和你是與其他人有異,但實質上我們並不能真正明白自己。對於生命,更絕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生命究竟是什麽?生命的結果會是如何?每一個人終其一生都要麵對內外兩種現實,無論仲少你多麽神通廣大,也隻能從外在的一些蛛絲馬跡,去捕捉我內在的情況,得出來的隻會是扭曲後的東西。尤有甚者,你隻能從自己的想象角度出發,去了解別人的生命。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我們是注定要誤解別人。”

寇仲怔怔地呆想片刻,點頭道:“你這番話確有深刻的道理,我的確不了解你,至少從未想過你會有這種想法。不過這種把事情看透看化的能力是有高度的危險性,會把你推向孤獨的深淵,對人與人的關係不感興趣。”

徐子陵微笑道:“放心吧!我隻是一時有感而發,事實上你把握得我很準,我在成都時曾因石青璿的簫曲勾起愛慕之意,然後她告訴我要丫角終老,那像一盤冷水照頭淋下來,足可與那次你被宋玉致拒絕相比擬。此事我隻會說給你一個人聽,說出後舒服多啦!”

寇仲心中一熱,說道:“女人口說的是一套,心內想的是另一套,隻要陵少肯積極點去爭取,保證石青璿抵敵不住。九字真言裏哪一字是可引起人愛念的?”

徐子陵笑罵一句“去你的”後,始淡然道:“對男女之情我是個很懶散的人,生命稍縱即逝!本身已是如此不足,何況其中的人和事。緣來緣去,不外如是。”

寇仲忽然興奮地拍他一記肩膊,欣然道:“無論如何,終有女子能令你動心,便有希望不用做遺世獨立的高賢隱士,過那些淡出鳥兒來的日子。我和你剛好相反,覺得生命悠長難度,最沉悶是每天均是重複昨天的曆遇,所以必須找些新鮮玩意來解悶。”

徐子陵忽然問道:“昨晚你說井中八法中最後三法未想好,是否真的?”

寇仲道:“怎會是真的?你該知我這人是說一不二的,隻因一來有外人在場,其次是這三招講求險中求勝,須抱有與敵偕亡的決心,才能發揮,試問我怎對你使得出來?”

徐子陵歎道:“坦白說,昨晚你和我試招時,處處均有保留,但已比‘天君’席應更厲害,宋缺這一餐確喂得你很飽,真怕你遇上師妃暄和四僧殺得紅眼時不慎傷人,那就糟透。”

寇仲笑道:“放心吧!我豈是那麽沒分寸的人?何況這次是鬥智不鬥力,否則我們就不會坐在這裏等開船。”

又皺眉道:“你有沒有覺得事情不合常理?師妃暄既要阻止我們北上,自應一刻都不肯放過我們的行蹤去向,偏是你卻一無所覺,我也沒察覺什麽異樣情況,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究竟知不知道我們在這裏?”

徐子陵點頭道:“我也在心中嘀咕奇怪,昨晚她已露上一手,教杜伏威到賭場找你,照我看她該是親身追趕我們,而我們則肯定被她監視。她乃玄門高人,心靈的觸覺比我還要高明,再配上她超凡入聖的武功,所以我們會像傻子般懵然不察。”

寇仲苦惱道:“那就糟透!假若我們潛入水裏,而不久後白清兒的官船開出,隻要有點腦筋的人都知我們是搭順風船。”

徐子陵從容笑道:“師妃暄雖是人間仙子,卻非真神仙,隻要是人,便會中計,否則石之軒豈不能橫行天下無人能製。現在離開船尚有個把時辰,不如我們也大搖大擺的買票坐客船離開,看看她有什麽能耐如何?”

寇仲大喜道:“正合吾意!走吧!”

寇仲頹然回到徐子陵旁,壓低聲音道:“!根本沒有人肯開船。聽說朱粲那混蛋封鎖所有北上的水道,南方林士宏又是誰的賬都不買,東麵則是老爹的江淮軍,往四川的隻有林朗剛才那條船,看來要以重金買艘漁舟了。”

徐子陵道:“不一定要坐船,我們有手有腳,走路也行,就和師妃暄比比腳力。我們在半途上再潛上白妖女的船,當更可避人耳目,走吧!”

兩人沿長江西行,一口氣奔出三十多裏路,來到一座山丘最高處,你眼望我眼,心中均感無比的震駭,因為對師妃暄,他們完全的看不通摸不透。

寇仲極目遠眺四方和在右方滾流的大江,說道:“我可百分百肯定師妃暄沒有跟蹤我們,她究竟會用什麽手段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心中浮起師妃暄靈氣逼人的玉容,深吸一口氣道:“當日在入蜀前,師妃暄告訴我四大聖僧當年聯手追殺石之軒,曾三次圍擊他,仍是被他負傷逃去。我一直沒深思這幾句話。坐下再說。”

兩人盤膝坐下,背貼背的,把遠近山林草野全收在視野的角度內,若有人接近,休想瞞過他們。

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石之軒一向行蹤隱秘,像現在便沒人知他藏在哪裏。但仍給四大禿頭三次截上圍攻,可知四大禿頭必有一套追蹤的秘法,即使以石之軒之能亦難以幸免。”

徐子陵歎道:“佛門雖一向低調,事實上卻是白道武林的骨幹,想天下和尚寺尼姑庵之多,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和尚、尼姑懂得武功,已非常可怕。再加上與他們有關係的門派幫會和信眾,可以做成一麵無所不披的情報網,隻要我們在任何大城小邑出現,很難避過他們的耳目。現在表麵上是我暗敵明,實際上卻是敵暗我明。”

寇仲歎道:“真想狠狠和他們打場硬仗,不過你定不會同意。”

徐子陵道:“此戰看來避無可避,但無論我怎麽不在乎,亦絕不願被人活擒囚禁。愈接近關中,我們愈危險,皆因尚多出個李小子,對我來說,李小子的雄才大略比佛道兩門合起來的力量更難應付,我們如此硬闖關中,是否明智之舉?”

寇仲默然片晌,斷然道:“隻要你說一句話,我可立即取消關中之行。”

徐子陵微笑道:“我隻是有感而發,一向以來,我們慣於做別人眼中瞧來愚蠢不堪的事,何礙多此一樁?”

寇仲欣然道:“這叫英雄所見略同。我最受不了把自己當作武林泰鬥,又或憑高門大族勢力出來作威作福的人。當這兩方麵的勢力結合成無上權威後,我更看不順眼。便讓我兩兄弟向這麽一個權威挑戰。時勢是由有誌氣和能力的人創造出來的,隻有來自民間的人明白人民的疾苦。李小子好比秦始皇或項羽,都是出身皇族貴家;而小弟則有點似漢高祖劉邦,大家同是不折不扣的流氓,沒有貴冑的習氣。這比喻不錯吧!”

徐子陵怔了半刻,苦笑道:“你真有興趣當皇帝嗎?最怕你當上皇帝後學楊廣般不安於位,南征北討,日日找新意思怪玩意,百姓就要苦透。”

寇仲抓頭道:“坦白說,做皇帝確是非常悶蛋,據魯妙子說秦始皇於國事無論大小,他總要親自裁決,每日竟要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牘,非批閱完不肯休息。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是在巡狩中度過。”

徐子陵道:“我很難想象你可以這麽努力。而問題是即使你肯努力,百姓仍未必受惠。打天下是一回事,治天下則是另一回事。你或者是天下無雙的統帥,卻未必是治國的明君,你有考慮過這問題嗎?”

寇仲苦笑道:“你不時提醒我,我怎會忘記?若真能一統天下,我會把帝位讓出來給有德行才智的人。”

徐子陵哂道:“這種事說說可以,實際上卻行不通。若是如此,你不如提早金盆洗手,回鄉下開間餐館算啦!”

寇仲歎道:“陵少總愛在此事上咄咄逼人,什麽都是你說的。好吧!便讓我來當皇帝。別的不行,用人我總還有兩把刷子,這種事要做過方知道。幸好我對曆史地理有些認識,可從曆代興衰中取長舍短,看看可否開出另一局麵。唉!雖說我們這刻閑得無聊,要說些話兒解悶,但在入關一事仍成敗未卜前,討論如何做皇帝是否言之過早?”

徐子陵道:“入關後將是一條沒有回頭的不歸路,我實在不願看到你將來後悔莫及的模樣。所以你必須把事情的後果和責任想通想透,不要因一時意氣而被命運牽著鼻子走,否則終有一天錯恨難返。”

寇仲收斂笑容,麵容露出深思的神色,一字一字地緩緩道:“這世上真能令我寇仲動心的事物屈指可數,現時排在頭位的是能壓倒其他所有競爭者,成為天下之主,以我相信對百姓有利的方式,去讓他們過幸福太平的日子。我或者不是治國的長才,兼且懶散,可是此刻天下需要的並非一個有為的君主,而是像我們練《長生訣》般睡覺才是練功的最佳法門。正如老跋所言,隋朝已為新朝打下堅實無比的基礎,無為而治方是最好的治國良方,隻要能讓人民休養生息,國家定可強大起來。”

徐子陵點頭道:“這番話很有見地,我也把握到你的真正心意。好吧!看楊公寶藏可否助你完成夢想。”

寇仲伸手搭上他肩頭,低聲道:“真舍不得你,唉!”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白清兒的官船來哩!”

太陽剛好沒入西山下。

兩人脫掉外衣,剩下裏邊的水靠,利用岸旁崖石的掩護,潛入水中,迎上白清兒的座駕舟,依計劃附在近船尾的位置,先來個貼耳細聽,登時把船上所有聲音盡收耳鼓內。那是個豐富和充滿空間層次、純由聲音形成的世界,有如目睹,清晰得令兩人嚇一跳,心知肚明昨夜的試招令他們獲益良多,功力火候更深進一層。此時船上守衛森嚴,不知為了什麽原因,白清兒等處在高度戒備狀態,這可從沒有人說半句閑話推測出來。兩人交換眼色,均感奇怪,暫時打消潛進船艙的意思。憑他們的身手和超人的感覺,隻要避開白清兒、聞采婷那級數的高手,可在船上來去自如,但這當然是指當船上的數十名大漢沒有提高警覺的情況下方能做到。

由於榮鳳祥會參加今晚在九江的賭賽,而左遊仙則要助輔公祏應付杜伏威,所以可推想兩人不在船上。聞采婷等陰癸派元老高手也可能去尋“弓辰春”的晦氣,故此船上真稱得上高手的,或隻白妖女一人,那就非常理想。

徐子陵見寇仲向他打出浮上水麵的手勢,忙與他一起沿艙壁上攀,在水麵冒起頭來,除非有人探頭細察,否則休想發現他們,不過那時他們早躲回水內去。

寇仲湊到他耳邊道:“為保留真氣,絕不宜長期藏在水內。”

徐子陵低笑道:“那次大海的經驗一定嚇得你很厲害,現在仍猶有餘悸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