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影道蹤
徐子陵戴上弓辰春的麵具,沿洛水朝西疾行,忽然有女子的歌聲從河中一艘小艇傳過來,唱道:“洛水泱泱映照碧宮,奔波營役到頭空,功名富貴瞬眼過,何必長作南柯夢!”歌聲淒婉動人,充滿傷感和無奈,飄**在洛河遙闊的上空,在如此深夜,份外令人悠然神往。
徐子陵停下步來,心中一片寧和。自從與寇仲開始北上關中之旅,無數使他和寇仲猝不及防的事此起彼繼,像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般糾纏衝擊,在生與死的邊緣掙紮求生。可是在這一刻,像失落了無數日子的平靜感覺,忽然又填滿心間。整個人空靈通透,所有鬥爭仇殺陰謀詭計像與他毫無牽涉,再不複對他有半分影響。
倏忽間,他豁然而悟自己在武學上的修為又深進一層。這是種無法解釋的感覺,臻至就是臻至,至於怎會在此一刻臻達這種境界,究竟是因為剛才刺殺假榮鳳祥的行動,激發出這突破,還是因之前的不斷磨煉,則怎麽都難以分得清楚。
何必長作南柯夢?生命本有夢般的特質,古聖哲莊周夢見自己化身為蝶,醒來問自己究竟是他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他,正是深入淺出的闡明生命這奇異的夢幻感覺。明月在輕柔的浮雲後冉冉露出仙姿,以金黃的色光君臨洛陽古城的寒夜,本身就有如一個不真實的夢。
何者為幻,何者為實。假設能以幻為實,以實為幻,是否能破去魔門天才石之軒創出來能把生死兩個極端融渾為一的不死印法?徐子陵頓時全身劇震,嗬的一聲叫起來。
小艇緩緩靠往堤岸,女子的聲音輕柔的傳來道:“如此良宵月夜,子陵可有興趣到艇上來盤桓片晌?”
徐子陵聞言騰身而起,悠然自若地落在小艇上,安然坐下,向正在艇尾搖櫓的絕色美女微笑道:“沈軍師既有閑情夜遊洛水,我徐子陵當然奉陪。”
沈落雁清減少許,衣袂秀發自由寫意的迎河風拂揚,美目含怨的迎觀天上明月,櫻唇輕啟,淺歎道:“密公敗啦!”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低吟道:“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密公隻是靜待另一個時機吧!”
沈落雁的目光落到徐子陵的俊臉上,輕搖船櫓,巧俏的唇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時機過去了永不回頭,密公之敗,在過於自負,否則王世充縱有你兩人相助,亦要俯首稱臣。”
徐子陵道:“你既做他軍師,為何不以忠言相勸?”
沈落雁望往左岸的垂柳,淡淡地說道:“他肯聽嗎?對你和寇仲他隻是嗤之以鼻,否則怎會一敗塗地。”
徐子陵道:“密公選擇降唐,當受禮遇,仍未算一敗塗地。”
沈落雁像訴說與自己全無關係的人與事般,冷哂道:“有什麽禮遇可言,敗軍之帥,不足言勇!密公本以為率兵歸降,當可得厚祿王爵,豈知唐皇給密公的官位不過光祿卿、上柱國,賜爵隻是邢國公。反而世勣不但仍可鎮守黎陽,又獲賜姓李,官拜左武侯大將軍,這分化之計,立將密公本部兵力大幅削弱。我早勸他勿要入長安,他卻偏偏不聽,隻聽魏征的胡言,我沈落雁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荒涼的語調,令徐子陵感慨叢生,對她再無半分恨意,微笑道:“不能事之則棄之,沈軍師大可改擇明主,仍是大業可期。”
沈落雁淒然一笑,美目深注地說道:“對李閥來說,我沈落雁隻是個外人,且我亦心灰意冷,再無複昔日的雄心壯誌!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收拾情懷好好做個李家之婦。”
徐子陵心中一震,曉得沈落雁終於下嫁改了李姓的徐世勣,這回到洛陽是為要見秦叔寶和程咬金,卻不是為李密作說客,而是為夫君找助臂。
沈落雁垂下頭去,輕輕道:“為什麽不再說話?”
徐子陵忙道:“我正要恭喜你哩!”
沈落雁白他一眼道:“真心的嗎?”
徐子陵俊臉微紅,坦然道:“沈軍師忽傳喜訊,確有點突然。不過對沈軍師覓得如意郎君,我當然為你高興。”
沈落雁怔怔的瞧他好半晌,歎道:“徐子陵嗬!究竟誰家小姐可令你傾情熱愛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如此直接,大感招架不住,幹笑兩聲,以掩飾尷尬,苦笑道:“這句話教在下不知如何回答。沈軍師怎知我會路經此處的?”
沈落雁“噗嗤”嬌笑,又橫他嬌媚的一眼道:“不要岔開話題,我們是老相識哩!說幾句知心話兒也不成嗎?人家又不是要逼你娶我。”
徐子陵差點喚娘。他與沈落雁雖一直處於敵對的位置,情況至今未變,但事實上他卻從未對她生出惡感,又當然說不上男女之情。兩人間一直保持著微妙的關係,但沈落雁這幾句話卻把這微妙的包裹撕破。無論他如何回答,很難不觸及男女間的事,登時令他大為狼狽。
沈落雁像很欣賞他手足無措的情狀,欣然道:“怎麽啦!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問答我,究竟誰人能在你心中占上一個席位。要不要落雁點出幾位小姐的芳名來幫助你的記憶。”
一向沉著多智的沈落雁,終於不用抑製心內的情緒,坦然以這種方式,宣泄出心中對徐子陵的怨悵。
沈落雁像雲玉真般,一直瞧著他們日漸成長,由兩個籍籍無名的毛頭混混,崛起而為威震天下、叱叱風雲的英雄人物,又都是敵愛難分,糾纏不清。不過到現在雲玉真已因素素一事和他們反目,而沈落雁雖名花有主,卻仍欲斷還連,餘情未了。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差點要暗捏不動根本印,搖頭歎道:“我和寇仲兩人是過得一天是一天,哪敢想及男女間的事,沈軍師不用為此徒費精神啦!”
他不由想起石青璿和師妃暄,假若她們其中之一願意委身相許,自己會怎麽辦?又知這隻是癡心妄想,連忙把奢望排出腦海之外,心內仍不無自憐之意。
沈落雁把艇轉入一道支流,離開洛水,幽幽一歎,神情落寞,似重現由侯希白的妙筆能捕捉到的寫在扇麵上那一刻永恒的神態。徐子陵看得為之一呆,心中憐意大生。回憶當年在縈陽從暗處聽她和李世勣的對答,兩人間的關係顯然非是那麽和睦恩愛,結成夫婦也不知是吉是凶。
沈落雁把小艇緩緩停在一條小橋下,在橋底的暗黑中坐下來,橋外的河水在月照下爍爍生輝,形成內外兩個迥然有別的世界,氣氛特異。
她靜靜地美目凝注的瞧徐子陵,好一會兒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們竟能全無敵意的在此促膝深談,可見世事無常,人所難料。”
徐子陵感受到這動人美女溫柔多情的一麵,柔聲道:“沈軍師打算何時返回縈陽?”
沈落雁似怕破壞了橋底下這一刻的寧和,輕輕答道:“不!我要回關中去,向密公作最後一次的勸說?”
徐子陵愕然道:“最後一次?”
沈落雁輕點螓首,說道:“我要他死了爭霸天下的雄心,乖乖的作李家降臣,否則縱使東山再起,終難逃滅亡之厄。”
徐子陵默然無語,沈落雁要勸的雖是李密,但何嚐不是對他和寇仲的忠告。
沈落雁幽幽一歎,說道:“現在杜伏威甘心降唐,被任命為東南道行台尚書令,封楚王,天下還有誰能與唐室爭鋒?”
徐子陵沉吟道:“假若唐室失去李世民,沈軍師又怎麽看?”
沈落雁搖頭道:“李世民是不會輸的,天下間隻有徐子陵和寇仲堪作他的對手,其他人都不行。”
徐子陵愕然道:“沈軍師太看得起我們哩!”
沈落雁微笑道:“這倒不是我說的,而是秦王自己親口承認。他曾下過苦工收集和研究你們的戰術,結論是有如天馬行空,變幻莫測,令人根本無跡可尋,深得兵者詭變之道的意旨。你們欠的隻是時間。隻說寇仲吧!有誰能像他般勝而不驕,敗而不殆,天生出來便是運籌帷幄,談笑用兵的超卓將材?”
徐子陵苦笑道:“你們太過譽啦!寇仲這個自大的小子聽到也要臉紅。更可況我們正要到關中去送死,死不了始可以說其他的事。”
沈落雁微伸懶腰,向徐子陵示威似的展露胴體美好誘人的線條,再瞥他百媚千嬌的一眼後含笑道:“包括李世民在內,這回沒有人看好你們關中尋寶之行,獨有奴家卻持相反意見,對你們這麽有信心。子陵該怎麽答謝奴家?”
徐子陵一呆道:“你要我如何謝你?”
沈落雁忽然霞生玉頰,神態嬌媚無倫,橫他一眼後輕移嬌軀,坐入徐子陵懷內。徐子陵腦際轟然一震,已是軟玉溫香抱滿懷。
沈落雁的小嘴湊到他耳邊微喘道:“這次別後,沈軍師將變作李夫人,落雁亦從此再不沾手軍務。現在隻願能留下與子陵一段美好的回憶,消泯過去的恩恩怨怨,所求是輕輕一吻,子陵勿要怪落雁**。”
徐子陵來不及抗議或拒絕時,沈落雁的香唇重重印上他的嘴唇。小橋下別有洞天的暗夜更溫柔了。
寇仲躲在橫街暗黑處,挨牆而立,虎目閃爍生輝的監視斜對麵榮府的大門。榮府燈火通明,光如白晝,中門大開,不住有外貌強悍的江湖人物進進出出。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潛入榮府是不可能的。寇仲非真的要到榮府去探消息,而是要捕捉一個機會,以背上的井中月斬殺化身為榮鳳祥的辟塵妖道。
他更憎恨的人是忘恩負義的王世充,但礙於形勢,必須留下王世充的狗命,以對抗東來的關中大軍。經過過去一段艱苦的日子,他的井中八法已臻成熟,可隨意變化,得心應手。最使他獲益不淺的是與婠婠的南陽之戰,令他知道不足之處,更清楚自己要繼續發展的長處。當他使出超水平的刀招時,即使以宋缺之能,亦要小心應付。那代表另一更上層樓的武道境界。若他能攀至那層次,他會成為另一個“天刀”宋缺。適才在曼清院淩空劈往可風妖道的一刀,正表示他已破繭而出,晉入新一層次的刀法修為的先兆。故令可風心神完全被他的井中月所懾,讓伏騫一擊奏功。對不能殺死辟塵老妖,他打心底的不服氣。現在他務要憑一己的力量,在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中做到這件事。至於是否會有這個機會,須由老天爺來決定。
此刻他心中全無雜念,不但沒有絲毫緊張,毫不把生死放在心內,連應有因等待而來的煩躁焦急,亦點滴不存。他感到似能如此的直待下去,直至宇宙的終極。這是從未有過的奇異精神狀態,冷若冰霜,穩如山嶽。
蹄音響起,一輛外觀平凡的馬車從榮府開出,轉入大街,禦者位置坐著兩個人,赫然是在曼清院貼身保護可風妖道的兩個老君觀高手。寇仲大感奇怪,哪敢遲疑,一個翻身,躍上屋頂,遙遙尾隨追去。
徐子陵雖遠離剛才和沈落雁纏綿熱吻的小橋,鼻內仍殘留她醉人的香息,感受到沈落雁對他刻骨銘心的愛戀、傷感和無奈。他更奇怪自己雖對這美女有好感而無愛欲,但仍感到初吻旖旎溫馨,**迷人,動人至極點。假若吻他的是石青璿又或是師妃暄,會是怎樣的一番滋味?撲落一道橫街,倏地立定。月色灑照下的長街,無盡地延展眼前,再過三個街口,往左轉再越過通津渠,便是伏騫在洛陽宣風坊的行居。“當!”一下能發人深省,微僅可聞,仿似來自天外遠方的禪院鍾聲,傳入徐子陵耳內。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把旖念雜想全排出靈明之外,緩緩轉身,迎著手持銅鍾,卓立五丈外的佛門高僧從容道:“見過了空大師!”竟是來自淨念禪院武功練至恢複青春的佛門聖僧了空大師。
了空大師微微笑道:“徐施主可肯隨貧僧返禪院留上一段時日呢?”
徐子陵心中苦笑,要來的終於來了。寇仲恐怕要麵對的更是師妃暄和其他四大聖僧。
車輛駛進一所道觀去,寇仲按下窺看誰人從車廂走出來的好奇心,躲在橫巷暗處,耐心靜待。果然不到半盞熱茶的工夫,兩道人影分從道觀和對街另一座房舍躍落夜靜無人的清冷長街中,竟是兩名中年道士,隻看他們迅疾的身法,便知武功亦甚了得。
兩道士相視一笑,其中一人低聲道:“此法有利有弊,白天較難撇掉敵人,晚上則易於察看有沒有跟蹤者。”
寇仲心中一震,連忙伏下,耳貼地麵,隱約捕捉到遠處微弱的馬蹄聲音,暗呼好險,繞過兩個道士,繼續跟躡。這招確是簡單有效,馬車由道觀前門進後門出,再以暗哨察看是否有尾隨而來的跟蹤者。幸好兩個妖道得意忘形下泄露底子,令他醒悟過來。掠上一所房舍之頂,寇仲心中再生警覺,又伏下不動,大呼差點上當。
他想到的是老君觀的妖道無一不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這麽躍到街心說話,而第一句就透露出布置的秘密實在太不合情理,可知肯定是在弄虛作假,假若他冒失追去,必然中計。且對方既知深夜因無其他車馬行走,故蹄音易被察覺這個破綻,怎會不設法補救?例如改乘另一輛以布帛包裹馬腳的車子,又或索性棄車而去,均是可輕而易舉撇掉追蹤者的可行方法。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眼前分明是榮老妖精心策劃的一個陷阱,以用來對付他和徐子陵等敵人,自己差點上當。兩妖道騰身而起,消沒在道觀的院牆裏。
寇仲深吸一口氣,凝神專誌,氣聚丹田,四周的景象立時清晰起來,從反映著的金黃月色,夜風拂過引起的氣流變化,無一能瞞過他以倍數提升的感官。就在此時,他聽到微僅可察的衣袂破風聲,在左後方迅速接近。寇仲毫不猶豫的躍落長街,鬼魅般往道觀撲去。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大師的提議,請恕徐子陵不能接受。”
了空寶相莊嚴,低喧佛號,柔聲道:“施主徒具道眼慧根,難道仍看不破、放不下嗎?”
徐子陵聳肩道:“誰能看破?誰可放下?我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走便走,要住便住,不受任何左右。若看破放下是要給囚禁在淨念禪院內,這算是什麽道理?”
了空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輕輕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是謂自在,概可由自心求得。自在不但沒有形貌,更沒有名字,沒有處所。愈執著自在,越發紛然叢雜,理緒不清。無在無不在,非離非不離,沒佛即是佛。”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又不能說他的話沒有道理,歎道:“徐子陵隻是一塊頑石,大師不必空費唇舌,我是絕不會隨大師回禪院去的。我們各有執著,似乎說到底都是要由武力來解決。”
了空道:“‘唯一堅密身,一切塵中見’,施主明白這兩句話嗎?”
徐子陵苦笑道:“這麽深奧的禪理,有勞大師解說。”
了空緩步逼近,微笑道:“我們邊走邊說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不是一直走到淨念禪院吧。”
了空笑而不答,與他擦肩而過。
徐子陵隻好與他並排舉步,隻聽這有道高僧道:“唯一堅密身即是佛心,凡人皆有佛性,佛心乃萬物的本體,即心即佛,而這佛心顯現在塵世間一切事物之中,故入世即出世,執著則非執著,全在乎寸心之間。施主隻要一念之變,將可化幹戈為玉帛,施主意下如何?”
徐子陵仔細咀嚼他暗含禪機的勸語,沉吟半晌,迎著長街拂來的呼呼寒風,淡然道:“世上的紛爭,正因人心有異而產生。我明白大師的立場,大師也應明白我的立場。徐子陵豈是想妄動幹戈的。”
了空領著他左轉進入一座宏偉寺院寬敞的廣場內,周圍老樹環繞,矗立在廣場另一邊的大雄寶殿隱隱透出暗淡的燈火。徐子陵停下步來,背靠正門,他雖自問靈覺遠超常人,卻自問沒把握去肯定師妃暄和四大聖僧是否正暗藏廟內,不提高戒心怎行。
了空走出十步,來到廣場中心處停步,轉過身來,後方三步許是個高過腰際的青銅香爐鼎。不知誰人在爐內裝上二炷清香,香煙嫋嫋升起,又給寒風吹散。殿頂反映星月的光輝,閃閃生爍。整個寺庭院清寂無聲,幽冷淒清。
“當!”了空震響手托的小銅鍾,肅容道:“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雖無遺蹤之意,水亦缺沉影之心。可是雁過影沉,卻是不爭之實。徐施主可有為天下蒼生著想過?”
徐子陵現在已清楚明白為何師妃暄不惜一切的要阻止他們兩人往關中尋寶?怕的非是兩人能攜寶離開,因為那根本是無法辦到的。她擔心的是寶藏會落在李建成手上,令李建成聲威大振,對正身處兄弟鬩牆派係鬥爭中的李世民更是不利。徐子陵很想告訴了空,他肯陪寇仲去冒這個險,隻是希望寇仲知難而退,死去爭天下的野心,但終沒有說出來。
徐子陵重溫一回在剛才遇見沈落雁前對夢幻和現實的領悟和體會,沉聲道:“師小姐仙駕既臨,何不出來相見。”
寇仲貼牆滑入道觀的林園內,俯身急竄,繞過一座六角亭,環目一掃,不由心內叫苦。這是道觀左側的庭園,雖是小橋流水、亭台水榭具備,布置典雅,但種的是疏竹,擺的是盆栽,根本沒有藏身處。人急智生下,寇仲閃落橋底,沉進橋下溪水裏,剛藏好身體,上方破風聲過,來人從側門進入道觀的主堂。對寇仲來說,這是場賭博,賭的是對方以為沒人跟來,一時疏忽下,被他趁隙而入。他感官的靈敏雖不如徐子陵,但亦有把握對是否已被敵人察覺,能產生感應,現在看來是成功了。
剛進入觀內的人,肯定是敵方負責對付跟蹤者的高手,其速度之快,寇仲也自愧不如,說不定就是祝玉妍或婠婠那級數的人馬,若她們進入道觀後他才試圖潛進來,危險性會大大提高。寇仲緩緩浮上水麵,功聚雙耳,觀內敵人說話的聲音頓時一點不漏的傳入耳鼓內。
榮姣姣甜美的聲音在觀內響起道:“真奇怪,那三個天殺的家夥究竟躲到哪裏去呢?”寇仲醒悟過來,坐車從榮府到這裏的人是榮姣姣而非榮老妖辟塵,早知如此就在途中下手,殺掉妖女。
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以寇仲的性格,絕不肯接受失敗,所以大小姐猜他會像在南陽那回般,鍥而不舍的要刺殺辟塵師叔。現在他顯然沒有追來,確不似他的為人行事。”
寇仲再抹一把冷汗,暗呼妖女確是厲害,原來自己是這麽易被看穿的,難怪差點葬身南陽。說話的人正是陰癸派長老聞采婷,她現身於此,令寇仲大感欣慰。因由此而肯定他推測榮鳳祥與陰癸派結成聯盟一事是正確無誤。
祝玉妍的聲音此時響道:“算他們命大,或者因我們計劃施行的時間不對,又或他們另有要事纏身?不過王世充既肯與我們合作,他兩人始終插翼難飛。”
榮姣姣道:“但王世充的條件是要待把突利送走後,我們方可下手對付他們,師尊認為可否接受?”
寇仲心中劇震,暗忖原來榮姣姣竟是祝玉妍另一個徒兒,這麽看老君觀是一直和陰癸派勾結。不由慶幸誤打誤撞的到這裏來,偷聽得如許重要的機密。對王世充當然更是恨之入骨。
婠婠的柔媚聲音傳來道:“洛陽可能是我們最後捉拿他兩人的一個良機。王世充這老狐狸本不可靠,且終是外人,對我們更非毫無顧忌。我的意見是隻要他們暴露行蹤,我們立即全力出手,無須多作顧慮,請師尊定奪。”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沉回溪底去。隻是祝玉妍一個足可收拾他有餘,何況更有婠婠在。
“雲雨雙修”辟守玄發言道:“婠兒這番話不無道理,趁現在兩人仍懵然不知我們已抵東都,就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若待得師妃暄和那四大賊禿及時趕來,形勢將更趨複雜。”
此時辟塵老妖以他原來的聲音道:“唉!我擔心的卻是石之軒,他使人警告我,不準插手在他們兩人的事情內,確令我非常為難。”
榮姣姣嬌聲道:“爹啊!現在他們殺死可風師叔,情況又怎同呢?不論石之軒如何霸道,也不能不講我們門派間的規矩。”
祝玉妍冷哼道:“道兄放心,石之軒若要怪你,讓他先怪到我祝玉妍頭上來吧!他愈來愈放肆啦!明知聖舍利乃我欲得之物,仍敢來和我爭奪。”辟塵再歎一口氣,顯然因對石之軒顧忌太深,仍在憂心忡忡。觀內雖滿是魔門高手,但能與石之軒爭一日短長的,怕隻有祝玉妍和婠婠兩人而已。
婠婠道:“刺殺可風師叔的除那三個小子外,尚有一人,若能曉得此人是誰,我們說不定可找到他們藏身的地方。”
寇仲頓時頭皮發麻,心中大罵婠妖女可惡。辟塵陰惻惻笑道:“此人是誰,我早有眉目,事發前伏騫的人曾在南廳上層訂下一個包廂,但人卻沒有來,由此可知端倪。但此事不能輕舉妄動,伏騫此人才智武功深不可測,手下又高手如雲,再配合上那三個小子,絕不易對付,倘一戰不成,反會破壞我們和王世充的合作。”
祝玉妍道:“道兄的意思是……”辟塵斷然道:“我和王世充仍要互相利用。若祝尊者不反對,我認為最好是耐心點暫且按兵不動,等到明天突利離開後對他兩人采取行動。他們怎樣都猜不到王世充與我們的微妙關係。”
祝玉妍沉吟片晌,說道:“我們當然尊重道兄的意見,就這麽辦吧!明天我們再碰頭,商量行事的細節。”婠婠輕歎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唉!師尊和宗主勿怪婠兒多慮,婠兒心中忽然湧起不祥的預感,假若我們按兵不動的待至明晚,他們很可能已逃離洛陽。低估寇仲和徐子陵的人從來沒有什麽好回報的,李密是最明顯的例子。婠兒當然明白宗主的難處,但隻要宗主向王世充指出他們大有可能看破他的圖謀,王世充說不定肯改變初衷。”
寇仲聽得又在心中大罵,偏又無可奈何,唯一的方法是及早通知伏騫,大家一起落荒而逃。辟塵默然片刻,沉聲道:“婠兒的話不無道理。好吧!我立即去見王世充,痛陳利害,看是否能把他打動。”寇仲頓時精神大振,要刺殺辟塵妖道,此正千載難逢之機也。
師妃暄有若天籟的仙音從大雄寶殿傳來道:“子陵兄既然想見妃暄,何不進來見麵。”徐子陵打從內心深處湧起連他自己都無法明白的複雜情緒,向了空施禮後,緩緩步入佛堂。
徐子陵雖茫然不知此寺為何寺,但隻看殿堂的雄偉建構,布局的精奇,便知此寺定是洛陽名刹之一。對門的白石台上,一座大佛結跏趺坐在雙重蓮瓣的八角形須彌座上,修眉上揚,寶相莊嚴的微微俯視,似對眾生之苦洞察無遺,氣宇宏大。金身塑像披上通肩大衣,手作施無畏印,嘴角掛著一絲含蓄的微笑。左右邊排滿天王、力士的立像,不但造型各異,其氣度姿態動作,至乎體形大小都呈現錯落有致、多姿多彩的景貌,變化間又隱含某種和諧襯托的統一性。
剛才明明聽得師妃暄的仙音從此傳出,但入到殿堂,卻是芳蹤杳杳。徐子陵繞往佛台後方,正要穿後門而出,目光忽被供在佛台後一排力士的其中一尊吸引心神。此像腰束短裙,胸飾瓔珞,肢幹粗壯,肩寬胛厚,筋肉暴起,眉眼怒張,氣勢強橫猛烈至極。徐子陵忽然想起寇仲,寇仲的狂猛是內斂含蓄中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但那霸道的一麵給人的感覺卻同出一轍。
師妃暄的聲音再次傳來道:“妃暄正恭候子陵兄的大駕。”
徐子陵此刻完全平靜下來,受到佛堂內出世氣氛的感染,他成功地把心中的雜念拋開,無生戀、無死畏、無魔怖。他心知肚明隻要踏過門檻,他將會麵對自出道以來的最大挑戰。但他仍一無所懼的舉步踏入大雄寶殿和後殿間樹木扶疏的庭園去。
師妃暄坐在園子中央處的小亭內,月色遍灑滿園,把枝殘葉落的樹影溫柔地投在園地上,美得像幅任何妙手都難以捕捉的畫境。隻要有師妃暄出現的地方,怎樣俗不可耐的景況亦要平添幾分仙氣,何況本就是修真聖地的名刹古寺。
徐子陵在師妃暄美目深注下,對桌坐下,師妃暄微笑道:“西蜀一別,匆匆數月,子陵兄風采更勝往昔,顯是修行大有精進,令人欣悅。”
徐子陵卻以苦笑回報道:“倘若師小姐所說之言出自真心,豈非有點矛盾,因我功力精進,小姐要把我生擒活囚將會較為困難,對嗎?”
師妃暄玉容靜如止水,隻是修長入鬢的秀眉微一攏聚迅又舒展,笑意盈盈地說道:“不要那麽嚴陣以待好嗎?妃暄隻是想請你和你的好兄弟寇少帥暫時退隱山林,過點舒適寫意的生活,潛修武道,就像林中飛鳥,水中遊魚,何等自由自在。”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師妃暄深合劍道的淩厲辭鋒。事實上自徐子陵點出師妃暄藏身寺內,兩人開始交上了手。看似別後重逢的閑話,骨子裏卻是互尋隙縫破綻,爭取主動。徐子陵是要保持戰意,為自己的自由而奮鬥;師妃暄則在巧妙地削弱他的拚死之心,以達到生擒他的目標。最微妙處是兩人間大有“情”意,使情況更為複雜。
徐子陵恢複從容自若的神態,淡淡地說道:“小姐這個‘請’字是問題所在。說到底是要我們屈服順從你的安排。我和寇仲自少是無家的野孩子,最不慣受人管束,小姐明白嗎?”
師妃暄忽然垂下螓首,輕柔地說道:“妃暄當然明白。所以決定隨你一起退隱山林,這樣你是否會好受一點呢?”
徐子陵心中劇震,忽然想起碧秀心和石之軒的關係,一時無言以對。
師妃暄仰起俏臉,凝望迷人的夜月,語調平靜地說道:“楊公寶藏比之和氏璧更牽連廣闊深遠,不但影響到誰可一統天下的鬥爭,還觸及武林正邪的消長。寇仲以鐵般的事實證明了他不但是你之外的蓋世武學奇才,更是智勇無敵的統帥。若給他成功將楊公寶藏據為己有,最終會與秦王成二強爭霸的局麵,天下亦將長期分裂,萬民所受之苦,會甚過現今。妃暄請兩位退出紛爭,亦是不得已下的唯一選擇。”
徐子陵當然明白她的意思,隻是由她的檀口一鼓作勢的闡明,分外感到震撼。
楊公寶藏不但是關中李家派係鬥爭的關鍵,由於其中藏有魔門瑰寶“邪帝舍利”,如果落入祝玉妍或石之軒手內,魔門大有可能蓋過佛道兩門,道消魔長,境況堪虞。師妃暄的憂慮非是沒有道理。而楊公寶藏乃前朝重臣名帥楊素所策劃,借以在文帝楊堅對付他時作為謀反之用。又由天下第一妙手魯妙子為他設計藏寶秘處,所藏之物當然非同小可,落在誰的手上都會產生難以猜估的作用。這種種不能預知的後果,均為師妃暄不願見到的。
徐子陵曉得自己正處於下風,隻好歎道:“小姐以為我們真有本事把整個楊公寶藏運離關中嗎?那可不是小小一方的和氏寶璧。”
師妃暄一對秀眸明亮起來,緩緩道:“換了是別人,妃暄定會認為那是癡心妄想。可若是徐子陵和寇仲,隻要稍有腦筋的人都不敢掉以輕心。李密便因此斷送了江山。”又抿嘴一笑道:“你們過往的成績太教人害怕嘛!”見到她忽然露出女兒家嬌憨的神態,徐子陵不由看得呆起來。
師妃暄輕歎道:“回首處是解脫門,一回春到一回新,徐子陵啊!你還要妃暄向你說什麽呢?”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的苦心相勸,徐子陵非常感激。不過事已至此,誰都無法挽回,我曾答應寇仲,陪他往尋寶藏。若找不到,大家一起回鄉耕田;找到的話,則分道揚鑣,各走各路。這是我最坦白的話,本不願說出來,終還是說了!”
師妃暄平靜地道:“子陵兄有多少成把握可找到楊公寶藏?”
徐子陵道:“沒有半成把握,我們隻知道大約的位置。”
師妃暄一字一字地說道:“你是否想寇仲成功起出寶藏?”
徐子陵頹然搖頭,泄氣地說道:“我隻望他因找不到寶藏而死去這條心。”
師妃暄雙目采芒連閃,說道:“但你們可知隻要露出大約的位置,李元吉已大有機會尋到寶藏。”
徐子陵道:“這可能性確很大,李元吉不但不用像我們般左躲右避,還可公然進行大規模的發掘搜索。”
師妃暄肅容道:“若我們請少帥退出此事,徐子陵可以旁觀不理嗎?”
徐子陵斬釘截鐵地答道:“不可以!”
師妃暄俏立而起,輕吟道:“從何而來,複歸何處;夢時不可言無,既覺不可言有。”
看著她優美的背影消失在殿堂門後,徐子陵知道終於和這仙子般的美女決裂。他緩緩閉上雙目,一聲禪唱,傳入耳鼓。四大聖僧要出手了。
寇仲悄悄離開小溪,運功把身上水氣蒸發,趁眾妖道妖婦妖女仍在研究怎樣打動王世充之際,往後院方向潛去。他和徐子陵經過幾年來不斷被人天涯海角的追殺,被迫變成潛蹤匿跡的頂尖高手,憑借遠超一般武林人物的靈覺感應,成功避過幾起妖道的哨樁,來到後院一座以修篁陪襯的假石山之後,往外窺看。皇天不負有心人,從榮府開來的馬車果然停泊在那裏,問題是那兩個老君觀的高手,正挨在車廂旁閑聊。
兩人年紀在四十許間,均是太陽穴高高鼓起,雙目有神,形象邪異,若換上道袍,肯定是另兩個妖道。要在他們眼皮底下從車門偷進車廂內,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能潛進車底已非常理想。拉車的兩匹馬兒不時踏蹄噴氣低嘶,不知是否因天氣嚴寒,所以失去耐性。
寇仲眉頭一皺,計上心頭,想起徐子陵的寶瓶印法,學他般探手伸指,緩緩提聚功力,同時全神貫注在呼呼吹來的夜風去。驀地一陣勁厲的長風,拂背而至,寒風鑽入假石山時,變為尖銳的風嘯聲,寇仲知是時候,忙發放指風,刺在十丈許外的馬股上,他亦同時竄出,伏地疾射。馬兒吃痛,立時長嘶一聲,跳蹄前衝,拉得馬車和另一匹馬兒也隨之往前。
猝不及防下,兩妖人亂了手腳,慌忙製止馬兒,注意力全集中到馬兒身上去,茫不知寇仲從後貼地鑽入馬車底,緊附在車軸間凹入的位置內。這兩人正互相交換采補之道的經驗和心得,談興大濃,故咒罵兩句後又“言歸正傳”,絲毫不以為意。
足音輕起,寇仲由外呼吸轉為內呼吸,收斂全身精氣,暗呼好險,隻聽足音,便知祝玉妍等親自把榮老妖送上車,若他成功躲進車廂,當然會是糟糕透頂。敵人中有祝玉妍、婠婠在其中,他把探頭一看的念頭也打消,靜心聆聽。
祝玉妍冷漠不含絲毫感情的聲音在車旁響起道:“道兄此行關係重大,必要時須軟硬兼施,絕不能讓王世充含糊敷衍。”
車門被拉開。辟塵那把陰柔好聽的聲音道:“宗尊放心,本座對此人性格了如指掌,兼之我洛水幫控製著洛陽的經濟命脈,哪到他不依從我們。”
祝玉妍道:“據傳近年有人插手與你們競爭對外的生意,是否確有其事?”辟塵冷哼道:“這人是翟讓之女翟嬌,若非有竇建德在背後為她撐腰,我早派人宰了她。”寇仲聽得心中一震,更是殺機大盛。
“雲雨雙修”辟守玄淡淡地說道:“區區跳梁小醜,能成什麽氣候?要不要我們給宗主處理,保證幹幹淨淨的。”辟塵道:“千萬不可,若給人發現我們的關係,我勢將大增麻煩,此事我自會處理。商賈的事,最好仍是以商間的手段解決,否則我在地方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聲譽,會毀於旦夕,洛水幫亦會因而分裂。”
祝玉妍道:“這方麵的事道兄比我們更清楚,當然該由道兄處理。”
接而有人登上車廂,竟是除辟塵外,尚有個榮姣姣。寇仲心中叫苦,如若一擊不中,他將再沒有第二個機會。但這時騎虎難下,隻好提氣輕身,避免妖道妖女從車廂的重量發覺有異。道別聲中,馬車開出。
一個古怪詼諧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唱道:“若人求佛,是人失佛;若人求道,是人失道。不取你精通經論,不取你王侯將相,不取你辯若懸河,不取你聰明智慧,唯要你真正本如。要眠則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
徐子陵腦海中清楚形成一個不拘小節,不講禮儀,意態隨便卻真正有道的高僧形像,與他心目中不苟言笑、寶相莊嚴的高僧大相徑庭。這禪唱的高僧不但話裏隱含令人容易明白的智慧,最厲害處是能把聲音弄得飄忽難測,隻此一招徐子陵便自問辦不到,可推見他的出手亦難測難擋。
徐子陵仍沒有張開眼睛,淡然道:“可是禪宗四祖道信大師?”
那人哈哈笑道:“小子果然與佛有緣,一猜便中。再答老僧一個問題如何?上是天,下是地,前後佛堂,左右圍牆,寶藏在哪裏?”
徐子陵尚是首次遇上禪問,微微一笑道:“是否正如四祖剛才所言,寶藏隻能從本如求得?”
道信大師笑得嗆氣地說道:“唉!好小子,我還以為你會答寶藏是在長安。好!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夢;花覆茅簷,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過,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觸,道信詩文中形容的境界,正是他所追求曠達而沒有任何約束,嘯傲山林的生活方式,雖明知道道信是要從心理上削弱他的鬥誌,仍不由受到影響,暗忖自己為寇仲的犧牲是否太大呢?
一聲佛唱,接著鍾音輕鳴,誦經之音似從遙不可及的天邊遠處傳來,若不留心,則模糊不清,但若用神,則字字清晰,無有遺留,分明是佛門一種奇功。
隻聽那人誦道:“若夫菩薩名大乘者,自身未度,先度眾生。發僧那於始心,終大悲而赴難。廣行六度,功越三祇。修漏無漏之慧業,獲生無生之慈悲。開佛見知,證極自性。所以能解脫者,皆由性識無定,逐境生心。為善為惡,曾未暫停。如魚遊網,將逝長流。脫或暫出,又複遇網。”
徐子陵雖然不能明白他每一句話的意思,但大致上也知他在開導他這條迷失在塵網的遊魚,不管如何在正邪善惡中打轉,隻顧自身的執著,未能像大乘菩薩的自身未度,先度眾生的大慈大悲行為。
同一個聲音忽然在前方近處響起道:“老衲天台宗智慧,向徐施主問好。”
徐子陵心頭劇震,知道自己心神受到兩人的禪唱佛誦影響,完全失去平時的靈銳,竟茫不知兩人來抵身旁,此戰實凶多吉少。想到這裏,立即暗捏不動根本印,心靈頓時恢複澄瑩剔透,萬法皆空,同時還體會到他們的心境。倏地張目。
榮姣姣的聲音從車廂上傳下來,說道:“爹,女兒不陪你到皇宮去啦!免得今晚又給玄應太子纏著,唉!世上竟有這麽討厭的男人。”
榮鳳祥陰聲細氣地說道:“這世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李淵若非有子如李世民,何能像如今的風光,王世充卻欠他的福氣。”
車底的寇仲到現在也弄不清楚榮姣姣與辟塵的“父女”關係,更弄不清楚她和祝玉妍、楊虛彥的關係。照理若榮姣姣是祝玉妍的徒弟,怎會和石之軒的徒弟攪在一起,除非楊虛彥不知道榮姣姣的真正身份。
榮姣姣歎一口氣,說道:“‘霸刀’嶽山離開巴蜀後不知所蹤,真令人頭痛。”
寇仲聽得精神大振,忙豎起耳朵竊聽。
榮鳳祥聲音轉冷,說道:“想不到他不但死不去,還練成‘換日大法’,此人一日不除,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榮姣姣道:“現在最怕他往長安見他的老朋友李淵,由於他深悉我們魔門的秘密,若揭穿小妮和我們的關係,後果實難預料。”
寇仲聽得呆了起來,怎都想不到嶽山會和李淵兩個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是好友。
榮鳳祥冷哼道:“祝玉妍那天不出手殺他,想必非常後悔。”
榮姣姣道:“祝玉妍並非不想殺他,而是在船上非是動手的好地方,她更不願讓人知曉她和白清兒的關係。”
隻聽她直呼祝玉妍之名,便知她和祝玉妍的“師徒”關係大不簡單。
榮鳳祥道:“照我猜他該是往嶺南尋宋缺決戰,以雪前恥。最理想是宋缺一刀把他斬得身首異處,一了百了。”
馬車忽然停下來。寇仲低頭側望,車停處竟不是榮府大門,而是另一所房舍的院門,街上全無燈火,空寂無聲。
榮姣姣道:“我去了!”接著是啟門的聲音。
寇仲心中大喜,緩緩抽出井中月,當榮姣姣逾牆而入時,他從車底滑出。禦者處的兩名老君觀高手茫然不知刺客來到車門另一邊的車側處。馬鞭揚起,落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自然寫意地坐在後殿頂瓦脊處,正舉壺痛飲的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驟眼看去,他似乎在百歲高齡過外,皆因他一對白眉長垂過耳,雪白的長須垂蓋隆起的肚腹。但定睛細看,兩目固是神光電射,臉膚卻幼滑如嬰兒,且白裏透紅,青春煥發,光禿的頭頂,更反映明月的色光。雖肥胖卻不臃腫,一派悠然自得,樂天安命的樣子,給人和善可親的感覺。
見徐子陵往他瞧來,道信大師舉壺唱道:“碧山人來,清酒滿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這六句的意思是有人來訪,以酒待客,充滿勃勃的生機,絲毫不沾染死灰般的寂寞無情,最神妙處是自然而然的境界,根本不需理會別人的裁定。道信大師不愧四大聖僧之一,字字珠璣,均為要點化徐子陵。徐子陵微笑點頭為禮,沒有說話。
智慧大師卓立於後殿正門石階上,灰色僧袍外披上深棕色的袈裟,身型高頎挺拔,額頭高廣平闊,須眉黑漆亮澤,臉形修長,雙目閃耀智慧的光芒,一副得道高僧,悲天憫人的慈祥臉相。合十低喧佛號。
徐子陵緩緩起立,從容自若地說道:“尚有華嚴宗的帝心尊者、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請問法駕何處?”
道信大師向他高豎拇指道:“子陵果然誌氣可嘉,那兩個老禿仍未抵洛陽,隻要你能過得我們這一關,子陵可安心回去大睡一覺。”
智慧大師垂目觀心道:“罪過!罪過!這次因非隻是一般的江湖爭鬥,請恕老衲要與道信聯手把施主留在此處之罪。”
他口上雖說“罪過”,可是情緒卻無半分波動,可知兩位佛門的宗師級人物,動起手來必是全力以赴,為達到理想絲毫不講人情。
道信大師哈哈笑道:“老僧也要先請子陵原諒則個,為公平起見,隻要子陵能離開至善寺,我們兩個老禿再不會幹擾子陵的行止。”
智慧大師眉目低垂,誦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徐子陵腦際靈光一閃,倏如千裏迷霧忽然給一陣狂風吹得稀薄消散,萬裏空明。離開鍾樓,他一直在深思夢境和現實的問題,這是因石之軒“不死印法”而來的奇想,怎樣能把真與幻、虛與實的境界,提升到夢幻融入現實的極端境界。當時隻隱隱感到這是個可行之法,仍未有實踐的蹊徑。待到智慧大師這四句禪偈傳入他耳內,有如暮鼓晨鍾,令他憬然通悟。解決的方法在於有為和無為的分別。徐子陵灑然一笑,離開小亭,往大雄寶殿走回去。
兩位佛門聖僧心中同時湧起訝異的感覺。要知自他們現身後,一直以經誦禪唱,配以精神的力量遙製徐子陵的心靈。豈知除了在開始的一段時間徐子陵曾顯現出受到影響的情況後,到徐子陵睜開雙目,立即恢複清明。這刻含笑而起,每一個動作均有種渾然天成,瀟灑優美,教人不忍破壞的完美之感。
刹那間,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均曉得自己落在下風。徐子陵以高明至極的心法,把握到他們的弱點。要知他們潛修多年,在一般情況下根本無法興起攻擊別人,訴諸武力之心。這次為天下蒼生,可說勉為其難而背此重任。現在徐子陵的每一下動作,每踏一步,其中無不隱含某種玄奧的法理在內,就像他們在觀看清泉在石上流過,青山不礙白雲飛翔的大自然動人景象,要去便去,要住便住,出沒自在。頓令他們無法興起幹戈之意。當然他們不會坐視徐子陵這麽飄然離去,隻有勉強出手,但已有違佛家之旨,生出無繩而縛的不佳感覺,大大影響他們的禪心。
轉瞬間,徐子陵消沒在大雄寶殿後門內。道信大師來到智慧大師旁,與後者對視苦笑。縱使以他們的眼力和修為,亦感到徐子陵無論智慧武功,都是深不可測。
井中月疾刺而出,像刺穿一片薄紙般,破入車廂,穿透椅背,直取化身榮鳳祥的辟塵老妖的背心。積聚至巔峰的勁力殺氣像火山溶岩般爆發,沛然有莫可抗禦之勢。
這一刀絕非僥幸,若不是經過“天刀”宋缺以身作教和這些日子來的出生入死,精研苦修,絕不能達此成果。最厲害處是像徐子陵的寶瓶印般,不到發勁時敵人完全生不出感應。要知辟塵名列邪道八大高手之林,魔功當然臻至超凡入聖的境界。而寇仲竟可在他一無所察下刺出這一刀,傳出去保證可駭震天下。
寇仲拿捏的時間更是精準得絕對無懈可擊。他本蹲在近車頭處,當他挺腰而起時,馬車剛剛開出,使得完全站起出刀之際,恰在車窗稍後處,所以這一刀斜插而入,應該正好命中辟塵的背心要穴,任他的護體神功如何厲害,也擋不了寇仲這集中全力全靈,無堅不破的一刀。辟塵老妖此時才生出感應,他的反應亦顯現他的老辣和迅捷,雖是事起突然和毫無征兆,仍能先往旁移,再朝前仆去,希冀能避過這殺身之禍。一聲把深夜的寧靜徹底粉碎的淒厲慘叫,震**長街。
寇仲收刀疾退,借車子遮擋駕車兩個老君觀高手的視線,就那麽躲回車底內,此著賭的全是心理,哪有刺客不是一擊得手,立即遠颺速離;他卻要反其道而行。
“砰!”中刀的辟塵帶著從背部狂噴的鮮血,撞破車頂,落在道旁,再一個踉蹌,滾倒地上。兩名禦者忙撲下施救,哪還有閑情去追趕似是無影無蹤的敵人。寇仲暗叫可惜,但已大為滿意,這一刀雖未能貫穿辟塵老妖的心髒,但勁氣震得他五髒六腑全受重創,一年半載休想複原。風聲疾響。
榮姣姣厲聲道:“誰幹的?”
一個陰柔悅耳,在這等時刻仍是不溫不火,像絲毫不因辟塵受襲重傷而動容的聲音突然在車子另一邊響起道:“這是刀子弄出來的破口,必是寇仲所為,這小子能避過宗主耳目,潛到此處發刀,確是了得。”寇仲給這把首次聽到的陌生聲音嚇個一跳,因為直到此人發言,他才知此人到了車旁,可知這人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榮姣姣咬牙切齒地說道:“趙先生定要為姣姣取回公道。”寇仲心中一震,終猜到這人正是排名僅次於“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邪帝”向雨田之後的“魔帥”趙德言,他終於來了。
“魔帥”趙德言淡淡地說道:“姣姣放心,隻要把宗主交給我,我可保他沒有性命之虞。寇仲果然名不虛傳,此著奇兵令我們部署大亂。姣姣立即去通知陰後,告訴她宗主已返老君觀養傷便成。”
寇仲暗忖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徐子陵卓立大雄寶殿,麵對寶殿的正門與台階下的大香爐鼎,外院大門。區區數百步的近距離,卻代表他一段可長可短的生命的命運,假若他不能跨過外院門的門檻,他將成階下之囚。他並不認同寇仲爭霸天下的雄圖,可是卻不能讓任何人,包括代表正義的師妃暄、了空或佛門四高僧以此種方式令寇仲的大業如此這般慘淡收場,並淪為階下之囚。
鬥爭奮戰將由他在此刻展開。凡將意欲強加在別人身上的事,他都不能接受。說到底他和寇仲所有行事仍是問心無愧。逢此天下群雄競起的形勢,每個人都可追求自己的理想。寇仲既認為自己比高門大閥出身的李世民更有資格去當個好皇帝,他當然可為此作出嚐試和努力。更何況唐室的太子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誰說得定李世民不會在派係鬥爭中敗下陣來。所以師妃暄和眾高僧的勸說,不能動搖其分毫,否則這場仗就不用打下去。
假若這是場生與死的決戰,那他根本全無機會,但隻是一心逃走,而對方則誌在生擒他,自然又是另一回事。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倏地掠出寶殿正門,眼前一花,一對巨掌迎麵推來,看似沒有任何招式花巧,甚至沒帶起半分勁氣狂飆,可是徐子陵卻知對方已到大巧若拙的至境,無論作何閃躲退避,仍逃不出佛掌的籠罩。暗捏大金剛輪印,雙掌迎上。
“砰!”四掌對實。
發掌攔截的正是智慧大師,近百年的佛門正宗玄功立如長江大河般傾瀉過去,豈知竟是毫不著力的虛虛****,以智慧大師古井不波的心境,亦要暗吃一驚,收回部分功力,怕就那麽把徐子陵震斃。徐子陵應掌像斷線風箏般往後飄飛,到達石階盡處,眼看要由哪裏來就要回到哪裏去,跌入殿堂內時,徐子陵忽然改變方向,猛往上升,安然落在大雄寶殿廣闊的瓦背上。如此戰果,智慧大帥固是意料之外,他和道信大師兩人定下的戰略,是要教徐子陵離不開大雄寶殿,與這年輕高手比拚韌力和耐性,直至他鬥誌盡喪,袖手認輸。
徐子陵對此亦是始料不及。他本要利用同源而異的佛門正宗心法,好從智慧大師的雙掌借去點真勁再憑正反相生的體內氣勁,淩空快速改向的身法,一下子脫出對方的攔截,溜之大吉。豈知智慧大師的掌勁已臻首尾相銜、圓滿無瑕之境,竟是借無可借。心叫不妙時,雄渾的真氣透掌攻入,令他真氣逆轉,眼看小命不保的當兒,徐子陵人急智生,不但放棄防守,還引導對方入侵的真氣往左右腳底的湧泉穴泄去,若非經過和氏璧改造過的經脈,智慧大師又收回大部分勁氣,隻這一推掌徐子陵立要吐血而亡。現下卻是因禍得福,入侵真氣以逆行的方式貫通大小經脈,在泄出前不斷被徐子陵吸納融化,到從湧泉穴射出時,激撞地上,使他改後跌為直升,到達殿頂。
徐子陵踏足瓦背,心叫好險,這時他終對智慧大師的武功有個譜子,知道若不用計,休想能恢複自由。
“子陵果然了得!”
徐子陵往旁移開,回首一瞥,活像一尊大肚彌勒佛的禪宗四祖道信大師正悠閑自得的一腳往他踹來,似是來和他玩耍似的,臉上仍掛著笑嘻嘻的開懷表情。忽然間,徐子陵的心神完全被他這一腳吸引過去,至乎忘了這是月照當頭的深夜,交手的地方更在大雄寶殿之頂。
寇仲伏在小巷暗處,遙觀對街宅院的動靜,榮姣姣在片晌前逾牆入內,可見此乃陰癸派妖人藏身之所。正如“魔帥”趙德言所說,他重創辟塵,嚴重打擊了魔門分別以趙德言和祝玉妍為首兩方人馬的部署。辟塵以榮鳳祥的身份控製洛水幫,整個北方均在其勢力籠罩下,榮姣姣或可代父出掌大權,可是在聲威上將遠遜辟塵,若洛水幫從此陷入四分五裂之局,在寇仲來說那就非常理想。這並非沒有可能的,至少王世充便不容臥榻之側,有另一股能左右他權威的力量存在。
衣袂破風聲從對麵傳來。在寇仲瞠目以對下,以祝玉妍為首的十多道人影,其中認得的尚有婠婠、辟守玄、霞長老、邊不負、聞采婷、榮姣姣,紛以全速離開大宅,朝西南方逢屋過屋的掠去。寇仲大叫不好,連忙往伏騫的住所趕去,隻望能趕在前頭,通知他與麾下眾人先一步躲起來。祝玉妍這回該是動了真火。
徐子陵雖曾與祝玉妍和石之軒那種頂級高手對敵,但眼下對道信大師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腳,仍大感頭痛。最要命處是這一腳發出的氣勢勁道,產生出龐大無匹的壓力,把他的感官完全籠罩其中,連肌膚也如被針刺,失去往常的靈銳。寸步難移下,道信大師腳速驟增,疾取他腹下氣海的重要部位。
徐子陵身體雖像被萬斤重石硬壓著,靈台仍是一片清明,立即雙掌下按。“砰!”徐子陵應腳斜衝而起,殿下智慧大師亦如影附形的淩空從下方趕上,雙手盤抱,一股氣柱衝天而至,直擊徐子陵背心,如被擊中,徐子陵將失去對抗之力。
徐子陵則心叫好險。自出道以來,連他都記不起有多少次給人圍攻,在這方麵的經驗豐富至極。所以剛才擋道信大師那一腳是以卸為主,順勢拔起的則是要脫出這禪門高僧可怕的勁氣場。此時最佳躲閃之法,莫如迅速改向,包保可避過智慧大師的淩厲氣勁,可是這麽做將會暴露自家的壓箱底本錢,別人有戒備下,恐怕難以重施故技。
徐子陵一聲長嘯,淩空翻騰,變成頭下腳上,一個施無畏印,然後掌化為拳,全力痛擊在智慧大師所發氣柱的鋒銳上。“轟!”勁氣四濺。徐子陵噴出一口鮮血,翻翻滾滾的硬被送往距離殿頂近十丈的高空。
智慧大師低喧佛號,往下落去,降在道信大師之旁。兩人心中均知此戰接近尾聲,皆因徐子陵無論如何厲害,終與智慧大師近兩甲子的功力有一段距離,受傷之重,恐怕沒有一旬半月難以恢複,目前該無再戰之力。
道信大師叫道:“罪過罪過,事非得已,子陵切勿心生怨怪,著乘魔道。”
抵達最高點,開始下落的徐子陵卻是心中暗喜,最難得是兩僧並肩立於一處,對他的逃走大大有利。假若適才兩人同時對他出手,他的形勢將更為險惡。幸好他們自重身份,隻是輪番出擊,演變出眼前的有利情況。早在翻滾上升時,他憑長生訣真氣獨有的療傷能力,把傷勢大幅減輕,令他有足夠能力可溜之大吉。
智慧大師垂目觀心,雙掌合十;道信大師則提聚功力,好在徐子陵落下時將他接著。就在此時,徐子陵一聲長嘯,雙拳下擊,在三丈上的高空同時攻襲兩僧。道信大師和智慧大師哪想得到他仍有餘力反抗,且更勝剛才交手時所表現的功力,無奈下各拍出一掌,迎上徐子陵的拳勁。他們均怕把力道用猛,隻用上幾成功力。
“砰!”“砰!”兩聲,徐子陵借力飛退,往院門方向投去,長笑道:“多謝兩位大師指點,徐子陵去也。”
道信大笑道:“子陵言之過早了!”
兩大高僧施展壓箱底的本領,從殿頂電射而出,就在徐子陵越過院門前,後發先至地趕上他。道信大師左掌疾劈,切往徐子陵右肩。智慧大師兩袖一揮,雙掌從袖內探出,淩空虛抓,登時產生一股吸扯之力,徐子陵若出手格擋道信,將再不能借力逸往院門外。
徐子陵深知成功失敗,決定於這刹那之間,隻要被迫落地,將永遠不能憑自己的力量離開此寺。在兩大高僧難以置信中,徐子陵猛換真氣,體內正反真氣奇異的運動下,猛地橫移,道信大師的劈掌頓時落空。徐子陵再一聲猛喝,雙掌下按,重擊地麵,借那反撞勁力,往後翻騰,脫出智慧大師的吸勁。兩大高僧駭然落往地麵時,徐子陵早在院門外的暗黑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信大師不怒反笑,哈哈開懷道:“英雄出少年,子陵請恕道信不送啦!”
師妃暄和了空現身在兩僧身後,均露出訝異驚佩的神色,事前有誰能猜到徐子陵竟有本領突圍而去。師妃暄若無其事地淡淡地說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我們這次雖留不下徐子陵,但對計劃卻是有益無損,至少令我們能對他們的實力作出更正確的估計。”
寇仲伏在屋脊的另一邊,探頭瞧去,隻見在二十丈外一所大宅屋頂上,祝玉妍等不知因何事停下來。這時他內心矛盾得要命,既想趁機趕在她們前頭,又想看看她們為何停止前進。
一聲佛號下,祝玉妍等人所立處對麵的瓦背上冒出一位手持禪杖,氣質雍容爾雅,身材魁梧威猛,須眉俱白的老僧,單掌問訊,說道:“祝後行色匆匆,不知要趕往何處?”
祝玉妍冷笑道:“原來是華嚴宗的帝心尊者,是否動了妄心,要來管我陰癸派的事?”
寇仲心中大懍,暗忖原來是四大聖僧之一,難怪半點不懼陰癸派的人多勢眾,想必有其他三大聖僧在暗中為他撐腰,說不定師仙子也在附近。想到這裏,背脊寒意直冒,悄悄翻下屋脊,躲往小巷暗處去。
帝心尊者平和地說道:“若起精進心,是妄非精進。若能心不妄,精進無有涯。貧僧豈敢亂起妄心,隻是見祝後殺氣騰騰,似欲大開殺戒,念及眾生無辜,特來勸告一聲。”
祝玉妍冷哼道:“我要殺的人,都不會是無辜的,尊者如若不肯讓路,莫怪本後真要大開殺戒。”
帝心尊者從容微笑道:“新月有圓夜,人心無滿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祝後何時才明白千尋萬求,卻唯此一事實。”
祝玉妍發出一陣清脆若銀鈴的嬌笑聲:“佛門四僧中,以三論宗嘉祥大師的枯禪玄功稱冠,尊者的大圓滿杖法居次,接而才輪到道信的達摩手和智慧大師的心佛掌,玉妍有幸,今晚借此良機,領教一下佛門絕學。”
帝心尊者吟道:“善哉!善哉!祝後既有此雅興,自當有人奉陪。”
祝玉妍訝道:“原來尊者是一心來尋釁生事,還說不起妄念。究竟是什麽人來了?”
話猶未已,一陣清越的簫音從遠處傳來,隻是幾個音符,卻令人泛起纏綿不休,引人入勝的玄異意象,比之以簫藝稱絕的石青璿亦毫不遜色。簫音倏斂。餘音仍是縈繞不去。暗裏的寇仲心中大奇,難道另三僧中竟有奏簫的高手在其中。
祝玉妍大出寇仲意料之外地說道:“原來是寧道奇兄大駕光臨,今晚之事就此作罷。”
在寇仲頭皮發麻中,祝玉妍等匆匆離開,又待了半晌,到寇仲肯定帝心尊者和寧道奇亦離開後,才敢悄悄溜走,暗呼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