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八章 愛情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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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廳堂傳出來的箏音竟是如此動人,沒有任何虛飾,宛如天生麗質的美人卸下盛裝,益發清麗脫俗。寇仲本是煩躁和沾滿塵俗的心靈,因受箏音滌洗,竟在他不自覺下升至忘憂無慮的境界,差點連徐子陵也忘掉。心忖音樂練至如此層次,天下間恐怕隻有石青璿的簫音差可比擬。他舍正園而取橫過花圃,來到廳堂側的窗,朝內瞧去,隻見尚秀芳一人席地坐在廳心,專心地撫箏,奏出簡單而無比豐盛的音符,不知他寇仲正飽餐其秀色,做她的知音人。

坦白說,直至今天他寇仲仍對音樂一竅不通,在這方麵他的靈性和愛好亦稍遜徐子陵。可是當他把箏和尚美人兒視為一體,登時魂為之銷,像喝著最香醇的水稻米酒般,有無比酣暢和飄飄然的感覺。在這充斥戰爭仇殺的年代,再無一片樂土的人間世,這厭惡戰爭的美女,彷似荒旱大漠中一股清洌的流泉,超然於惡劣的環境之外,悠然自得的追尋她藝術的理想,要以她的音樂打動千萬人枯萎的心靈,受折磨的精神。寇仲首次湧起配不上她的感覺。

宋玉致也是愛好和平的人,所以寧願違反心意拒絕寇仲的追求,怕的是宋缺和他聯手去爭霸天下,帶來嶺南人民的災難。唉!我並非偏好戰爭,隻是要通過戰爭去一統天下,達致和平。問題是李世民。很多人均視他為統一天下的明主,但說到底他隻是大隋的舊臣,更非李淵指定的繼承人,將來若當皇帝的是李建成,那不如由他寇仲來當家作主更佳。

寇仲聳身穿窗而入,緩緩移至尚秀芳身後坐下。尚秀芳雙手奏出連串清音,倏地收止,輕歎一口氣,說道:“少帥終於來了!”

寇仲感到她說話的語氣聲調,有種見外陌生的味道,心中暗歎,再說不出調皮話來,苦笑道:“死不掉自然要來聽秀芳的訓誨。”

尚秀芳別轉嬌軀,清麗脫俗的絕世玉容泛起幽怨神色,秀眉輕蹙地再歎一聲,說道:“少帥的人生目標除了擊敗敵人,尚餘什麽呢?”

寇仲微一錯愕,頓悟道:“原來我在秀芳眼中,隻是個好鬥的人,我還可以怎樣解釋?”

尚秀芳凝望著他,搖頭道:“我隻是在昨晚才對少帥生出這種想法,以前在秀芳心中對少帥的印象並非如此。”

寇仲心中一震,暗忖難道她真的愛上烈瑕,所以對自己改變想法,立時湧起忿忿不平的失落感,旋即又把這惱人的情緒拋開,心忖罷了,自己因宋玉致的關係,已失去得到她的資格,既然她移情別戀,自己隻好乘勢抽身而退。問題是若她真的愛上烈瑕,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自己怎容此事發生在她身上?

寇仲矛盾得差點喊救命,無可奈何地說道:“小弟從沒有改變過,一直身不由己扮演寇仲這個角色。秀芳有哪回見小弟不是打打殺殺,與人鬥個你死我活的?”

尚秀芳白他一眼,像會說話的眼睛清楚傳出“虧你敢說出來”的心意,淡淡地說道:“你少帥不想做的事,誰敢逼你或惹你。”

寇仲搔頭道:“秀芳的話很新鮮,我倒從未想過這問題。這麽說我應是四處惹事生非的人,弄得天下大亂的禍首。”

尚秀芳“噗嗤”嬌笑,有若鮮花盛放,看得寇仲一呆時,又橫他千嬌百媚的一眼道:“少帥生氣啦!好吧!人家說些你愛聽的話吧,假設少帥舍棄爭霸天下,秀芳願長伴君旁,彈箏唱曲為你解悶兒。”

寇仲虎軀劇震,不可置信地呆瞪著這色藝雙全,能傾國傾城的人間絕色,一時間連宋玉致都忘記。尚秀芳瞟他一眼,幽怨的眼睛像在說“有什麽好看的,你這大傻瓜”,然後垂下螓首,那種不勝嬌羞的動人女兒情態,可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溶化打動。如能和她雙宿雙棲,享受真正琴瑟之樂,天下間哪還有比這更愜意的美事。隻可惜……唉!隻可惜自己已深陷塵網之中,一手創立的少帥軍正等著他回去領導參與統一天下的鬥爭,且還有宋缺對自己的期望,以及其他數也數不清的人事糾纏,豈是說退就退。更何況還有宋玉致。

寇仲暗歎一口氣,苦笑道:“秀芳是否明知我辦不到,故說出這番話來耍我呢?”

尚秀芳嬌軀輕顫,迎上他的眼神,語氣出奇的平靜,柔聲道:“是秀芳不好,當秀芳沒說過這話吧!從小開始,秀芳早立下誌向,要窮一生的精力時間,全心全意鑽研音律曲藝之學,再無閑暇去理會其他。”

寇仲聽出她說話間暗含的怨懟,偏是無法安慰解釋,難受至極點,隻好岔開問道:“突厥大軍即來,秀芳一向討厭戰爭,何不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免卷入戰爭無情的漩渦去。”

尚秀芳淡淡地說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少帥隻管自己的事好嗎?秀芳有自己的主張。”

寇仲心中苦歎,說道:“頡利雖非好人,拜紫亭又能好到哪裏去,我隻是為秀芳著想。唉!我對秀芳……”

尚秀芳打斷他,微笑道:“少帥可知口說無憑?好聽的話秀芳早聽夠聽厭,寇仲啊!你可知秀芳欣賞你什麽呢?”

寇仲老臉一紅,說道:“以前或許尚有些優點,現在該已**然無存,隻留下惡劣的印象。”

尚秀芳沒好氣的搖頭道:“少帥錯了!秀芳仍是那麽欣賞你,因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呆子和大混蛋。”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傻瓜、呆子和大混蛋”雖是罵人的話,但吐自她的香唇,以她動人的聲音說出來,卻是情意綿綿,誘人至極。

尚秀芳別轉嬌軀,雙手撫箏,弄出連串音符,若無其事的悠然道:“沒事啦!不再阻少帥的時間,你去辦你的大事吧!”

寇仲頭皮發麻,進退兩難,招架乏力。

尚秀芳收回撫箏的玉手,安坐箏前,柔情似水地說道:“少帥有很多閑暇嗎?”

寇仲不能控製的伸手撫著尚秀芳香肩,感覺著她動人的血肉,把臉孔湊在她天鵝般優美的香頸後,頹然道:“秀芳!我很痛苦。”

尚秀芳文風不動,亦沒有拒絕他的冒犯,輕輕道:“秀芳並不比少帥好過。”

寇仲嗅吸著她的發香體香,心內卻在滴血,忽然坐直虎軀,放開雙手,一字一字緩緩道:“我要送秀芳一份小禮物,以報答秀芳對我寇仲的恩寵,那是我寇仲永誌不忘的。”

尚秀芳玉容平靜,唇角溢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搖頭道:“罷了!少帥請!”

寇仲失去理性地激動道:“秀芳你怎能這樣把我趕走?”

尚秀芳別過俏臉,凝視他好半晌後,柔聲道:“是秀芳趕你走嗎?秀芳怎舍得呢?”

接著望著前方,美目異采漣漣,像陷進令她魂斷神傷的回憶般道:“我第一次認識少帥,是在洛陽王世充府內,少帥和其他人均不同,多出他們沒有的坦誠和率直,更好像天下間沒有任何困難可把你難倒。你看人家目光直接,不會有任何隱瞞,現在仍是那樣。要說的話秀芳全說出來啦!”

寇仲呆頭鵝般說不出話來,心兒給激烈的情緒扭曲得發痛。

尚秀芳又回過頭來,抿嘴笑道:“你要送什麽禮物給秀芳,何不說來聽聽?”

寇仲雖矛盾痛苦得想自盡,仍不由被她多采多姿的風情傾倒,說道:“倘若我能化解龍泉這場戰爭,秀芳可肯笑納,並暫緩對小弟判極刑?”

尚秀芳秀眸采芒大盛,迷人至極點,喜滋滋地道:“少帥哄人家的話真厲害,你可不要騙人,此事你怎能辦到?”

寇仲心中稍定,又暗罵自己作孽。問題是他縱使犧牲性命,亦不願尚秀芳傷心難過,歎道:“確是難比登天,卻非絕無可能。人說傾國傾城,隻為博美人一笑,我隻好來個反其道而行,救回龍泉無辜的百姓,讓秀芳可在和平安樂的環境下闡揚仙姿妙樂。”

接著把大頭湊過去,愛憐地在她香滑嬌嫩的臉蛋香上一口,哈哈笑道:“就當是秀芳給小弟的獎賞和鼓勵吧!”

尚秀芳橫他一眼,嬌羞地垂下頭去。寇仲長身而起,心中百感交集,眼前明明是自己心愛的玉人,但他卻因種種原因,不能拋開一切令她幸福快樂。徐子陵說得對,他根本不應見尚秀芳,可是若時間能倒流,事情能重演,他仍禁不住要見她接近她。眼前情景實在太動人。

寇仲轉身離開,直抵大門。尚秀芳的話從後方像輕風般拂來道:“少帥何時再來見秀芳?”

寇仲答道:“隻要我有空便來,縱使要過五關斬六將的殺進來,我也要見到秀芳才肯罷休。唉!又是鬥爭了!秀芳定不愛聽,不過事實如此,我更沒有誇大,請秀芳見諒。”說罷大步踏出。

來到堂前花園,客素別迎上來道:“大王正恭候少帥大駕。”

寇仲依依不舍地回道一瞥,深吸一口氣道:“請帶路!”

客素別領路前行。寇仲仰望晴空,想起不知去向的徐子陵,生死未卜的陰顯鶴,壓境而來的突厥大軍和自己為討美人歡心的承諾。暗歎一口氣,邁開步伐。

小龍泉並非一座城,隻是龍泉東渤海灣以碼頭和造船廠為重心的小鎮,沿海設有七、八座望樓,海上交通往來亦不見繁盛,連剛出海的一艘船在內,徐子陵兩人眼見的不過二十艘大船,漁船倒有數十之眾,與中土像揚州那類重要海港,實有小巫大巫之別。其防守力量是建於離岸半裏許處的一座石堡,可容數百兵員,以之對付海盜、馬賊或許綽有餘裕,遇上突厥軍或外族大舉來犯則隻能應個景,恰供攻打龍泉前熱身之用。在海港西北方有一列軍營帳幕,兵力在千人間,以他們抵擋突厥人的進犯,亦與螳臂當車無異。

徐子陵和陰顯鶴在西麵的一座叢林內,遙觀形勢。各碼頭活動頻繁,一艘泊在碼頭的大船有數十壯丁忙著把貨物搬運上船,一副準備揚帆出海的姿態。徐子陵想起在美豔夫人手上的五采石,忽然之間,他清楚掌握到此石的關鍵性。自五采石落到他們手上,攜石而來,最後又給所謂原主的美豔夫人沒收,他對此石雖曾作過思量,但在這與師妃暄熱戀的數天之內,一切都糊裏糊塗,隻有在麵對危急存亡的時刻,始從迷惘中清醒過來。現在師妃暄已像雲彩那樣一去無跡,他也如從一場春夢醒過來般腦筋恢複平常的靈動性和活躍。

突利見五采石立即放棄追擊頡利,還接納畢玄的提議與頡利修好,正足看到此石對靺鞨諸族的影響力。隻要拜紫亭戴上嵌有五采石的帝冕,不論是支持他的靺鞨部落又或反對他的族人如鐵弗由者,均無法不承認他成為靺鞨諸部大君的合法性和地位。加上鄰國高麗的支持,將會成為挑戰突厥的最大力量。引發徐子陵思路的是眼前的海港,當這海港發展成另一製海大城,拜紫亭的力量將會以倍數增加,物資源源而至,那時拜紫亭將肆無忌憚的擴展軍力。大小龍泉互補互助下,深悉中土城戰的拜紫亭,會是塞外最善用這形勢的人。拜紫亭之所以不擇手段的斂財,是在這情勢下沒有選擇的做法;一方麵要壓低賦稅,以吸引人到這裏做生意開拓事業,另一方麵卻要迅速發展初具規模的城市海港和建造貿易用的大船,在在需財,不能以正當手法得之,隻好用卑劣手段求之。五采石本身頂多是稀世的珍寶,但其象征的意義卻主宰著東北各族的命運。所以拜紫亭即使有五采石在手,亦絕不肯乖乖的交出來,在精心計劃下,他早打定主意冒此大險。

陰顯鶴道:“宗湘花是來接船,什麽東西如此重要?”

宗湘花一行十多人,來到其中一個沒有泊船的碼頭處。三艘大船,出現在海平線的遠處,揚帆而至。碼頭上還有一群二十多人的粟末兵,由另一將領領隊,此時那將領正向宗湘花報告說話,宗湘花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態,隻聽不語。忽然另一群人從那艘正在上貨的船走下來,往宗湘花處奔去,帶頭者赫然是昨夜宣布離開的馬吉。徐子陵醒悟過來,難怪馬吉如此有恃無恐,原來早安排好退路,就是坐船離開,那頡利和突利亦奈他莫何。他可以到高麗暫避,也可去任何地方匿藏,待這裏形勢安定下來,他再決定行止。拜紫亭、馬吉、伏難陀,至乎韓朝安、深末桓、呼延金、烈瑕、杜興、許開山等全是冒險家,他們要改變塞外的形勢,改變頡利對大草原的控製,從突厥的暴政解放出來,自然要冒上被頡利大軍掃**之險。而引發這危機是因頡利采納趙德言和暾欲穀的進言,意圖殺死突利,顯示他要把權力全集中到自己手上。所以馬吉和杜興等雖是突厥人,仍在不同的參與程度下,助外人來反抗頡利。

陰顯鶴凝望遠在碼頭的宗湘花,雙目射出奇異的神色。

徐子陵終留意到他古怪的神情,訝道:“陰兄是否與宗湘花有交情?”

陰顯鶴微一搖頭,冷冷道:“我從未和她說過話。”

徐子陵欲言又止,因明白他的性格,不敢尋根究底,岔開話題道:“馬吉肯定是知道狼盜內情的人,若能把他抓過來,可省去我們很多煩惱。”

馬吉此時抵達宗湘花旁,對進入海港的三艘大船指點說話,隻看其姿態,可知這三艘船與他大有關係。

陰顯鶴道:“馬吉的手下有個叫拓跋滅夫的高手,此人對馬吉忠心耿耿,要抓馬吉,單是他那一關已非常難過。憑我們兩人之力,還是不打這主意為妙。何況馬吉本身亦非易與之輩。”

徐子陵記起那晚在馬吉帳內見過的黨項年輕劍士,心中同意,更感奇怪,問道:“想不到陰兄對塞外東北的人事如此熟悉。”

陰顯鶴沒有答他,說道:“值此大戰即臨的時刻,能使宗湘花和馬吉這麽緊張的在這裏接船,船上裝載的必是與龍泉存亡大有關係的物資,故不出糧食、兵器、弓矢等物。龍泉藏糧豐富,故以後者的可能性最大。”

徐子陵雙目亮起來,微笑道:“陰兄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陰兄可否幫小弟一個忙,就是立刻回龍泉找到寇仲,告知他這裏發生的事。”

陰顯鶴一呆道:“徐兄留在裏幹什麽?”

徐子陵心忖這或者是逮著馬吉的唯一機會,怎肯錯過?但當然不能貿然說出來,要陰顯鶴陪自己冒這個大險,答道:“我留在這裏監視事情的發展,寇仲自有找到我去向的方法。”

陰顯鶴怎想得到徐子陵在騙他,點頭答應,悄悄離開。

拜紫亭接見寇仲的地方是在皇宮另一邊,與尚秀芳的西苑遙遙相對的東苑,位於西禦花園正中,周圍草木小橋溫泉環繞,景致頗美。宮內的氣氛和以前並沒有不同,可見人人早有突厥大軍早晚來犯的心理準備,故不顯驚惶失措。寇仲心知肚明與拜紫亭已瀕臨正式決裂的地步,隨時可一言不合拚個你死我活,因為拜紫亭連頡利和突利也不怕,何況他區區一個寇仲,孤掌難鳴,能有什麽作為?

來到東苑的白石台階前,客素別有禮地說道:“大王在梵天閣內恭候少帥,少帥請!”

寇仲微笑道:“在中土揚州的說書先生,最愛說廊外兩旁各埋伏五百個刀斧手,希望貴王不會連故事內的情節也來個照本宣科,否則小弟情願留在這裏浸溫泉了!”

客素別尷尬地說道:“少帥真愛說笑,大王明言單獨接見少帥。”

寇仲哈哈笑道:“君無戲言,如此小弟放心。”又環目掃視道:“這禦園的圍牆特厚特高,不適合埋伏刀斧手,來百多個神射手就差不多,恐怕我的鳥兒也飛不出去。”

客素別仍不動氣,啞然失笑道:“少帥令我想起大王,大王每到一地,必會細察形勢,作出兵法的評論。”

寇仲心中暗懍,拜紫亭肯定對兵法下過一番苦功,至少是個勤力的軍事家,在戰場碰上他時必須小心在意。客素別也是個高明人物,說話不卑不亢,又能恰到好處地化解自己的言語冒犯。

寇仲哈哈一笑,踏上石階,朝入口走去,還不忘回頭揮手笑道:“不知待會是否亦由客大人押我離城呢?”

客素別為之氣結,乏言以對。

寇仲跨步入廳。兩邊均為窗,陽光和園境映入,仿佛像置身一座大花園內,廳堂和花園再無分彼此。活像秦始皇複活的拜紫亭傲立對正大門的另一端,哈哈笑道:“少帥確是勇者不懼,劫去我拜紫亭的弓矢,還有膽單人匹馬的來見我?”

寇仲含笑往他走去,淡然道:“你劫我,我劫你,人與人,國與國間就是這麽的一回事。我敢來不關有膽沒膽的問題,而是看事情有否和平解決的可能?”

拜紫亭待寇仲在半丈許外停步,微笑道:“少帥還我弓矢,我就送一個小禮給少帥。”

寇仲心叫糟糕,究竟有什麽把柄落到拜紫亭手上,所以一副不愁你不聽話的模樣呢?旋即想起越克蓬和他的兄弟。

苦笑道:“大王的確厲害,小弟甘拜下風,究竟是什麽禮物如此值錢?”

拜紫亭雙手負後,往向西那邊窗邁步直抵窗前,凝望花園某處,歎道:“為何少帥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敵人?少帥確是個不平凡的人。”

寇仲移到堂心的桌旁,一屁股坐下,淡然道:“坦白說!我對大王的高瞻遠矚亦非常欣賞。是否因置身於大草原,看東西亦能看遠點,故能夠在今天計算幾年或數十年後的事;但是否又會因此而忽略眼前的形勢呢?”

拜紫亭傲然道:“這方麵毋庸少帥擔心,隻有掌握今天,始能計劃明天。少帥請移貴步,到這裏看本王為少帥準備的小禮物。”

寇仲暗歎對方正以行動來嘲諷自己,教自己麵對眼前殘酷的現實!無奈下起立移到拜紫亭旁,往外望去。全身五花大綁的宋師道,被兩名慓悍的禦衛高手押著,出現在二十多丈外靠牆的小徑處,置身在春天鮮花盛放的美麗花園和濃蔭的樹叢下,旁邊尚有“天竺狂僧”伏難陀,麵無表情地盯著寇仲。宋師道身上有數處血汙,神情萎靡,顯是經過一番激戰後遭擒,內外俱傷,但態度仍是倨傲不屈的向寇仲展露一個苦澀的笑容。

寇仲氣往上湧,拜紫亭的手段實在卑鄙!由此更想到昨晚伏難陀出手對付他兩人,應是得拜紫亭首肯,並且趁宋師道來宮廷赴宴,設伏將他擒下,如能殺死寇仲和徐子陵,便將宋師道一並處決,一網打盡,幹幹淨淨。現在因兩人成功突圍,又劫走弓矢,故以手上籌碼來向寇仲交換。千辛萬苦才得到的弓矢,眼睜睜又要送回給拜紫亭!但為拯救宋師道,寇仲隻有這條路走。

拜紫亭哈哈一笑,說道:“事非得已,開罪之處,請宋公子見諒。”

宋師道唇角飄出一絲不屑和鄙視的表情,眼睛往伏難陀轉過去,微一搖首,再閉上雙目。寇仲明白他的意思,知是伏難陀親自出手製服他,並表示伏難陀高明至極,提醒寇仲勿要魯莽逞強。

寇仲恢複冷靜,淡淡地說道:“有機會定要再領教國師的天竺秘技,或者是今晚,又或是明早,想想也教人興奮。”

伏難陀並不答話,隻舉單掌回禮,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此人城府極深,絕不會因任何人的話動氣。至此刻寇仲仍弄不清楚拜紫亭和伏難陀的真正關係。

拜紫亭向寇仲微笑道:“宋公子是生是死,少帥一言可決。”

寇仲聳肩道:“大王似乎忘記宋公子的父親大人是誰?若有人敢殺害他的兒子,即使在萬裏之外,又或是天王老子,最終的結局也隻能是命喪於他的天刀之下!”

他可非虛聲恫嚇,如若“天刀”宋缺不顧自身生死,全心全意去刺殺一個人,確有極大成功的機會。

拜紫亭啞然失笑道:“少帥剛才尚在提醒本王不要隻顧將來而忽視眼前,現在卻又有此要重視未來的警告,是否前後矛盾?失去那批弓矢,我的龍泉上京覆滅正在眼前,我哪有餘暇去思量未來茫不可測的事?況且宋公子的生死並非由我掌握,而是歸少帥決定。”

寇仲搖頭歎道:“我直至剛才一刻,仍隻是視你老兄為一個交易的對手,但現在你已成為我寇仲的敵人,這是何苦由來?不過事情並非沒有轉機,隻要你拜紫亭除宋公子外,一並交還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人那筆應付的欠賬,大家仍可和氣收場。”

這是寇仲最後的努力,如談判破裂,一切將以武力來解決。縱使沒有突利支持,寇仲仍對龍泉有一定的破壞力。

拜紫亭仰天長笑道:“少帥怕是太高估自己了!我拜紫亭絕不做賠本的買賣,既然一條人命可換回弓矢,我不會多付半個子兒。”

寇仲哈哈笑道:“好!”轉向伏難陀喝道:“國師能否回答本人一個問題,車師國使節團的人到哪裏去?”

伏難陀從容笑道:“現在尚未是時候,該讓少帥知道時,少帥自會清楚。”

寇仲心中湧起五湖四海也洗不清的屈辱和對兩人的深切仇恨,冷喝道:“好!今天未時中我們在城北二十裏處的平原作交易,雙方隻限五百人,一手交人,一手交貨,否則取消交易。”

心中暗歎,若不能救回越克蓬等人,他們將陷於完全被動和挨揍的劣勢。

拜紫亭欣然道:“少帥快人快語,就這麽決定。少帥勿要耍什麽花樣,這裏是我的地頭,一旦出事,不但宋公子要賠上一命,恐少帥亦難幸免。”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大王提醒,惡人我見過不少,似未有人比得上大王,我們走著瞧吧!”

大步轉身離開,抵達大門處停下,淡淡地說道:“忘記告訴大王一個消息,深末桓已被我親手幹掉。”

拜紫亭露出震動神色,接著恢複平靜,沉聲道:“那就恭喜少帥不用把姓名倒轉來寫。”

寇仲背著他一拍背上井中月,傲然道:“大王何不來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我寇仲留下來,那說不定可多換點金銀珠寶?”

拜紫亭歎道:“非不欲也是不能也,少帥是為赴秀芳大家之約而來,我怎能不給秀芳大家這點麵子?”

寇仲一聲長嘯,盡泄心中不平之氣,大步離開。客素別出現前方,領路而行。寇仲心神恢複澄明清澈,像井中月的止水無波。自出道以來,他從未陷身於如此錯綜複雜,又是絕對被動的劣勢中,但反激起他的鬥誌,務要與拜紫亭周旋到底,取回八萬張羊皮和平遙商的欠賬,拯救遇難的朋友兄弟,同時完成對尚秀芳的諾言,保著龍泉城無辜平民的生命。這種種難題如何解決?待會如何向歐良材和羅意交代?時間更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一旦突厥大軍壓境,一切休提,隻能以其中一方被殲滅做事情的終結。若有徐子陵在旁商量就好多了!

徐子陵潛至靠近碼頭一座倉庫旁,躲在一堆雜物後,碼頭旁有數十個各式各樣的貨倉,由開放式的竹棚至乎眼前木構建造的大倉庫,應有盡有。而他之所以選擇這密封的貨倉,皆因馬吉的人正不斷從倉內提貨運往船上去。碼頭活動頻繁,近三百名腳伕忙於起貨運貨。趁宗湘花、馬吉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駛進海港來三艘大貨船的當兒,徐子陵自可放手而為。他覷準其中一個肩托木箱的腳伕步出貨倉的時刻,發出一縷指風,射在那腳伕關節處,腳伕應指前仆,重甸甸的木箱往前拋下。徐子陵不慌不忙,再發另一股拳勁,於木箱墜地的刹那,重擊木箱。“砰!”木箱登時四分五裂,裏麵的貨物立即原形畢露,赫然是一張張的羊皮。

在旁監督的馬吉手下看不破是徐子陵在暗處搞鬼,以為是腳伕失足,剛巧這木箱又特別釘綁不牢,隻懂喝人把掉在地上的羊皮撿拾起來。徐子陵差點要掉頭去追陰顯鶴,又不得不把這念頭壓下,因誰也不曉得馬吉的船何時開行,所以他必須獨自處理此事。眼前的事實告訴他,不管是馬吉向拜紫亭將這批屬於大小姐翟嬌的羊皮買到手上,抑或是拜紫亭送給他或托他運往別處謀取厚利,總而言之羊皮確是拜紫亭派人搶劫回來,他們再不用為此猜估。這批羊皮是一筆龐大的財富,能令翟嬌傾家**產,更可使馬吉發大財。

卸下桅帆的“隆隆”聲中,三艘大海船緩緩靠岸。徐子陵凝神瞧去,船上雖沒有掛上旗幟,但看船上船伕的衣著模樣,可肯定是高麗人。徐子陵心中一動,猜到馬吉的羊皮是要賣到高麗去,在高麗此等苦寒之地,上等的羊皮確是價比黃金。想到這裏,徐子陵不再遲疑,往後退開,溜到海港無人處投進冰涼的海水中,從海底往馬吉的大船泅去。

朱雀大門處有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二十多個靺鞨戰士,人人冷靜沉凝,可肯定是百中挑一的好手,在宮奇的指揮下,高跨馬上等候寇仲。

客素別湊近寇仲微笑道:“少帥勿要見怪,我們這些做臣下的隻能奉旨行事,大王的意思是希望少帥立即離城。”

寇仲像沒聽到有人向他說話,隻瞅著在馬背朝他冷視的宮奇,輕鬆地說道:“宮將軍在過去一年有多少日子是在這裏度過的呢?”

宮奇瞳孔收縮,神光閃閃,按著腰上的馬刀,沉聲道:“少帥此語意有所指,可否說得清楚些?”

寇仲來到他馬頭前半丈處昂然立定,淡然自若的哈哈笑道:“宮將軍請勿誤會,隻因我聽宮將軍的漢語帶點中土東北的口音,聯想起在山海關一個非常有趣的人,舍此沒有其他的意思。”

心想若是拜紫亭要在城外殺他,作用是振奮軍心,日後的說書說到這段曆史,會是什麽“拜紫亭龍泉門外斬寇仲”,借殺他來向本族和其他靺鞨部族公布此舉是破釜沉舟,不惜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反抗突厥人的勇氣和決心,以激起將兵的死誌,來個置諸死地而後生。若他這種不惜一切的精神能感染整個靺鞨部,加上五采石的神話,蓋蘇文的奇兵,說不定真能創造奇跡,令靺鞨部取突厥代之,成為新一代草原霸主。拜紫亭熟悉中土的戰役,當然不會漏掉名傳千古的“破釜沉舟”,殺寇仲後,與突厥再無轉圜的餘地。寇仲這猜測並非因身處險境而疑神疑鬼,皆因押送他離城的是眼前此君,明為宮奇暗為崔望的凶人。而他身後的手下,若他們肯脫下軍裝,肯定是滿身刺青的回紇狼盜。在拜紫亭的地頭,要把他逐離龍泉隻需客素別和隨便一隊靺鞨兵已足夠有餘,何須出動宮奇和他的狼盜手下。

宮奇靜心聆聽,眸神轉厲,寒聲道:“沒有其他意思?少帥並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來混,該知說話不能含糊,若關及他人清譽,更該解釋清楚。”

他二十二名手下同時握住刀把,擺出一言不合,立即動手的姿態,氣氛轉趨緊張和充滿火藥味。把守朱雀大門的禦衛均朝他們望來,人人目露凶光,更添殺氣騰騰的味道。

寇仲旁的客素別從容道:“宮將軍請冷靜點,照下官看隻是一場誤會。敢煩少帥說兩句話,以釋宮將軍之疑。”

寇仲聞言更肯定自己的猜測,正因宮奇和他手下是“客卿”的身份,客素別隻能用這態度勸宮奇,著他不用急在一時,到城門外才動手殺寇仲,因那是拜紫亭的吩咐。在宮門殺寇仲,隻是寇仲與拜紫亭的個人恩怨,拜紫亭便難向尚秀芳交代;在城門殺寇仲,則與整個龍泉全體軍民有關,象征意義大有分別。

寇仲一邊思量為何拜紫亭似不將那批弓矢放在眼裏,兩名禦衛牽著一匹空馬兒朝他走來,馬兒見到寇仲,立即仰首昂嘶,跳蹄歡躍,寇仲暗歎一口氣,迎過去一把將愛駒千裏夢垂向他的馬頭摟個結實。拜紫亭真厲害,不聲不響地把整個形勢一手控製,千裏夢於此時回到他身旁,正表示術文和他的室韋兄弟全給他拘捕扣留。當然還有徐子陵和跋鋒寒的愛騎。哈哈一笑道:“有什麽好解釋的,若宮將軍清清白白,怎會因小弟的聯想而介懷?”言罷飛身躍上千裏夢馬背,雙目一眨不眨地凝望宮奇。

宮奇眼睛掠過濃烈的殺機,冷酷的容顏露出一絲充滿惱恨和殘忍的笑意,說道:“如此請少帥上路。”

寇仲明白他的仇恨來自大批兄弟被他們在山海關幹掉。啞然一笑,策騎緩步跑出朱雀門。

出現在眼前的情景,以他一貫見慣大場麵亦嚇了一跳。整條朱雀大街行人絕跡,店鋪關閉,粟末兵排在兩旁,形成兩條往南城門延展的人龍,見寇仲走出朱雀門,立即轟然齊喝:“渤海必勝,大王萬歲。”聲撼全城,衝天而上,膽小者肯定會給駭得從馬背掉下來。寇仲感到自己變成被押往刑場斬首的囚犯,若不能改變這種形勢,自己隻有在城門外被處死的結局。

宮奇一眾騎士左右前後把他夾在中間,蹄聲“的答”地在朱雀大街響起。留在宮門的客素別揚聲道:“少帥保重,恕下官不送啦!”寇仲暗底下苦笑,怎想得到與拜紫亭攤牌攤成這樣子?連與羅意等說句話也不成。若他能再見他們,第一句說的話必是著他們立即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宮奇來到他身旁並騎緩馳,神情嚴肅,閉口無言。寇仲真氣運行,同時轉動腦筋,激起死裏求生的鬥誌。拜紫亭既然要把我趕絕,我寇仲怎能沒有回報!

徐子陵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海水冒出頭來,倏地貼著船身往上疾升,一個筋鬥,翻進艙窗,縱在光天化日之下,若非全神留意,就算看到徐子陵在眼前閃過,也隻會以為是自己眼花。

徐子陵落在大有可能是馬吉自用的艙房中,環目一掃,立即肯定自己所料無誤,頗感自豪。他從結構建築學的方法入手,尋得船上景觀最好,最不受風浪影響的艙房,判斷出是馬吉的房間。此艙房應是船上最大的宿處,前廳後房,以竹簾分隔,地氈掛飾,均極為考究,金碧輝煌,正是馬吉喜好的那種低俗的奢華品味。就像他馬吉的帳幕給從陸上搬到這裏來,何況廳內地氈上放著大盤馬吉最喜愛的鮮果,床鋪均被薰上香料,濃濁得令徐子陵差點想閉氣。

徐子陵透簾外望,小廳旁放著一排三個大鐵箱,全上著鎖,可肯定內裏必是特別貴重的物品,否則誰都不願放三個這樣笨重的鐵箱在布置講究的地方。徐子陵穿簾出廳,沒有去碰三個鐵箱,全神留意遠近動靜。艙房在頂層艙尾的一端,所以房和廳均有窗戶,他從靠海的窗鑽進來,此時移到另一邊的窗往外麵的碼頭瞧去。三艘高麗商船泊在岸旁,與馬吉此船相鄰,徐子陵心中一動,想到八萬張羊皮可非一個小數目,馬吉的船載上二萬張已非常吃力,所以大有可能在高麗商船卸下貨物後,即把這八萬張羊皮運回高麗。甚或整件事是以貨易貨的交易。卸貨上貨須時,且高麗的海船經過海上的旅程和風浪,當要補充糧食用水和維修,今天內肯定不會啟碇開航。

宗湘花、馬吉和似是船隊指揮者的高麗人在一旁低聲說話,不時仰頭觀天。由於相隔甚遠,以徐子陵之能,也偷聽不到半句話。徐子陵曉得他們都是觀察風雲天色的專家,留神一看,發覺天上的雲移動得比先前迅快,白雲被較灰暗的雲替代,逐漸把陽光遮蔽,正是風雨欲來的前奏。徐子陵心中好笑,凡事有利有弊,拜紫亭揀雨季立國,固是有利守城,但在不適當時機驟來大雨,卻會阻礙他備戰的進度。

果然馬吉向手下喝道:“下雨了!停止搬貨。”

徐子陵心忖該是離開的時候,當他再回來時,將會是凶暴流血的場麵,因為若要得回八萬張羊皮,這將是唯一的選擇。“轟!”遠處天際先是閃電裂破天空,接著驚雷震耳,倏地那邊天際變成翻滾混濁的黑雲帶,往這邊鋪掩過來。碼頭上立時形勢混亂,腳伕在馬吉手下的喝令中慌忙把未能送上船的貨搬回貨倉去,宗湘花和馬吉則隨那高麗人匆匆登上其中一艘高麗商船。徐子陵迅速離去。

寇仲一邊調息行氣,一邊思量在城門外等待他的會是什麽高手?會不會是拜紫亭本人和“天竺狂僧”伏難陀。拜紫亭此人極工心計,該是從呼延金那裏知他寇仲愛馬如命,所以特別在這情況下將千裏夢交回給他,使他難以舍棄愛駒憑身法逃進民居,倘若如此,最後即使拜紫亭能把他搜出來殺掉,亦要大耗人力時間,且失去轟烈哄動的震撼效應。所以他若想和千裏夢一起離開,隻能待出了城門後再打算。寇仲感到千裏夢的血肉和他緊密的連在一起,要他舍棄無私地忠於自己的馬兒,讓它陷於遭人殺死泄憤的險境,他縱使能從死中逃生,亦不肯如此做。要死就死在一塊兒。

南城門出現前方。宮奇木無表情的在他旁策騎緩行,兩邊的靺鞨兵停止呼叫呐喊,人人眼睛射出堅定狂熱的神色,寇仲毫不懷疑他們肯為拜紫亭犧牲性命。寇仲的心逐漸平靜,把生死拋開,進入井中月的境界。忽然感到宮奇的身體不安地扭動一下,同時往天空瞧去。

寇仲忙往上望,哈哈笑道:“大王說得不差,四月果然是龍泉的雨季。”

天色很快昏暗下去。宮奇往他瞧過來,雙目凶光閃閃,又往左右轉動,看他的情況,顯是正猶豫是否該改在城內殺他。若讓寇仲出城,又來一場像昨天的狂風暴雨,寇仲說不定能突圍脫身。

寇仲心叫不妙,如讓宮奇及時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他必死無疑。忙道:“宮兄不是回紇人嗎?為何會為拜紫亭辦事,還喬扮崔望幫他打家劫舍,草菅人命?”

他並非要觸怒對方,隻是想分他的心神,使他在尚未作出決定下暫忘發出關閉城門的命令。城門口兩邊城樓密密麻麻擠滿守城的箭手,城門處更是守衛重重,在一般情況下即使以寇仲這級數的高手,也難闖關離開,但若來一場滂沱大雨,寇仲逃生的機會將大幅增加。

宮奇果然被他擾亂思路,勃然怒道:“少帥若不能拿出真憑實據……”

寇仲截斷他道:“這樣說隻表示你老哥做賊心虛,否則會直斥我胡說八道,又或表示聽不明白小弟的話。隻因你心內正在猜測我憑什麽瞧穿你是崔望,所以衝口就是他奶奶的有否真憑實據,可笑啊可笑!”

他說個不停,正是要宮奇沒法分神多想。他的手下人人目露凶光,卻因宮奇沒有指示,故仍按兵不動。論才智,宮奇與寇仲實差上一大截,寇仲就像他肚內的蛔蟲,每句話都是針對他心裏的想法而說,使他感到似赤身**盡露人前般的難受!一時忘記風雨即臨,冷然道:“死到臨頭,仍要逞口舌,你……”

此時已抵達南門外,隻要穿過三丈許的門道,就是城外的世界。本是排列在城門前的一眾城衛,往兩旁退開讓道。

寇仲心忖一句“死到臨頭”,此子終於泄密。眼看成功在即,哪容對方有思索的餘暇,再次打斷他的話胡謅道:“外麵等我的是否有呼延金的份兒,難得你大王肯給小弟這個方便,小弟索性割下他的臭頭才走。”

宮奇又再愕然,至此始知寇仲瞧破會在城門外殺他。

忽然雄軀一震,望往上空,大喝道:“閉關!”

當他喝出能決定寇仲生死的命令時,一道電光劃破烏雲密布的天空,驚雷爆響,震耳欲聾,把宮奇的喊叫完全掩蓋,隻寇仲一人聽到他的話聲。“嘩啦啦!”狂風卷至,大雨灑下,雷電交替,地暗天昏,來勢之猛,比昨天那場雷暴有過之無不及。

寇仲心忖生死成敗,還看此刻。趁混亂之際兩腳左右踢出,狠著心踢在宮奇和他手下的馬腹處,同時真氣輸入千裏夢體內,施展“人馬如一”之術,朝城門道衝去,大嚷道:“下雨了!快避雨!”

左邊的宮奇,右邊的狼盜,連人帶馬往外倒下去,加上雷雨狂風,整個押送寇仲的兵團立即亂作一堆,沒有人弄得清楚正發生什麽事。

宮奇在馬倒地前躍起,大喝道:“截住他!”可惜又給另一聲雷響把他的呼叫淹沒。

寇仲此時策騎衝出城門。電芒劇閃,照得人人睜目如盲,再看不見任何東西。

大雨橫掃無邊無際的汪洋,同時鋪天蓋地地席卷整個龍泉平原,狂暴的雷電在低壓厚重的黑雨雲間咆吼怒號,有搖山撼嶽、地裂天崩的威勢,顯示出隻有大自然本身才是宇宙的主宰。電光劃破昏黑的天地,現出樹木在從四方八麵打來的暴風雨中狂搖亂擺的景況。“轟!”一道電光擊中徐子陵身前一株特高大樹,登時像中了火鞭般枝斷葉落,著火焚燒,旋即給滂沱大雨淋熄,剩下焦黑的禿樹幹。

徐子陵渾身濕透,全力狂奔,心中想的卻是師妃暄。上一場大雨她仍在,這次下雨她已遠去,避世不出。“家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抑壓的情緒像被風雨引發,再不受他控製,緊攫著他的心神,讓痛苦和失落的感傷將他徹底征服。他很想停下來痛哭一頓,盡泄心中的絞痛,並答應自己,哭過這次後,會遵照師妃暄的教誨把失視為得,把無視為有。就隻哭這一次。可是他卻沒有哭,他必須立即找到寇仲,盡起人馬,趁馬吉仍在,把八萬張羊皮搶回來。

忽然又想起石青璿。他已很久沒有在獨處時想起她,因為她是他不敢碰的一個內心創傷,直到此刻,傷口仍未愈合。師妃暄並非另一個傷口,而是一段令人神傷魂斷的美麗回憶。她陪他玩了一個精采絕倫的愛情遊戲,純粹的精神愛戀,卻比任何**更使人顛倒迷醉,刻骨銘心。他終嚐到愛情的滋味,被愛和愛人的動人感覺。草原荒野,一切一切都被雷雨裹在裏麵,渾成茫茫一片,迷糊混亂。徐子陵感到與大自然渾成一體,再無分內外彼我。心內的風暴與外麵的風暴結合為一,淚水泉湧而出,與雨水溶和,灑往大地。

寇仲在第二道閃電前,與千裏夢人馬合一箭矢般竄出龍泉城南門,在門道內至少撞倒五名守兵,沒入城外漫天的風雨中。“轟隆!”電閃雷轟。一道金箭般的激電,在頭頂一晃而沒,狂風暴雨迎麵打來,接著霹靂巨響,把人叫馬嘶完全蓋過。一時間什麽都聽不到,看不見。寇仲環目一掃,心叫好險,若自己現在是給宮奇一夥人押著出來,又或自己在雷雨驟發前闖門衝出,隻有陷身重圍力戰而亡之局。

在令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天地渾茫、有如噩夢深處的狂暴雷雨下,以百計本應是隊形完整恭候他大駕的龍泉軍,像被敵人衝擊得潰不成軍的樣子。旗幟固是東倒西歪,騎士則設法控製被雷電駭破膽,跳蹄亂蹦的戰馬。電雷交替,閃裂、黑暗、轟鳴,在這種大自然狂暴的力量施威下,人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在極度的混亂中,寇仲見到全副軍裝的拜紫亭和仍是一襲橙色寬袍的伏難陀領著一隊近五十人的親兵朝他衝過來,拜紫亭還張口大喝,似在命令手下圍截寇仲,不過他的呼叫完全被雷雨掩蓋,連寇仲也聽不到他在叫什麽。豪雨像瀑布般朝大地無情的鞭打肆虐,光明和黑暗交替地將天地吞沒,閃亮時令人睜目如盲,黑暗時對麵不見人影,龍泉城外隻有震耳欲聾的可怕霹靂聲和滂沱風雨的吵音。寇仲心叫老天爺保佑,策馬轉左,避開拜紫亭一夥,往草原逃去。十多名持矛步兵攔在前方,往他攻來。寇仲哈哈一笑,風雨立朝他口內灌進去,一抽韁,千裏夢得他勁傳四腿,撐地彈跳,如神人天馬般跨空而過,敵人隻攔得個空。“鏘!”寇仲拔出井中月,寶刀前探疾挑,另兩名攔路的長槍手立告槍折人跌,往兩旁倒去。風雨茫茫的前方,隱見大隊騎士橫亙列陣。

驀地一股尖銳的氣勁從左上方似無形箭矢般襲至,寇仲看也不看,心隨意轉,體依意行,瞧似隨便的一刀挑去,同時一夾馬腹,千裏夢朝前疾衝之際,“當”的一聲,把拜紫亭挾著漫天風雨攻來的淩厲一劍,挑個正著,如有神助,大笑道:“大王不用送小弟了!”螺旋勁發,以拜紫亭之能,由於憑空無處著力,硬給寇仲挑得倒翻而回,痛失攔截寇仲的最後一個良機。寇仲整條右臂也給他震得發麻,暗呼厲害。狂風從後卷來,寇仲不用回頭去看,知來襲者是伏難陀,明是攻人,實為襲馬,哈哈一笑,勁往下傳。千裏夢已在急速衝刺的勢子中,再在寇仲勁力催策下,騰空而起。

寇仲刀交左手,身往後仰,朝後狂刺,氣勁卷起風雨,龍卷風般往淩空追來的伏難陀胸口撞去,大笑道:“還當我是昨晚的寇仲嗎?”伏難陀哪想得到他有此厲害招數,更錯估馬兒的快疾動作,倉促間雙掌封擋。“砰!”雨點激飛。寇仲渾身一震,硬挨對方掌勁,同時卸力化力,就像是伏難陀以掌勁相送般,人馬加速越過近八丈的遙距,落入敵騎陣內。伏難陀功力雖勝他一籌,仍去勢受挫,墜落地麵,還要後退半步。

那是一組近二百人的騎兵,若在晴朗的天氣下,隻射箭足可令寇仲無法突圍,可是在一片迷茫狂風暴雨中,根本不曉得寇仲早已出城,待到寇仲天降神將般落到他們陣中,還未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時,寇仲早左衝右突,寶刀翻飛,見人斬人,遇敵砍敵,殺出重圍外。

拜紫亭和伏難陀分別趕至,大喝道:“追!他逃不遠的。”眾人如夢初醒,勒馬往沒入風雨深處的寇仲追去。

寇仲策馬亡命飛奔,自然而然朝別勒古納台兄弟藏身處逃去,心中仍在咀嚼為何拜紫亭會說他逃不遠。他終是內傷未愈,適才奮盡餘力,施展非常損耗真元的人馬如一奇術,又分別硬擋拜紫亭和伏難陀兩大頂尖高手全力一擊,殺出重圍,已到了氣窮力盡的境地,再無法助千裏夢一腳之力,隻能憑愛駒健腿,載他逃出生天。寇仲一邊調息回氣,隻要挨到他能再展人馬如一之術,即可撇甩追兵。幸好千裏夢神駿之極,不是那麽容易被追及。蹄聲在雷雨聲中從後方隱隱傳來,寇仲回頭一瞥,立即大吃一驚。敵人數百騎兵分三路,以拜紫亭、伏難陀為首的窮追在後,另兩路左右包抄,竟是愈追愈近。寇仲心忖怎麽拜紫亭的馬會跑得快過千裏夢時,駭然發覺愛駒露出吃力的神態,敵騎是愈跑愈快,它卻愈跑愈慢,眼耳口鼻還滲出血絲。寇仲大罵卑鄙,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對一個人的仇恨悲憤,再不顧自身的安危,將僅餘的真力,送入千裏夢體內,助它驅毒保命。不用說卑鄙無恥的拜紫亭把千裏夢還他,不但是要令他不肯孤身逃走,另外還有一個後著,就是預先給千裏夢喂下慢性毒藥,現在終於發作。隻恨此時有弓無箭,否則寇仲必賞拜紫亭一箭。

拜紫亭一夥把距離縮至二百多丈,不住逼近。寇仲的長生氣源源輸進千裏夢體內,將毒藥從它皮膚逼出,讓雨水衝洗,千裏夢口鼻沒有再滲出可怖的血絲,速度漸增,但當然仍達不到平時的快速。追騎的蹄聲不住在耳鼓擴大增強,有如催命的符咒。電光照耀下,整個大平原全被無邊無際的暴雨籠罩,傾瀉下來的雨水,在草原上形成無數流竄的臨時大小水窪,在雷暴的猖狂肆虐下,天像崩塌下來,全無節製地傾瀉,無情地向大地人畜原野鞭撻抽擊。寇仲心叫我命休矣,猛咬牙齦,從馬背翻下,同時一指刺向馬股,自己則往旁奔出。千裏夢吃痛朝前直奔。

寇仲心想再會無期,滿懷感觸。千裏夢是一頭高貴的馬兒,是屬於大自然的,卻因他寇仲卷入人世間的醜惡鬥爭。現在他寇仲小命難保,再不願千裏夢陪他一起遭人殘害,隻好讓它獨自逃生,由自己引開敵人,承受一切。寇仲運起僅餘的氣力,半盲目的朝西北方掠去,耳聽蹄聲逼至。寇仲回頭一看,隻能搖頭苦歎,原來是千裏夢掉頭往他這主人追來。

寇仲翻身再上馬背,哈哈笑道:“好馬兒,大家死在一塊兒吧!”

此時後方全是重重騎影,敵人追至百丈之內。寇仲改朝附近地勢最高的一座小山丘馳去,心神進入井中月的境界,全力調息,暗下死誌,當抵達丘頂時,就是他回身舍命應戰的時刻。殺一個歸本,殺兩個有賺。

“鏘!”寇仲拔出井中月,衝上丘坡。驀地丘坡上現出大群戰士,於馬背上彎弓搭箭,朝他的方向瞄準。

寇仲定神一看,大喜嚷道:“越克蓬!”竟是車師國的兄弟。

越克蓬一馬當先,馬刀往前高舉下劈,喝出命令。百箭齊發,越過寇仲頭頂,穿透狂瀉下來的傾盆大雨,往拜紫亭等勁疾灑去。事起突然,拜紫亭一方不及掣出擋箭盾牌,加上視線模糊,前排三十多騎紛紛中箭倒地,一時人墜馬嘶,混亂至極。寇仲策騎馳至坡頂,第二輪勁箭又飛蝗般往敵陣投去,再射倒十多人。拜紫亭一方不敢推進,慌忙後撤,留下滿地人骸馬屍。淌在草地上的鮮血,迅速被雨水衝走溶和。

寇仲絕處逢生,喘著叫道:“左邊!”

不待他說完話,越克蓬早發出命令,著手下向從左側包抄攻來的敵騎射去。右方另一支抄擊隊伍馳至坡下,形勢仍是危急。寇仲深吸一口氣,提聚功力,井中月回鞘,探身從越克蓬的箭囊拔出四根箭,另一手拔弓張弓,箭矢從刺日弓發出,連珠往敵騎射去。五騎先後中箭,滾下坡丘,由於大雨濕滑,登時把後來的騎士撞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攻勢頓被瓦解。餘騎不敢冒進,紛紛後撤。

拜紫亭此刻又再重組攻勢,取出藤盾護人護馬,在左右兩翼戰士後撤當兒,從正前方殺將上來。寇仲哈哈一笑,箭矢在刺日弓連環勁射,藤盾像紙糊般被穿破,命中多名敵人,仰後拋跌,滾到坡底。車師國戰士士氣大振,百箭齊發,硬把拜紫亭等逼回丘下。蹄聲從左方遠處傳來。古納台兄弟和一眾室韋戰士五百餘騎,冒雨殺至。號角聲起,拜紫亭終發出撤退的命令。

雷電逐漸稀疏放緩,淋漓大雨仍是無休止的從天灑降,徐子陵穿過昏黑如夜的草林,朝龍泉上京方向馳去。他的心平複過來,一片寧靜。前方出現兩道人影,徐子陵功聚雙目,定神一看,登時喜出望外,同時放下心事。竟是陰顯鶴陪著跋鋒寒來會他。

跋鋒寒隔遠大笑,加速趕來,一把將他肩頭抓個結實,歎道:“我現在才曉得什麽是恍如隔世,今早入城見不到你,我和寇仲擔心得要叫救命呢。”

徐子陵反手抓著他,笑道:“你擔心我,我也擔心你,這兩天你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

陰顯鶴來到兩人側,訝道:“徐兄不是留在小龍泉監視馬吉嗎?”

徐子陵欣然道:“我回來是要招集所有兄弟人馬,因為馬吉要把羊皮運往高麗,而高麗那三艘商船載的貨,肯定是兵器弓矢一類的戰爭必需品。”

跋鋒寒劇震道:“不好!”

兩人吃了一驚,愕然瞪著他。

跋鋒寒臉色變得非常難看,解釋道:“寇仲今早去向拜紫亭攤牌,要憑劫來的弓矢向他交換羊皮和平遙商的欠賬。現在拜紫亭既有從高麗來的供應,自然不受寇仲威脅,隻看他任得馬吉把羊皮運走,便知他不會妥協交易。”

徐子陵雙目殺機大盛,說道:“若寇仲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拜紫亭。我們立即到龍泉去。”

兩軍在丘頂會合。

寇仲為雙方引介後,越克蓬以突厥話解釋道:“昨晚龍泉實施宵禁後,拜紫亭便派軍隊將我們的賓館圍困,沒收我們的兵器弓矢,指我們對他心懷不軌,驅逐我們離城,限令我們連夜回國。幸好我們早有預備,把一批弓矢兵器埋在城外,詐作遠離然後疾潛回來,恰巧遇上少帥被拜紫亭追殺,出了這口惡氣。”

別勒古納台不解道:“拜紫亭難道不想要回弓矢嗎?為何竟要置少帥於死地?幸好我們的探子發覺拜紫亭在南城門外布兵,我們知道不妥,立即來援。”

寇仲仰臉任由雨水擊打臉龐,歎道:“我直到遇上拜紫亭,終於真正明白什麽是卑鄙無恥,不擇手段。唉!老拜不但要殺我立威示眾,還把術文和‘天刀’宋缺的兒子扣起來。”

不古納台勃然大怒道:“明知術文是我們的人,少帥是我們的朋友,拜紫亭仍敢如此膽大妄為?我操他的娘,此事我們絕不罷休。”

別勒古納台雙目電芒激閃,冷冷道:“他在逼我們站到突厥人的一邊,想不到他愚蠢至此。”

寇仲大感頭痛,他曾向尚秀芳拍胸膛承諾,要免龍泉上京的無辜百姓於戰禍,問題是拜紫亭四處挑起火頭,擺明不惜任何犧牲,此事如何善罷?

越克蓬的副手客專突然大叫道:“看!”

眾人循他指示瞧去。漫天風雨中,三道人影朝他們奔來。寇仲大喊一聲,歡欣若狂的朝來人奔下丘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