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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雙龍傳·第十六冊 第一章 捷足先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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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池生春掠往中進的聲音,踏足側園的徐子陵暗罵自己愚蠢,為何想不到《寒林清遠圖》藏在它最該藏放的處所,書齋之內。收藏這類絹本畫是一門學問,寒暖燥濕,非常講究,否則若發黴或蟲蛀,會令珍寶變為廢物,陰暗潮濕的地牢因而絕不適合,看來要做風雅賊實非易為,必須具備這方麵的常識。那許師叔躍上書齋瓦頂,負責把風押陣。徐子陵閃到屋角牆邊暗黑處,功聚雙耳,既不虞被上方的許師叔發覺,又可作隔牆之耳,憑靈銳的聽覺無微不至的監察書齋內池生春的一舉一動。

池生春的呼吸急促起來,顯是患得患失,心情緊張,接著是機括聲、啟鎖聲和打開暗格的連串響音,可知書齋內有秘密暗格,用以擺放貴重書畫或文件的一類東西。

許師叔在上方低喝道:“在不在?”

池生春長長籲一口氣,窸窸窣窣拉動畫卷觀看的聲音隨之響起,他同時應道:“那臭家夥果然隻是耍手段,許師叔小心!”

許師叔冷哼道:“我倒希望他真的敢鑽出來盜寶。”

徐子陵正不住提聚功力,務求一擊成功,聞言心中暗笑,心忖必如你所願。待要行動時,上麵的許師叔竟傳來一聲驚呼,接著是爆竹般響起的勁氣交擊聲。竟是另有強搶寶畫的雅賊?此人該是一直在旁窺伺,到此時出手。而以他徐子陵今時今日的功力,竟然沒有覺察,可知來人肯定屬於婠婠、石之軒那一級的高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徐子陵大吃一驚,不知該不該立即加入這場事前毫無先兆、突然而來的寶畫爭奪戰中。許師叔已被一拳轟離屋頂,然後書齋燈火熄滅,池生春慘哼驚呼不絕,椅翻物墜,然後風聲遠去。徐子陵暗歎倒黴,又好奇心大熾,何人厲害至此,因那許師叔確是一等一的魔門高手,卻幾個照麵就給逼退,再從容從池生春手上奪去寶畫。風聲遠去。徐子陵別無選擇,跟蹤去也。

寇仲倏地停下,官道前方一人卓然傲立,哈哈笑道:“少帥不是要作王世充的走狗嗎?為何卻有閑情離營散步?”

寇仲大步踏前,到離攔路者十許步遠,啞然笑道:“原來是虛彥兄,幻魔身法果然名不虛傳,竟能趕在小弟的前頭作阻路剪徑的小毛賊。小弟現在身無分文,賤命倒有一條,要拿去得看虛彥兄有沒有本事了!”

竟是“影子劍客”楊虛彥,不用說他是暗伺營外,見寇仲離營,故尾隨其後,到此現身攔截。寇仲因心神失落,胡思亂想,兼之楊虛彥乃潛蹤匿跡的高手,一時失覺下,懵然不知給這勁敵跟在身後。

頭蒙黑布罩,一身夜行衣,體型偉岸而靈巧的楊虛彥雙目透出淩厲神色,淡淡地說道:“少帥的井中八法名震天下,誰敢誇口可取少帥性命?不過虛彥見少帥與秦王惡鬥多時,不禁手癢難耐,更不想平白錯過時機,忍不住來試個高低。”

寇仲苦笑道:“虛彥兄看得真準,更說得坦白,我今天確是沒有停過手,真元損耗極巨。唉!難道虛彥兄時間很多嗎?何必說廢話,立即動手見個真章才是正理。”

“鏘!”楊虛彥掣出曾令無數被刺目標茫然飲恨的影子劍,催發出強大的劍罡,朝寇仲逼去,冷然道:“如此虛彥不再客氣!”

寇仲後撤一步,拔出背上井中月,遙指對手,抗衡對方霸道淩厲的劍氣,大訝道:“難怪虛彥兄如此有恃無恐,原來劍術大進,確有收拾小弟的可能,令小弟登時大感刺激過癮。”

楊虛彥催發的劍罡不住凝聚增強,語調卻平靜無波,冷然道:“當年拜少帥所賜之辱,虛彥怎敢有片刻忘記。少帥勿要怪虛彥乘人之危,因為這正是虛彥一向的作風,更是刺客應具的本色。看劍!”

徐子陵無聲無息地躥上樹頂,剛好捕捉到那人背影閃進高牆內另一華宅後園側的一座小樓去。這是布政坊永安渠東岸的豪宅,能入住此坊者非富則貴,與皇宮隻隔一條安化街。值此夜深人靜之時,宅內烏燈黑火,顯是宅內諸人均早進夢鄉。

徐子陵能跟到這裏來,可說出盡渾身解數。這個似湊巧撿個大便宜的“前輩”武功出奇的高,徐子陵自問沒有任何把握能從他手上把寶畫硬搶回來,所以臨時改變主意,隻打算從他手上再把東西“偷”回來。為達到此一目的,故絕不能讓對方警覺有人躡在後方,因此他全憑超乎常人的靈覺遠吊在後,並直到此刻才驚鴻一瞥地看見他背影。心中泛起眼熟的奇異感覺,似乎在某處曾見過如此體型氣度的人,一時間又偏想不起是誰?同時心中大惑不解,以建築學的角度來看,這座僻處後園,遠離華宅主建築群,彷似遺世獨立的小樓,為何設計得比主宅更講究和精致?著實不合情理。除非宅主是個奇人雅士,喜愛躲到這裏來享受後園的清靜。

徐子陵心中暗歎,想不到偷幅畫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侯小子明天將會非常失望。自己現在該怎麽辦?最理想當然是對方立刻從小樓捧著寶畫滾出來,那他就可看到此人把畫藏到何處,來個對方前腳出他就後腳進,把畫盜走。隻可惜那人進樓後如石沉大海似的再無任何動靜,若對方在此倒頭便睡,他豈非須等到天亮待他醒過來後再窺看動靜。但明早安化街人來人往,這棵長在街旁的大樹就再不是容身之所。好吧!就隻好等到天明,看看老天爺今夜是否肯賜他良機!

寇仲心中大恨,楊虛彥這壞家夥真會挑時間。論心情,他是劣無可劣,剛和王世充大吵一場,不歡而散,既失落又茫然;論狀態,他惡戰竟日,身心俱疲,身上大小十多個傷口仍未愈合。這小子擺明是乘人之危,隻不過由一向的暗殺改為明刺,罵他手段卑鄙隻是無聊廢話。

寇仲激起龐大的鬥誌,勉強提聚功力,發覺目前頂多隻能使出正常狀態下的五、六成功夫。換過對手不是楊虛彥而是其他人,真鬥他不過還可想辦法落荒而逃。但楊虛彥傳自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卻使他死了這條心,隻看他從營地直追到這裏來,又趕在他前方攔截,不是蠢蛋就該知自己跑不過他。十步外的楊虛彥哈哈一笑,手上影子劍忽化作千萬芒點,反映著天上的星光月色,漫空遍地地往他灑來,如牆如堵的氣勁化作無數似利針刺膚的細碎氣勁,隨著變化萬千的劍招無孔不入地朝他狂攻而至,擺明是欺他身疲力累,以雷霆萬鈞之勢務求一鼓作氣,置他於死地。他是第二次和楊虛彥交手,知他自創的影子劍法專走“奇險”的路子,劍鋒幻化出的美麗芒點乃惑人的伎倆,就若蛇蠍美人,在美麗的外表掩飾下暗藏致命的殺招。寇仲屹立不動,眯著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鋪天蓋地似盛放煙花往他爆發過來的光點,純憑護體真氣拒抗對手鋒如刀刃的細碎氣勁。芒點攻至寇仲前方五尺許近處,倏又收縮,變成尺許直徑由一球芒點組成的光團,神乎其技至令人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寇仲看到的不再是一把影子劍,而是超乎任何形容詞語的靈物。這才是楊虛彥的真功夫。

“鏘!”井中月忽地變招,高舉過頭,似劈非劈,正是“不攻”的變體。

楊虛彥大笑道:“少帥累啦!”也不見其有什麽動作,忽然移到寇仲左側,芒點像一柱衝奔的水瀑,往他麵頰位置激衝而來,氣勁呼嘯的刺耳聲,填滿寇仲耳鼓。

影子劍法是針對敵手的感官而設計的,即使以寇仲之能,在楊虛彥隻此一家並無分號的劍式全麵開展下,平常的靈銳也大打折扣。寇仲側移開去,井中月看似隨手揮擊,劈在光團核心的位置。“叮!”光點散去。井中月命中劍鋒,寇仲半邊身子登時麻木起來,心中叫糟,知自己因真元損耗過巨的關係,再無法在內力方麵壓倒這可惡的對手。

楊虛彥臉露訝色,說道:“少帥進步多了!”

劍鋒一顫,化成三點精芒,品字形的往寇仲印去,同時腳踏奇步,移形換影,倏忽間移到寇仲身後,攻勢從寇仲的左側化為從後攻至,迅疾如鬼魅,疑幻似真。寇仲無奈下一個旋身,揮刀後掃。雖明知他要以遊鬥的方式損耗自己的真元氣力,偏是無法從他手上搶回主動,隻能見招拆招,被對方牽著鼻子走。假設這形勢不能逆轉改變,寇仲將是飲恨收場。

“當當當”刀劍交擊之聲不絕如縷,寇仲不斷往外旋開,楊虛彥的影子劍則如附骨之蛆,狂風驟雨般朝寇仲強攻硬擊,不予他有喘息機會。寇仲更是心叫救命,知道若任此形勢發展下去,以快打快,吃虧的隻會是他。值此生死關頭,寇仲倏地立定,井中月往前疾挑。此著顯是大出楊虛彥意料之外,想不到寇仲能逆轉真氣,動靜變換,說停就停。最厲害是此一刀乃同歸於盡的招數,完全漠視他的劍攻,刀鋒疾襲他咽喉要害。

血花迸濺。寇仲左肩膊皮開肉綻,衣服破碎。楊虛彥則於寇仲刀鋒及喉前的毫厘之差,退到兩丈之外,恢複對峙之局。劇痛從傷口蔓延全身,猶幸對方為避開刀鋒,未能及時吐出真勁,故隻是皮肉之傷。痛楚令寇仲似從迷糊的噩夢深處驚醒過來,把惡劣的情緒完全排出腦海之外,心神進入井中月的境界。

楊虛彥劍鋒遙指寇仲,淡然笑道:“這一劍滋味如何?”

寇仲微笑道:“非常好!看刀!”他千辛萬苦拚著受傷扳平一麵倒的劣局,當然不肯放過主動出擊的良機。

楊虛彥並非故意讓寇仲有喘一口氣的機會,而是寇仲手上井中月似攻非攻,似守非守,使他看不破瞧不透,不敢冒進。楊虛彥尚是首次遇上被他擊傷後,反變得更厲害不可測的敵手。寇仲的井中月似若破開虛空,似拙實巧,朝他筆直射至。

楊虛彥動容道:“好刀!”影子劍畫出一個完整的圓形,幻起一芒光影,往井中月套過去。寇仲哈哈一笑,刀勢加速,命中圈心。“錚!”影子劍絞擊井中月,然後爆起漫空劍雨,兩人各自退開,回到先前的位置,刀劍遙對。寇仲雖沒有占到任何便宜,卻是不驚反喜,皆因曉得已成功的扳平劣勢,不再由楊虛彥操控全局。

楊虛彥閃電衝前,影子劍再化作點點劍雨,一陣一陣地從不同角度往寇仲攻去,在他幻魔身法的配合下,他變換的每一個位置均出乎人意料之外,四麵八方地向寇仲狂攻猛擊,直有搖山撼嶽之勢。寇仲屹立如山,以井中八法的“戰定”硬擋對手水銀瀉地式的攻勢,井中月縱橫開闔,揮灑自如,以奇對奇,以險製險,不時用上同歸於盡的拚死招數,堪堪擋著令天下人喪膽的影子劍法。勁氣呼嘯,天地失色。倏地寇仲刀劈空處,楊虛彥的影子劍就像送上門去的乖乖地被他劈個正著。“棋弈!”直至這一刻,寇仲首次看破楊虛彥的劍勢,也救回自己的小命,否則若讓楊虛彥如此不停地全力發揮,倒下的一個肯定是他寇仲。“當!”楊虛彥劇震後撤,招式變化全給寇仲封死,無以為繼。寇仲的螺旋勁道,更使他難受非常,不能不退。

寇仲刀光劇盛,他已接近油盡燈枯的情況,再支持不了多久,遇此良機,焉肯放過,展開井中八法中的“速戰”,全力反攻。一時“鏗鏘”之聲連串響起,井中月化繁為簡,老老實實的一刀接一刀往楊虛彥劈去,刀刀疾如閃電,靈活如燄火,角度時間精準無倫,無一招不是針對楊虛彥的強弱處而發,忽似撼強,忽又尋弱而攻。以楊虛彥之能,在寇仲強橫的攻勢下,亦隻有不住往官道另一方邊退邊擋,不過他並非不敵敗退,而是先避其鋒,再尋反擊的機會。

“叮!”影子劍挑中井中月鋒尖處。寇仲劇震急退。

出奇地楊虛彥沒有乘勢出擊,橫劍而立,仰天長笑道:“論刀法,恐怕‘天刀’宋缺之後就要輪到你‘少帥’寇仲了!”

寇仲在兩丈外重整陣腳,擺開陣勢,大訝道:“你老哥不是要殺我嗎?為何放過大好機會?”

楊虛彥歎道:“我已試出少帥的虛實,推測出或可置寇兄於死地,可是卻絕難避過寇兄臨死前的反擊。唉!偏是小弟有要事在身,此際不宜受傷,所以今戰隻好作罷。”

寇仲仍感他的劍氣緊鎖自己,哪敢輕信而鬆懈下來,笑道:“坦白說,楊兄隻差一點點就可取我寇仲的小命,何不再試試看?否則錯過今晚的機會,以後須擔心的將是你老哥而不是小弟。”

楊虛彥還劍鞘內,緩緩揭開頭罩,露出英俊的容顏,他那對與挺直的鼻梁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比,銳如鷹隼、冷酷無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寇仲,高廣平闊的額頭似蘊藏著無窮的自信和智慧,烏黑的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後,結成發髻。

寇仲大奇道:“楊兄為何如此厚待我?”

楊虛彥淡淡地說道:“我們相同的地方,是大家均有同樣的目標,分別則在少帥是要得到一些並不屬於你的東西,而我則是要取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至於為何我不敢冒險,皆因我並不慣於冒險,我每次刺殺目標,均有詳盡的計劃與萬全的把握,似險而非險。少帥能躲過兩次,不代表能躲過第三次。少帥請啦!”

寇仲頭皮發麻地瞧著楊虛彥沒入道旁林內,心中大感不妥,偏又毫無辦法,隻好繼續行程,找徐子陵去也。

徐子陵吃過早點後回多情窩,出奇地侯希白尚未回來,隻好頹然坐在小廳堂中,暗歎昨夜的黴運。既為別人作嫁衣裳,又在樹頂喝了整晚西北風,結果仍是一無所得。那人自進小樓後,直至天亮仍沒有任何動靜,更別說踏出樓門之外。

此時侯希白興高采烈的回來,跨過門檻立即箭步向前,來到徐子陵椅旁俯身湊到他耳邊並且壓低聲音道:“子陵真棒,說偷就偷,恐怕真曹三都及不上你。”

徐子陵愕然道:“你怎知東西給偷走的?”

侯希白在旁邊的椅子坐下,笑道:“今早天尚未亮,池生春就到上林苑找小弟,央我為他畫出曹老兄的真麵目,以作官府通緝曹三歸案之用,聽池生春的口氣,懸紅當不少於千兩黃金,真大手筆。咦!為何你的臉色這麽難看?”

徐子陵迎上他詢問的目光,苦笑道:“東西不是我這個曹三偷的,而是另一個曹三幹的好事。”

侯希白劇震失聲:“什麽?”

徐子陵遂把昨夜發生的事詳細道出,說道:“那華宅位於安化街中段,與皇城遙相對望,門口有一對銅獅子,獅子頭長鹿角,非常易認,極有氣派,不知是何人的官邸?”

侯希白聽得瞠目結舌,倒抽一口涼氣道:“此人武功之高,可令子陵亦不敢逞強硬搶,確是駭人聽聞。”

徐子陵追問道:“你究竟對這樣一對怪銅獅是否有印象?”

侯希白沉吟片晌,皺眉道:“我要去查看才成,在我印象中,尹祖文的府邸大門處確有一對像子陵所說的鎮門異獸。但太沒道理了!”

徐子陵一呆道:“那豈非是尹祖文要跟自己過不去?何況若出手的是尹祖文,絕瞞不過池生春和那許師叔。”

侯希白道:“我聖門中人從來沒有同舟共濟這回事,隻會因利益結合,又或因利益勾心鬥角,假若尹祖文去搶奪《寒林清遠圖》,小弟絕不奇怪!唉!此事真是一波三折,教人氣餒。我要動工為曹三畫懸賞相呢!五兩黃金一幅畫,酬金算不錯吧?”

徐子陵長身而起,說道:“我要去和胡小仙碰頭,若紀倩向你問起我,你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便可。”

侯希白訝道:“子陵不再理她嗎?”

徐子陵道:“我隻希望事情暫時可以簡單些,待解決池生春後,再找她說清楚該沒有問題,對嗎?”

寇仲坐在黃河南岸危崖高處,俯視百丈下滾流不休的大河,思潮起伏。楊虛彥的所謂有要事在身,肯定是個借口,無論他要付出任何代價,也該盡其所能把握昨夜的良機除去他寇仲。因為寇仲加徐子陵,已成石之軒最大的威脅。

其中一個解釋,是楊虛彥故意放過他,好讓寇仲到長安與徐子陵會合,除去石之軒這個在暗裏操縱著楊虛彥的人。因為楊虛彥不願再做被石之軒控製的木偶。另一個解釋是楊虛彥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通知石之軒趕來,截殺他寇仲於赴長安的途上。唉!真頭痛。若是後一個可能性,那就太有趣了。但他必須準備妥當,好能在最巔峰的狀態下與石之軒決戰,分出勝負。

這究竟算是英雄還是蠢蛋,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因為徐子陵說過他們任何一人,對上石之軒都將是必死無疑。但他已決定要這麽做,賭的是石之軒仍然內傷未愈。

徐子陵在東市東北角著名的放生池旁與胡小仙碰頭,這是他們商量好見麵的地點,隻要胡小仙看到徐子陵留下標示時間的暗記,會到這裏依時見他。如此安排,縱使被人識破以形狀畫數顯示時間的手法,亦不知他們見麵的地點。放生池是遊東市的人必到之地,樹木婆娑,不規則形狀遠闊都達千步的大水池水麵蓮荷處處,鯉躍魚遊,充滿生機。穿上男裝把秀發藏在帽子內的胡小仙靜坐池旁長石凳上,秀眸目光閃閃地看著池內的活動情況,興致盎然,自得其樂。

到徐子陵在她身旁坐下,她有點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歎道:“小仙從不知池內的魚兒這麽動人,想起沒有人敢傷害它們,小仙就為它們感到欣悅。”

徐子陵迎上她的目光,首次感受到這美女內在善良的本性,欣然道:“這世上原多充滿美好的一麵,我們卻因自身的煩惱忽略了而已!”

胡小仙把目光重投池水裏,思索片刻後道:“人家不用你仗義幫忙啦!但小仙仍是非常感激。”

徐子陵皺眉道:“不用幫哪方麵的忙?”

胡小仙瞟他一眼嬌笑道:“當然是池生春那家夥的事,還有別的嗎?不過你可以放心,我胡小仙是講義氣的人,絕不會泄露徐大俠任何的秘密。”

徐子陵醒悟過來,點頭道:“原來池生春從獨孤家買入《寒林清遠圖》一事,是由小姐口中泄出去的。”

胡小仙一震,往他瞧來,秀眸射出難以相信的驚異神色,大訝道:“你真是神通廣大,怎能曉得此事?”

徐子陵瀟灑地聳肩道:“小弟怎會曉得此事?恕小弟要賣個關子。不知小姐是否相信,池生春要娶姑娘一事是勢在必行,由於他有尹祖文和李元吉在背後全力支持,終有一天令尊翁要屈服的。”

胡小仙目光灼灼的打量他好半晌,淡淡地說道:“是池生春失信於我們,怪得誰來。今早池生春登門造訪,告訴爹《寒林清遠圖》被他的仇家‘短命’曹三盜走,爹立即乘機發難,明言一天未尋回畫軸,婚事再也休提。曹三現在恐怕早攜畫遠走他方,茫茫天下,試問池生春憑什麽能將畫軸追回來?唉!告訴奴家好嗎?徐大俠怎會曉得此事呢?奴家也是在出門前才得爹告知的。”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有想過嗎?曹三憑什麽曉得池生春手上有此寶畫?更怎知此畫關係重大?其中一個可能性是籠裏雞造反。池生春被自己人所乘,待事情解決,說不定寶畫又會回到池生春手上,那時由於令尊把話說滿,小姐豈非更要下嫁池生春?”

他的話絕非無的放矢。原因是盜畫者最後是回到尹祖文宅內,就算不是尹祖文本人,也必與尹祖文有關係。所以盜畫一事極可能牽涉到魔門派係內的鬥爭,箇中實況,則非外人所能揣測。

胡小仙色變道:“你是否暗示這隻是池生春欲擒故縱的一種手法,又或借此以絕旁人恃勢奪畫之心。”

徐子陵從容道:“小姐這一手真厲害,故意把池生春得寶的事泄與李淵曉得,問題是此次出手奪畫的是所謂‘短命’曹三而非大唐皇帝李淵,小姐想到兩者的分別嗎?”

胡小仙露出凝重神色,說道:“你是不是指這是池生春一手編導的鬧劇,弄得長安人人皆知《寒林清遠圖》是他重金買回來作嫁?之物,使李淵再不好意思向他強索?”

徐子陵不忍騙她,搖頭道:“此事內情複雜,池生春恐亦沒有這麽高明。不過他得回寶畫的機會頗高,小姐若真不想成為池生春合並令尊明堂窩的犧牲品,現在的做法等於坐以待斃。”

胡小仙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他好一會,沉聲道:“池生春究竟是什麽人?惹得你徐子陵要來對付他。”

徐子陵搖頭道:“這方麵的事你最好不要管。隻要你依照我的話去做,我會讓池生春奸計難逞。”

胡小仙又展媚術,露出委屈的表情,嗔怨道:“大家是衷誠合作嘛!這又瞞人那又瞞人,將來出事,受害的將是小仙而非你徐大俠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為小姐好而已!因此事牽涉到李閥的內部鬥爭,知之無益。小姐愈不知情,卷入此事的機會愈小。你不是說過信任我嗎?現在是你以行動證明你信任我的機會。否則一切拉倒,我們再沒有任何合作的關係。”

胡小仙“噗嗤”嬌笑道:“好吧!人家全聽你的話,冤家有什麽吩咐?”

徐子陵抵達崇仁裏雷九指等人落腳的華宅時,任俊正伏案練習司徒福榮畫押的方式,雷九指得意洋洋地拿著仿製的印章,笑道:“這是我假冒司徒福榮印章精製而成,司徒福榮本人也難分真假。”

旁邊的宋師道補充道:“司徒福榮隨身帶備私印,以準備隨時簽押開出的錢票,這些細碎的地方最易露出破綻,我們須小心從事。”

徐子陵問道:“有沒有訪客?”

雷九指道:“我們現在是謝絕訪客,小俊隻見過押店的夥計。”

徐子陵先把《寒林清遠圖》的事情詳細道出,又說清楚與胡小仙的關係,說道:“現在第一階段的計劃,是要與‘大仙’胡佛拉上關係,讓胡小仙與司徒福榮碰頭,我們的大計才能開展。”

宋師道道:“胡佛若有誌發展賭業,當不會錯過與司徒福榮結交的良機,故此事說難不難,但就難在不著痕跡;要弄得是胡佛來找我們,而非我們著意與他拉關係攀交情。”

雷九指仍在思索《寒林清遠圖》,皺眉不解道:“尹祖文為何要去偷展子虔的名畫?此事令人費解。”

宋師道道:“多想無益,我們定要做賊阿爸,從尹祖文手上將寶畫偷回來,否則若尹祖文把畫交回給池生春,胡佛將沒有拒絕婚事的借口。子陵有把握嗎?”

徐子陵沉吟道:“我隻能盡力而為。”

宋師道苦思道:“究竟怎樣可與胡佛拉上關係?”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此事或可由我老爹杜伏威促成。首先是讓胡佛曉得司徒福榮到此避難,其次是令胡佛曉得司徒福榮想沾手賭場生意。由於司徒福榮押店遍天下,胡佛有誌賭業,當明白司徒福榮對他的用處。”

任俊此時歡呼道:“成啦!”

三人移到他身後觀看,任俊示威的再運筆如飛的簽押,果與歐良材提供的真版本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三人讚歎不已。

任俊躊躇誌滿的擲筆而起,笑道:“練了近十天,到現在才像點樣子。”

徐子陵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必須立即設法聯絡杜伏威,進行我們的大計。”

宋師道道:“小仲方麵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教我如何答宋二哥?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不去想他。”說罷匆匆去了。

回到多情窩,侯希白並沒有在家睡覺,廳堂一片午後的寧靜,徐子陵到書齋躺下,閉目養神。忽然想起玉鶴庵,暗忖如若自己寫一封信給師妃暄,主持常善尼會不會真的把信送到師妃暄手上?接著心中苦笑,因曉得自己絕不會寫這封信,且更不知寫什麽才好。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任何片言隻字均屬多餘,這才是真正的“盡在不言中”。商秀珣不知抵達京師否?此事找侯希白去查探包保穩妥,當然最直接的是問沈落雁,可是他卻有點怕見沈落雁,怕她灼熱的眼神。尹祖文和池生春究竟發生什麽事?兩者有何關係?或可向婠婠打探。

侯希白在黃昏時分終於回來,徐子陵早睡醒一個滿足安逸的午覺,恢複精神。在走廊迎上侯希白,笑道:“希白兄的錢袋是否多了五兩黃金呢?”

侯希白喜氣洋洋地說道:“是五十兩黃金!小弟一口氣畫下十張老曹的肖像,每幅五兩金,狠賺池生春一筆,對小弟的經濟情況大有幫助。為李淵的百美圖卷,我硬著心腸推掉其他所有生意,小弟又出手豪爽,確需多點金子在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你這簡直是勒索行為,池生春為省時間,隻好忍痛付賬,難道說他本來隻請你畫一幅畫嗎?”

侯希白哂道:“今天未時前各大城門掛滿曹三的懸賞,全是我快筆的功勞,池生春這五十兩金花得絕不冤枉。你猜曹三這回值多少錢?”

徐子陵道:“池生春的確有辦法,隻有官府才有資格發出懸賞,他卻能透過官府在一個早上辦妥如此複雜的事,實在不簡單。”

侯希白搭著他肩膊進入書齋,說道:“今晚我和你一起到尹府去尋寶,沒看過展子虔的真跡,我是絕不肯死心的。”

徐子陵頹然坐下道:“我有個不太好的預感,尋寶的過程當不會順利,我總感到有些地方我們犯下錯誤卻不自覺。”

侯希白在他身旁隔幾坐下,訝道:“子陵很少會這麽沒有信心的。尋寶未必須得寶,單尋寶的過程本身已非常有樂趣。”

徐子陵回到先前的話題,說道:“曹三值多少錢?或者是《寒林清遠圖》值多少錢?”

侯希白歎道:“是另外的一萬兩黃金,我愈來愈不敢小覷這家夥。”

徐子陵點頭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許必有賣友求榮的人。曹三是不可能沒有同黨的,否則如何曉得池生春手上有畫?例如我這假曹三的同黨就是你,同是當災的白狗!”

侯希白笑道:“最慘的人並不是你或我,而是池生春。任他想破腦袋仍難明白曹三為何千不偷萬不偷,偏要偷這張事關重大的畫,害得他一身是蟻,陣腳大亂,這招聲東擊西算厲害吧!”

頓了頓道:“初更響時,我會在這裏等你。”

徐子陵皺眉道:“初更前你有什麽事?”

侯希白眉飛色舞道:“今晚我要去見一位風格獨特的著名美女,希望能為美人扇再添一個美女像。”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商秀珣?”

侯希白一呆道:“你怎能一猜立中。”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問好嗎?”

心中浮起塞外大草原上赫連堡戰爭之夜,當他在堡上麵對比他們強大千萬倍的金狼軍,自忖必死時竟想起商秀珣,難道自己竟偷偷愛上她而不自覺?想想又覺沒有理由,他從來對商秀珣隻有欣賞而沒有遐想,而對師妃暄和石青璿,他卻屢次生出去見她們的衝動。徐子陵第一次覺得不明白自己。

侯希白呆看他好半晌後,說道:“子陵須小弟為你向商場主送個口信嗎?”

徐子陵沉吟良久,歎道:“告訴她我在你家裏吧!”

三更時分,寇仲借索鉤之助,攀越高達三十丈的城牆,偷入長安。由於大批軍隊外調,故長安城防遠不及上回來尋楊公寶庫時的嚴密,寇仲泅過護城河,覷準城兵換更的空檔,無驚無險的抵達城內。他竊房越屋的朝多情窩趕去,竟發覺自己並不孤獨,瓦麵上不時有一身夜行衣的江湖人物掠過,又或伏在暗處,累得他須戴上麵具,以免偶一不慎給認出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那就冤哉枉也。有幾起夜行人想截住他,寇仲差點想停下來問個究竟,終怕節外生枝,擺脫對方後來到多情窩。

侯希白這個小窩人去屋空,寇仲經過這些時日來奔波勞碌和連番血戰的折騰,早疲不能興,更感到多天沒有洗澡的難受,豪興大發,把澡房的浴桶搬到後進的天井,從天階的井中汲水,注滿大浴桶,把井中月擱在桶旁,脫個精光鑽到桶內享受冷水浴的無限樂趣。徐子陵和侯希白這兩個小子滾到哪裏去了?若他們回來時看到自己在**倒頭大睡,會是怎樣一副表情?想到這裏,寇仲大感得意,一時間忘掉戰場上的失意,輕鬆地哼著揚州流行的小調。

“又是這個曲子,少帥不怕悶嗎?”寇仲大為懍然,徐子陵說的不差,婠婠果然比以前厲害多了,自己對她的大駕光臨竟沒有半點警覺。苦笑道:“婠大姐似是對我洗澡特別有興趣,偏揀這時間來。”

婠婠幽靈般從中進飄出,來到桶子旁,笑吟吟地說道:“人家從沒隱瞞對少帥身體的愛慕,不過這回則是適逢其會。少帥不是要和李世民決戰洛陽嗎?為何竟有閑情專程到長安來洗澡?”

寇仲雙肘枕在桶旁,細審婠婠秀美的玉容,訝道:“大姐比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天魔大法的功效?我們好像總鬥不過你,這回又準備怎樣害我們?”

婠婠湊過來蜻蜓點水的輕吻他麵頰,香軟的紅唇令寇仲魂為之銷,然後挪開少許,在兩張臉隻隔數寸的近距離下,吐氣如蘭的柔聲道:“人家怎舍得害你們呢?以前是師命難違,現在則再無顧忌。今晚我本來是要找子陵的,遇上你更是意外驚喜。”

寇仲仍在回味她香唇吻頰的動人感覺,矛盾的是明知她口蜜腹劍,偏是無法凝聚厭惡她的情緒,甚至不願記起她以前的惡行,歎道:“唉!舍不得害我們?虧你說得出這種謊話!隻不過是你要利用我們去對付石之軒,好讓你能坐上陰癸派派主之位,為令師完成統一魔道,甚至統一天下的夢想而已!我有說錯嗎?婠大姐請指教。”

婠婠微垂螓首,輕輕道:“你想聽真心話嗎?”

寇仲心中一軟,頹然道:“我在聽著。”

婠婠深邃莫測的眼神朝他凝視,恢複她一貫篤靜冷漠的神態,語調像不波止水般的平靜,說道:“無論石之軒或我聖門任何一人,甚至頡利或李淵之輩,都在等待你和子陵分道揚鑣的一天。因為事實證明當你兩人聯手合作,天下再沒人有能力同時殺死你們。不論要對付你們的人如何人多勢眾,你們最不濟也可落荒而逃。但這回少帥你到長安來,大有可能是你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此後將各散東西,因你寇少帥總不能置洛陽和少帥軍不顧。所以若要殺死石之軒,破他的不死印法,這或者是最後一個機會。少帥是聰明人,當曉得石之軒對你的威脅,他是絕不容你和子陵同時活在世上的。”

寇仲苦笑道:“你的話不無道理。可是殺石之軒談何容易,四大聖僧辦不到的事,我們能辦得到嗎?”

婠婠道:“世上有什麽事是十拿九穩的?能有一半成功機會,甚至半絲希望,我們都不能不試。我練成天魔大法的事石之軒仍懵然不知,大概可給他一個驚喜。”

寇仲懷疑地說道:“不是又重施故技,學令師般來個什麽玉石俱焚,要我們陪石之軒一起上路,你大姐則占盡便宜,我和子陵則成為陪葬的傻瓜。”

婠婠沉聲道:“當時究竟發生什麽事?石之軒憑什麽可挨過祝師的玉石俱焚?”

寇仲不願答她,更不想答她,推搪道:“此事你的情人比我清楚,因為他是當事人之一,而我正忙著宰深末桓。”

婠婠幽幽一歎道:“我會設法約石之軒談判,你們究竟來還是不來?”

寇仲笑道:“我們隻有一個殺石之軒的機會,給你這麽浪費掉,豈非可惜!”

婠婠一對秀眸亮起來,盯著他柔聲道:“你好像已有全盤計劃,肯讓我參與嗎?信任我好嗎?我真的不會害你們,否則讓我五雷轟頂而亡。”

寇仲苦笑道:“老天爺恐怕很少使出五雷轟頂這類罕有招數來懲罰不守信諾的人,婠兒你真懂立誓的竅妙。全盤計劃言之尚早,初稿倒有點譜兒。不過我要和子陵商量後才能答複你,明晚大家在這裏吃頓家常便飯如何?我的廚藝比之小弟的井中八法亦差不了多少。我正在洗澡啊!”

婠婠目光投到桶內水裏去,皺起巧俏的小鼻子,微笑道:“又髒又臭!我到房內睡覺,洗幹淨再來和人家親熱吧!”不理寇仲抗議,徑自往臥室去了。

徐子陵和侯希白臨天亮前沒精打采的回來,見到寇仲把侯希白“珍藏”的所有幹糧糕餅美酒一類的東西全搬到廳心的大圓桌上,左手酒右手餅,吃個不亦樂乎,均驚喜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瞧著徐子陵驟見自己仍活著出現那發自內心的喜悅神態,心中一陣感動,先豎起一指按唇表示噤聲,再以拇指點向內進的方向,說道:“侯公子的**有位睡美人在等他,我們要小心說話。侯公子確是豔福齊天。”

侯希白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醒悟過來,低聲提點他道:“不要聽他胡謅,是婠婠來了!”

侯希白取出美人扇,打開輕搖兩記,灑然道:“你兩兄弟先說些私己話,飛來豔福,卻之不恭,待小弟上床去也。”說罷搖頭晃腦的往內進跨步。

徐子陵在寇仲對麵欣然坐下,寇仲收回望向侯希白背影的目光,笑道:“這小子愈來愈有趣。這些年來我們雖遍地樹敵,亦著實交得一群肝膽相照的兄弟朋友。”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你為何會在這裏?”

寇仲歎道:“洛陽完蛋了!李小子真厲害,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他隻請我喝一頓酒,竟嚇得王世充屁滾尿流地嚷著退返洛陽。這種人多對著他一刻就是多受一刻活罪,所以索性到長安來和你喝酒,順道宰掉老石。”

徐子陵皺眉道:“失掉洛陽等於失掉巴蜀,也等於失去給宋玉致的聘禮,你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