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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慈澗會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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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心叫不妙,紀倩靈活的跳起來往後避退,三張桌子共七名客人同時拔出兵器,搶過來把他封死在角落處,這些人徐子陵並不認識,全是生臉孔,看樣子該是長安權貴的公子哥兒,紀倩的仰慕者,在紀倩的征集下湊雜成軍。

紀倩在“大後方”得意洋洋嬌笑道:“你這騙子算老幾,竟敢來騙本姑娘,你若真是徐子陵,就露兩手給我見識見識。”

其中一個持劍的年輕公子大笑道:“即使是徐子陵又如何?讓我們長安七公子令他知道什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長安豈是隨便任人撒野的地方。”

刃光忽閃。兩劍分從兩個角度橫斬直劈他的頸項和臉頰,既狠且疾,頗有兩下子。徐子陵心中暗歎,若給這什麽長安七公子暴露他徐子陵的行藏,弄得李淵等全曉得他身在長安,那就冤哉枉也。

唐軍營寨前擺開一桌酒菜,隻有兩個席位,李世民悠然自得的安坐靠著寨門的位子,身後立著尉遲敬德、龐玉、秦叔寶、長孫無忌一眾心腹大將,在營寨火把光的照耀下,隆而重之的恭候寇仲大駕。

寇仲單人匹馬從慈澗城營方向馳來,直抵酒席前,輕輕鬆鬆的甩蹬下馬,任得趕來為他牽馬的唐軍侍候馬兒。笑道:“世民兄果是信人,小弟初時還以為把酒言歡隻是隨口說說,現在才曉得是真的。”

李世民長身而起,從容道:“我們終曾是知交,縱使要決生死於戰場上,在可能的情況下也應該來個敘敘舊情。少帥請入座!”

他身後諸將無不目光灼灼地盯著寇仲的一舉一動,眼神充滿敵意,又隱含尊敬。

寇仲來到另一邊的席位,大模大樣坐下,李世民親自為他斟滿一杯,然後坐下舉杯道:“我大唐軍營內嚴禁喝酒,違令者斬,所以今晚的宴會,不得不在寨外舉行。酒是附近村落張羅回來的米酒,充滿鄉土風味。讓我先敬少帥一杯。”

兩人舉杯對飲。

李世民回頭向手下諸將道:“你們退回寨內,本王有幾句心腹話要和少帥說。”

諸將齊露愕然之色,又知李世民言出必行,軍令如山,無奈下退得一幹二淨,隻剩兩人在營寨外隔桌對坐。

寇仲計算酒席離寨門足有二百步的距離,訝道:“世民兄不怕我突然發難?世民兄武功雖高,可是若我肯以命換命,拚著硬挨世民兄一擊,說不定在世民兄的手下來救護之前,重創世民兄。”

李世民哈哈笑道:“若寇仲是這種人,我李世民根本不屑和你共桌談心,我李世民絕對信任你,更相信不會看錯你。”

寇仲苦笑道:“我確實不會這樣無恥。唉!你老哥害得我很慘,使我和王世充再添心病。究竟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李世民又為他斟酒,微笑道:“以前我是力勸少帥而不果,這回卻想痛陳利害。少帥勿要笑我,因為大家終究曾做過兄弟好友。”

寇仲舉杯道:“這一杯就是為我們以前的兄弟之情而喝的,飲過這一杯,以前的兄弟情一筆勾銷。若我寇仲命喪世民兄之手,做鬼亦不會怪世民兄,隻會怪自己不自量力,妄圖與世民兄為敵。”

李世民喝一聲“好”,兩方再盡一杯。

寇仲放下酒杯,悠然道:“世民兄有什麽利害須向小弟痛陳?我倒希望有點新意思,若都是我早曉得的,我們便不用花時間,各自早點回去睡一覺。”

李世民往前微傾,雙目閃閃生輝,凝視寇仲,微笑道:“我想和少帥來一場豪賭。”

寇仲把掃視寨門情況的目光收回來,迎上李世民銳利似能洞穿任何秘密的眼神,大感意料之外的訝道:“豪賭?我們賭什麽?”

李世民道:“賭的當然是洛陽,假若我李世民不能在半年內攻陷洛陽,我李世民從此不問任何軍事政事,但我如能成功,閣下須放棄爭霸大業。我可任你解散少帥軍,又或把少帥軍歸順於我,我李世民保證會善待寇仲的每一名手下。”

寇仲虎目精芒乍閃,嘿然道:“半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世民兄不怕作繭自縛?”

李世民笑道:“若我說的是一年之期,少帥是否還肯賭此一鋪?任何賭博,沒有風險就沒有樂趣。”

寇仲歎道:“世民兄的膽子比我還大,若換過小弟是你老兄,逢此慈澗勝敗未分之際,怎敢說此豪情壯語?”

李世民仰望星空,徐徐道:“讓世民亦來一個假設,若洛陽的主事者是寇仲而非王世充,我李世民絕不敢下重注作此豪賭。”

寇仲一呆道:“你的痛陳利害果然與別不同。你不怕我說服王世充死守慈澗,由於有洛陽作後援,說不定可堅持上一年半載。世民兄那時豈非要眼睜睜瞧著手上的籌碼輸個一幹二淨?”

兩人表麵客氣友善,事實上卻是針鋒相對,各不退讓。

李世民啞然笑道:“少帥是否對王世充過分高估?少帥表現愈出色,愈招王世充之忌。鄭國政權內外交困,派係鬥爭和隻重同宗將領更是不得人心。少帥可以有良好的願望,可惜事實偏是冷酷無情。”

寇仲微笑道:“王世充終究是曾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在戰場上刀來箭往,豈容他有餘暇玩弄肮髒手段。”

李世民淡淡地說道:“那我就把世充逼返洛陽,予他多點時間考慮自身的處境。不瞞少帥,我已命懷州總管黃君漢和猛將張夜叉在河陽集結三萬大軍,隻要成功渡過孟津,將可克日攻陷回洛。不用世民提醒少帥,回洛和洛口,乃供應糧食予洛陽兩大糧倉之一。回洛失守,對慈澗這方麵的軍糧供應,怕多少會有點影響吧!”

寇仲立時處於下風,苦笑道:“幸好尚有洛口,一天虎牢仍在,洛口可源源不絕把本身藏糧由洛水運往洛陽,以保洛陽糧食無缺,支援慈澗的鄭軍,更可向大河下遊諸城買糧。何況現在回洛已加強防守,世民兄是否言之過早?”

李世民長笑道:“虎牢!虎牢!”接著眸神深深注視寇仲,微笑道:“為了虎牢,世民另遣三軍,每軍萬人,一由行軍總管史萬寶率領,自宜陽進軍伊闕。另一軍由劉德威指揮,自太行東圍河內。河內乃現今鄭軍在大河以北唯一據點,此鎮失守,大河北岸盡入我手,憑我大唐水師的實力,少帥是否仍有疑惑我們能置大河於控製之下呢?”頓了頓續道:“大河既任我縱橫,最後一軍由上穀公王君廓率兵,渡河枕軍洛口,斷去洛陽最後一條糧道,洛口的糧草要運往洛陽,那時須問過我李世民才成。”

寇仲恢複冷靜,淡淡地說道:“想不到世民兄對紙上談兵興致極濃,小弟隻好奉陪到底。世民兄對攻陷伊闕似乎成竹在胸,小弟卻是大惑難解。壽安、伊闕兩城,一據洛水之南,一據伊水之西,兩城相隔不過一日馬程,唇齒相依。壽安有經驗老到的張鎮周坐鎮,隻要他發兵呼應,史萬寶憑什麽本領攻陷伊闕,伊闕城外尚有龍門堡,況且若襄陽錢獨關與朱粲聯軍北上,史萬寶將四麵受敵,能否逃回來向世民兄問好請安,勢成疑問。”

李世民笑而不答道:“這處請恕世民賣個關子,任由少帥自行想象如何?”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世民兄是否在暗示張鎮周向你歸降?”

他絕非大驚小怪,因為若張鎮周投降一事屬實,不但對鄭軍士氣打擊無可估量,隨之而來的後果更是不堪想象。首先是伊闕不保,且切斷與洛陽的聯係。大唐軍那時會如蝗蟲般蠶食洛陽南麵所有城鎮,北麵的大河則在唐軍手上,再失慈澗,洛陽將隻餘東線虎牢唯一的呼吸孔道透氣。

李世民岔開道:“不知少帥是否懂下圍棋,對我來說,王世充和他的軍隊是一條大龍,若正麵對撼,我縱勝亦傷亡慘重。所以得采取圍堵和斬截的策略,堵死他每一個活口,然後逐一收氣,到隻剩下洛陽一隻眼,獨眼焉能造活?少帥請指教。”

寇仲苦笑道:“小弟從未學過下圍棋,獨眼活不了,那麽一雙眼是否能活?另一個活口就是虎牢,更是另一條活龍的來路。”

李世民微笑道:“若世民沒有牽製竇建德或你少帥軍的方法,根本不敢東來,寧願在關中坐看竇建德和王世充鬥個頭崩額裂。”

寇仲一震道:“我的少帥軍?”

李世民漫不經意地說道:“杜伏威既已歸唐,李子通還有什麽作為?降我大唐,還可封侯拜將,風風光光。少帥軍雖朝氣勃勃,士氣昂揚,可仍是羽翼未成,自保或可有餘。隻要李子通作出北上攻侵之態,少帥的彭梁軍將動彈不得,派不出一兵半卒往援虎牢。”

寇仲整片頭皮發麻起來,至此才領教到李世民兵法如神,算無遺策。

李世民好整以暇的悠然道:“至於竇建德,一方麵要留下部分兵力以壓製北麵高開道和羅藝的蠢蠢欲動,更要應付東麵另一支義軍的挑戰,這支義軍由山東孟海公率領,與徐圓朗齊名,竇建德想收拾他怕要費一番工夫。”

寇仲就像一個賭得天昏地暗的賭徒,想下最後一注時,忽然發覺手上籌碼全輸掉。最難過的是明知李世民的戰略,他仍無法應付和改變。深吸一口氣,說道:“假若世民兄輸掉慈澗此仗又如何?”

李世民啞然失笑道:“我這一仗是無論如何不會輸的。由今晚開始,我軍將堅壘不出,等待另四支軍隊分別攻陷回洛、洛口、河內、伊闕的好消息。若這還不夠,世民可留下萬來人守寨,自己則率其他人沿大河南下親取北邙山南、洛陽東北的金墉城。那時看王世充是否會因慈澗而置洛陽不理,陪少帥在這裏賞月觀星?”

寇仲拍桌歎道:“好小子!你奶奶的熊!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什麽是上兵伐謀,亦明白為何薛舉父子和劉武周、宋金剛輸得這麽一塌糊塗。你老哥令我有力難施。你今晚請我來喝酒,就是要這般令我難堪而下不得台,對嗎?”

李世民肅容道:“恰恰相反,我請你來喝酒談心,因為我李世民仍當你是兄弟。你寇仲是英雄的,就接受我的賭約。我李世民定下半年之期,當是還你的人情債。”

寇仲雙目精芒閃閃,凝視李世民而不語。

李世民沉聲道:“不要對虎牢再寄任何希望,我已派李世勣全權負責攻克虎牢,此人無論在李密軍中,又或我大唐諸將裏,均是一等一的人才,我有十足信心他可輕取虎牢。”

寇仲搖頭歎道:“洛陽之戰,對我太不公平了!”

李世民道:“戰爭從來如此,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戰爭有戰爭的規矩,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少帥入鄉隨俗,如何竟出此言?”

寇仲霍地立起,仰望星空,緩緩道:“我寇仲有我寇仲的規矩,秦王由此刻開始,再不用眷念舊情,隻該依你戰爭的規矩把我和我的少帥軍斬草除根。若技不如人,我寇仲死而無怨。”

李世民歎道:“如此說少帥是不肯接受賭約,這是何苦來哉?”

寇仲大笑道:“因為我愈來愈感到有你老哥這樣一個對手,定可不負此生。”

兩人最後一場談判,終告破裂。

燈火倏滅。長安七公子的各式兵器不是劈中椅子,就是斬上桌麵,徐子陵早不知去向。紀倩等仍在漆黑一片的菜館內驚惶摸索,徐子陵悠然從後門悄悄離開。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應付辦法,亦隻有他能在眨眼間一舉手弄熄館內八盞照明的宮燈,趁由光明轉為昏暗的當兒,輕鬆溢出包圍網,令七公子摸不著他衫角。如此窩囊的事,自命不凡的七公子當然不會宣揚出去,還可自詡為使徐子陵的“雍秦”怕得落荒而逃的好漢,不致驚動其他人。

與紀倩關係惡化是無可奈何的事,隻好暫且不理,待將來時機到時把誤會澄清。當他轉入一條橫巷,立即飛身登上巷旁平房瓦頂,搖身化為惡形惡狀麵如鬼臉的“短命”曹三,全速往池生春的華宅方向掠去。

赴約前寇仲曾表示會一字不漏把跟李世民的對話轉述與王世充。可是真要這麽做時,寇仲始明白到這是不可能的;不但隻能選擇性地挑選適合向王世充說出來的東西,還要把李世民原本的口氣語調改變,把侮辱性的字眼去掉。在慈澗總管府的內廳,王世充屏退左右,全神聽寇仲的報告。

寇仲最後道:“李世民這回約我去說出這麽一番話,主要是令我知難而退。但聖上放心,我現在比任何時刻更有信心可守穩慈澗。若李世民真的繞道往攻洛陽,我們就把他留下的營寨夷為平地,再夾擊他攻打洛陽的軍隊。像洛陽這麽堅固的大城,豈是一年半載可以攻下的。”

他半句不提李世民提議而他不敢接受的賭約,也沒說出張鎮周的事,那大有可能隻是離間之計,當然也可能是確有其事。至於李世民的戰略,他則如實報告。

王世充滿臉陰霾,沉聲道:“若我們長期攻不下他的城寨,我們的三萬軍豈非給他區區萬來人牽製在這裏。李世民若能攻陷回洛,連營北邙山,可輕易截斷洛陽到慈澗的運糧道,而因他掌控黃河的控製權,得關中從水路支援,糧食補給方麵卻全無問題。此消彼長,對我們大大不利。”

寇仲大吃一驚,忙道:“聖上絕不可放棄慈澗,慈澗若失,壽安和伊闕勢將不保,對我們士氣打擊之重更是難以估計。北麵大河既已入李世民之手,如讓唐軍席卷南方諸城,切斷與襄陽的聯係,我們將僅餘偃師、虎牢的東線,完全陷於被動。”

王世充冷哼道:“我卻不像少帥般悲觀,虎牢與洛口、滎陽、管州、鄭陽、汴州和偃師各城互相呼應,這條在線的城池全是對我王世充忠心耿耿的大將把守,李世民想斷我東線豈是易事?如李世勣敢攻虎牢,等於自取滅亡,隻要我把兵力集中洛陽,東線有事,我從洛陽調軍往援,李世民能挨得多久?到冬天大雪時,他隻有退返關中,那時天下將是我王世充的天下。”

寇仲淡淡地說道:“可是聖上有否想過我們的成敗將係於虎牢,這是否叫孤注一擲,隻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虎牢不會陷落?”

王世充搖頭道:“朕意已決,明天開始,我們分階段撤軍,退回洛陽。回洛是我們兩大糧倉之一,比之慈澗對洛陽的成敗影響更大。”

寇仲聽得無名火起,霍地起立,沉聲道:“終有一天,聖上會後悔這個決定。兵敗如山倒,退兵雖非戰敗,可是慈澗的失守,會影響所有將士對聖上的信心,也影響他們對聖上的忠誠。聖上可否給我一萬人,由我寇仲負責為聖上死守慈澗一線。”

王世充冷然瞧他好半晌,緩緩搖頭道:“朕必須保存兵力,以守洛陽。”

寇仲長歎並作個無奈的表情,就那麽往出口走去。

王世充怒喝道:“你要到哪裏去?”

寇仲沒有回頭,沉聲道:“當然是回彭梁去,看看有沒有機會從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奪過來,江都是另一個洛陽,若入我手,無邊無際的大海將任我寇仲橫行,李世民若攻到彭梁來,我才有籌碼與他周旋。”

王世充軟化下來,歎道:“朕有自己的難處,何不坐下來好好商量,研究出可兩全其美之策。少帥是為慈澗設想,我則是為洛陽著想。例如可在慈澗和洛陽中間夾道建兩座石堡,既可加強洛陽以西的防禦力,又不用像苦守慈澗般有鞭長莫及之虞。”

寇仲曉得張誌把他和楊公卿先前的構想向王世充提出,而說到底王世充仍因心怯而決定棄守慈澗,搖頭道:“隻有慈澗仍在,這樣兩座石堡才可發揮積極作用。唉!我真的不想離開聖上,隻因別無選擇,不願這麽容易給李世民宰掉而已!”

王世充離座而起,直走到寇仲身後,不悅道:“少帥怎樣才肯留下助朕,除慈澗此事朕是難以點頭外,其他均有商討餘地。”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斷然道:“好!隻要聖上肯讓我全權負起守護虎牢的重責,我寇仲就與聖上共存亡,絕不中途離棄。”

徐子陵駕輕就熟的潛入池府,避過巡犬護院,進入內宅,更是打醒十二個精神,皆因隨時會遇上魔門高手。三進內院隻前廳燈火通明,傳來人聲,中、後兩進均是黯無燈火。徐子陵暗叫天助我也,循老路窺探池生春寢室的動靜,白清兒人去床空,被鋪摺疊整齊,顯示池生春尚未上床。心忖不知白清兒是否練成什麽姹女心法,去了害人。

他迅速進入臥室,以專業的眼光手法,不到半刻鍾即發現地室入口在靠牆其中一個櫃內,被衣物掩蓋,且不需什麽開關設施,拿著把手掀起現出斜伸往地室的木梯,心想怎會這麽順利,肯定附近無人後,打著火折子,鑽往地室去。地室丈許見方,空空****,一邊是三個木櫃,另一邊是三個堅固的檀木箱。徐子陵逐個櫃子打開,內藏的分別是兵器、藥物和各式賭具,木箱裝的全是金錠,三箱金錠合起來該超過萬兩之巨,足可把整個明堂窩買起,假設“大仙”胡佛肯點頭答應。

徐子陵心叫不妙,轉而對地室內壁、地板、天花板展開逐寸的探查,很快肯定侯希白夢寐以求的《寒林清遠圖》,並非藏於秘室內。登時大感頭痛,始知作雅賊之不易,這麽房舍連綿的一座府第,如何可大海撈針的去尋找一個卷軸。忽然心中一動,畫是要來看的,池生春是否會把畫卷掛在廳堂當眼處作補壁之用,而自己則傻瓜般的盡往秘處搜尋?想到這裏,徐子陵靜悄悄的退出來,把一切恢複原狀後,經過中進的書齋內廳,往燈火通明的前堂走去。

寇仲氣衝衝地穿過城門,守門衛士肅然致敬,士氣高昂。早在候他的楊公卿和麻常迎上來。

寇仲打手勢著他們勿要詢問,邊行邊道:“李小子真厲害,一個約會加一番說話,就把我寇仲打垮。!肯定是要報我前晚想殺他的一箭之仇。”

楊公卿和麻常見他神色不善,均知不妥,前者皺眉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寇仲在離寨門十多步處立定,目光投往遠方敵營輝煌的燈火,頹然道:“王世充要退兵以保回洛和洛陽!”

麻常失聲道:“什麽?那壽安和伊闕豈非要拱手讓人?”

楊公卿震駭道:“那等於逼張鎮周歸順唐室。”

寇仲心中暗歎,他和楊公卿比任何人包括王世充在內更明白張鎮周,他對王世充已完全失望,如能刺殺王世充,他定會站在寇仲和楊公卿的一方。但在王世充棄守慈澗的情況下,他當然不肯為王世充這種卑鄙反複、用人惟私的小人犧牲性命,投降以換取唐室的官職爵位,實乃明智之舉,沒有人可批評他半句話。如果李世民能預估他的一番話可令王世充撤軍放棄慈澗,而這行動後果之一是令鄭軍兩大名將中的張鎮周憤而投降,李世民的心計實在可怕。苦笑道:“所以我說李小子厲害。”扼要的把李世民事先聲明的戰略部署向兩人詳說一遍。

楊公卿籲一口氣道:“李世民這番警告說得合時,因為洛陽剛傳來消息,我們一個水師在孟津慘敗,集結河陽的唐軍正準備大舉渡河進犯回洛,而李世勣的大軍合共二萬人,已在大河南岸登陸,攻陷河陰,正威脅虎牢、滎陽、管城諸鎮。李世民以事實證明他說的非是空口白話。”

麻常道:“我們該怎麽辦?”

楊公卿道:“李子通仍有一定實力,足可威脅我們在彭梁的兄弟。”

寇仲苦笑道:“現在我必須離去,到長安助我的好兄弟對付石之軒。王世充撤軍約需十來天時間,回洛陽後,他別無選擇下隻好派你們往援回洛,再配個王玄應諸如此類的人來監視你們,你們須把握機會往彭梁去與眾兄弟會合,長安事了,我會立即趕返彭梁。試試看有什麽法子既可保存實力,又可攻下江都。那時我們仍有一線生機。”

麻常道:“如王世充親自督師往援回洛,我們又應如何?”

寇仲斷然搖頭,拍拍麻常肩頭,笑道:“放心吧!若李世民可讓王世充分身去救回洛,就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李世民。王世充有秩序的退軍,李世民絕不會冒險追擊,而會兵分兩路,一路往壽安、伊闕,與史萬寶會合,切斷襄陽與洛陽的連係;另一路則由李世民領軍東進,背倚北邙山以壓洛陽,對王世充來說你以為洛陽還是回洛重要呢?”

楊公卿道:“幸好我軍的家小盡在偃師,偃師守將亦是我的人,從那裏逃往彭梁非常方便,隻要有足夠安排的時間便成。”

寇仲訝道:“這會是王世充控製手下將兵一個大破綻。若他把軍隊的家小眷屬全留在洛陽,要背叛他將多出很多顧慮。”

楊公卿道:“但這在實行上有很大的困難,且不利經濟,洛陽全城三萬戶,人口達七十萬之眾,加上軍隊,已達飽和狀態,若再加上將士家眷,糧食供應方麵肯定應付不來,所以家眷均隨將士駐地安置,亦是穩定軍心的手段。否則隻是安排將士定期回家探親,已是非常頭痛的事。”

麻常道:“少帥非走不可嗎?或者待明天再和王世充據理力爭,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少帥這麽離開,太可惜了!”

楊公卿也道:“我可遊說其他明白兵法戰略的大將,明早向這蠢材痛陳利害,令他不再一意孤行,自取滅亡。”

寇仲歎道:“我太明白王世充這個人,他信的隻是自己,這也是魔門中人的特性。我最後一個要求是為他死守虎牢,他卻以需時考慮來敷衍我。!我不想再為這種人浪費時間,現在我唯一的機會,是在李世民攻下洛陽之前先取江都,再央我的未來嶽父從海路來援,那時我可要李小子好看。”說罷往寨門步去。

楊公卿和麻常亦步亦趨,欲語無言。對寇仲的謀略智慧,兩人早心悅誠服,他的決斷應是最好的選擇。

寇仲忽又止步,說道:“我的另一兄弟跋鋒寒或會在這幾天來洛陽找我,他清楚我們的關係,找不到我自然會找楊公。”

麻常道:“我會著人留意,洛陽城防現在非常緊張,不關照一聲,恐怕他很難入城。”

寇仲笑道:“這小子比我更有辦法。你們最好不要泄出風聲,因為他也是魔門欲得之而後快的頭號大敵之一。放心吧!他有辦法入城的。”

楊公卿道:“少帥可放心,我們是否該請他到彭梁候少帥呢?”

寇仲道:“這樣太浪費他了!請楊公為我傳話,請他貼身保護楊公,至彭梁為止。有他的偷天劍在旁,縱使陷身千軍萬馬,仍有機會可突圍離開。”

楊公卿一顫道:“多謝少帥!”

寇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張鎮周若降唐,王世充對楊公將疑惑大增,所以在任何情況下,亦要防他一手。保存實力,是在當今情勢下唯一可行和應該做的事。”又抓著麻常肩項道:“楊公是我寇仲最敬愛的長者之一,麻常你給我打醒精神,好好照顧楊公,將來我們定可縱橫天下,雪卻今晚受辱於李世民之恥。”

麻常兩眼淚湧,垂頭堅定地說道:“我就算赴湯蹈火,亦要讓大將軍有再見少帥的機會。”

寇仲哈哈一笑,朝寨門走去。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兩人均感到他帶走守住洛陽的最後一個希望。

前廳傳來池生春和那魔門許姓高手在說話,卻沒有聞采婷或白清兒的聲音。到現在徐子陵仍弄不清楚池生春和“許師叔”的關係,隻知許師叔公然助池生春管理六福賭館。他潛至中進和前進交接的大天井,立在入口旁燈火不及的暗黑處,功聚雙耳,一絲不漏偷聽兩人的低聲交談。

池生春歎道:“不知是誰把消息泄漏出去,竟傳進李淵耳內,弄得我進退兩難。”

許師叔冷哼道:“是否是獨孤閥的人故意陷害生春?”

徐子陵心中一懍,獨孤閥竟會與池生春有瓜葛?此事確出人意料之外,幸好聽許師叔的語氣,雙方間該非是互相信任、衷誠合作的關係。否則隻是尤楚紅一人,已夠他們應付。據寇仲說,以尤楚紅的功力,在他針療的協助後,極有可能從哮喘病複原過來,功力因而大有突破。沒有喘病的尤老婆子,可不是說笑的一回事。

池生春苦笑道:“我不曉得。照道理他們肯把東西賣給生春,生春說好說歹都算是他們的主顧,能暫濟他們在長安頭寸吃緊的燃眉之急。生春是他們的恩人而非仇人,這樣害生春於他們有何好處。他們開支龐大,又急於重建昔日聲勢,不怕以後我不肯再和他們交易嗎?”

徐子陵明白過來,同時心中暗歎。獨孤閥倉皇逃離長安,隻能匆匆帶走部分貴重的細軟,在洛陽的產業財富全給王世充沒收。現在長安居住,若要保持昔日的生活風光,不得不把手上值錢的東西變賣,以供生活所需,又或作生意賺錢的本錢。現在的徐子陵“身家豐厚”,不愁衣食,可是池生春這番話,卻勾起他和寇仲在揚州作小扒手時穿不暖、吃不飽的回憶,心中湧起難言的滋味。究竟是那時快樂些,還是現在快樂點?恐怕自己和寇仲並沒有肯定的答案。

許師叔道:“誰曉得生春你手上有展子虔的《寒林清遠圖》?”

徐子陵立時精神大振,暗呼幸運,原來獨孤閥變賣的,正是此寶。想想亦是道理,隻有像獨孤閥這類長期位於隋皇朝權力核心的世家大閥,始有可能擁有這種識貨者無不動心的異寶。且說不定是從廢帝楊侗處順手牽羊帶來長安的。

池生春沉吟片晌,說道:“這種事我怎會胡亂說出去,曉得此事除獨孤閥的人外尚有‘大仙’胡佛,因為我要憑他老人家的眼光去鑒證此畫真偽。要花萬兩黃金的寶畫,生春當然不肯輕忽從事。不過我相信大仙絕不會泄露此事,因為我明言若婚事落實,此寶就是聘禮。”

徐子陵哪想到《寒林清遠圖》有此與胡小仙有關的曲折故事。“大仙”胡佛既是鑒定古畫的專家,本身該是像侯希白般愛畫如命的人。由此可見池生春對迎娶胡小仙的重視,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也使他更感此事的迫切性,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一旦胡佛開金口答應婚事,連胡佛自己亦不可以在沒有充分的理由下改口。

許師叔同意道:“胡佛不是那種亂說話的人,胡佛隻得一女,後繼無人,得生春你入贅,是他幾生修到,泄露寶畫對他有害無利。”

池生春**笑道:“當胡小仙試過生春的滋味後,包保她明白什麽是幾生修到。”

徐子陵首次想到這事的嚴重性,甚至可令他落得滿盤皆輸的後果。魔門自有一套在**媚惑取悅女性的秘法,胡小仙或者仍不算**娃**,但始終非是正經閨女,若給池生春使手段弄上手,由恨變愛,兩相歡悅,大有可能盡泄他徐子陵的秘密,那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陰溝裏翻船。

許師叔嘿然奸笑道:“胡小仙有什麽本領可飛離生春的掌心,何況祖文和李元吉均是他父女不敢開罪的人。至於《寒林清遠圖》,生春不用過分擔心李淵,他隻愛女色不愛書畫,更要講做皇帝的風度,生春隻須詐作不知,過兩天把畫當聘禮送給胡佛,讓胡佛去為此頭痛,還幹你何事?”

隻聽他這番話,可知此人心術極壞,幸災樂禍,盡顯魔門中人自私自利的劣性。

池生春歎道:“問題是今早李淵差遣劉文靜來和我說話,說什麽張婕妤在前代四家的珍藏中,獨欠展子虔一幅手墨真跡,言外之意,是要生春自己識相,乖乖獻寶。唉!坦白說,若非曾向胡佛說過以畫為聘禮,我定會毫不猶豫拿畫去討好李淵,讓他可討美人歡心。現在卻是進退兩難,怕胡佛惱羞成怒,以此作借口拒絕婚約,師叔教生春怎麽辦好,累得我吃不下飯。”

徐子陵至此掌握到《寒林清遠圖》的關鍵所在,難怪李淵會向侯希白提起此畫,說不定是想借侯希白之口去逼池生春獻寶,哪知侯希白卻見獵心喜,想據為己有。李淵等得幾天,見池生春仍未有動靜,遂忍不住著劉文靜明刀明槍的向池生春提出他的要求,害得池生春茶飯無心,陷入兩難兼顧之局。

許師叔恍然道:“原來事情變得這般棘手,難怪你坐在這裏咳聲歎氣。劉文靜既已開口,生春不立即獻畫,已同時開罪劉文靜和李淵,此事恐對我們的大計非常不利。”

池生春道:“生春當然不敢公然不給劉文靜麵子,所以坦白向他道出已以畫作聘的事,希望他在李淵麵前美言兩句,待婚事定後,我再想辦法從胡佛手上取回來,獻予李淵。”

許師叔一震道:“糟糕!”

池生春大吃一驚道:“有什麽問題?”

許師叔歎道:“當然大有問題,‘大仙’胡佛無論在長安或江湖上都是德高望重,李淵終是半個江湖人,不能全不講江湖規矩,若李淵為妃嬪的愛好硬逼像胡佛這樣地位的老叔父獻出獨女婚嫁的聘物,會為江湖所不齒。李淵最愛麵子,怎肯做這種觸犯眾怒的事?”

池生春無言以對。

徐子陵悄悄退回中進的書齋,現在縱使沒有侯希白的請求,他亦會不惜一切把寶畫偷到手上,使池生春的難題由痛症升級為死症,打亂他的陣腳,不但可破壞他和李淵的關係,更可令胡佛不滿。

寇仲全速在星空包裹的廣闊原野朝西飛馳,離開戰場愈遠,心底更覺茫然。難道就這麽窩囊的任王世充失去洛陽,甚至失掉宋玉致的婚約、宋缺的期望和支持,失去巴蜀,乃至失掉整場爭霸天下的鬥爭。他與王世充的決裂,會對王世充軍心造成雪上加霜的打擊,很多原本沒有異心的大鄭將領,現在會從本身的利益去重新考慮去留。他幾可肯定李世民必可成功孤立洛陽,那隻是時間的問題。洛陽何時失陷,關係到他少帥軍的存亡。以他現在的實力,明刀明槍絕不可能從李子通手上把江都奪過來,隻能用計,若時間容許,他可通過竹花幫從內部瓦解聲勢似江河日下的李子通的防禦力量。

由決意爭霸天下開始,他從未有過像眼前般的計窮力竭。李世民視他為唯一勁敵,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到李世民確是他最大的障礙和威脅。他現在隻想趕快找到徐子陵,向他傾訴心中的彷徨和怨憤。他沒有因此心灰意冷,雖難免失落失意,但在內心深處,他的鬥誌正像燎原的星火逐漸蔓延。他和李世民的鬥爭,隻能以一方的敗亡來解決。

徐子陵藏身於其中一個櫃內幾近整個時辰,終聽到池生春返回臥房的步音。接著是池生春的驚呼,徐子陵不用拿眼去看,就知他看到以書鎮壓在枕上,他冒“短命”曹三的留書。

上麵寫著:“池館主足下:暫借《寒林清遠圖》,以償夙願。曹三頓首”寥寥數字。

風聲疾去。徐子陵心中叫好,卻沒有立即推櫃門而出,因池生春乃老江湖,絕不會蠢得立即去看寶畫是否被盜,隻有當他肯定曹三並不在旁,才會懷疑曹三是否真的盜寶去了。他功聚雙耳,追蹤池生春,果然察覺他隻是在內宅三進四處搜索,且顯示出迅快的身法速度。聲音遠去,徐子陵仍耐心等候。不半晌池生春重返臥室,這回尚有那許師叔隨行。

許師叔沉聲道:“曹三不是死了嗎?這麽多年都聽不到他的消息,為何偏在這時間來?”

池生春心煩氣躁地說道:“他是想找死,竟敢來惹我,我操他十八代的祖宗,若真敢取去我的《寒林清遠圖》,無論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他受盡我門的極刑而亡。”

許師叔道:“少說廢話,看看《寒林清遠圖》才是首要正事。”

接著是櫃門拉開,地道被揭開入口的聲音,在入口櫃旁另一櫃內的徐子陵心中大訝,暗忖難道寶畫真的藏在地室某一秘處,隻是自己疏忽了。細想又該非是如此,若有暗格,除非由魯妙子親自設計,否則怎瞞得過他?

地室下傳來池生春的笑聲,說道:“原來隻是吹牛皮,《寒林清遠圖》仍安然無恙,差點給這短命的小子欺騙。”

接著是池生春爬回來,櫃門合上的聲音。徐子陵差些失去信心,要搶出去強奪寶畫,旋即按下衝動,因發覺事有蹊蹺。因為他既沒有聽到機括開啟暗格的異響,更沒有聽到打開畫卷查看的聲音,於理不合。唯一的解釋是外麵兩個奸人思疑自己用計,故將計就計,引他出來。兩人足音遠去。忽然間他們的互逞奇謀變成比賽耐力戰,徐子陵正懷疑自己的判斷時,足音再響。

池生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

許師叔道:“我們猜錯了!曹三沒有來過,否則撒粉的地上會現出足印,而我們便可憑‘定形粉’的氣味把他挖出來。”

徐子陵暗叫好險,若自己適才忍不住從櫃內走出來,肯定著道兒仍懵然不覺。

池生春顫聲道:“我要去看看!”

許師叔道:“我在旁為你押陣,我怎樣都不信曹三如此神通廣大,竟能曉得你把圖軸藏在什麽地方。”

池生春道:“如此有勞師叔。”忽又啞然失笑道:“我們是因圖軸太重要,故患得患失。曹三算什麽?就算把畫軸送到他手上,他亦沒有能耐活著把畫帶走。”

許師叔道:“小心點總是好的。”足音移動。

徐子陵推開櫃門,閃身而出,足不沾地橫過臥室,穿窗而出。由盜竊變成強奪雖非理想,可是他別無其他選擇。

《大唐雙龍傳》地十五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