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陽驚變2
寇仲道:“最怕是李元吉先一步以飛箭傳書通知王世充,這反複無義的小人必會出賣我們。”
跋鋒寒道:“所以我們必須讓跋野剛等人曉得此事,作好一切防備措施,若王世充有任何異動,我們殺一個片甲不留。”
三人摸清楚出口遠近山川形勢後,從地道回城,在南城衛守所召開緊急會議,告知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等有關竇建德落敗遭擒的壞消息,最後寇仲道:“洛陽大勢已去,隻有撤往南方一條路可以走,不過退亦要退得漂漂亮亮的。”接著把撤退大計說出來。
陳老謀拍胸保證道:“隻要加派一倍人手,我可在後天黃昏前完工。”
麻常道:“蝦蟆車請交由屬下負責。”
寇仲斷然道:“那就把撤軍行動定在後天晚上,在這期間內我們不可犯任何錯誤,每一個行動均須以安然離開為目標。我要我的人把全城嚴密控製在手,不容任何消息泄往城外,任何從城外射進來的信件,須送到我手上而非王世充手上。”
跋鋒寒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均看出對方心中的想法……寇仲麵對生死關頭,終從失意和憂慮複原過來,變回那視戰爭如遊戲的無敵統帥,像井中月般無情鋒銳。
跋野剛皺眉道:“那是否該先把王世充收拾呢?”
跋鋒寒向跋野剛豎起拇指讚道:“野剛兄夠狠。”
寇仲從容微笑道:“老跋不用再提醒小弟。”轉向陳老謀和麻常道:“陳公和麻將軍無須在此浪費時間,你們全力搞好適才議定的工作,其他的都交給我們。”
陳老謀和麻常欣然領命去了。
寇仲向楊公卿求教道:“楊公請指點。”
楊公卿捋須微笑道:“我那一套太老太舊了!一切聽少帥吩咐。大丈夫馬革裹屍,生死隻是等閑事。”
寇仲心中湧起不祥感覺,以往屢次和楊公卿出生入死,隻這回他直接說及死亡。此時無暇多想,略搖頭把擾人的思想揮走,目光迎上跋鋒寒,微笑道:“我一直避免和王世充來一場巷戰,是為保存實力,所以我必須封鎖竇建德被擒的消息,若我猜得不錯,李元吉該比我們更遲曉得此事。”
徐子陵同意道:“李世民會向李元吉隱瞞此事,因為他想王世充向他投降而非向李元吉投降。”
眾人圍圓桌而坐,閃耀的燈火映得城衛所的大堂乍明乍暗,徐子陵忽然想起師妃暄,想起與她初遇的動人情景,一切也是在洛陽發生,那時和這一刻的心情,卻是天淵之別。
跋鋒寒聳肩道:“一切依你們的方法去辦,說到底,我是個獨來獨往的劍手,心中想的全是殺人或被殺。而少帥你卻是統領全軍的最高領袖,一切為大局著想,心中想的是最後的勝利。”
寇仲哈哈笑道:“知我者徐子陵外,就要數你跋鋒寒。”接著雙目神光電射,投往跋野剛,沉聲道:“所以暫時不用費神費力去動王世充,現在是近三萬人對六千禁衛軍,哪怕他發言礙事。”
跋野剛心悅誠服施禮道:“遵令!”
寇仲道:“由此刻開始,我要有大將軍級人手輪番在東麵城牆當值,密切注意城外東麵敵軍的動靜,稍有異動,須立即來報告。”
郭善才道:“這個由屬下負責。”
寇仲笑道:“那就全仗你。說實在,更惡劣的環境我也經曆過,隻要一切依計而行,我們必能安渡此關。”
眾人曉得他說的“更惡劣環境”,指的是赫連堡之役,事實俱在,跋野剛三將登時信心大增,分別接令去了。剩下楊公卿、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四人,燈火搖曳下,偌大的廳堂,分外有種大戰前苦冷清淒之意。
楊公卿道:“若李世民乘船從水路回來,經大河入洛,順水行舟,不用四天可抵洛陽。”
寇仲等均聽得心生寒意,竇建德三天前兵敗被擒,如李世民兵分兩路,分由水陸兩路進軍洛陽,那水路的部隊可於眼前任何時刻抵達。
跋鋒寒道:“幸好據我們可靠的情報,李世民舍水路而取陸路。”接著訝道:“你們兩個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麽難看?”
寇仲苦笑道:“如對手非是李世民,楊公這番話絕不會動搖我的信心。”
徐子陵歎道:“少帥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
跋鋒寒大吃一驚,皺眉道:“你們是指李世民早顧慮到沈落雁會向我們通風報信,所以故意在行軍部署上不和李世勣說實話?”
楊公卿聽得一頭霧水,不解道:“消息竟是從沈落雁處傳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寇仲向他解釋清楚,說道:“愈想愈令人感到可疑,李世勣清楚明白沈落雁和我們的關係,自該向夫人隱瞞,為何偏要親口告訴她?”
楊公卿道:“這個倒不稀奇,聞說李世勣此人頗重情義,或者因你們有恩於其夫人,故他有意予夫人一個向你們報恩的機會。”
寇仲正要說話,跋野剛氣急敗壞旋風般奔進大堂,高呼道:“大批唐軍的水師船從洛水開至。”
四人耳際如平地乍起焦雷,轟得各人眼冒金星,頭皮發麻。最可怕的情況終於不幸發生。
“砰!”寇仲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好小子,又給你耍了一招。”
跋鋒寒長身而起,麵容變得無比冷酷,寒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讓我看看李世民是否真有三頭六臂。”
楊公卿隨之起立道:“我們到城頭看看。”
徐子陵低頭瞧著自己那對晶瑩通透、修長潔美的手,心中再無驚怖,忽然間他深切明白到戰爭的本質,就是不擇手段去爭取最後勝利,與敵人爭鋒,情義仁慈絕無容身之所。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而直到此刻,寇仲仍不夠狠。他自己當然更差上幾層。緩緩起立。
四對目光全集中到仍坐在椅內的寇仲身上。
寇仲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李世民想殺我寇仲,這是唯一的機會,錯過洛陽,他將永不能辦到。”霍地起立,昂然闊步的朝大堂出口走去,每一步都是那麽肯定和有力,配合其龍行虎步的姿態,威猛無儔的形象,足音組成的奇異節奏,透出一往無前的強大信心。
跋鋒寒等旋風般在他領頭下跨出大門,開赴戰場。
鼓聲雷動,號角齊鳴,奏的非是進攻的鼓號,而是歡迎李世民凱旋的樂曲。李元吉的圍城軍傾巢而出,在城外河原擺開陣勢,燈火連天,映照著從大江開來近百艘水師船艦填滿漕渠和洛水的幢幢帆影,天上星月亦要黯然失色。“砰砰!”領頭的兩艘巨艦燃放勝利的鞭炮,一時火光閃閃,煙屑衝天而起,平原上數以萬計的唐軍和泊岸登陸還師洛陽的戰士齊聲呐喊歡呼,喊叫聲像潮水般往洛陽鞭撻,士氣昂揚沸騰至極點。
寇仲、跋鋒寒、徐子陵、跋野剛和楊公卿等抵達東城牆頭,王世充、王玄應、王玄恕與王弘烈、王行本、王世惲等一眾王係將領,早先一步來到城垛,遙察敵情。外姓將領郭善才、單雄信、段達、崔弘丹、孟孝文、張童兒等呆立城牆上,人人麵如土色,目生懼意地瞧著城外聲勢奪人,興奮情緒高漲的大唐軍。洛陽城頭由王世充至每一個守城的戰士,無不誌氣被奪,迷失在恐懼和絕望中。寇仲等人來到王世充右旁,加入觀敵的行列。
王世充臉上血色盡褪,瞥身旁的寇仲一眼,目光重投城外,低聲道:“竇建德完了!”
寇仲頭皮發麻,無言以對。
“咚!咚!咚!”有節奏的鼓音,從歡呼聲的汪洋中冒起,唐軍呐喊示威之聲逐漸減退,代之而起的是戰士踏足前進、整齊劃一的聲響,對守城的將士形成催命的符咒。位於漕渠和洛水間平原的大唐軍開始朝洛陽推進,分成三軍,前方數排是矛盾手,接著是刀箭手和騎兵,以鼎盛的軍容,昂揚的士氣,壓城而來。城外處處旗幟飄揚,陣形似海,隻其威勢足令人生出不戰自潰,無法與之抗衡的霸道氣勢。
寇仲功聚雙目,朝從船登岸的一隊人馬瞧去,領頭者赫然是李世民,旁邊一騎鞍上坐的是被綁個結實垂頭喪氣的竇建德,在一眾大將長孫無忌、尉遲敬德、龐玉、羅士信、秦叔寶、李神通、李南天、康鞘利、程咬金、王君廓等簇擁下,與歡迎他的李元吉、屈突通、薛萬徹等會合後,趾高氣揚的朝洛陽城開來。
戰鼓轟天,馬蹄人足踏地之音震撼大地。兩河間的唐軍部隊推進至第二重壕塹後五丈處,在一聲號令下,倏然立定,又生出另一種使人感到唐軍訓練有素,上下齊心的威脅力。城牆上守城將士,則人人麵色如土,內生怯意。
李世民、李元吉率領的人馬,緩緩而來,從退往兩方的唐軍部隊築起的人牆間穿過,直抵第二重壕塹外邊沿處,然後打橫排開,麵向城牆上的王世充、寇仲一眾人等。寇仲目光投往在馬上給五花大綁捆個結實的竇建德,剛好後者仰頭朝上瞧來,兩人目光相觸,竇建德立即一臉羞慚地垂頭避開他的眼神,隻見他神情憔悴,眼中充滿窮途末路的倉皇和絕望,比對起以前威風八麵、自信十足的竇建德,分外令人心酸難禁。竇建德被押在李世民和李元吉之間,更令人感到勝利完全掌握在他們兩兄弟手上。李世民朝上瞧來,雖相距逾千步之遙,但雙方均為高手,可把對方神情瞧個一清二楚。寇仲正狠盯著他,兩人目光接觸,有如刀劍交鋒,互不相讓。
王世充像失去控製自己的能力,熱淚泉湧,悲呼道:“夏王!”竇建德雄軀劇震,卻沒有答話。
李世民沒有理會王世充,遙向寇仲歎道:“少帥!世民有說錯嗎?”
寇仲尚未有機會答話,李元吉暴喝道:“寇仲!隻要你不是蠢才就該知大勢已去,若還不跪地求饒,立即獻城投降,我會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子陵與跋鋒寒交換個眼色,心忖果如所料:李元吉是務要令李世民與他們水火不容,沒有談判修好的餘地。李世民聽得眉頭大皺,又是無可奈何,說到底雙方已成死敵,兼之李元吉奉有李淵密諭,且他身為唐軍主帥,在三軍麵前如何能維護寇仲等人。
寇仲收攝心神,容色變得無比冷靜,悶哼道:“齊王真客氣,可是你看我寇仲像是會跪地求饒的人嗎?”
李世民馬後的秦叔寶和程咬金露出黯然神色,搖頭苦歎。
“好大的膽子!”李元吉麾下諸將紛紛喝罵。
在李元吉旁的李南天厲喝道:“寇仲你死到臨頭仍大言不慚,眼前的竇建德是你的好榜樣,敢反對我大唐者,沒有一個可以有好下場的,你……”
長笑聲從跋鋒寒口中傳出,響震城牆上下,透出視死如歸、勇者不懼、睥睨天下的信心和勇氣,打斷李南天的喝罵,把唐軍的氣燄也壓減少許。接著跋鋒寒暴喝道:“現在洛陽未破,勝負未分,爾等口出狂言,豈非笑話。”
一絲充滿仇恨的可怕笑意從李元吉嘴角瀉出,瞬即擴大,哈哈笑道:“勝負未分?這才是真正的笑話。我代表父皇向你開出條件,假如你寇仲不在十聲鼓響內出城來跪地求饒,我立將夏王擊斃掌下。”
他旁邊的竇建德勉力在馬背上挺直被綁個結實的軀體,沙啞著聲音呼叫道:“小仲勿做蠢事,記得為我報……”在他後麵的薛萬徹從馬上俯前,伸指疾點,中斷竇建德的話。
全場鴉雀無聲,隻有刮過城內城外的呼呼秋風,吹得千百計的火把獵獵作響,不時把零星的火屑送上夜空,旋即消斂。
寇仲哈哈笑道:“跪地求饒,還不容易。”先輕撞徐子陵,再往後移,然後衝出城牆,一個筋鬥,竟就那麽從高逾三十丈的牆頭往下翻落去,瞧得敵我雙方人人大吃一驚。徐子陵亦躍上牆垛,兩手張開,示意己方人馬勿要輕舉妄動。他和寇仲心意相通,曉得他要單人匹馬,從敵人陣內把竇建德搶救回來。
城牆上由王世充到守城士卒,無不擠往牆垛,俯首瞧往正在不斷翻著筋鬥的寇仲,既不忍睹他跌得肉裂骨折,又不能不關心觀看。三十丈的高度,實超越任何人的體能極限,恐怕三大宗師也無法安然著地。寇仲頓成城牆上下全場的目光焦點。寇仲再一個筋鬥,不但墮勢沒有增速,到離地丈許時,身體竟往上稍升,然後輕如飄羽的落往地麵。城上將士禁不住爆出震天喝彩聲,幾疑寇仲是天神下凡,立時士氣大振。
李元吉大喝道:“先給我來個跪地求饒,擊鼓!”
“咚!”
寇仲點地前衝,直抵東牆外第一道壕塹,毫不猶豫地再騰身而起,在另一下鼓聲中投往壕塹另一邊,往外壕掠去,快如電閃。
“咚!”第三下鼓聲響起。
除李世民、李元吉、李神通、程咬金和秦叔寶外,人人迅速拿起掛在馬側的長弓勁箭,瞄準撲壕而來的寇仲,隻要他進入射程,肯定百箭齊發,把他射成刺蝟。這批猛將人人武功高強,絕非一般弓箭手可比,即使強如寇仲,妄圖闖陣,實是自尋死路。寇仲倏地停下,恰離外壕邊沿處的敵人千步之遙,仍在射程之外。
“咚!”
李元吉嗬嗬笑道:“尚有六下鼓響,少帥勿要誤人誤己。”
“咚!”鼓音續起,壓得敵我雙方人人心如鉛墜,呼吸不暢。城上諸人雖為寇仲險惡的處境心急如焚,更怕他妄逞匹夫之勇不顧生死越壕闖陣,卻沒有人敢發出聲音,怕分擾他心神。
寇仲凝立不動,仿如變成石像,神情平靜至使人心寒。
“咚!”“咚!”“咚!”
李世民麵容肅穆,不發一言。
“咚!”
第九下鼓音聲起,場上氣氛緊張得如拉滿的弓弦,李元吉雙目閃耀著殘忍的異芒,厲喝道:“我李元吉言出必行,這是你最後機會。”
“咚!”最後一記鼓聲響徹全場,催命的符咒般震懾每一顆人心。
李元吉毫不猶豫,舉掌往竇建德背心疾拍。就在此千鈞一發的時刻,寇仲以快至肉眼難看得清楚的手法,掣出刺日弓,以內功催動弓弦發出“鏘”的一聲清響,並像變魔術般另一手上已多出一枝勁箭來,彎弓搭箭,拉成滿月,瞄向李元吉,連串動作在眨眼間完成,速度快得令人如非眼睜睜地瞧著,誰都不敢相信。此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怎猜得到本是無弓無箭的他,忽然變得強弓勁箭在手,且蓄勢待發。不過沒有人及得上李元吉的震駭,當他舉手拍往竇建德的刹那,寇仲不但以箭瞄準他,還似能透過箭鋒以精神和真氣把他遙遙鎖緊;他本身亦是天下有數的高手,曉得若吐勁擊殺竇建德,必避不過寇仲這枝匯集其精氣神射來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箭,當中情況微妙至極點。左右雖猛將如雲,李元吉的感覺卻如孤身一人,且是赤身**,失去所有遮掩和隱藏。他哪還敢冒險吐勁,甚至不敢移動半個指頭,怕在氣機牽引下,惹得寇仲發箭射來。
傲立牆垛上的徐子陵衣袂飄揚,雙手負後,狀如天神,沒有人敢懷疑他可如寇仲般躍下三十丈的城牆,迅速支援寇仲的能力,隻有他自己曉得無此本領。適才寇仲輕撞他時,曾從他處借得真氣,再後退從跋野剛的箭囊借箭,徐子陵因無真氣可借,現在隻是裝個樣子,寇仲仍隻有孤軍作戰。敵陣中諸人沒有人敢透出半口大氣,更休說為李元吉擋箭;怕的是任何異舉,隻會惹得寇仲發箭射李元吉。情況詭異微妙。竇建德昂然抬頭,在這麵對生死的時刻竟表現出視死如歸的英雄本色。
寇仲露出一絲笑意,淡淡地說道:“齊王的命值多少呢?還不給我立即放人。”
就在此千鈞一發的時刻,李元吉唇角溢出一絲冷酷和詭異莫名的笑意,寇仲心知不妥時,李元吉身側忽然多出個人來。竟然是“影子刺客”楊虛彥。李世民大喝道“且慢”,已遲卻一步,再挽不回既成的事實。李元吉積蓄至頂峰的掌勁吐實,竇建德脊柱寸斷,七孔噴血。“鏘!”寇仲勁箭離弦,似若超越距離,縮丈成寸的在電光石火的刹那間來到李元吉胸前。同時寇仲腦海亦轟然劇震,一個念頭從內心深處升起……竇建德死了。天地再非以前的天地。
敵陣處像上演一場無聲的啞子戲,楊虛彥閃到李元吉馬頭前,名震天下的影子劍斜刺而上,劍鋒迎向箭尖。就在劍鋒箭尖相觸的一刻,寇仲和楊虛彥的精氣神遙距交鋒。“鏗!”寇仲心口如遭雷擊,猛退半步。楊虛彥亦挫退半步,清白的麵容抹過一陣豔紅,瞬又消去。在震懾整個城內外戰場的劍箭交擊聲的餘音中,人人頭皮發麻地瞧著一代霸主竇建德像一攤軟泥般從馬背往李元吉一邊墮下,“砰”的一聲掉往地上,揚起壕沿的塵土。
竇建德死了!這個念頭在寇仲腦中不住回響,體內真氣則天然運行的化去楊虛彥融合補天道魔功和《卸盡萬法根源智經》的精氣神,心中空白一片。敵我雙方沒有人移動、喘息又或發話。寇仲目光凝注地瞧著倒在馬腳旁竇建德慘死的屍身,神誌逐漸凝聚。
在兩軍對壘冷酷無情的戰場上,有的隻是勝利和敗亡!什麽歉疚、後悔、悲痛、仇恨、惆悵的情緒,均沒有容身之地。若受任何情緒影響,作出違背理智的蠢事,隻會落得兵敗身亡的結果。忽然間寇仲從極度悲傷內疚中提升出來,進入井中月的境界,那非是代表他變成無情的人,而是必須化悲憤為力量,應付眼前的危局,保住性命來贏取未來的最後勝利。經過這些年來的磨練,他終於明白到宋缺的警告……舍刀之外,再無他物。他感到整個天地在延伸,腳踏的大地擴展至無限,自亙古以來存在的天空覆蓋大地,而在他來說,自己正是把天地聯係起來的焦點和中心。
天地人三者合一。他清楚曉得,在這生命最失意失落的一刻,他終臻達宋缺“天刀”的至境。有法是地,無法是天,有法無法,是天地人渾一的層次,無法而有法,有法而無法。隻有這樣,他才能帶領所有忠心追隨他的人,度過眼前難關。
徐子陵大喝道:“繩!”
寇仲聞言長笑道:“竇爺放心去吧!終有一天我會為你連本帶利把血債討回來。”
李元吉振臂高呼道:“大唐必勝!我皇萬歲!”東牆外近十萬唐軍齊聲呼應,轟傳河原,天地變色。
李世民露出無奈神色,欲語無言,曉得李唐已與寇仲結下解不開的深仇!雖說李元吉奉李淵旨意行事,他身為主帥,亦難辭其咎,偏又無法改變。
寇仲往後退,就那麽倒飛越壕,準確有如目睹,顯示他心神絲毫不亂,故能把尺寸拿捏得那麽準確。接著回頭往東牆奔去,彈空而上,直抵近十五丈的驚人高度。長索從徐子陵手中射出,給騰升至極限的寇仲抓個正著,借力回到城垛上,兩人躍落牆頭。
李世民大喝道:“是戰是降,少帥一言可決。”
寇仲轉身望向王世充,後者臉色如死人,口唇輕顫。
寇仲神態從容,雙目透射出充滿強大自信的閃閃神光,沉聲道:“洛陽城仍是主上的,主上有什麽打算?”
王世充把望往城外的目光收回,投在寇仲身上。兩人周圍一眾將士,目光全集中到寇仲和王世充處。
王世充哽咽一下,喘息著道:“除獻城投降外,我們再無其他選擇。”
時間似是一下間凝止不前。當王世充口中吐出投降的決定,他身旁的人,包括王係將領、外姓將領、保護王世充的七、八名親隨高手,寇仲、徐子陵、跋鋒寒、楊公卿、十多名飛雲衛及守衛城牆的鄭國戰士,人人呼吸頓止,目光全盯住王世充處,寬廣延伸的牆頭鴉雀無聲。城外以李世民和李元吉為首分布整片大河原的唐軍,隻漫空飄揚的旌旗獵獵作響,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在間歇響起的馬嘶聲中,靜待守城軍或戰或降的決定。寇仲臉容冷靜,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毫不動氣地聽著地聽著王世充關乎全城軍民命運的決定,彷似絲毫不把王世充的話放在心上。
王玄恕最先作出反應,搶前跪地悲呼道:“父皇……”
王世充怒道:“閉嘴!朕是別無選擇。”
寇仲嘴角溢出冷酷的笑意。他甚至欠缺與王世充這種自私自利、反複無恥的小人再作計較,又或臭罵他一頓的心情,幹脆利落地說道:“主上既然獻城投降,已淪為敵人俘虜,沒有權為自己作主,我們同心合力共守洛陽之議再沒有約束力。從今夜此刻開始,大鄭亡國,洛陽再不是你王世充的,誰敢反對,我就殺誰。來人!給我把王世充和其從屬全關起來。”
王世充聽得臉色劇變,王係將領紛紛喝罵,王玄應高呼道:“造反啦!造反啦!”
“鏗鏘”之聲不絕,王係的將領、親兵、外姓諸將、守城戰士、飛雲衛,所有人等同時拔出佩刀佩劍,牆頭立時彌漫劍拔弩張的火爆味道,內戰一觸即發。隻有寇仲、跋鋒寒和徐子陵仍是神態冷漠,品字形列在王世充身前,對刀槍劍戟視若無睹。
寇仲笑意擴大,倏地仰天長笑,暴喝道:“誰肯與我寇仲共存亡!”
除王係人馬外,外姓諸將、飛雲衛和遠近聞聲的千百守城戰士,轟然應喏,聲震城牆。王世充、王玄應等一眾王係人馬,此時才曉得外姓將士,全投到寇仲一方,人人臉上血色盡褪,更有人拿不住兵器,“當啷”一聲掉往地上,加添寇仲控製全局的威勢。王世充握著佩劍的手忽白忽紅,顯示他對是否該拔劍出鞘,正猶豫難決。
王玄恕倏地立起,移到寇仲旁,悲呼道:“父皇請恕孩兒不孝,玄恕決定站在少帥一方。”
跋野剛和邴元真兩把劍同時抵住王世充後背,這比什麽話更有威脅力,王係人馬沒人敢動半個指頭,誰都曉得大勢已去,洛陽城已落入寇仲手上。
王世充渾身一顫,鬆開握劍的手,淚流滿臉道:“罷了!罷了!”就這麽朝下城的石階走去。
“當啷”之聲不絕,王玄應與各王係將領紛紛棄械相隨,在跋野剛等外姓諸將和飛雲衛押解下接受被軟禁宮內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寇仲不將他們全體斬首,可說非常仁慈。
寇仲探手拍著王玄恕肩頭,微笑道:“我絕不會傷害他們,放心吧!”接著抬手,轉身麵向城外的李世民,大喝道:“李世民聽著,隻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氣在,絕不投降,有本事就攻進洛陽來吧!”
跋鋒寒狂喝道:“寇仲必勝!少帥軍必勝!”
城牆上各將兵齊聲和應,“寇仲必勝!少帥軍必勝”的呼聲,傳遍大地,直衝夜空。
兩方大軍再無談判的可能性,隻能憑實力決定去留與存亡。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天下從此再非群雄割據爭霸的局麵,而是決定於李世民和寇仲間的勝負榮辱。
寇仲步下東牆,跋野剛、邴元真、單雄信、段達、郭善才等外姓將領,在城階盡處恭候,看寇仲如何領導他們度過危關。現在城外再非李元吉,而是名震天下的無敵常勝統帥李世民,兵力從十萬增至十五萬,對於寇仲沒把李世民計算在內的突圍大計,沒人再有信心和把握。
寇仲在最後一級止步,微笑道:“我和王世充終是一場相識,玄恕又是我們的好友兄弟,我們定要對他老人家尊敬,讓他能完成投誠大唐的意願。”
跋野剛先向寇仲身後的王玄恕請罪,再回答寇仲道:“屬下明白!”
跋鋒寒悠然自得地往第六級石階坐下去,啞然失笑道:“寇仲畢竟是寇仲,現在我真的對你信心十足,不再擔心。”
站在他旁的徐子陵和楊公卿均覺深有同感,寇仲能於此等惡劣時刻,仍從容自若,談笑用兵,是能人所不能。
寇仲哈哈笑道:“多謝老跋讚許。”
跋野剛、王玄恕等人亦生出奇異的感覺。寇仲和跋鋒寒置生死於度外的輕鬆自如,對他們有強大的感染力,忽然間都覺得外麵的李世民再非那麽可怕。因為跋鋒寒、寇仲和徐子陵,隨便祭一個出來,均是李世民最恐懼的勁敵。三個合起來,天下最可怕的突厥狼軍,仍奈何不了他們。
寇仲轉過身來,向楊公卿道:“我們要動用從陳留來的班底,守穩每一道可通往城外的城門,此事須立即去辦。麻煩楊公!”
楊公卿哈哈笑道:“能和少帥共生死存亡,是老夫的榮幸。穩守城門,防內賊開門獻城,隻是小事一件,包在老夫身上。”笑著欣然在飛雲衛簇擁下落階去了。
寇仲輕拍每一個經他身旁而過的人的肩頭,使人都感到他有一份胸有成竹,勝券在握的自信。
楊公卿離開後,寇仲淡淡地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我們該弄清楚李小子的形勢。”
徐子陵在跋鋒寒旁坐下,心生感觸,寇仲終於成長,令師妃暄的恐懼成為事實,變成能與李世民在戰場上匹敵的可怕人物。他同時體會到跋鋒寒“眼前此刻”確在武道修行起著無上妙用。此刻他一方麵正處於噩夢般的圍城戰中,敵人兵力在他們數倍之上,且士氣高昂;而他們則是屋漏兼逢夜雨,麵臨內部分裂、士氣低落和箭盡糧絕的諸般問題。另一方麵他卻抽離一切,冷靜超然地默默觀察正飽受戰爭苦難的自己,從而達到井中月式的精神平衡。就像在夢裏他曉得自己正在做夢的情況,隻是沒法醒轉過來。坐在身旁的跋鋒寒冷靜如常,他是天生的戰士,愈惡劣的處境,愈令他表現出超凡的特質。他以身作教,向寇仲宣揚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戰場上的金科玉律。而自己最好的兄弟正施盡渾身解數,先是單人匹馬,硬闖敵陣,不但表現出對竇建德的情義,更向敵我兩方顯示出他不懼敵人的勇氣。雖在最後關頭被楊虛彥破壞,致功虧一簣!可是已激勵守城軍的誌氣,使他能以幹脆利落的手法控製全局,令王世充黯然退出,再不能左右大局。這一切形成他的眼前此刻,讓他在雙重醒覺的情況下經驗這徘徊於生和死和牽涉到全城軍民命運的可怕體驗。
寇仲的聲音繼續傳進他耳內道:“敵人兵力在我們五倍以上,且戰意高昂,訓練精良。可是以深溝高壘圍城,不利攻而利守。李世民更非愚頑之輩,所以短時間內隻會盡力封鎖水陸兩路,不會冒險攻城。我們洛陽是偉大的都會,隻要能解決內部的問題,選擇突圍的時間,憑敵分散而我集中的形勢,必可一舉克敵破圍。我們要和外麵的李世民鬥腦筋而非比兵力。”
跋鋒寒低喝道:“策略正確。”
寇仲欣然一笑,目光往徐子陵投去,求教道:“陵少有什麽意見?”
徐子陵從容道:“要走必須今晚走,否則永無機會。”
跋野剛等十多名將領無不愕然。
寇仲豎起拇指道:“陵少確對敵我形勢洞察無遺,李世民此刻當是調兵遣將,加強圍困洛陽的防禦工事。若錯過今晚,突圍將越趨困難,且這仍非最大問題,最頭痛的是我們隻餘十多天存糧,沒有理由不趁敵人陣腳未穩時全力突圍,若不這般做,李世民會猜到我們另有所恃,他隻須命人把環繞全城的深壕往下再掘一丈,我們的地道將無所遁形。所以我們必須趁這情況未發生前,利用地道殺出重圍,舍此再無他法。”
跋鋒寒點頭道:“今晚確是唯一機會,但內部問題如何解決?李世民一向聲譽良好,善待降者,會令我們軍心不穩,難以發揮戰力。”
寇仲轉向諸將道:“我們軍中,有多少人是有家眷在洛陽的?”
單雄信答道:“主要是跋大將軍和郭大將軍的部隊,人數在萬許間,還有是禁衛軍,總人數超過洛陽軍力半數。”
守城的正規軍接近三萬,如此一來,隻剩下萬餘人是沒有家室顧慮的。跋野剛、郭善才等開始明白寇仲知己知彼的關鍵性。
寇仲道:“凡有家眷在城內的,讓他們解甲歸家,與家人共聚,不須參與突圍戰,此事必須妥善安排,分隔處理,以免影響軍心。每家每戶,一律發放三天糧食,靜候我們棄城以後由唐軍前來接管的時刻。所以非突圍部隊必須留在家內,違令者斬,因為我不想被敵人抽後腿。這方麵的事交由跋大將軍和郭大將軍統籌處理遣散那些必須留下的部屬。且務要在兩個時辰內完成,那我們尚有三個時辰突圍離開。”
跋野剛和郭善才聽得心悅誠服,領命而去。
寇仲吐口長氣,說道:“現在輪到我們研究破敵保命的戰略啦!絕對不能出岔子,否則我們將沒命飲馬長江。”
城裏城外,戰雲密布。城外號角聲、馬嘶人嚷,密集的蹄音此起彼繼,顯示果如寇仲所料,李世民正調兵遣將,嚴防他們突圍逃走。洛陽城則內張外弛,諸將默默執行寇仲的命令,為突圍作出一切準備。麻常完成近百輛填壕的蝦蟆車,土泥包過千袋和五輛木驢。三十挺八弓弩箭機和十五台大飛石車,都陸續運抵南門廣場,突圍部隊分作三組,每組約三千人,在長夏門、厚載門和定鼎門枕戈以待。尚有把守其他各門和城牆的八千戰士,待時機來臨,會從各處趕來投進撤退戰爭中去。寇仲、跋鋒寒、徐子陵來到南城衛所,聽負責地道的陳老謀報告最新情況。
陳老謀道:“幸不辱命,通往高寨和外壕兩座箭塔陣地的地道均已完成,隻要把支撐的棚架拆毀,便可達目的。可是三條地道隻得一條地道貫通,會大幅減慢我們的行動。”
跋鋒寒目光落在立於寇仲肩上的無名,說道:“我擔心康鞘利的獵鷹,它大有可能發現我們的人從地道南端出口把輜重運送出去。”
寇仲凝神靜思片刻,說道:“鷹兒始終是鷹兒,有它的智慧局限,在這兵員廣布,活動頻繁的戰場上,鷹兒會瞧得糊塗起來,難分敵我。”
陳老謀道:“少帥能否指揮無名去攻擊另一頭同類?”
寇仲點頭道:“我雖然未試過,但突利曾告訴我無名受過這種訓練。不過我不會在無名身上打這方麵的主意,因幾可肯定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陳老謀細看無名抓著寇仲寬肩的鷹爪,哈哈笑道:“山人自有妙計,假若我把見血封喉的毒藥抹些在無名的爪上,死的隻有是對方的獵鷹。”
三人同時動容。
徐子陵皺眉道:“這方法確是可行,不過仍有無法解決的障礙難關,陳公何來見血封喉的毒藥?”
陳老謀苦笑道:“我離開梁都時,隨身攜帶一瓶自家秘製的毒液,原意是伺候自己,以免被擒受辱。唉!我這把老骨頭再受不住任何折騰。是啦!究竟還有什麽困難呢?”
跋鋒寒微笑道:“少帥軍又多一位視死如歸的好漢,以我個人的經驗,老天爺的脾氣很古怪,你一心求死反死不去。至於子陵提及的障礙疑難,是唐軍養有六頭專門對付獵鷹的惡鷲,即使無名有毒爪作武器,在惡鷲圍攻下將難幸免。”
寇仲沉吟道:“事在人為,畜牲怎鬥得過我們的智慧,李世民並不曉得我們知道六頭惡鷲的存在,假若我在城頭放出無名,著它往南飛去,他會有怎樣反應?”
陳老謀道:“他定會立即放出惡鷲,追殺無名。”
寇仲搖頭道:“事情該不會如此簡單,惡鷲並不懂分析敵我情況,隻有當它看見無名,才會追擊。所以若無名在某處空中盤旋,對方首先會召回獵鷹,以免誤中副車,然後負責的人會把惡鷲帶至近處,發令惡鷲進擊,那時隻要無名降往低空,引鷲來追,我們便有機可乘,對嗎?收拾惡鷲後,我們再對付康鞘利的獵鷹,從此我們再無上空之憂,要憂心的也將是李世民。”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此法確是可行,我們就在城牆上把惡鷲解決,對李世民立個下馬威。”
寇仲向陳老謀道:“請陳公依原定計劃,把輜重送往地道出口的山林秘處,一個時辰後我們發動攻勢,我撥出五百人給你老人家指揮,以應付任何危急情況。”
陳老謀掏出裝有毒藥的小瓶,說明用法,交給寇仲後,欣然去了。
跋鋒寒道:“寇仲你須是最後一個離開洛陽的人,以安軍心,偷襲高寨交由我負責。殺鷲後,子陵最好親赴出口的山林處,接應我們突圍的大軍。”
徐子陵道:“李世民大概不會派獵鷹巡視南方遠處山頭,卻不會放過偵察城內軍員調動的情況,若發覺我們把軍隊全集中在城南,對我們大大不利。”
寇仲道:“這個容易,整場突圍戰分作六個階段進行,首先是從地道運送兵員輜重。第二個階段是分別在城南和城西布軍,使李世民摸不清我們究竟要從何方突圍。第三個階段是假設成功令李世民召回獵鷹兼射殺他的惡鷲,就把西門部隊移師南門。第四個階段是出城攻擊和偷襲高寨,同時從地底摧毀敵陣三管齊下,進行填壕渡壕之戰。第五個階段是所有把守城牆城門和監視王世充的部隊全速從南門撤走。最後一個階段是隨機應變,溜之夭夭。”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少帥算無遺策,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所謂偷寨必劫糧,我們的糧食頂多可支持十天,未到襄陽怕要吃草根樹皮,入寶山豈可空手而回。當我軍對敵陣發動猛烈攻擊,高寨敵人必空巢而出,防守薄弱,我們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高寨控製於手上,把寨內物資從地道運走,然後一把火燒掉高寨,再與你破圍而來的少帥軍會師,一起逃命。”
寇仲一拍額頭,欣然笑道:“我真糊塗,這麽簡單的事竟想不及,好了!兄弟們!該是到城牆來些刺激玩意的良辰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