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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洛陽驚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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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當晚連夜動員,親率三千騎兵趁唐軍陣腳未穩,兼主力大軍未至之際,突襲李世勣先頭部隊。他采取的是突厥人的野戰戰術,旋風般來,四麵八方衝擊敵人,唐軍倉促應戰,傷亡慘重下被迫後撤。同一時間陳老謀偕二百工事兵在陳長林率軍護送下,秘密趕往洛陽。

翌晨李世勣主力大軍從水陸兩路開至,寇仲舉全軍以迎,分別在水陸與李世勣軍正麵交鋒,激戰竟日,雙方互有傷亡,堅持不下時,白文原的五千騎兵從東海趕至,投入戰場,李世勣終不支後撤,於陳留二十裏外的山頭重整陣腳,寇仲亦無餘力乘勢追擊,收兵回城,暫解陳留之危。

當寇仲與手下對戰事作事後檢討時,跋鋒寒、徐子陵再率騎兵從長夏門出擊,偷襲試圖在高地重建營寨的圍城軍。這回李元吉雖是有備而來,仍屬試探性質,看守城軍的反應。際此新敗之餘,唐軍士氣低沉,即使圍城軍兵力在守城軍一倍之上,由於怕再有其他陣地營寨失守,所以李元吉與跋、徐騎兵纏戰半個時辰後,把軍隊撤走。跋、徐不敢追擊,怕被左右兩寨出兵衝擊,故無法擴大戰果;事實上他們誌不在此,目的隻是從陳長林手上接收陳老謀和二百工事兵,護送他們入城,陳長林和手下功成身退,趕返陳留。

入城後,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鋒寒和徐子陵在城南的家聚集密議,二百工事兵自有人安排住所起居。

眾人圍桌而坐,聽罷陳老謀掘地道的大計後,楊公卿皺眉道:“此事應否知會王世充?”

陳老謀道:“萬萬不可,地道純是讓我們在危急時有退走之路。王世充此人反複多疑,讓他曉得我們有此後著,後果難測。”

跋鋒寒點頭道:“此事不但不可讓王世充方麵的人曉得,也要瞞著我們的部隊,免致影響軍心,曉得我們不看好竇建德。”

麻常沉聲道:“王世充於城內遍設聽井,我們挖掘地道的聲音,肯定瞞不過他。”

地道戰乃攻城法之一,既可毀敵城牆,又或讓兵員穿地入城突擊偷襲。守城者應付之法,是於城內關鍵位置挖井,內置陶製的地聽器,監察地底動靜。當年在長安,寇仲和徐子陵進入楊公寶庫,給李元吉以地聽法發現行藏,差點功虧一簣。

徐子陵道:“現在城南在我們控製之下,可否接管地聽的工作,那便不虞王世充察覺。”

麻常點頭道:“我們形勢要比王世充強,若楊公執意如此,王世充隻有讓步,不過自難免惹他起疑。”

跋鋒寒道:“城南雖是唯一可挖地道處,仍須小心從事,因為我們既可監聽地底情況,敵人自可反監聽我們。”

楊公卿點頭道:“三國時官渡之戰,袁紹挖地道欲襲曹操,卻被曹操發現,反在城內挖掘橫長的壕塹反擊。”

陳老謀欣然道:“諸位請放心,我的地道法來自魯妙子薪傳,他設計的挖土工具以鑽深的方式取泥,能令近在三丈的監聽者懵然不覺,楊公寶庫就是這麽挖出來的。”

眾人大喜,商量妥當行事的細節,由於城南在少帥軍全麵控製下,挖出泥土的處理等方麵均不成問題。

最後楊公卿問道:“陳公預計地道於何時可完成?”

陳老謀答道:“我準備在一個月時間內,挖三條平行通往被摧毀後的高寨半裏外處的長地道,出口處是一片樹林,緊急時我們可憑之迅速撤走。”事情就這麽定下來。

接著的十多天,洛陽和陳留兩個戰場均戰事頻繁。洛陽方麵守城軍不斷從各門輪番出擊,令城外唐軍風聲鶴唳,疲於奔命。李元吉數度試圖重建城南外高寨,都以失敗告終。隻能憑深塹堅寨力抗守城軍。寇仲坐鎮陳留,與李世勣多次交鋒,互有勝敗,成膠著狀態。虎牢方麵有關竇建德和李世民交戰的情報雪片般飛來,寇仲的憂慮亦與日俱增。

這天黃昏時分他登上牆垛,在虛行之和宣永的陪同下遙觀城外敵營,長長籲出一口氣道:“若換過另一形勢,我會非常感激李世勣,他確是位難得的對手,令我軍有遇上強手的寶貴實戰經驗。現在卻是被他壓得動彈不得,空有滿腹大計,無法付諸實行。”

宣永和虛行之均有同感。

此時洛其飛神色凝重的來到寇仲旁,施禮後道:“剛接到消息,李世民派遣王君廓率輕騎千餘人,抄襲竇軍後方,大破竇建德的運糧隊伍,並俘獲竇建德手下大將張青特。”

寇仲失聲道:“什麽?”

洛其飛重複一遍,聽者無不色變。自幾次交鋒失利後,竇建德被李世民阻於虎牢,囤兵板渚不敢出擊,雙方隻有小規模的交鋒而無決定性的大戰。且以竇軍失利為多,早將士思歸,軍心不穩。現今糧草被劫,更使軍內驚駭的情緒蔓延,形勢更趨惡劣。

寇仲頭皮發麻地說道:“這回糟糕透頂,竇軍若缺糧草,一是立即退兵,一是冒險出擊,不論哪種情況,隻有利於李世民。”

虛行之道:“為今之計,是立即撤回我們在洛陽的軍隊,把兵力集中我國北疆,力抗擊敗竇軍的大唐兵,等待宋閥大軍來援。”

寇仲搖頭道:“這隻會加速洛陽的陷落和竇建德的敗亡,竇建德對我雖不信任,我卻不能對他背情棄義。我今晚必須趕赴洛陽,因李世民破竇軍後,必回師洛陽,我再引他出擊,乘勢南下攻奪襄陽,再從水路往鍾離;你們隻要頂得住李世勣,我們非是沒有機會守到明年春暖花開的好日子。”

宣永斷然道:“少帥放心去吧!有虛軍師為下屬籌謀運策,我們必不會有負少帥之托。”

寇仲勉強振起鬥誌精神,說道:“由現在至明年春,將是我軍最艱苦的日子。諺雲‘兵敗如山倒’,無論情況如何惡劣,我們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如讓李世勣水師成功突破封鎖,南下運河,我們的少帥國將土崩瓦解。故你我兩方,均不容有失。”

三人轟然答應。

寇仲目光投往城外敵營的鼎盛軍容,肩頭像負起千斤重擔,壓得他似無法挺直虎軀;他已走上一條沒法回頭的路,唯一能做的事是往前硬闖,盡人事聽天命,看看老天爺是否仍在支持他。

徐子陵和跋鋒寒卓立城垛上,遙觀城南外敵人調動的情況。昨天一支萬人部隊,從長安由水路開至,增援李元吉的圍城軍,由那時起,守城軍即提高警覺,靜候李元吉反擊的行動。自午後開始,李元吉軍開始調動,在高寨原地設指揮中心,更在高地前後布陣,集結近三萬兵力,且把重建高寨的材料運至高地後方,隨時可大興土木,重設高寨。

跋鋒寒無奈地說道:“李元吉終站穩陣腳,我們再難阻止他重建高寨。”

在夕照的餘暉下,李元吉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戰鼓聲中緩緩推前,直抵被填平的第二重壕塹邊緣,工事兵迅速展開清理高地的行動。

跋鋒寒見徐子陵沒有答話,探手搭上他肩頭,問道:“子陵在想什麽?”

徐子陵苦笑道:“我在想象明天這邊城外的情境,一切會恢複原狀,過去十多天的努力,戰士的傷亡,隻是一個曾發生過卻對現實不起絲毫作用的噩夢。戰爭是否不能避免的呢?人們的自相殘殺,是否須永遠繼續下去?自有曆史以來,不同形式、不同性質各式各樣的大小戰爭從沒間斷過。”

跋鋒寒聳肩淡淡地說道:“這是個利益的問題。從我們茹毛飲血的祖宗開始,便須為生存與大自然鬥爭,既要抵受風霜雨雪,更要填飽肚子,或應付猛獸的侵襲,打開始這人間世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天地。到我們的社群國家組織日趨複雜,戰爭的因由更變得五花八門,有族群與族群間的戰爭;維護統一與力圖分裂者間的戰爭;統治層內部衝突衍生的戰爭;侵略與抵禦者的戰爭,人心是永無滿足的,戰爭亦不會休止。”

徐子陵道:“我忽發奇想,問題該在於那遁去的一,故變亂叢生,人心不足。若能把那遁去的一尋回來,天下人人將可和平共處。唉!不過這情況恐怕永遠不會出現。”

跋鋒寒點頭道:“你這看法雖玄,但我仍能大致掌握你的意思。說到底這是個人心的問題,若每個人都變得和子陵想法相同,該是天下太平。隻可惜天下間隻有一個徐子陵,我和你已有很大分別,從沒有厭戰的感受,自幼習慣出生入死的生涯。”

徐子陵苦笑無言。

翌晨天明前寇仲避過圍城軍,抵達洛陽。此時李元吉成功重建高寨,洛陽重陷被封鎖圍困的局麵。寇仲先入宮見王世充,與王世充及其將領舉行軍事會議,當然談不出什麽辦法來,隻一致決定死守洛陽,靜觀其變。洛陽的成敗再非由他們主宰,而是決定於虎牢的戰場。

寇仲返回城南的家,頗有心力交瘁的疲倦感覺。楊公卿、麻常、陳老謀、跋鋒寒和徐子陵齊集宅內,交換別後情況。獵鷹無名神態興奮地立在久別的主人肩頭,不時以鷹喙摩擦寇仲的頭發,寇仲愛憐地輕撫它。

寇仲交代過陳留的情況後,陳老謀道:“再有兩天工夫,第一條地道將可完工,入口在長夏門旁南城衛所的地牢,出口在高寨後方的林區,一切順利。”

麻常亦道:“地道寬敞堅固,從入口以鼓風機把新鮮空氣送入地道,在地道後半截才稍有氣悶的感覺。”

跋鋒寒皺眉道:“陳老不是說過要挖三條平行的地道嗎?現在動工大半個月,尚未完成一條地道,哪還趕得及在一個月內挖三條地道?”

陳老謀神氣地說道:“第一條地道需時最久,皆因地底有很多不測的因素,例如遇上石層水道諸如此類。現在我已大致掌握地底情況,可從完成的地道橫向發展,同時多段開掘其他兩道,使三條地道多處相連,保證可在十五天內完成整個工程。”

楊公卿提醒道:“三個出口最好有段距離,方便布陣或迎敵。”

寇仲輕撫無名,沉吟道:“地道能否讓馬兒穿行?”

陳老謀坦然道:“恐怕會有問題,馬兒肯定受不了裏麵悶熱的空氣。”

寇仲訝道:“你們沒想過這問題嗎?若沒有馬兒代步,我們縱使能從地道溜走,卻絕逃不過李世民騎兵的追擊,別忘記康鞘利那頭獵鷹。”

徐子陵苦笑道:“直至昨天,這全不是問題,因為城南外沒有堅寨阻路,我們可先遣部分兵員從地道出城,埋伏敵人後方,餘人再突圍而出。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

麻常道:“我們上回能攻破高寨,是頗有僥幸成分。這回李元吉千辛萬苦下重建高寨,必以重兵固守,我們若冒險進擊,將會傷亡慘重,徒勞無功。”

寇仲微笑道:“窮則變,變則通。”轉向陳老謀道:“地道是否在高寨下穿過?”

陳老謀拍腿叫絕道:“這麽簡單的方法,為何我偏想不到,這個可包在我身上,我可在高寨下往上挖,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跋鋒寒欣然道:“出口的尺寸必須計算精確,最好在敵營核心處,由我負責打頭陣。”

陳老謀笑道:“地道出口是一門學問,我會小心處理,少帥準備何時攻打高寨?”

寇仲道:“我還未想妥,最好待三條地道全部完工,我們才決定何時行動。咦!有訪客!”

跋鋒寒和徐子陵亦聽到有人逾牆而來的破風聲,心中大訝。

跋野剛的聲音在外麵響起道:“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求見少帥,有要事商討。”

寇仲哈哈笑道:“三位大將軍請進。”

眾人均大感不妥當,起立相迎。

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三人神色凝重地從側門入廳,坐下後,跋野剛開門見山地說道:“王世充氣數已盡,良禽擇木而棲,我們三人經商議後,決定向少帥投誠。”

單雄信接口道:“我們絕非不講信義之徒,隻因王世充用人惟私,難成大器,更不聽少帥忠言,致有今天之果。”

郭善才亦表態道:“事實上我們是代表洛陽所有外姓將領,請少帥取王世充而代之,洛陽始有希望。”

寇仲等聽得麵麵相覷,單雄信反王世充毫不稀奇,因他是從李密改投王世充的降將,與王世充關係不深。可是跋野剛和郭善才是追隨王世充多年者,一直對王世充忠心耿耿,可見王世充已陷於眾叛親離的境地。

寇仲哈哈笑道:“諸位這麽看得起我寇仲,使我受寵若驚,不過我現在自身難保,隨時有舟覆人亡之險,諸位追隨我,怕沒有什麽好日子過。”

楊公卿道:“究竟發生什麽事,令三位忽然如此不滿王世充?”

跋野剛冷哼道:“從慈澗逼走少帥開始,我們已非常不滿王世充的所作所為。昨晚李元吉使人以箭投書入城,我們雖不曉得傳書內容,但隻看王世充在少帥前對此隻字不提,知其居心叵測。少帥這回不顧生死的送糧到洛陽,更義薄雲天的跟我們留守險城,我們軍中上下無不感激,故分外不值王世充所為。”

眾人恍然,李元吉的傳書幾可肯定在勸王世充開城投降,順道出賣寇仲。

單雄信忿然道:“我們替他出生入死,王世充卻隻顧自己,當然了!他有董淑妮為他在李淵麵前說話,至不濟仍可保命,說不定還有一官半職讓他風風光光的過下半輩子。我們則必死無疑。”

徐子陵不解道:“大將軍為何會有這個想法?李世民不是一向善待降將嗎?”

郭善才歎道:“據長安來的消息,李元吉此來奉有李淵密諭,洛陽若破,除王世充家族外,其他將領全體處死,以警天下。”

“砰!”寇仲重拍桌麵,雙目射出淩厲奇光,沉聲道:“王世充若想出賣我寇仲,恐怕要下輩子才有機會。由現在開始,大家就是兄弟,就算死也要死得像個男子漢。不過現在仍未是廢王世充的時候,除非他膽敢開門迎敵。讓我們從長計議,暗中監視王世充嫡係人馬的動靜,他若不仁,我就不義,否則我仍會緊守諾言,助他堅守洛陽直至最後一刻。”

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三人沿城頭巡視,所到處戰士肅然敬禮,眼中射出發自心底的景仰神色。三人友善地對枕戈待旦的守城戰士噓寒問暖,撫慰有加,著意設法改善他們的境況,提高他們的士氣。城外敵寨與箭塔燈火點點,連綿平均的分布城外,軍勢鼎盛,確有令人心膽俱喪、不戰而潰的威勢。最後三人來到東北的上東門,登上高起牆頭上的城樓,憑高遙望左方位於漕渠和洛水間高地的李元吉帥寨,在堅強的防禦工事和壕塹環護下,帥寨鎖鎮兩河,脅迫洛陽。把守城樓的戰士悄悄退開,方便三人說話。

寇仲輕歎道:“若我能攻陷帥寨,斬李元吉於刀下,肯定可改寫未來的命運。”

徐子陵哂道:“這叫好大喜功,更是不自量力。”

寇仲陪笑道:“我隻是用說話來發泄心中的窩囊氣,大睡一場後,我現在精力盡複,鬥誌昂揚。坦白說,在趕來洛陽途上,我的心情劣無可劣,經一覺睡醒後心情才恢複過來。”

跋鋒寒微笑道:“無論你心情如何壞,絕不能表現出來。因為洛陽城內人人以你馬首是瞻,名副其實的瞧你臉色做人。”

寇仲雙目神光閃爍,沉聲道:“我寇仲是永不會認輸的。殺我固不容易,要我投降更絕無可能。”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你對王世充有什麽打算?”

跋鋒寒插嘴道:“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

寇仲眉頭大皺,沉吟片刻,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要看王世充手下將士離心,可是由於他長期的羈勒部署,手上兵權大部分在王係將領控製下,若我們出手對付王世充,極可能引發內訌巷戰,那時不待敵人來攻,我們先自崩潰。”

跋鋒寒道:“若王世充秘密開城投降,我們會全軍覆沒。”

寇仲答道:“我太清楚王世充這個人了!戀棧權力,不到最後計窮力絀絕不肯放棄。橫豎他隻要投降,唐軍便不會殺他,以他的性格當然會挨至最後一刻才決定投降。目前他對唐夏兩軍交戰仍存希望,不會這麽輕易放棄。所以我們隻須密切監視王世充的動靜,可保無虞。”

徐子陵環目掃視城外遠近的情況,淡淡地說道:“目前的洛陽等於一座孤島,不但往來交通被截斷,更是與世隔絕,茫不知唐夏兩軍交戰的情況,到李世民大破竇建德,還兵洛陽,我們那時不但要應付外患,還要應付內憂!”

寇仲訝道:“陵少難道竟支持老跋先發製人的提議?”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以事論事,我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卻不得不為與我們並肩作戰的兄弟著想。”

跋鋒寒沉聲道:“戰爭是看誰更狠的死亡玩意,寇仲你勿要有婦人之仁,這隻會誤事。”

寇仲探手摟上兩人肩頭,微笑道:“老哥你責怪得好,不過行動的時機尚須斟酌。我尚留有一手:當竇建德真的飲恨虎牢,其飛會親自趕來,在洛陽東南方的山頭燃起三處烽火,那將是我們展開行動的時刻。但現在的情況下,我們須詐作要大舉反擊城外唐軍,在城內則作出各種縝密部署,於王世充不覺下控製全城,那時將不怕他出賣我們。”

跋鋒寒欣然道:“好小子!果然有些門道。”

寇仲道:“我本來尚有一法,是先打通地道,派探子穿過地道去與陳留我軍暗通消息。卻怕因小失大,暴露地道的存在,方打消這個念頭。”頓了頓續道:“我們目前最緊要的事,是保存實力,一旦城破後全師突圍而出,南下攻奪襄陽,可守則守,不可守則從水道撤往鍾離,再與李世民一決雌雄。”

跋鋒寒微笑道:“我正期待那一天的來臨。苦守洛陽的日子絕不好過,在武道修行上亦屬苦行。”

寇仲放開摟著兩人的手,問道:“洛陽存糧情況如何?”

徐子陵道:“糧食和日用必需品尚可挨二十天的光景,節衣縮食在所必然,藥物已用得零零落落,這更是我們不敢發動大規模反擊戰的其中一個原因。”

跋鋒寒皺眉道:“放著一條打通的地道不用,是否不智?”

寇仲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我正對地道大動腦筋,假若我們能派人從地道神不知鬼不覺的鑽出去,可著宣永使人送來幹糧、藥物和箭矢兵器,部分從地道運進城來,部分藏在地道出口附近的山野隱秘處,我們逃跑時便不會缺糧缺箭,即使李世民在後窮追不舍,我們仍有本錢與他周旋。”

徐子陵斷然道:“這差使由我去吧!”

寇仲和跋鋒寒豈有異議,憑徐子陵天下無雙的靈覺,進出敵境易如反掌,更可領率運糧軍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回來。

寇仲欣然道:“一切拜托陵少。”指著李元吉帥寨道:“若我們挖一條地道直通李元吉的狗窩又如何?”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那你先要把王世充幹掉才行。”

寇仲道:“殺死李元吉,洛陽之圍自解,王世充怎會不同意?”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意,是不想眼睜睜瞧著竇建德敗亡。好言勸道:“開一條這樣的地道,至少要二十天的時間,還須地底沒有大石或河道阻擋,且會延誤南麵地道的工程,縱使王世充衷誠合作,在時間上仍不可行。”

寇仲頹然道:“好吧!一切依既定計劃進行。希望竇建德能大發神威,攻下虎牢,我們便可功成身退,順道南下攻陷襄陽,享點清福。”

翌日黃昏寇仲和跋鋒寒領兵出擊,虛張聲勢,吸引圍城軍的注意後,陳老謀連忙打通地道,建造設計巧妙的隱蔽出口,徐子陵趁機從出口溜往陳留,好運糧食兵器回來。為惑敵人耳目,寇仲等輪番出擊,填壕塹破箭塔,地底下陳老謀則全力施工,利用第一條地道往橫發展,同時分在多段開發另兩條地道。

五天後徐子陵率運糧隊乘夜回來,亦帶來不妙的消息。原來李世民故意放出消息,訛稱唐軍馬匹草料用盡,將牧馬河北,調走大批軍隊。竇建德聞信大喜,認為此是攻襲虎牢的良機,傾巢而出,從板渚發動大軍,到牛口渚設置戰陣,北連黃河,西薄汜水,南倚鵲山,陣連二十餘裏,擂鼓叫陣。李世民在汜水另一邊裏許處結陣以迎,堅守不出,成對峙的局麵。問題在竇軍缺糧,而李世民兵精糧足,以逸待勞,且後有虎牢作後盾,相峙下去,大利唐軍,所以宣永、虛行之等均不看好竇建德。夏唐大軍是決戰在即,洛陽城的氣氛漸趨緊張。

寇仲找來單雄信、跋野剛,在城南的家密議,寇仲首先問道:“你們說過李元吉奉有李淵密諭,除王世充及其族人外,其他將領一律殺無赦,消息究竟從何而來?”

跋野剛答道:“是張鎮周派人來告密,著我見機不妙,立即率手下兄弟逃走,無須為王世充這種小人賣命。”

寇仲點頭道:“張公是性情中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不會虛言恫嚇。”

單雄信訝道:“少帥當時因何對此事不直接問個清楚?”

寇仲坦言道:“問題在跋大將軍和郭大將軍是追隨王世充多年的人,所以我必須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才敢肯定諸位的誠意,請兩位勿要見怪。”

跋野剛道:“少帥有此想法合情合理。”

單雄信欣然道:“少帥終肯收留我們了!”

寇仲道:“我說過大家是兄弟就是兄弟。隻不知尚有多少王係外的將領站在我這一方?”

跋野剛數著指頭道:“還有段達、王隆、崔弘舟、薛德音、孟孝文、郭什柱、王德仁、邴元真、楊汪等十多個將領,除郎奉和宋蒙秋這兩頭王世充忠心的狗外,所有外姓將領均心向少帥,希望以後能隨少帥打天下,攻入關中,斬掉李淵的臭頭。”

隻聽跋野剛對李淵鄙屑的語氣,便知洛陽外姓諸將因戰友與手下的傷亡,跟長安唐室結下解不開的深仇。否則何須投誠寇仲,隻須打開城門迎接李元吉,必可拜將封侯。

寇仲問道:“你們手下兒郎情況如何?”

單雄信冷哼道:“王世充的嫡係人馬折損頗巨,除六千多禁衛軍忠於他外,其他近二萬將兵全是我們的人,隻要少帥一聲令下,我們即可攻入皇宮,殺王世充一個片甲不留。”

寇仲搖頭道:“這是下下之策。大家既是兄弟,我亦不用瞞你們,我們已挖掘好三條地道,形勢危急時可逃離洛陽,不用在城內等死。”

兩人聽得又喜又驚。

單雄信道:“少帥竟不看好竇建德?”

寇仲反問道:“你看好他嗎?”

兩人同時搖頭。

跋野剛道:“原來少帥早定後著,我們該如何配合?”

寇仲道:“我們先要研究清楚撤退的細節,當形勢危急時,使每個人都知道該采什麽措施。正是‘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明知不可為而為乃智者不取,無謂的犧牲更沒有意義。不過一天竇建德未吃敗仗,王世充仍是和我們利益與共,而我必可比王世充先一步掌握虎牢的情況,所以主動權是在我處而非王世充手上,兩位可以放心。”

三人商量如何應付目前情況甚至撤退大計等細節後,各自悄悄散去。寇仲往南城衛所找到測試地道的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人正在地道入口說話,工事兵則在陳老謀指揮下忙個不休,一籮籮的沙泥石塊魚貫運到地麵,送往隱秘處。

跋鋒寒見寇仲來到,欣然道:“我們到另一端呼吸一口城外清新的氣息,如何?”

寇仲笑道:“當然奉陪。”

三人以觀賞的心情進入地道,進入一個以粗實木柱橫亙直豎鞏固支撐的天地,每隔數十步掛上一盞風燈,火燄在十多台鼓風機送進來的微風中閃跳不定,令人生出陰森詭異的感覺。工事兵仍在另兩條地道以特製工具鑽土取泥,安裝木架,三人卻悠然步過高八尺寬一丈深長逾裏的地道。

高寨下的出口是個廣若廳堂的空間,這是三條地道交匯處,有石階拾級而上,尚餘一截厚達一丈的土層沒有打通,以堅固的木架支撐,不過以三人的耳力,隱可聽到上麵營寨馬蹄人足踏地的響聲。地下室四周開有深槽,以安置破口而出時瀉下的泥土,設計上無懈可擊。王世充在城內儲有大量木材,原意是作修建宮室之用,想不到被陳老謀拿來作建地道之用。三人瀏覽研究一番,繼續行程,仍朝第一條地道南端出口走去。

寇仲訝道:“真奇怪,走到這裏仍沒有氣悶的感覺。”

徐子陵道:“全賴於敵人壕塹底下設有泄氣口,當鼓風機把空氣送入地道,便把地道內的死氣逼走。完成第一條地道後,盡端處加設氣口,否則我們須閉氣走路。”

跋鋒寒道:“少帥魅力不凡,故能吸引這麽多優秀的人才為你効力,像陳老謀便大有機會成為第二個魯妙子,沒有他,縱想到建地道之法,亦沒有付諸實行的本領。”

寇仲笑道:“陳公至少等於半個魯大師,他與魯大師另一半的雷老哥合起來,肯定是一個完整的魯妙子。”

談談笑笑,三人抵達盡端出口處,石階往上延升兩丈,直達地道出口的厚鐵蓋,看上去沉重異常。

徐子陵對出口的情況最清楚,解釋道:“此蓋本身重逾百斤,上鋪掩飾的薄土野草,位於一叢雜樹之內,非常隱蔽。打開後有木柱支撐,方便我們從容走出去。”

寇仲欣然登階,雙手試托,咋舌道:“至少有二百多斤。”功行雙臂,鐵蓋的一邊往上掀起,吹過伊洛平原的風聲呼呼嘯響,更有樹搖葉動的聲音,從上傳來。

寇仲望往出口外,歎道:“為何從洛陽城看到的夜空,與在此看到的夜空在感覺上大有不同?都是同一片天空嘛!”

跋鋒寒微笑道:“天空沒有不同,心境卻異。一是被困孤城,這裏卻是自由自在,任我縱橫的天地。”

三人先後鑽出去,出口設在一座小山丘斜坡處,四周野草萋萋,樹林遍植,闔上鐵蓋後,出口變成與草坡沒有異樣的部分。三人小心翼翼移往山坡頂,伏在坡上觀望,高寨的燈火從前方二百丈外映入眼簾,洛陽則在逾裏之外的正前方處。

寇仲饒有興致的遙觀高寨情況,微笑道:“若我和飛雲騎從後偷襲,保證越壕入寨敵人始能驚覺。”

跋鋒寒指著設在寨南的四座瞭望高塔道:“那還需瞭望塔的守兵打瞌睡才成。”

寇仲道:“憑我們的身手,自可在敵人沒有防備下,先一步解決塔上哨崗,對嗎?”

洛、伊兩河分從左右遠方蜿蜒流過,洛水貫穿洛陽,從城西流進城內,伊水主流則從洛陽城東南方過,一道支流通進城內。

寇仲沉吟道:“我們的撤軍大計可分為三部分,首先派矛盾手和刀箭手穿過三條地道,在這山丘秘密散開部署,接著以奇兵從地道鑽出來突襲高寨,接著南麵三門大開,縱兵截擊敵人往援高寨的部隊,與高寨突擊軍會合後,再往這邊撤走,布在這裏的部隊則負責狠擊敵人追兵,然後且戰且退的往南撤去。成功與否須看能否速戰速決,搶在伊闕和壽安兩城唐軍聞風封鎖道路之前,進入弘農郡,沿淅水東岸直趨襄陽。”

跋鋒寒道:“你倒說得輕鬆容易,若要速戰速決,我們須把大批戰馬送往這邊來,首先要填壕塹、破掉敵方設於壕塹邊沿的戰陣。”

寇仲笑道:“所以說上兵伐謀,最緊要肯動腦筋。隻要我們把地道再延往敵方箭塔陣下,把他們下方挖空,當做出口般處理,先立上木柱,到發動攻擊時,以火油淋柱,燒之以火,木柱斷時,箭塔陣自然崩塌,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大破敵人堅陣。”

跋鋒寒啞然笑道:“活學活用,真虧你想得出這麽陰損的招數。”

寇仲欣然道:“全賴老哥指點,愈夠狠愈有機會勝出。!我快變成鐵石心腸了!”

徐子陵提議道:“營帳、糧食、用品要先一步運往出口秘處,這樣我們逃起來更輕易方便。”

寇仲興奮道:“我們剛好是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任他李世民智計通天,天策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總仍及不上名傳千古的臥龍先生。他奶奶的熊,李小子想我死還沒這般容易。咦!”

三人同時色變。後方破風聲起,顯是有人朝他們的方向飛掠而至。

三人保持伏地的姿勢,回首瞧去,在暗黑的林木間,一道窈窕美好的黑影急掠而至,對方顯是未發覺他們,速度不減。到她掠上山坡,立即大驚止步,花容失色,到看清楚是他們三人,驚駭化作驚訝,按著酥胸道:“我正急著設法尋找你們,你們怎會在這裏的?”來者竟是美人兒軍師沈落雁,雖比前消瘦,卻更楚楚動人。

三人從斜坡坐起來,寇仲抓頭道:“你難道不知洛陽被李元吉重重圍困嗎?若給人發現你沈大姐來探訪我們,對世勣兄有害無益。”

沈落雁一身夜行勁裝,驚魂甫定的來到三人跟前蹲下,壓低聲音道:“我沒有時間心情和你們說閑話,唐夏交戰勝負已分,李世民大破竇建德,竇建德慘被生擒。現李世民正還軍洛陽,世勣則奉命全力攻打陳留,截斷你們陳留少帥軍與洛陽所有聯係和通路。你們要命的,就立即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唉!你們必須立即走,逃往大江是唯一生路,但必須避過壽安和伊闕的守軍。”

三人同時色變,雖早預料竇建德會吃敗仗,怎想得到敗得這麽快,這麽慘,令他們在未準備妥當前來個措手不及。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竇建德怎會如此不濟事?”

沈落雁怕他們不相信,致失逃走良機,忙道:“竇建德被誘進軍虎牢,擺開陣勢,秦王卻不與接戰,讓竇軍從辰時苦候至午時,到竇軍兵疲將倦,秦王先遣宇文仕及率三百輕騎奔過建德陣西,擾其軍心,然後親率玄甲戰騎直撲敵陣,大軍隨後漫山遍野殺去,雙方交鋒纏殺。秦王率玄甲精騎破陣而入,直出竇陣背後,又回頭突還本陣,如此數度衝殺,竇軍崩潰四散,唐軍乘勝追擊三十餘裏,斬首級逾三千。竇建德在將領親隨死命保護下,往牛口渚逃跑,被唐軍白士讓和楊武威生擒,此役竇軍被俘者達五萬人,卻被秦王當場釋放,讓他們各自還鄉。竇建德完蛋了,接著輪到你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寇仲一顆心直沉下去,想竇建德一世之雄,當日如何威風八麵,此刻卻成階下之囚,生死由人,心中難過得想哭出來。李世民說得沒錯,他請竇建德來援,隻是害他,加速他的敗亡。

跋鋒寒和徐子陵正擔憂著在地道和部署未完成前如何逃走,欲語無言。

沈落雁焦急地說道:“你們為何忽然變成啞巴?我真的不是和你們說笑的。李淵頒下聖旨,命秦王必須提寇仲的頭回去見他,這是世勣親口告訴我的!”

寇仲勉強振起精神,苦笑道:“美人兒軍師請放心,李世民想斬我的頭,得問過小弟手上的井中月才成。”

沈落雁瞪他一眼道:“死性不改。”旋即垂首輕輕道:“長安的事,尚未有機會向你們道謝。”

寇仲道:“大家是老朋友嘛!”

沈落雁顯是想起李密的橫死,雙目射出黯然神色,垂首無語。

徐子陵不想她記起傷心事,問道:“竇公被破是多久前的事?”

沈落雁記起此行目的,忙道:“是三天前的事。李世民翌日即率軍起行,我猜他的先頭部隊至遲該在五天內抵達此處,你們必須立即離開這裏。”又黛眉輕蹙道:“你們怎能出入自如的到這裏來?”

即使寇仲信任沈落雁,因事關重大,仍不敢泄露真相,又不忍騙她,湊過去在她晶瑩通透的小耳旁低聲道:“這是憑著可低來高去的好處。”

跋鋒寒怕寇仲愈說愈露骨,說道:“李夫人高義隆情,我們三兄弟非常感激。此處乃是非之地,李夫人不宜久留,我們亦要回城準備撤走的事。”他故意稱她為李夫人,是要提醒沈落雁有關她本身的處境,動輒會牽累李世勣。

果然沈落雁聞言嬌軀微顫,欲言又止的連瞥徐子陵數眼,最後螓首輕點道:“你們好好保重,千萬勿要逞匹夫之勇。”說罷轉身從原路迅速離開。

三人望著她消失在山林中的背影,呆坐在山坡近頂處,好一會兒寇仲才道:“我們的噩夢似乎剛開始,怎麽辦好?”

跋鋒寒道:“當務之急是分出人手,先開挖能破對方壕塹陣地的地道,另一方麵建造填壕的蝦蟆車,務要日夜趕工在一、兩天內完成一切。竇建德被擒一事隻可讓最上層的將領知道,不可泄到軍中。我們要與時間競賽,隻要能在李世民抵達前突圍離開,外麵海闊天空任我翱翔,總有卷土重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