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雙龍傳·第十八冊 第一章 唯一破綻1
“我說的話,或是真的,或是假的。”麵對空寂無人的幽居,徐子陵心中不斷響起石青璿這幾句話。小屋依舊,可是石青璿隔簾梳妝的動人情景一去不返。山風流動吹拂的聲音變得空空洞洞,雖有好友陪伴身旁,他卻生出失去一切生機的絕望情緒!與石青璿的一切,憧憬中平淡真摯、充滿男女愛戀的幸福生活,至此告終!努力的爭取化為徹底的失敗,石青璿變成令人心碎的回憶,餘生隻能在孤獨寂寞中度過。生亦何歡,死又何懼?熱切的希望卻帶來慘痛的失望。
正透窗朝屋內盡最後努力搜尋石青璿倩影的侯希白以近乎嗚咽的聲音道:“她根本沒有來過,會此你能有更好的提議嗎?”
侯希白愕然無語。
來的果然是天從人願的跋鋒寒和能令寇仲絕處逢生的援軍,合共四千人,騾車一百三十輛,其中二十車裝載的是救命的火器。四千兵員有三千是精挑出來的精銳騎兵,一千是戰鬥力較薄弱的輜重兵,少帥軍內的新兵種。領軍的是熟悉這一帶地理環境的白文原,他的前主朱粲,曾稱雄西北方不遠處的冠軍,朱粲雖成明日黃花,但白文原對這帶山川河道的認識,仍可發揮最大的用途,令援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來,避開唐軍探子。
跋鋒寒率領一支百人部隊做開路先鋒,在林道與寇仲相遇,自有一番歡喜之情。寇仲忙發出命令,著隨後而來的隊伍於隱蔽處紮營休息,以免被敵人學他般看到揚起的塵頭。寇仲為手下們打氣後,與白文原和跋鋒寒登上附近一座小山之頂觀察形勢,商量大計,更派出無名到高空巡察。
寇仲見跋鋒寒及時趕到,心情轉佳,分析形勢後總結道:“現在於我們最有利的,是屈突通注意力全集中在鍾離,其防禦策略主要是針對鍾離來的軍隊,而你們則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探清楚屈突通的布置後,可趁其大興土木、陣腳未穩的一刻,先以火器來個下馬威,再內外夾擊,保證可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不亦樂乎。”
跋鋒寒道:“那批火器以毒氣火箭為主,射程遠達千餘步,生出大量紫色的毒煙,雖未能厲害至令人中毒身亡,卻可使人雙目刺痛,淚水直流,呼吸困難,皮膚紅腫,半天時間始能複常,大幅削弱敵人的戰鬥力。”
寇仲訝道:“你找人試過嗎?否則怎知道得這麽清楚?”
白文原道:“我們抓來一頭野狗做過實驗,事後本想宰來吃掉,卻怕它身體帶毒,遂饒它狗命。”
寇仲歎道:“可憐的狗兒,幸好沒傷它性命。”又問道:“這樣的毒煙火箭有多少根?”
白文原道:“共有二千五百枝,若全數施放,該可籠罩方圓三、四裏的廣闊範圍,風吹不散,能製造這麽有威力火器的人的腦袋真不簡單。”
跋鋒寒道:“在兩軍對壘時這種毒煙箭作用不大,偷營劫寨時用以對付聚集的敵人肯定能收奇效。我們本還擔心如何能用這批東西來防守營寨,幸好李世民知情識趣,派屈突通來讓我們試靶,當然是另一回事。”
白文原道:“除二千五百枝毒煙箭,尚有五百個火油彈,八百個毒煙地炮。前者點燃後用手擲出,隨著爆炸火油四濺,能迅速把大片林野陷進火海中;後者預先放在地上,敵人踏破立即噴出毒煙,純以毒煙的分量計,會比毒煙箭更有威力。”
寇仲咋舌道:“我們真的為李淵擋過一劫,因這批火器本應由他親自消受的。”
跋鋒寒道:“我們必須趁屈突通未砍光營寨附近一帶樹木前發難,否則火油彈會變成廢物。”
寇仲當機立斷道:“文原你先回營地準備一切,我和老跋立即去探路,事不宜遲,今晚將是我們行動的最佳時機。”白文原領命而去。
跋鋒寒問道:“有沒有子陵的消息?”
寇仲搖頭頹然道:“希望他吉人天相,大吉大利啦!”
徐子陵放棄打坐,他無法忘記嚴重的內傷,因為那是一種揮之不去的隨身感覺,令他無時無刻不感到虛弱和來自全身經脈的難受痛楚,氣血不暢的情況更是煩厭的重壓。精神愈集中,這種受傷的感覺愈清晰,令他不能進入忘我的境界,眼前此刻的自己隻能是個默默忍受苦楚的人。
他走進屋內,隔簾瞧進石青璿曾留下倩影的閨房,心中忽然充滿溫柔,勾起他對那動人的邂逅的美麗回憶,對石青璿的少許怨憾立即雲散煙消。既然愛惜她,就該為她著想,尊重她任何決定。個人的得失又如何?當撒手人世,過去生命隻像刹那間的發生。他的心神情不自禁地沉醉在初識石青璿的情景裏,往事一幕一幕地重現心湖,既實在又虛無,除師妃暄外,他從未如此用心去思念一個人。如果生命和一切事物均會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便讓石青璿成為過去的部分吧!
不知不覺中,他發覺自己走出屋外,在大門旁的方石坐下,太陽沒入山後,四周叢林的蛩蟲似知嚴冬即至,正盡力奏出生命最後的樂章,交織出層次豐厚的音響汪洋。他沉醉在這平日顧此失彼下忽略的天地,渾然忘我間,終於從對石青璿深情專注的思憶,忘情地投身到蟲鳴蟬唱的世界,其中的轉接渾然天成,不著痕跡。在忘情忘憂忘我的境界中,他成功從心中的百般焦慮和擾人的傷勢解脫出來,精神與大自然的殘秋最後一絲生機結合為一,茫不曉得兩腳湧泉穴寒熱催發,先天氣穿穴而入,從弱漸強地緩緩貫脈通經,滋養竅穴。時間在他神識混沌中以驚人的速度溜跑,當他被一種強烈的危險感覺從深沉至似與天地同遊中醒覺過來,睜眼一看,殘月早移過中天,黑絨氈幕般的夜空嵌滿星辰。究竟哪一顆是石青璿死後的歸宿?自己的歸宿又會否是最接近的另一顆星辰,長伴在她左右,完成生前塵世未竟的宿願?
生命是否受前世今生的因果影響,既是如此,第一個因是怎樣種下來的?
“這是什麽地方?誰曾在此結廬而居?”徐子陵收回望著星空的目光,落在負手傲立身前的蓋代邪人“邪王”石之軒身上,微笑道:“邪王因何如此有雅興光臨山居?”
石之軒學他般朝夜空張望,好整以暇地說道:“子陵睜目後牢牢瞧著天空,究竟看什麽?”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在想人死後的歸宿,是否會回歸本位的重返天上星辰的故鄉?”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語氣卻冷酷平靜,柔聲道:“子陵曉得我來殺你嗎?”
徐子陵聳肩灑然道:“邪王既不曉得這是何人的地方,當然非是專程來訪,而是跟蹤我們來到此處。事實上邪王一直有殺我之心,隻是不願當著希白眼前下手而已。”
石之軒神情不動,低頭凝望徐子陵,輕輕道:“石某人不是沒有給你機會,若你肯留在幽林小穀陪伴青璿,不過問塵世間事,我絕不願傷你半根毫毛。可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與石某人對你的期望背道而馳。子陵可知你和寇仲已成我聖門統一天下最大的障礙,今晚不狠下辣手,明天恐怕悔之已晚。我故意待至你內傷盡去才現身動手,是希望子陵你死能瞑目,不會怪我邪王乘人之危。”
接著又歎道:“如此一日間傷勢盡愈,我石之軒不得不寫個‘服’字,可正因如此,逼我不得不痛下決心。今晚子陵先行一步,下一個將輪到寇仲。”
徐子陵長身而起,一種全新與新生的感覺充盈全身,他再感覺不到體內真氣運動流轉,一切發乎自然,就像空氣般任他呼吸吞吐,大海汪洋般讓他予取予求。失而複得後果然是全新的另一層境界。
石之軒目露訝色,沉聲道:“子陵的武功終臻入微的境界,令石某人心中響起警號,這番出手再不會有任何心障,子陵小心。”
徐子陵曉得此乃生死關頭,必須施盡渾身解數,方有保命機會,卻淡然自若道:“邪王不是有興趣知道這是誰的幽居?為何不尋根究底,追問下去?”
石之軒無法掩飾地露出震駭神色。
徐子陵兩手高舉過頭,緊扣如花蕾,無名指斜起,指頭貼合,重演當年真言大師傳他九字真言印訣的第一起手式,暗捏不動根本印,禪喝道:“臨!”
石之軒容色再變,應聲後撤三步。
自徐子陵數次與石之軒交手以來,尚是首次將石之軒逼到下風,一小半是靠大幅提升的真言禪力,大半是覷準石之軒唯一的破綻,他心底永遠的破綻……石青璿。石之軒那如堵石牆的真氣直逼而來,令他無法再作寸進,乘勢強攻。
石之軒一手負後,另一手前揮,五指綴合成刀狀,鋒銳遙指徐子陵。雙目精芒大盛,長笑道:“好!自我石之軒出道以來,還是首次有人能令我甫動手立即屈處下風,雖嫌有點取巧,可是高手交鋒,無所不用其極,當然應算是你的本事。”
徐子陵不由心中佩服,石之軒的心胸氣魄,大家風範,確異於常人。雙手緊攏胸前,狀如蓮花,不動根本印轉為大金剛輪印。自得真言大師傳法以來,從沒有一刻,他比此時更體會到真言印法與精神相輔相成,結合無間後的神妙禪力。對不死印法他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此法本身根本是無隙可尋,破綻唯在石之軒心內。
眼前一花,石之軒現身左側,手刀彎擊而來,取點是他左頸側要穴。徐子陵自知永比不過他的幻魔身法,隻能以靜製動,手蓮鮮花般盛放,變化出無窮無盡的手印,每個手印均妙至毫巔,似有跡可尋,又似順乎天然,微妙處沒法以任何筆墨去形容。“波!”徐子陵一指點出,正中石之軒掌鋒。石之軒往後飛退,徐子陵也被他震得氣血翻騰,踉蹌跌退近丈。自石之軒現身後,他還是初次把注意力轉回到經脈內,生出另一種新鮮的奇異感覺。
石之軒沒有乘勢追擊,反兩手負後,卓立遠處,訝道:“子陵竟能封死我後著,教石某人不得不退,此事傳出去,足可教任何人對你刮目相看。不過有利必有弊,坦白說,直到此刻,我始能狠下決心拋開一切,全力出手,直至子陵倒地身亡方始罷休。否則若再給你一年光陰,說不定我‘邪王’石之軒也無法置你於死地。奈何!”
徐子陵微笑道:“原來邪王要下決心是這麽困難。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邪王指點?”
石之軒容色平靜,雙目射出冷酷無情的目光,淡淡地說道:“說吧!”
徐子陵清楚感應到眼前的石之軒再沒有任何阻止他殺死自己的心障,且正在找尋最佳的出擊機會,隻要自己心神稍有波動,不能保持“劍心通明”的至境,將招來他排山倒海,至死方休的可怕攻擊。緩緩道:“邪王因何要放過婠婠?”
石之軒皺眉道:“你該想到原因,婠兒乃聖門繼我之後最傑出的人才,如虛彥沒有背叛我,我對她絕不容情,現在卻是愛之惜之仍恐不及。你若擔心我會去對付她,現在該可放下心事。”
徐子陵歎道:“邪王有沒有感到自己陷於眾叛親離的處境?在統一聖門的鬥爭上,控製大局的再非邪王你,而是依附突厥的趙德言,又或是得李淵信任的楊虛彥,更怕是最後的得益者是突厥的頡利。”
石之軒長笑道:“若出現子陵描述的情況,受到最大打擊的勢將是以慈航靜齋為首的所謂白道。我聖門本來一無所有,故天下愈亂愈好,危機下見生機,大亂後始有大治,此為曆史循環的法則,屢驗不爽。我聖門飽經憂患,應付危機的靈活遠勝任何人,子陵若想以什麽民族大義來說動我,實是枉費心機。”
徐子陵灑然道:“算我說了一番廢話,邪王請賜招。”
石之軒忽然環目巡視,目光透窗朝屋內瞧去,麵露驚疑不定的神色。徐子陵的精氣神全集中在他身上,立時生出感應,豈肯錯過如此良機。“兵!”真言吐發,寶瓶氣意到手到,一拳隔空擊出。
“轟!”石之軒隨意封擋,兩手盤抱,氣柱卷旋而來,硬撞寶瓶氣勁,雙方真氣均是高度集中,其中絕無轉圜或假借餘地。石之軒後退三步,徐子陵卻像斷線風箏般拋跌往後,恰巧穿門滾入屋內,落地後仍收不住勢子,破簾跌入石青璿的閨房。石之軒如影隨形的追入屋內,進門後一震停步。徐子陵弓背彈起,手捏外獅子印,嘩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石之軒冷冷瞧著他,並以衣袖抹去唇角泄出的血跡,點頭道:“寧道奇那次不算數,自我練成不死印後,尚是首次有人能令我受傷,足可令你自豪。”
徐子陵當然曉得自己傷得更重,剛才他中了石之軒的奸計,以為他因想到這可能是石青璿的避世處,心神露出破綻,豈知竟是石之軒故意布下的破綻,使他從上風落回絕對的下風,從天上回到凡間,再不能保持之前無人無我、抽離凡軀的神妙境界。
兩人隔簾對峙。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勉力提聚功力,說道:“邪王不是說過再出手便至死方休,為何又停下來?”
“邪王”石之軒雙目殺機劇盛,厲喝道:“這是否青璿另一個隱居之所?”
簫音在屋外響起。
少帥軍依寇仲和跋鋒寒的計劃,潛伏在最有利發揮火器的上風位置。敵人尚未有時間設立木寨哨崗,主力大軍避開山地林區,在天城峽南路出口西南半裏處的草原暫設“六花營”,以屈突通的帥帳為中軍統攬大局,帥帳兩旁是左右虞候,屬屈突通直接指揮的親兵,另四軍分別在前後左右立營,形如六瓣花朵。雖是無險可恃,但不怕火攻,隻要在附近製高點有戰士輪番放哨,可迅速動員反擊任何來襲的敵人。另有兩軍各約二千兵員,於南路出口外一遠一近結營,均位於丘陵高地,相隔數千步,互為呼應。
三處營地總兵力超過一萬五千人,火把處處,照得天城峽外亮如白晝。大批的工事兵集中在出口外伐木施工,清除障礙,砍下來的木材可用作建設堅固的木寨。少帥軍兵分三路,進軍至敵人火光不及的密林區,等待寇仲突襲的命令。寇仲和跋鋒寒親自指揮攻襲對方主力軍營地的部隊,帶備最易使用的毒煙箭,蓄勢以待。
寇仲和跋鋒寒躍上一株高樹之巔,遙察三千步許外屈突通六花營地的情況。
寇仲笑語道:“屈突通不愧身經百戰的名將,若再多給他兩天工夫,恐怕毒煙火箭也奈何他不得。試想若他於高地立寨,配以壕塹,我們能有多少枝毒煙火箭射進他營地去?”
跋鋒寒欣然道:“現在他卻是任我們魚肉,恐怕他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正伏在此處,帶備火器準備襲營,兄弟,我等得不耐煩了!”
寇仲哂道:“你在沙漠百天修行是怎麽度過的?連這麽點耐性都沒有。首先我們的戰士需時間喘氣休息,其次你看敵人忙得多麽辛苦,白天趕路,晚上仍未能歇下來,怎可不讓他們再累些兒,我們才發動攻擊。最好的時刻是黎明前半個時辰,那樣天明後峽內的兄弟可與我們對敵人前後夾擊,殺他娘的一個落花流水,對嗎?”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你是龍頭,當然由你當家作主,對極了!”
兩人相視而笑,伸手緊握。他們早受夠李世民的打擊和挫折,現在終爭取到反擊的良機。
徐子陵和石之軒同時劇震。竟是天竹簫的簫音,瞬又消去,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但已在兩人的心海激起滔天巨浪。石青璿終於守約來會徐子陵,更曉得石之軒要殺徐子陵,故以簫音介入。
石之軒瞬即恢複平靜,且戾氣全消,沒有出手之意,移到窗前,目光投向星夜下的原野去,似在搜索女兒的蹤影,淡然自若地說道:“子陵可知對中土百姓最大的威脅不是我聖門,而是突厥人?”
徐子陵對石之軒忽然討論起突厥人的古怪所為完全摸不著頭腦,幸好他正為石青璿的出現心中填滿火熱和狂喜,哪會跟他計較,揭簾而出,來到石之軒背後三步許處,說道:“願聞其詳。”
石之軒道:“那是經曆無數世代積下來的血仇,起因是雙方貧富懸殊,對突厥人來說,隻有最強的人方有資格擁有最好的土地,得不到便強搶和破壞。若取得天下的是我聖門,必盡力使中土興旺,好鞏固權力。所以我說中土真正的禍患是突厥而非我們。”
徐子陵沉聲道:“可是貴門派的趙德言與頡利不是正合作愉快嗎?”
石之軒歎道:“趙德言打的是另一個算盤,他要明刀明槍的借助頡利的力量鏟除異己,若頡利真能征服中原,不得不以漢製漢,倚賴趙德言去為他管治江山,完成他的帝皇美夢。你若幹掉他,我絕不會皺半下眉頭。”
徐子陵道:“邪王為何要對我說這番話?”
石之軒沒有答他,續道:“突利雖與你們稱兄道弟,可是他終究是突厥人,絕不會忘記與漢人的仇恨,那是族與族間的仇恨,沒有人能化解。若我沒有猜錯,終有一天你們須與突利兵戎相見。”
徐子陵默然無語,石之軒的話一針見血,充滿飽經歲月千錘百煉而成的智慧。
石之軒歎道:“我為何要提醒你?因為我怕你因太重兄弟之情而吃虧,唉!我要走啦!子陵保重。”說罷就那麽跨步出門,沒入暗黑深處。
徐子陵掠到屋外,寒風撲麵而來,蒼穹嵌滿無有窮盡的星辰,蛩蟲鳴唱不休,孤寂的荒原不再孤寂。簫音再起,似有若無,與四周的秋蟬悲鳴渾融無間,隨著呼呼風嘯若隱若現,就像輕雲遮著的明月;令人耳迷神**的動人簫音仿似在九天外處翩翩而起,把肅殺的殘秋轉化為充盈生機光輝燦爛的天地,明麗的音符一時獨立於天地之外,與萬物緊密湊合。徐子陵尋寶似的往簫音起處掠去,心中諸般情緒被簫音全體沒收,隻剩下說不盡的溫柔和愛意,石青璿的簫音有如一株神奇的忘憂草,服用後再想不起外間人世殘酷冷血的戰爭。
徐子陵奔上一道山坡,石青璿的倩影出現在小山頂一塊大石上,仿若夢境中徘徊在空山靈穀的仙子。簫音倏然而止,石青璿生輝的美目顧盼多情的朝他瞧來,微笑道:“呆子來早啦!”
徐子陵來到她旁坐下,忘情地呆看著她。石青璿上穿淡紫色的綾羅長襖,香肩搭著色澤素雅的披肩以禦風寒,下配杏黃色的綾羅裙子,秀外慧中的玉容仍帶著一貫抑壓下透出來的憂鬱神情,別具冰雪冷凝的美態。不施半點脂粉,可是其文靜嫻雅的舉止,輕盈窈窕的體態,能令任何人心迷神醉。她隨手把天竹簫放在另一邊,徐子陵注意到她有個隨身的小包袱。
石青璿目光投往山下起伏的小屋,香唇輕啟,輕柔地說道:“戰爭是怎樣子的呢?”
徐子陵想不到她有此一問,發呆半晌,苦笑道:“我不知該不該向你如實道出呢!”
石青璿唇角溢出笑意,輕輕道:“既然可怕至令人不敢吐露,為何仍有那麽多人樂此不疲?”
徐子陵歎道:“原因太複雜了!”
石青璿朝他瞧來,美目深注地說道:“子陵很疲倦,戰爭定把你折磨得很慘哩。”
徐子陵生出投入她香懷的衝動,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尋到亂世中的避難所。
石青璿續道:“人家乘船東來,大江沿岸的城鎮非常緊張,人心惶惶,可是誰都不知該逃到哪裏去。戰爭的消息和謠言每天有新的花樣,一時說少帥軍在洛陽之戰全軍覆沒,一時說宋缺的大軍和唐軍正麵交鋒,一時說杜伏威起兵叛唐,與竇建德夾攻李世民為你們報仇,令人不知信誰說的好。”
徐子陵心中一熱,以石青璿對世事一向的不聞不問,肯這麽留意戰事的發展,顯然是因對他的關心,忍不住問道:“青璿在擔心我嗎?”
石青璿淡淡地說道:“你說呢?”旋即忍俊不住的“噗嗤”嬌笑道:“呆子!”
徐子陵心中湧起灼熱的情緒,轉眼又被無奈的痛苦替代,幸福的生活對他仍是遙不可及的美夢。沒有一刻他比現在更清楚心內的矛盾,寇仲爭霸天下之戰令他泥足深陷,可是對石青璿的愛戀又是不能自拔。他已失去師妃暄,再不能錯過眼前這夢縈魂牽的好女子。她的人就如她簫音般是這充滿鬥爭仇恨的人海汪洋中晶瑩純淨的清流,黑夜中一點永恒不滅散射的燄光,失去她他將一無所有,生命再沒有任何意義。
幽林小穀的輕吻、離別,像燒紅的烙印般在他心中留下永不會磨滅的痕跡,可是直至眼前並肩私語的一刻,她仍是那副似有情若無情的樣子。若他徐子陵吐露真情,她會不會像她說過般消受不起,受驚小鳥般遠走高飛?他不能不顧慮她心中的感受和淒涼的往事。
石青璿優美如仙樂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道:“呆子又心不在焉了!”
徐子陵一顫醒來,朝她望去,石青璿把下頜枕在兩手探前環抱的雙膝間,整個人似嵌進夜空去,變成星夜最奪目的星辰,詭秘難測。她別過頭來瞥他一眼,又重把目光投向遠方星空和山巒交接處,嘴角浮現一絲他無法明白的慧黠笑意。夜色輕紗般蒙上她的嬌體,既近在眼前,又似隱身在與人間有別的仙界。
徐子陵情不自禁地說道:“我在想你。”
石青璿唇角笑意擴大,化作燦爛的笑容,把她似是與生俱來的憂鬱驅散,頑皮地說道:“哄人的!是否正想到你不敢向青璿描述的戰事,你的眼睛可比你的人坦白。”
徐子陵的目光無法從她的俏臉移離,柔聲道:“青璿是看到我心內的矛盾,一邊是我自幼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一邊是……”
石青璿坐直嬌軀,轉身探手把一對玉指按在他唇上,製止他說下去,顧盼生妍的美目深深注視他的眼睛,好半晌始垂下按唇的玉手,平靜地說道:“入夜啦!子陵到屋裏好好睡一覺如何?做個乖孩子嘛!”
徐子陵仍被她以指按唇的親昵動作震撼心神,聞言愕然道:“屋裏不是隻有一張榻子嗎?”
石青璿露出個沒好氣的表情,白他一眼道:“人家還有事去辦嘛!”
徐子陵心叫慚愧,不過石青璿肯讓自己睡她的香榻,擺明大有情意。尷尬地說道:“是我想歪啦!”話出口立知不妥當,卻收不回來。
石青璿霞生玉頰,嗔怪地瞪他一眼,垂首低罵一聲“壞蛋”。徐子陵給罵得心神俱醉,飄然雲端,**,就該是眼前這樣子,幸福從未與他這麽接近,假如他可拋開一切,與她永不分離,人生複有何求?
石青璿又恢複嫻雅端莊,輕輕道:“為什麽不問人家要去辦的事呢?”
徐子陵生出危機的感覺,問道:“青璿要去辦什麽事?”
石青璿緩緩道:“我想到慈航靜齋拜祭娘親,然後回來終老。”
徐子陵不解道:“青璿離開小築後為何不直接到靜齋去?”
慈航靜齋四字激起他心湖的重重浪濤,師妃暄似在觸手可及處,在這時刻想起另一位令他傾心的美女,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冰雪聰明的石青璿若無其事,又或是看穿他心內的震**隻是不加說破,淡淡地說道:“呆子!”
徐子陵摸不著頭腦地說道:“獃在何處?”
石青璿笑意盈盈沒好氣地說道:“人家是怕你這呆子來早了,所以特地到此留言,讓你不會誤會人家騙你。嘻!卻想不到竟會遇上你。”
徐子陵熱血上湧,劇震道:“青璿!”
石青璿俏臉泛起神聖的光輝,輕輕道:“子陵不用再到這裏來,因為此地再非避世的桃花源,青璿或者會在靜齋陪娘一段日子。下山之日,將是青璿來尋你徐子陵之時,有什麽話,留到那時再說好嗎?”
接著緩緩起立,一手提簫,另一手把小包袱掛在香肩上,俯首細審他的臉龐道:“每一個人都有他的負擔和包袱,既拋不開更躲避不了!今晚的事冥冥中自有主宰,青璿哪想得到會碰上他呢?子陵請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讓我們能有再見之日。子陵不用送我,把離別延長徒添感傷,對嗎?”
少帥軍在黎明前半個時辰發動突襲,毒煙箭一批接一批的射進三個敵方營地,冒起的毒煙迅速擴散,籠罩天城峽口外方圓一裏之地,敵人立即亂成一片。戰馬野性大發,狂嘶亂闖,令亂勢一發不可收拾。由於不曉得毒煙能否致命,敵人四散狼奔鼠突,逃出營地,防禦和反擊的力量徹底崩潰,應驗了跋鋒寒任由魚肉的預言。埋伏的少帥軍乘勢在煙霧外設陣襲擊,以強弓勁箭,無情地對付逃離毒煙場的敵人,狠狠打擊削弱對方的鬥誌與實力,到毒煙消散,寇仲和跋鋒寒親率三千人組成的騎兵隊,殺入敵人聚集處,縱橫衝突,待到敵人四散奔逃,潰不成軍,峽道處在跋野剛和邴元真率領下兩千騎兵殺將出來,屈突通終下達撤退的命令,往西急撤。
寇仲與跋野剛等會合後,追殺敵人殘兵十餘裏,斬敵過千之眾,大獲全勝,解去南路的威脅。回途上,寇仲心有不甘地說道:“如非李世民兵壓北路,我們乘勢追擊,必可奪下襄陽,扭轉整個形勢。”
跋鋒寒道:“敵人雖是傷亡慘重,可是能邊逃邊重整軍伍,是敗而不亂,我們還是應放手時且放手。”
跋野剛在另一邊策馬緩行,同意道:“李世民大軍已至,正在北路山寨部署攻勢,聲勢浩大,山寨若被破,一切徒然。”
後麵的邴元真道:“我們必須爭取時間,在南路外建設營壘,以防再被敵人封我們後路。”
寇仲笑道:“三位所言甚是,我則是給勝利衝昏小腦袋。這回最妙是得到敵人大批戰馬兵器弓矢和糧食,加上運來的輜重,該足夠我們吃上數年。我又誇大了!”
此時南路出口在望,唐軍留下空營處處,代表他們戰勝的成果。隨援軍來裝滿糧草兵器的騾車,排成長龍,陸續駛進峽道,陳老謀神情興奮地在指揮大局。
寇仲等甩蹬下馬,陳老謀迎上來大笑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成功了!”
寇仲待要說話,驀地蹄聲急響,一名戰士氣急敗壞的從西麵全速策騎奔來,滾落馬背,惶然報告道:“少帥不好!西麵出現一支唐軍的萬人部隊,正向我方推進。”寇仲等人人大吃一驚。
跋野剛沉聲問道:“離我們有多遠。”
戰士道:“離我們隻有五裏遠。”
眾人你眼望我眼,值此大戰之後人疲馬倦之時,實無法迎擊實力雄厚的敵人。
寇仲當機立斷道:“立即發動所有人手,能搬多少就搬多少進峽內。”陳老謀二話不說,領命而去。
跋鋒寒歎道:“這叫不幸中的大幸,若後軍生力軍來早一個時辰,就輪到我們吃不完兜著走。”
寇仲頹然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千辛萬苦解去南路的封鎖,可是轉眼間勝利的果實竟給敵人摘去。”
跋鋒寒安慰道:“至少援軍成功抵達天城峽,更得到敵人大批物資,我們就和李世民來個攻防戰,看看大唐軍厲害還是我們少帥軍夠硬?”
寇仲苦笑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勝利的喜悅,在殘酷的現實下立告雲散煙消,了無遺痕。
石青璿去後,徐子陵仍留在山石上打坐用功,不但真元盡複,且進入另一番新境界,心靈通明剔透,圓通自在。睜眼時秋陽移至中天,雲層厚而低,刮著西北風,令人感到殘秋即逝,嚴冬來臨。
他離開大石,走下山坡,距小屋過五百步之遙,隱隱感應到屋內有人。究竟會是誰?理該不是侯希白,沒十天八天工夫,他休想能辦妥徐子陵托他的事。
很快他便曉得答案,石之軒卓立窗後,正專情地凝視著他和石青璿談心的大石,似是大石本身的“存在”,足值他全心全意的觀賞。徐子陵感到此刻的石之軒,沒有絲毫惡念。石青璿昨夜的簫音命中這魔門第一高手的要害。
徐子陵跨步入屋,來到石之軒背後,淡淡地說道:“邪王既沒膽量麵對,為何去而複返?”
石之軒答非所問地說道:“青璿的簫吹得比她的娘還要好,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神跡,沒聽過我絕不肯相信。就像子陵你絕不相信有人可超越青璿的簫道,那不再是一種技藝,而是音樂的禪境。”
徐子陵聽得心中佩服,石之軒可能是魔門有史以來最出類拔萃的高手,傑出如婠婠者,仍沒可能超越過他,若非他做盡殘害江湖和禍國殃民的事,滿手血腥,隻是他的識見,足可令人崇慕至五體投地,他對石青璿簫藝的評論,簡直是一針見血。微笑道:“邪王原來一直留在附近。”
石之軒別頭往他瞧來,柔聲道:“現在子陵該相信我的話,若你聽不出簫音的愛意,不如幹脆回鄉下耕田了事。”
徐子陵一呆道:“愛意?”
石之軒哈哈笑道:“原來徐子陵真是個呆子,青璿你白費心機了!”
徐子陵駭然道:“你竟偷聽我們的對話?”
石之軒毫無愧色道:“不是偷聽而是旁聽,但看卻真的是偷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長大後的樣子,具備她娘所有優秀的質量,另有比她娘更俏皮的一麵,使她能把秀心的優點更生動活潑地發揮出來。言歸正傳,你可知自己仍非青璿的知音人?”
徐子陵恢複冷靜,淡然道:“邪王為何如此著意於此事上?”
石之軒目光重投窗外秋意深濃的原野,雙目黯然的輕輕道:“因為我希望我這做爹的,能為她的未來幸福盡一點心力,那比統一魔門、統一天下更重要。我願以任何事物去換取她的幸福,而你徐子陵是這世上唯一能令青璿傾心的男子,石某人這麽說,子陵明白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是首次感到你老人家字字出於肺腑,不用疑神疑鬼。”
石之軒淒然道:“青璿令我感到驕傲,我是不應該偷看她的。秀心啊!我終於要向你俯首稱臣啦!你可知我輸得不但心服,更非常開心。”
徐子陵愕然以對,難道石之軒生出退隱之心?又隱隱感到並非如此。
石之軒接著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歎道:“子陵可知李世民差點輸掉洛陽這場仗?”
徐子陵重新感到石之軒的難以捉摸,怎會出其不意的岔往這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石之軒恢複絕對的平靜,雙目稜芒閃閃,沉聲道:“李世民最艱苦的時刻,是當洛陽未破,建德南下大河的一刻,包括李淵在內,均主張李世民取消攻洛計劃還軍退兵。隻有李世民獨排眾議,還說誰敢再提退兵就斬誰。李世民確是不世將材,可惜出了個寇仲。”
徐子陵苦笑道:“邪王是否錯愛寇仲,從開始他便在挨揍,到今天仍沒有還手之力。”
石之軒淡淡地說道:“因為寇仲缺乏一個顯赫的出身,更欠強大的後盾和一個屬於自己的雄厚班底,現在則原本欠缺的這所有至關重要的條件,皆已齊備。”
徐子陵歎道:“邪王若指的是宋缺的大軍和寇仲的少帥軍,前者遠水救不了近火,後者則在兩條不同戰線上掙紮求存,覆滅在即。”
石之軒悶哼一聲,說道:“你們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說到軍事才能,天下誰不懼宋缺?宋缺絕不會讓李世民把寇仲宰掉,他讓寇仲在北方獨撐大局,是要把他培養成可與李世民抗衡的超凡人物,為寇仲建立無敵將帥的聲譽形象。當李世民被迫退守洛陽黃河,以宋缺的威勢加上寇仲的本領,長江兩岸的城鎮豈敢不望風景從?此乃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最高明策略。”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重巨浪,石之軒眼光獨到,識見確非他徐子陵能及。他雖想到宋缺是置寇仲於死地而後生,以他的方式栽培寇仲成材,卻沒想到背後有更深的用意。
石之軒續道:“當這情況出現時,將是慈航靜齋直接介入到寇仲和李世民的戰爭的時刻,因為宋缺配合寇仲,李世民隻有吃敗仗的份兒。那時勝負關鍵決定於洛陽的得失,守不住洛陽李閥將失去天下。”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在這種情況下,慈航靜齋可以做什麽?”
石之軒搖頭道:“我不知道。可是梵清惠再無別的選擇,因為若一旦成南北對峙之局,準備充足的頡利必乘虛而入,亂我中土,這是梵清惠最不想見的事。她教出來的好徒弟隨意一招,就把我石之軒辛苦建立的大好形勢扭轉過來。待到我聖門千辛萬苦重占上風,又被寇仲和宋缺來個大搗亂。”
徐子陵沉聲道:“邪王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事?”
石之軒往他瞧來,微笑道:“現在形勢發展微妙,且非在我聖門控製範圍之內,子陵你更變成能影響雙方的舉足輕重人物。我向你分析形勢,是希望子陵能置身紛爭之外,陪青璿共度避世退隱的田園生活,因為不論你助哪一方,另一方將受到傷害。既是如此,何不拋開一切,掌握轉瞬即逝的生命。石某人言盡於此,子陵好自為之。”長笑聲中,揚長而去。
徐子陵再次生出危機的感覺,石青璿千真萬確是石之軒唯一的破綻,石之軒隻偷看她一眼,“旁聽”她與徐子陵的一席話,立即由蓋代凶人變成不惜為女兒犧牲一切的慈父。可是石之軒同時從痛苦和內疚解脫出來,超越心障,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所以苦口婆心的向自己提出忠告。石之軒再沒有任何破綻。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收拾情懷,留下給侯希白的字箋,飄然去也。
寇仲和跋鋒寒立在山寨外圍牆頭上,頭皮發麻地瞧著唐軍的駭人陣容。無論他們的想象力如何豐富,親眼目睹對方壓倒性的優勢卻是另一回事。雖說是洛陽情況的重現,但洛陽城高牆厚,有足夠應付任何攻擊的防禦力量,而現在他們所立高隻兩丈,闊隻五尺的寨牆,實有不堪一擊之虞。外麵的三重壕塹,以對方的人多勢眾,頂多個許時辰便可填平,再不成任何障礙。唐軍兵力在五、六萬人間,在山寨麵對的廣闊丘陵地帶遠近處遍設營地,連營數十裏,旌旗似海,營帳如林,軍容之盛,直有鋪天蓋地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