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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鶴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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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和侯希白以觀光的心情在貫通南北城門的大街上漫步,惹得人人注目,俏姑娘們則媚眼頻送。像大部分城池,行人女多男少,這是大數量男丁被征召入伍的必然後果。巴東郡由於並非位於前線,經濟上雖舉足輕重,可是老爹杜伏威為應付輔公祏和蕭銑兩大威脅,主力集中往曆陽,憑長江水利之便應付任何來襲的敵人,支援沿江城鎮。所以巴東沒有派駐重兵,居民神態輕鬆,一片繁華昌盛的景況。

侯希白笑道:“幸好我們誤打誤撞來到你老爹的城池,假若這是一座唐室的城市,肯定昨晚已給楊虛彥率人生擒活捉,變成階下之囚,想想也教人心寒,命運的榮枯隻是如此一線之隔。”

徐子陵笑道:“坦白說,楊虛彥今仗輸得很冤枉,勝利和失敗像擲骰子般帶點賭博的成分。”

侯希白欣然道:“但俗語有雲成功絕非僥幸,若非有子陵神乎其技的精神大法,又點醒我這身在寶山不知寶的傻瓜,楊虛彥怎會敗得如此胡裏胡塗?”

徐子陵訝道:“想不到希白是這麽謙虛的人。因為才子給人的印象,總是恃才傲物的,而希白恰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才子。”

侯希白啞然失笑道:“才子?就算是才子,對著你徐子陵這另一個才子誰敢不謙虛。我真的愈來愈佩服你,更喜歡你親切的改喚我為希白,而非希白兄長希白兄短的,非常見外。寇仲在這方麵和你不同,甫相識即可和任何人打得火熱,子陵卻是小心翼翼的與人保持一段距離。”

徐子陵苦笑道:“令希白這麽滿腹牢騷,是小弟罪過。請希白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當時我是衝口而出,發乎自然,希白為保護我不惜犧牲性命,大家肝膽相照,才會這樣流於自然。”

侯希白大笑,一把搭著徐子陵肩頭,欣然道:“一切過去了,往前看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若子陵能恢複功力,說不定綁著半邊手腳仍可玩弄楊虛彥於股掌之上。”

徐子陵搖頭道:“你太樂觀了!首先,若我和他交手,會失去旁觀者清的優勢。其次是楊虛彥會從這次慘痛的教訓學乖,設法消除破綻,一旦他可達從心所欲的境界,他會是另一個你的石師。一天他未死,始終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侯希白忽然低聲道:“看!巴東城竟有如此氣質絕佳的美女。”

徐子陵循他目光往對街投去,一位衣著樸素難掩其修美體型的美女正嫋嫋而行轉入橫街,隻看到背影,看不到她的花容。

侯希白瞧著徐子陵訝道:“子陵的目光為何如此古怪,不是見色心動吧?那頗不像你。”

徐子陵沉聲道:“我感到她的背影很眼熟,似在什麽地方曾有這似曾相識的深刻印象。”

侯希白道:“我可保證她不是我所認識的任何美女,看女人我特別有一手,即使她易容喬裝仍瞞不過我。”

徐子陵點頭道:“她絕非我們的敵人,因為她給我的印像是很良性的。”

侯希白扯著他衣袖,笑道:“到啦!果然不負巴東第一樓的盛名,望淮樓隻是門麵就足以令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忽然虎軀劇震,似是醒覺起某事。

侯希白扯著徐子陵移往一旁,以免阻礙其他客人進出望淮樓的大門,問道:“子陵是否記起剛才那似曾相識的女子是誰?”

徐子陵搖頭道:“不!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當日我因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受創昏迷,翌晨醒來時妃暄卻離我而去,此事像一根小刺留在我心頭般令我老不舒服,心想她好該待我醒來恢複自保之力再告別不遲。到這一刻我始幡然而悟,那就是‘劍心通明’的境界,可是我要到受傷後無武功可恃,始真正明白什麽叫‘劍心通明’,也憑此方能助希白擊退楊虛彥。”

侯希白訝道:“原來子陵想到的是與眼前風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不過卻是引人入勝,石師一直不敢至慈航靜齋挑戰梵清惠,正因顧忌《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劍道至境。事實上子陵一直有通靈的潛質,隻是沒機會發揮吧!若子陵功力恢複舊觀,這回受傷會是天大的好事和轉機。”

徐子陵灑然笑道:“痊愈與否我並不放在心上。這所望淮樓確是不同凡響,隻是四支直撐上三樓頂層的雕龍紅木柱,使人歎為觀止,我們登樓觀淮如何?”

侯希白哈哈笑道:“子陵請!”

徐子陵微笑道:“希白客氣。”負手登樓。

望淮樓位於城北,設計獨特,最下層等於別的建築的二層樓,須步上一道十多級的木階。整座樓以堅固的紅木結構而成,穩重美觀,又不失自然之美。木階盡處是酒樓掌櫃的櫃,經櫃台直入是擺上三十多張大圓桌的第一層樓,大半台子均坐滿客人,看外表以往來的旅人行商占大部分,把熱氣騰升的點心香茗奉客的均由年輕女子擔任,別具特色。往右轉是登上第二層樓的木階。

徐子陵目光到處,年輕的掌櫃正為茶客結賬,可能因徐子陵和侯希白氣宇不凡,目光朝兩人投來,與徐子陵打個照麵。徐子陵一呆道:“竟然是韓兄!”那年輕掌櫃立時軀體劇震,臉上血色褪盡,蒼白有如死人。徐子陵登時後悔得想死,此人正是他從三峽乘船離開巴蜀在旅途上認識的韓澤南,他和嬌妻小裳和愛兒小傑正逃避陰癸派“惡僧”法難和“豔尼”常真的追殺,當時他子陵仗義出手,擊退法難和常真。而韓澤南與妻兒則像驚弓之鳥的倉皇離船遠遁,使他沒法弄清楚他們與陰癸派的關係。他後悔的是一時忘卻自己是以“弓辰春”的麵目與韓澤南相識,這麽一聲“韓兄”,等於揭破韓澤南避世藏身於此的身份,難怪韓澤南臉色變得這麽難看,同時醒悟剛才見到的熟悉倩影,正是韓澤南的妻子小裳。

後麵跟來的侯希白愕然道:“子陵遇見舊識嗎?”

徐子陵忙亂失措地說道:“不,我認錯人了!”扯著侯希白往登上二樓的梯階走去。走到往上轉角處,徐子陵頹然停下,歎道:“我要回去說個清楚,希白先到三樓找張空桌,如何?”

侯希白搖頭道:“我責任重大,怎可離開你左右,一道去吧!”

兩人回頭步下階梯,踏足下層時,韓澤南竟失去影蹤,由別的人取代他的工作崗位。徐子陵心知不妙,他定因受驚過度,故立即返家偕妻兒遠走高飛,以避大禍,自己確是罪過至極,忙道:“我們快追!”

兩人急步下樓,剛好捕捉到韓澤南背影走進對麵的橫街去。

韓澤南心事重重地在無人的橫巷低頭疾走,驀地眼前一花,多出了個人來,嚇得他連退三步,麵如土色。

攔路者是奉徐子陵先一步趕來的侯希白,一揖笑道:“韓兄請恕希白無禮,因我的朋友想與韓兄澄清剛才的誤會,我們絕無惡意。”

韓澤南驚魂甫定,訝道:“閣下是否‘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欣然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韓兄不諳武技,卻曉得江湖上的事,我的朋友來了!”

韓澤南再露猶疑之色,別頭往後瞧去,赫然見到戴上弓辰春麵具的徐子陵正朝他走來,立即麵容一寬,難以置信的喜叫道:“恩公!”

徐子陵揭下麵具,來到韓澤南旁,歉然道:“是我的疏忽,累韓兄受驚,尊夫人和令郎好嗎?”

韓澤南仍是目瞪口呆,為這突然變化失去方寸,好半晌恢複過來,呼出一口氣道:“世間竟有如斯精巧的麵具,賤內和小兒一切安好,恩公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仍未有機會麵謝,每一想起內心難安。”

徐子陵拍拍他的肩頭道:“一切盡在不言中,韓兄就當今天的事沒有發生過,我和希白回去吃早點,韓兄繼續原本的工作,我們間再沒有任何關係。”哈哈一笑,偕侯希白一道離開。

韓澤南在後方叫道:“請恩公賜告高姓大名。”

徐子陵道:“小弟徐子陵,韓兄放心,我們會絕口不提韓兄隱居於此的秘密。”

兩人安坐靠窗的一張桌子,目光投往北牆外一望無際的林海荒原和在遠方流過的淮水。侯希白歎道:“若妃暄劍心通明的境界,令她有預知將來的通靈神力,會令我生出不安的聯想,希望她的仙法仍有局限,未能透視茫不可測的未來。”

徐子陵道:“我明白希白的憂慮,你是因此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朝他瞧來,含笑道:“和子陵說話可省去很多工夫,我非是杞人憂天,問題是妃暄劍心通明達致何等境界?她挑選李世民作真命天子是否因預知事實如此?果真如此,則寇仲危矣。”

徐子陵神色凝重地說道:“她的預知能力顯然並非一定靈光,至少她選我作山門護法,小弟便有負所托。”

侯希白訝道:“山門護法?”

徐子陵解釋一遍,說道:“事實的發展,是我正朝她意旨相反的路上走著,且沒回頭或改變的可能性,與她的對立隻會日漸尖銳。”

侯希白咀嚼他的話時,韓澤南現身梯階處,朝他們一席走過來,兩人雖不理解他不怕暴露身份的行動,禮貌上忙請他入座。

韓澤南露出堅決的神色,正容道:“小弟適才回家與賤內商量過,希望能借兩位之力,為世除害。”

徐子陵想起陰癸派,微笑道:“韓兄不顧自身安全的義勇,令人佩服,不過陰癸派因派主身亡,內部紛爭叢起,引致四分五裂,暫時不足為患,韓兄可安心在此安居樂業。”

韓澤南搖頭道:“小弟說的為世除害,不是指陰癸派,而是指專事販賣人口和經營賭業,幹盡傷天害理勾當的香貴一族。”

兩人同告動容,深感柳暗花明疑是無路處,竟然別有洞天。

韓澤南續道:“若恩公不是徐子陵,我和賤內絕不敢生出此意,因恩公和少帥均是香家最顧忌害怕的人。”

侯希白最痛恨視女性如貨物的香家,大喜道:“韓兄怎曉得香家的事?”

韓澤南露出羞慚之色,難以故齒的低聲道:“因為在小弟脫離香家之前,一直為香家管理所有往來賬目。”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喜過望,心想此番得來全不費工夫。韓澤南位於香家這麽關鍵性的位置,可令他們掌握香家整盤勾當的虛實,再一舉把香家瓦解。

徐子陵皺眉道:“為何當日來追殺韓兄的卻是陰癸派的人?”

韓澤南歎道:“此事說來話長,賤內白小裳出身陰癸派,更是陰癸派指定與香家錢銀上往來的人。聖門的兩派六道,大多與香家關係密切,香家要他們在武力和政治上的支持,而聖門諸派則倚賴香家財力上的供養,形成一種互惠互利的關係。香家更是聖門的耳目,助聖門諸派收集各方情報。”稍頓後續道:“小裳就是在這情況下與小弟不時接觸,日久生情,到小裳有了身孕,此乃陰癸派的大忌,我們隻好立即逃亡,隱往巴蜀,遇了幾年安樂的生活後,終被發現行蹤,隻得倉皇坐船逃亡,就在船上遇到恩公。”

侯希白道:“韓兄怎會為香家辦事的?且是這麽重要的職位?”

韓澤南詳細的解釋道:“小弟自少隨先父為香家辦事,先父病倒後,責任自然降到小弟肩上。名義上賬目是由香貴之兄香富料理,但香富沉迷酒色,實際工作變成由我去處理,香富隻間中過問。小弟也讀過聖賢書,雖知是助紂為虐,但因懾於香家**威,又怕牽連家人,隻有聽命行事。後來娘和爹先後辭世,又遇上對陰癸派早有異心的小裳,遂有逃亡之舉。”

徐子陵道:“香貴的巢穴究竟在何處?”

韓澤南道:“在楊廣於江都遇弒身亡,我曾隨香貴數度遷徙,最後的總壇設於洛陽,不過在我和小裳逃往巴蜀前,香貴正計劃到長安大展拳腳。”

侯希白沉吟道:“韓兄勿要怪在下查根究底,以陰癸派控製派內弟子之嚴,怎會讓韓兄和嫂夫人有相好的機會?”

韓澤南坦然道:“小裳不但負責雙方錢銀上的往來,在那昏君遇弒前,還一直為香貴負責訓練送入各處皇宮的侍女,這些侍女全是香家從各地不擇手段搜羅回來的。”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我們可否和嫂夫人說幾句話。”

韓澤南的家位於巴東城東北的裏坊,屬三進式普通房子,布置簡樸,顯因他們夫妻不敢張揚,故安於尋常百姓的生活。客氣話過後,徐子陵問起白小裳當年訓練宮女的情況,再說出陰小紀的事。

白小裳秀美的玉容露出思索回憶的神色,好半晌道:“妾身記起啦!她是個脾性倔強的女孩,雙目充滿仇恨,我們是嚴禁女孩用她們本來名字的,可是每次我們喚她新名字時,她都重申自己叫陰小紀。後來被香貴的妹子香花狠狠修理,才不敢說自己是陰小紀,從此亦不肯說話。”

徐子陵聽得又喜又驚,喜的是幾經波折後終遇上認識陰小紀的人,得到她的消息;驚的是陰小紀脾性這麽硬,大有可能被香家辣手對付。

白小裳看破徐子陵的心事,欣然道:“恩公不用擔心,接著就發生江都事變,數百名被拘禁的小女孩趁宇文化及兵變的大混亂逃亡,香貴自顧不暇,遂沒閑情去理會她們。”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怎想到當年和寇仲逃出江都時,逃難群眾中有個陰小紀,當時兵荒馬亂,一個脆弱的小女孩實是命運難測,而追尋陰小紀的線索至此完全斷絕,人海茫茫中如何尋找?

韓澤南誠意地說道:“在對付人口販子的事上,我們夫婦該怎麽辦?”

徐子陵收攝心神,說道:“我們會聯絡一位叫雷九指的人與韓兄碰頭,他一直千方百計的想方法對付香家,他更會為韓兄安排一切,確保你們的安全,韓兄和嫂夫人可以放心,還有一事,請不要再喚我作恩公。”

侯希白笑道:“子陵正是這種施恩不望報的仁士義俠,聯絡雷老哥的事交由我負責,子陵可安心休息靜養。”

韓澤南和白小裳露出疑惑神色。

徐子陵坦然道:“我被仇家所傷,故必須覓地療治,待會兒即離此地去,韓兄和嫂夫人請如常生活,待雷大哥找上你們時,他自會有妥善的安排。”

寇仲在山寨主樓中軍主帳內睡至日落西山,始給王玄恕喚醒,後者神色古怪地說道:“有位和玄恕年紀相若的小扒手,求見少帥。”

寇仲一頭霧水的起床穿衣,沉吟道:“小扒手?老扒手我倒認識不少,子陵乃其中之一,小扒手則不識半個。他是從什麽地方來的?找我幹啥?”

王玄恕侍候他穿上楚楚親手為他縫製、飽經劫難的羊皮外袍,答道:“他自稱是從襄陽日夜不停趕來的,有關係到少帥你存亡的要事稟告,並說隻要向你說出是襄陽的小扒手,少帥當會記起他是誰。”

寇仲喃喃念兩遍“襄陽小扒手”,搖頭道:“沒有印象!他在哪裏?”

王玄恕道:“就在上麵樓台,這個小扒手很古怪,不肯讓我們搜他的身,跋大將軍見他眉清目秀,不似壞人,故網開一麵,但少帥請小心點。”

寇仲啞然失笑道:“若我這老扒手被小扒手算計成功,真是名副其實的老貓給耗子咬掉尾巴,陰溝裏翻船。”

王玄恕沉聲道:“他是從秘峽的南路入口穿峽而來的。”

寇仲劇震道:“什麽?”

王玄恕重複一遍。寇仲臉色數變,搖頭苦笑,走出帥房,極目所見的是睡滿數以百計疲倦的手下,聽到的是仿如大合奏的如雷鼾聲。寇仲和王玄恕循東階梯登上樓台,數十名工事兵在陳老謀指揮下於樓台上增建一座高達三丈的望樓,成為山寨最高點,巨木以繩索從地麵吊上來。

四名飛雲衛陪著一名年紀在十六、七歲間的少年在一角恭候寇仲,山寨內火把高燃,比外麵的夕陽光輝還要耀眼。那小扒手瞥見寇仲,喜得跳起來張臂嚷道:“少帥!是我啊!”若非給兩旁飛雲衛抓著肩膊,定因過度興奮往他奔來。

寇仲定神一看,勾起遺忘已久的回憶,長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原來真的是老朋友,放開他。”

飛雲衛依言鬆手,少年直奔至寇仲身前,示威的嚷道:“都說少帥定記得我是誰的,當日我在襄陽有眼不識泰山,想扒少帥的錢袋,給少帥一把抓著,可是少帥不但沒有狠揍我一頓,還送我一錠黃金,少帥不但是天下無敵的英雄,更是大仁大義的好漢,我從沒有一天忘記少帥的大恩大德。”說到興奮處,皙白清秀的俊臉升起兩朵紅雲,邊說邊喘氣,令人生出異樣的感覺。

寇仲笑向王玄恕道:“這位小兄弟所說的字字屬實。當年我陪商秀珣往竟陵,途經襄陽時在街上遇上這位小兄弟,接著更遇著老跋和曲傲的徒弟。”

王玄恕卻是神色凝重,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怎曉得我們在此立寨?”

少年道:“人人都喚我作小鶴兒,我……”見寇仲的目光正朝他上下打量,似有發現,登時俊臉緋紅,霞透耳根。

寇仲伸出大手,笑道:“來!我們到一邊說話。”

小鶴兒毫不猶豫地伸出纖長皙白的手兒,讓寇仲握著。

寇仲向王玄恕打個眼色,牽著他往麵對山野的圍牆步去,微笑道:“你的來訪令我們似驟聆警號,李世民是否曉得天城峽的秘密?”

小鶴兒發自真心的讚歎道:“少帥真是英明神武,智慧過人,襄陽的守軍正傾巢而來,聯同附近城池的軍隊共一萬五千餘人,由屈突通做主帥,朝天城峽南路出口推進。”

寇仲心中暗怪自己疏忽大意,既然秘峽有人為它改名題字,當屬附近一處為人所悉的名勝。李世民見他往這邊撤來,自然看破他的目的地是天城峽,立命屈突通從水道趕往襄陽,召集當地守軍斷他後路。如南路出口被封死,無法與跋鋒寒的援軍會合,勢必是全軍覆沒的命運。小鶴兒的通風報信,頓把本似站在雲端的他硬摔往地上來,滿額冷汗。

小鶴兒續道:“襄陽的人每天都對少帥守洛陽抗唐軍的事議論紛紛,我卻為少帥擔心得要命,不住打聽消息,最後聽到少帥成功突圍,才稍鬆一口氣。到四天前屈突通抵達襄陽,調動軍隊,我知道不妥當,待到查出屈突通的目的地是天城峽,我猜到少帥定在這裏。真令人難以置信,我曾多次經天城峽往來襄陽城,從沒想過一下子會變成眼前的模樣。”

寇仲皺眉道:“屈突通並非戰場的生手,怎會泄漏行軍的目的地?”

小鶴兒邀功地說道:“說到眼線,襄陽怕沒多少人有我的本事。襄陽有個很討厭的唐軍裨將,不舍得花錢卻最愛吹牛皮,邀月樓的姑娘沒有人喜歡他,卻就是他醉後把消息泄出來的,還說這回少帥你在劫難逃,我才不信他的吹牛,少帥是不會死的,因為少帥是最好的人哩!”

寇仲放開他的手,微笑道:“原來青樓內有你的眼線,你趕來之前唐軍出發了嗎?”

小鶴兒道:“我比他們早走一夜,且是抄山路捷徑不停趕來,本累得要死,但見到少帥不知如何竟疲累全消,精神得可以打死一頭猛虎。”

寇仲沉吟道:“照你猜估,屈突通大軍若日夜兼程地趕路,該於何時抵達南路出口?”

小鶴兒見寇仲虛心下問,喜形於色,用心思索片晌,說道:“應是明天黃昏時分抵達。”

寇仲哈哈笑道:“小鶴兒你可知這句話,可能是我和李世民之爭的成敗關鍵。你雖說自己不累,我瞧你卻是累透,不若到我的帥房好好睡一覺,你該不願和我的兄弟在大帳擠在一塊兒吧!”

小鶴兒俊臉通紅,垂首赧然道:“少帥瞧穿小鶴兒哩!”

寇仲探手摟著她肩頭,欣然道:“大家是同行,扒手第一個要訣是觀人,若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還用出來混嗎?”

小鶴兒露出女兒靦腆嬌羞的神色,輕輕道:“我可否喚你作寇大哥?我一直希望有位大哥,當日你在襄陽劈碎長叔謀的盾牌,不知有多麽轟動,小鶴兒始知仗義送我一錠金子的,竟是名震天下的寇仲。”

寇仲的心神正思忖如何應付來自襄陽的危機,隨口道:“從今天開始我是大哥,你是小妹,小妹沒有家人嗎?”

小鶴兒神色一黯,雙目通紅,沙聲道:“死光了!”

寇仲憐意大生,拍拍她肩頭表示安慰,召來手下,領小鶴兒到他帥房休息。

神色凝重的王玄恕來到他旁,寇仲沉聲道:“立即召來謀公、麻常、邴元真和跋野剛,我們要開緊急會議。”

徐子陵坐在船尾,兩足垂在水上,目光深注的凝望著風帆滑過激**起的水浪波紋,心神卻飛越到石青璿的隱蔽山居,假如一切順利,明天早上他將可見到伊人。他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期待和渴望情緒支配著,在這冷酷無情,強者為王,充滿虛偽、欺詐和仇恨的爭霸亂世中,隻有石青璿的香居是他的避世桃源。可是寇仲的成敗卻像戳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般,使他曉得要過的幸福生活仍在一段遙不可觸的距離外。他怎能舍下自少與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更何況寇仲與李世民之爭,事實上演變為他們與魔門和突厥人的鬥爭。

正操控著隻兩丈許長風帆的侯希白的笑聲傳過來,嚷道:“真暢快!這艘小帆船要價四兩黃金,雖比常價貴上四倍,仍是物有所值。”

徐子陵沒有移開投在長河的目光,淡淡地說道:“戰爭其中一個代價,就是令百物騰貴,使人民負荷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戰爭隻為小部分人營造良機,但在天下統一前,沒有人曉得誰是受惠者,或是受害者。”

侯希白歎道:“我知道子陵在為寇仲擔心,不過對你來說,目前當務之急,是拋開一切,專心療治傷勢,痊愈後子陵大可東山複出,卷土重來。”

徐子陵苦笑道:“卷土重來?情況仍未至那麽嚴重,至少寇仲仍未步上西楚霸王項羽的後塵,我不隻擔心他,還擔心少帥軍的每一個人,使我感到難以自拔的卷進這爭霸天下的大漩渦內。不過希白無須擔心我,因為我對寇仲仍是樂觀的。”

侯希白訝道:“子陵不似是生性樂觀的那類人,為何獨在此事上例外?”

徐子陵目光仰望星夜,說道:“宋缺是不會瞧著寇仲被李世民擊垮的。當今之世,你能否找到另一個能與宋缺加上寇仲仍可匹敵的人?那是不可能的。這想法令我很痛苦,李世民終是一位值得敬愛的人。”

侯希白默然半晌,沉聲道:“你道妃暄是否會二度出山,助李世民來對付我們?”

徐子陵頹然道:“那將是我最不願見到的事。”

侯希白道:“可是妃暄該不會坐看李世民被擊垮,問題是她總不能上戰場動刀弄棒,指揮戰爭更非她的所長。”

徐子陵苦笑道:“仙心難測,我等凡人還是少費神。”

侯希白道:“當做是閑聊也無不可,我猜她若再次踏足俗塵,第一個要找的人將是子陵你。”

徐子陵露出無奈神色,說道:“宋缺揮軍北上,形勢再非由寇仲操縱,即使寇仲肯退出,絕不能左右宋缺振興漢統的神聖心願,就像你石師以重興聖門為己任,天下間沒有人能逆轉這形勢。更何況在某一程度上,寇仲與李閥的鬥爭,正無限地推遲李世民被父兄所害的日子,這是好事而非壞事。”

侯希白歎道:“給你說得我糊塗起來,子陵不如好好睡上一覺,睜眼時船該泊岸了!”

徐子陵心神轉往石青璿身上,心中湧起無限溫柔,躺低身子閉上雙目。

寇仲、邴元真、陳老謀、王玄恕、跋野剛、麻常六人,坐在大樓下層的樹頭椅子,圍著簡陋但結實的長方木桌,舉行建成山寨後第一個軍事會議,四周堆滿糧草、木材和石塊,彌漫著山雨欲來前的緊張氣氛。寇仲把小鶴兒帶來的情況說出後,眾人無不色變,深感優勢不再,更有自陷絕地的頹然若失。

寇仲仍是神態從容,說道:“李世民派出屈突通往襄陽,該是四、五天前的事,那時李世民尚被拒於隱潭山外,不曉得我們的目的地是天城峽,而他卻像能未卜先知的派出屈突通到襄陽動員勁旅來斷我們後路,這對我們有什麽啟示?”

眾人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寇仲所言的“啟示”意何所指。

寇仲輕歎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的疏忽是低估李世民,致連錯數著,幸得小鶴兒從襄陽來告警,終令我醒覺過來。唉!李世民不負盛名,深得兵家‘知地’的要旨,我可斷言他手上有卷洛陽附近區域的地勢詳圖,該是他攻打洛陽前數年內做的準備工夫。所以那晚我們從伊洛山區的隱蔽出口突圍,遭他迎頭痛擊,死傷過半!不是因他幸運碰個正著,而是李世民早猜到我們會從那出口自投羅網。這回亦是如此,他不但曉得我們非是要攻打襄城,更非要溜回陳留,而是要利用天城峽的天險據地死守。”

眾人恍然大悟,同時佩服寇仲的臨危不亂,逢此前後皆兵的時刻,仍可冷靜地對李世民作出詳確分析,深得知己知彼之道。

邴元真道:“若我們立即經峽道南路撤走,應可在敵人封鎖後路前直撲淮水,尚有一線生機。”

寇仲再歎道:“我們若這麽做,李世民將求之不得。以李世民的深悉兵法,絕不會在意於一地用兵的得失,而著眼全局的勝負。他會放棄於峽口追擊我們,改而把兵力投向攻打陳留,以勢如破竹之勢席卷彭梁,配合李子通前後夾擊鍾離和高郵,令來援的宋家大軍進退維穀。而我們這支逃竄之軍還要被屈突通養精蓄銳的一萬五千大軍銜尾追殺,即使能逃返鍾離,隻是等待被圍待宰的命運。所以我們必須死守天城峽,把李世民的大軍牢牢牽製於此。”

跋野剛道:“李世民兵力在我們十倍之上,由於後路被封,他隻須留下兩三萬人,由手下大將代他指揮,仍可從容移師攻打陳留,情況並沒有改變。”

寇仲微笑道:“李世民怎放心讓手下來應付我寇仲,且天尚未要亡我寇仲,遂派小鶴兒來向我通風報信。屈突通這回來不是封路而是送死,說不定我仍可依原定計劃乘虛奪取襄陽,那時將會是另一番形勢。”

麻常等聽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為何寇仲處在如此劣勢下仍這麽胸有成竹地。不過小鶴兒來示警,其中確有玄妙的因果關係,似乎冥冥中自有主宰。

陳老謀恃老賣老的眉頭大皺道:“我們兵力不到五千人,顧此則失彼,頂得李世民的大軍,就沒法分兵應付屈突通,即使我們全軍盡出,恐怕仍敵不住屈突通在我們三倍以上的軍力,少帥為何能如此有把握?”

寇仲沉聲道:“你們有把握在這裏守多少天?”

麻常斷然應道:“除非我們箭盡糧絕,否則李世民休想攻陷山寨。”

王玄恕苦笑道:“那即是說我們隻能守二十至三十天,還要殺馬果腹。”

寇仲哈哈笑道:“那就成了!我不會動用這裏的一兵一卒,就任得屈突通自以為是的封死南路;我則先一步趁夜色從南路出口潛離峽道,趕往與老跋和他的援軍會合,再以火器從後偷襲屈突通的部隊。由於我曉得老跋來的路線,加上有無名作我天上的眼睛,一切當會進行得很順利。”

眾人無不聽得精神一振,他們非是想不及此,而是沒有人像寇仲般清楚火器的數量和威力。

陳老謀大喜道:“如能重創屈突通的大軍,說不定真有機會乘勢攻陷襄陽。”

寇仲欣然道:“這叫‘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我既吃過最慘痛和傷心的大敗仗,絕不容曆史重演。”轉向陳老謀道:“陳公立即遣人加強南路出口的防禦,並使人密切注視那一方的情況,如察覺屈突通被襲,有可乘之機,立即分兵出擊,盡可能打擊敵人潰敗的部隊。我可預言這並非一場戰爭,而是殘忍的大屠殺。成者為王,這等事沒什麽好說的,戰爭正是一場看誰傷得更重的無情遊戲。”

陳老謀振奮道:“少帥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寇仲壓低聲音道:“小鶴兒身世可憐,故女扮男裝作小混子,各位不可揭破她的女兒身,當然須對她特別照顧。”

王玄恕恍然道:“難怪她不肯讓我們搜身,真不好意思。”

陳老謀怪笑道:“若她是女孩子,當生得修長標致。”

麻常打趣道:“玄恕公子與她年齡相若,由公子照顧她最適合。”

王玄恕俊臉微紅,不知如何應付。

寇仲哈哈笑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亦是絕地逢生,勝敗隻是一線之隔。這處交給諸位大哥,最緊要是虛張聲勢,令李世民以為我仍是坐鎮於山寨之中。”

陳老謀笑道:“數千人中難道挑不出一個人扮成少帥嗎?隻要假少帥在上麵樓台指手劃腳,肯定可騙過李世民,此事包在我身上。”

寇仲長身而起,說道:“李世民縱能於明天到此,沒幾天工夫休想發動攻擊,那時屈突通的大軍早潰不成軍哩!”眾將轟然應和。

邴元真和跋野剛送寇仲和無名到天城峽南端出口,跋野剛歎道:“少帥和王世充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戰場上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

邴元真道:“少帥和任何人都不同,即使在密公崛起,禮賢下士的時期,也無法與少帥的毫無架子,對我們則推心置腹相比。”

寇仲探手左右搭上兩人肩頭,笑道:“一日是兄弟,終生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是互相為對方賣命,這才是肝膽相照的真兄弟。”

邴元真和跋野剛均露出感動神色,寇仲可非空口說白話的人,最危險的任務全由他一手承包,讓下麵的人可坐享其成。

跋野剛有感而發地說道:“當日在伊闕西北山區外被唐軍堵截,少帥不顧生死的回過頭來為野剛擋著追兵,野剛那時即立下決心,縱是肝腦塗地,誓要追隨少帥到底。能遇上少帥這種大仁大義的明主,是野剛的福氣。”

邴元真深有同感地說道:“最後的勝利必屬於我們。”

此時三人來到南峽出口的木柵閘門前,把守的十多名少帥軍,聞邴元真之言,亦齊聲叫道:“最後勝利必屬於我們。”

寇仲仰天長笑,放開搭在兩人肩膊的手,說道:“愈艱苦困難的情況,愈能顯我少帥軍的威風,勝利的果實愈是甜美,生命的真采方能發揮,願共勉之。”眾將士轟然呼應,聲動峽道。

寇仲又對把守出口的手下噓寒問暖,他每句話都發自真心,令人感動。問起出口外的情況,小隊長恭敬答道:“屬下依謀公指示,派出探子在外麵高處放哨,不見有任何動靜。”

寇仲道:“形勢有變,謀公會加強這邊的防禦工事,立即把外麵的兄弟喚回來,隻要守好出口便成。”

小隊長發出命令,手下領命吹響號角,召哨探回峽。

寇仲放出無名,在高空觀察遠近,點頭道:“屈突通沒有派人先來探路,是不想打草驚蛇,惹起我們的警覺,但肯定在我們看不到的遠處,定有他的人在嚴密監察,隻要我們有任何從這邊開溜的跡象,將會受到他的伏擊突襲。”

邴元真和跋野剛頷首同意,屈突通乃隋朝名將,改投唐室後更戰績彪炳,屢立大功,這次身負重任,不會疏忽大意。

寇仲凝望夜空上變成一個黑點的無名,說道:“西方五十裏外有敵人,人數不少,該是屈突通的先頭部隊,照路程他們可於明天午後任何時刻抵達,你們勿要輕敵。”

邴元真正容道:“少帥放心。”

寇仲環顧峽道形勢,出口這段山徑最闊處隻三丈許,窄處則不到兩丈,沉聲道:“峽道雖不利進攻,但要攻擊外麵的敵人同樣非易事。時間再不容許我們在外麵設置有足夠防禦工事的壘寨,隻可退而求其次,在峽道內用工夫。”

邴元真道:“我們有大量的木材,可在這裏加設障礙,問題是障礙物會令我們不能配合少帥對敵人前後夾擊。”

跋野剛道:“此法不可行,敵人可輕易接近出口兩旁近處,隻要投入火種燒著木材,我們將非常狼狽,若吹的是南風,整條峽道會被濃煙淹沒。幸好現在不是吹西北風就是東北風,否則隻是濃煙就足可把我們趕離峽道。”

寇仲一震道:“幸好得野剛提醒,敵人的火攻確是非常毒辣而難以應付的殺招。我一直想不通為何屈突通到達襄陽後,耽延兩天才起程,初時還以為是調動部隊需時,想清楚卻沒有道理,因為襄陽守軍為防我們突圍南下,該早枕戈待旦地作好準備,隨時可行軍作戰。現在始想到屈突通是要趕製鼓風機,製造人為的南風,把濃煙吹進峽內,這是最佳攻破峽道防禦的妙著。”

邴元真和跋野剛同時色變。

寇仲恢複冷靜,從容笑道:“既想到敵人的策略,自有破敵之策。我們就請謀公在出口處築起數重密封的土石大閘,有多高就建多高。再在牆頭設置箭手、投石機和鼓風機,前兩者對付敵人,後者應付濃煙,放棄出口外那一段路又有何不可?”

邴元真欣然道:“天下間恐怕再沒有少帥不能解決的難題,我們就在離峽口六百步處築起第一道煙火牆,那麽進入峽道的敵人將全暴露在我們的射程裏。”

跋野剛信心盡複,笑道:“必要時還可以火攻對火攻,把他們活活嗆死。”

寇仲哈哈笑道:“最緊要是靈活應變,這邊也要加設一個像山寨中的水池,必要時以濕布掩著口鼻,以防為濃煙所嗆,敵人可沒有這種方便。”

此時閘門開啟,哨兵陸續回峽。寇仲道:“這處交給各位,小弟去也。”一聲長笑,出閘掠往深黑的荒原。

“子陵!子陵!”

徐子陵從最深沉的靜修中醒轉過來,事實上他正處於一種異常神妙的狀態,心神像與天地同遊,渾融為一,腳底湧泉穴雖仍未能吸取天地精氣,卻開始左腳心微熱,右腳心微冷,這是受傷後從未曾發生過的事,但他不驚反喜,因總算是已有起色。他像退往心靈之海的無限深處,侯希白的呼喚聲將他召回來,再次感覺到自己受重創的身體,返回人世。他張開眼睛。發覺風帆駛進一道小支流靠岸密林隱蔽處,淮水在後方緩緩流淌,訝道:“什麽事?”

侯希白低聲道:“前方上遊有一隊五艘船組成的船隊,掛著海沙幫的旗幟,正忙碌著把一批批的貨物送上南岸,另有一幫人似在收貨。我不想節外生枝,想待他們離開後始繼續行程。”

徐子陵道:“我們上岸潛過去看看。”

侯希白皺眉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唉!我仍是這句話,子陵是否會覺得我囉唆?”

徐子陵微笑道:“你是為我著想嘛!但我卻有些不祥預感,怕這可能是針對杜伏威的行動,海沙幫現任幫主遊秋雁與魔門關係密切,輔公祏則是出身魔門的人,我們既然碰巧遇上,當然要看個究竟,說不定搬運的是另一批殺傷力龐大的歹毒火器。”

侯希白從善如流,欣然道:“既然有這麽好的理由,我們去看個究竟。”

“當!”寇仲聞聲,頭皮發麻的在荒原止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下對別人來說仿如暮鼓晨鍾充盈祥和之氣的敲鍾,於他則不啻摧魂攝魄的符咒。他並非第一次聽到同一樣的鍾音,在洛陽天津橋頭,他聽過一次,可是此刻在離天城峽二十裏處重貫耳鼓,卻可能代表他徹底的失敗,妙計成空。

果然了空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道:“了空參見少帥。”

寇仲發出指令,命無名飛離肩頭,往高空偵察,然後緩緩轉過身來,麵對此位淨念禪院的主持聖僧,在星月輝映下,了空大師法相莊嚴,右手托著金光燦燦的小銅鍾,雙目射出神聖的光采,牢牢瞧著自己。寇仲歎道:“大師因何要卷入小子和李世民的爭鬥中?”

了空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柔聲道:“出家人豈欲管塵世事,秦王使人來向老衲說少帥已到山窮水盡的處境,希望老衲能親身來向少帥做說客,若少帥肯答應解散少帥軍,秦王可任由少帥安返陳留。”

寇仲苦笑道:“李世民真懂得找人,可是大師怎曉得我會從南路出口溜出來散心的?”

了空道:“全賴秦王指點,他說當少帥發覺襄陽部隊迫近,當會親赴鍾離,領軍來解天城峽南路之困,所以老衲在此恭候,此刻證實秦王言非虛發,可知少帥動靜全在秦王計算中。”

寇仲反鬆一口氣,李世民終是凡人而非神仙,既想不到他沒有向鍾離求援,更猜不到他有一批火器在手。

了空續道:“秦王更著老衲忠告少帥,鍾離的少帥軍被另一支唐軍的水師船隊置於嚴密監視下,動彈不得,少帥此行,隻會是白走一趟。”

寇仲聽得心中佩服,李世民不愧當世出色的兵法戰略軍事大家,在部署上處處搶先一招,占盡上風,如非藏有火器這秘密襲營狠著,此時就該俯首認輸。忙收攝心神,恢複冷靜,深吸一口氣道:“大師此來,是否隻是善意勸告?假若小子執迷不悟,大師便會一聲阿彌陀佛然後頭也不回地返禪院繼續參禪,小子則繼續上路。”

了空大師單掌在胸前擺出問訊佛號,垂眼平靜地說道:“罪過罪過,出家人本不應理塵世事,但事關天下蒼生,老衲又受秦王所托,務要勸少帥退出這場紛爭,所以決定由此刻起不離少帥左右,直至少帥肯為彭梁子民著想,考慮老衲的提議。”

寇仲想不到他有此一招,聽得目瞪口呆。若給了空這樣跟在身後,整個反攻大計會變成一個笑話。仰望上空,無名的飛行姿態令他曉得附近沒有其他敵人,心中稍安,苦笑道:“大師是否看準小子不願向你動武?”

了空微笑道:“少帥言重!老衲隻是想以行動說明,秦王對少帥是網開一麵。假若在這裏等待的非是老衲而是秦王的旗下大將和數以千計的玄甲戰士,會是怎樣的一番局麵?”

寇仲啞然失笑道:“那小子會非常高興,因為我的靈禽會先一步發現他們的影蹤,而小子則可隨機應變,說不定還可令秦王損兵折將。”

了空歎道:“如此看來,少帥仍是不肯罷休。”

寇仲皺眉道:“小子有一事大惑不解,想請教大師。”

了空肅容道:“少帥請指點。”

寇仲一字一字地緩緩道:“佛道兩門,不是正與魔門的兩派六道為敵嗎?大師可知李閥內部早給魔門侵蝕腐化,其中還牽連到對我中土有狼子野心的突厥人。在很大的程度上,李世民的生死與我寇仲的存亡是連係掛勾。李世民凱旋回朝之日,就是兔死狗烹之時。我寇仲若接受大師解散少帥軍之議,等於幫魔門一個天大的忙,而最後得益者將不會是中土的任何人,而是正聯結塞外大草原諸族的頡利。”

了空一聲佛號,說道:“天下的統一與和平,豈是一蹴可幾的容易事,秦王對此早有心理準備。少帥之言不無道理,卻沒有考慮後果,少帥如能成功立國,天下勢成南北對峙之局,戰火綿延,生靈塗炭,外族乘勢入侵,中土將重陷四分五裂的亂局。少帥既有救世**魔之誌,何不全力匡助秦王,撥亂反正,讓萬民能過幸福安樂的好日子?”

寇仲訝道:“大師的話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我寇仲向李世民投誠,而非李世民向我稱臣?說到底大師就是徹頭徹尾地既偏袒更不公平。大師可知我有多少戰友慘死在唐軍兵刀之下,我和李世民已是勢不兩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了空淡然自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正是對戰爭的最佳寫照,少帥選擇爭霸之路,早該想到這是必然發生的情況,血仇隻會愈積愈深。老衲肯為秦王來向少帥說項,並沒有偏袒秦王的意圖,隻是就眼前的形勢,向少帥作出最佳的建議,希望兩方能息止幹戈,免禍及百姓。阿彌陀佛!”

寇仲仰望夜空,沉聲道:“一天我寇仲仍在,鹿死誰手,尚不可知。我有個更好的提議,大師可肯垂聽?”

了空眼觀鼻,鼻觀心,法眼正藏,寶相莊嚴地說道:“老衲恭聆少帥提議。”

寇仲長笑道:“好!大師猜到我的心意了!正如畢玄所說的戰爭最終仍是憑武功解決,而非在談判桌上。我就和大師豪賭一鋪,假設大師能把我擊敗,我立即解散少帥軍,俯首認輸。大師當然可把我殺死,少帥軍自然煙消瓦解。可是如大師奈何不了我,請立即回歸禪院,以後不要再理我和李世民之間的事。”

了空似是對寇仲的話聽而不聞,沒有任何反應,忽然“當”的一聲,禪鍾鳴響,了空一聲佛號,容色平靜地說道:“老衲已近三十年沒有和人動手,實不願妄動幹戈,老衲可否以十招為限,隻要誰被迫處下風,那一方便作輸論。”

寇仲微笑道:“和又如何呢?”

了空睜目往他瞧來,眼神變得深邃莫測,聖光燦然,以微笑回報道:“當然算是老衲輸了,依議回禪室麵壁,以懺易動妄念之過。”

“鏘!”寇仲井中月出鞘,遙指了空。就在那一刻,了空像忽然融入天上的夜空去,廣闊無邊,法力無窮,無處不是可乘的破綻,卻無一是可乘的破綻。他充盈超越世情智慧深廣的眼神,似是能瞧透寇仲心內每一個意圖,無有疏忽,無有遺漏。寇仲打從深心中湧起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恐懼與敬畏,這是從未有過在與敵手交鋒前生出的情緒,就像攀山者突然麵對拔起千仞的險峰,駕舟者在浪高風急遠離岸陸的黑夜怒海中掙紮,生出不能克服的無力感覺。了空右手托著的銅鍾似變得重逾萬斤,又若輕如羽毛;既龐大如山,又虛渺如無物。寇仲胸口悶翳,差點吐血。

了空低吟道:“三界唯心,萬法唯識,不著他求,盡由心造;心外無法,滿目玄黃,一切具足。”

寇仲後撤一步,心神進入井中月的至境,腳踏的大地立往四周延伸,直接至天之涯海之角,天地融渾為一,而他本身則變成宇宙的核心。天、地、人無分彼我。眼中的了空立即變回“實物”,雖仍是無隙可尋,卻再非不能把握和捉摸。他的精神高度集中,體內真氣陽動極而靜,陰靜極而動,隨其自然變化,非守非忘,不收不縱,無增無減,自自然然神通變化,真氣凝於刀鋒,形成圓中帶方,方中帶圓的氣勁,往了空攻去。他一出手就是“井中八法”中最玄妙的“方圓”,可見了空的厲害。而了空能以靜攻動,展現佛門式的不攻奇招,使寇仲淪為被動,已是穩占上風。

以了空的修持,仍禁不住露出訝色,銅鍾移往胸前,似緩實快,其時間拿捏自具一種與天地同其壽量,與聖真齊其神通靈應的玄妙感覺,吟唱道:“少帥單刀直入,直了見性。若能一念頓悟,眾生皆佛。”

寇仲舉目所見再無他物,惟隻銅鍾在眼前無限地擴大,更曉得別無選擇,這一刀不得不攻,不能不攻,可是他若這麽付諸行動,不到三招他定要棄刀認輸,因他的心神二度被了空的禪力所製。寇仲悶哼一聲,井中月化作黃芒,直擊了空佛法無邊的禪鍾。了空的禪法武功,絕對在四大聖僧任何一人之上,這是寇仲動手前無法想象和猜測到的,可恨他再沒回頭的路。

徐子陵、侯希白藏身淮水南岸密林內,往對岸瞧去。五艘三桅巨舶泊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簡陋碼頭間,數以百計的海沙幫眾把一箱箱沉重的貨物送往岸上,而幫主“美人魚”遊秋雁,她的左右手“胖刺客”尤貴和“闖將”淩誌高均在場指揮,可知這趟載運非是等閑的私鹽交易,否則何勞他們三人大駕。岸上有近百輛騾車,貨物上岸立即由另一批勁裝大漢搬進密蓬的車廂裏,雙方合共七百多人,鬧哄哄一片。

侯希白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一邊是海沙幫,另一邊是何方神聖?”

徐子陵目光落在岸上數人身上,最惹人注意的是其中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與一名俊偉青年並肩而立,態度親昵,旁邊尚有位下半邊臉被須髯覆蓋的威猛老者,正和遊秋雁說話,但因隔著一條河,縱使徐子陵功力無損,亦無法竊聽。沉聲道:“是鷹揚郎將梁師都方麵的人,那神情倨傲的年輕人是梁師都之子梁舜明,老者和女子是梁師都拜把兄弟沈天群之兄沈乃堂和女兒沈無雙,這單交易幾可肯定是沈天群從中穿針引線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神色,低念道:“梁師都?梁師都?”

徐子陵訝道:“梁師都有什麽問題?希白不會不認識他吧!梁師都和劉武周同為突厥人走狗,且是同門師兄弟。”

侯希白道:“我曾聽過石師和安隆說起過這名字,當時我隻有十二、三歲的年紀,那時梁師都仍未像現今般人盡皆識,可是他們當時談話的內容已再沒法記起,隻因梁師都這名字很悅耳,故印象特別深刻。”

徐子陵道:“這麽看,梁師都大有可能與你聖門有密切關係,甚或是聖門中人,希白的話相當有用。”

侯希白道:“箱內的東西是否火器?”

徐子陵道:“可能性很大,因與我們上回得到那批火器的箱子形狀和重量均相若,江南的火器最是有名,海沙幫從事這方麵的買賣,可賺個盤滿缽滿。”

侯希白苦思道:“除非在特定的環境下,否則火器作用不大,梁師都這麽千山萬水的來此收貨,又要冒盡風險運上北疆,所為何來?”

徐子陵沉吟道:“照我猜這批火器非是要運回梁師都的地盤,而是附近的某處,說不定是你聖門中人重施故技,為掩人耳目,故由梁師都代勞,與某一陰謀有關。多想無益,他們快要完事,我們回去吧!”

寇仲是不能不出刀,可是主動權卻全在對方手上。這位曾因寇仲等盜和氏璧才開金口,又因寇仲破戒而出手,修煉成佛門大法以致恢複青春的淨念禪院主持聖僧,肯定是繼寧道奇和石之軒後對他最大的挑戰和考驗。了空定下十招之數,如寇仲在開始時立落下風,勢將一子錯滿盤皆輸,無法在九招內扳回劣勢,平分秋色。故這一刀實關乎寇仲以後的命運,至乎天下的命運。

心知止而神欲行。寇仲自自然然就把全身的精、氣、神絕對地集中往井中月的刀鋒處,最玄妙的事立告誕生,他渾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精神意境,倏地轉往手中神器,這一刀再非被迫劈出的一刀,而是包融天地人三界的一刀。舍刀之外,再無他物。若說在洛陽城外麵對李世民的如雲猛將、萬馬千軍與竇建德的死亡是他刀悟的開始,此刻便是享受成果的刀道突破。他再不用眼去看,用身體去感受,而是用刀去感覺和探索,天地人盡在一刀之間,有法而無法,無法而有法。人可被對方禪法所惑,融合天地人的刀卻是不念有無,不念善惡,不念有邊際無邊際,不念有限量無限量,直指本性,察見真如,從宋缺指點的身意,提升至更上一層樓的刀意,刀的禪定。舍刀之外,別無他物。

在刀鋒超乎凡思的感應下,了空的銅鍾變回實實在在的一物,再非無法揣測,無法捉摸。這與以前任何一回的“意貫刀鋒”均大有分別,此前在最巔峰狀態下,刀仍隻是人的一個延伸,意到刀到,但此刻卻是無人無我,刀就是一切,天地人盡在其中。其神妙玄奇處,怎麽也說不清楚。當他昂然登上這種刀道的層次境界,體內真氣天然變化,改方圓而成螺旋,真氣以螺旋的路徑卷出,脫刀鋒而成在虛空螺旋疾卷的驚人刀氣,直撞了空手托的銅鍾。“當!”刀氣撞上銅鍾,發出清澈的鳴音。在井中月的刀意下,他感到真氣撞上銅鍾即四散泄瀉,再不能對了空構成威脅,不過他能令銅鍾鳴響,可見了空被迫與他硬拚一招,再非無法捉摸,無法掌握。

了空一聲佛號,吟唱道:“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夢作夢受,何損何益,迷之為有,情忘即絕。”禪唱之際,驀地寇仲眼前現出千百重鍾影,鋪天蓋地往他泰山壓頂的迫來。換過悟得刀道前的寇仲,此刻必非常狼狽,可是這時卻能清楚把握到銅鍾正往他刀鋒旋轉著撞過來,而了空則往後撤退,手離銅鍾,純以積數十年的禪門精純功力,遙控銅鍾作出攻擊。寇仲被惑的是雙目,手上的井中月洞悉一切玄虛。他更感到禪鍾迅如風車般的急轉,正是克製和針對他螺旋勁氣的妙著。

寇仲長笑道:“十招太少了!”忽然錯開,避過銅鍾,再以縮地成寸的步法,略一跨步來到了空右側,揮刀橫劈,似拙實巧,且是連消帶打,沒有任何法則軌跡可尋,偏是深合天地自然的法則和軌跡,人和刀融入天地之間,難分彼我。“當!”銅鍾在這一刻直似暮鼓晨鍾的再發出鳴響,任寇仲達致何等境界,仍想不到了空有此一招,而仿如來自虛無縹緲九天玄界的清鳴,絕非井中月所能探測,既把握不到它的位置,自然生出龐大的威脅力。寇仲立告刀意失守,本是勝券在握的一刀從天上回到凡間。舉目所見了空變成虛實難分的幾重人影,無從掌握,後方腦際更感到銅鍾回飛襲至,無奈下收刀後撤,憑真氣轉換的獨門功夫,往旁退開,井中月則化作重重刀影,留下道道刀氣,無形而有實地防止了空趁勢強攻。銅鍾安然回到了空手上。

寇仲退至離了空十步許處,井中月遙指了空,刀氣竟無法把這禪門高人鎖緊鎖死,就像麵對崇山峻嶽的無能為力。了空寶相莊嚴,凝望手托的禪鍾。寇仲呼出長長一口氣道:“大師的銅鍾真言比子陵還要厲害,剛才應算多少招?”

了空露出笑意,仍沒有朝寇仲瞧去,淡然自若道:“少帥認為是多少招?”

寇仲差點抓頭,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似是一招,又似千招萬招。”

了空目光移離銅鍾,往他投去,笑道:“少帥若當是十招,便是十招如何?”

寇仲為之愕然。

了空平靜地說道:“是實相者,即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少帥刀法已臻進窺天道的至境,老衲自問無法要少帥俯首認輸,十招又如何?百招又如何?無相而有相,有相而無相,宋缺終找到他天刀刀法的繼承人。迷來經累劫,悟則刹那間。老衲這就立返禪山,再不幹涉少帥與秦王間的事。”轉身揚長便去,托鍾唱道:“請代了空問候子陵。”這句話是以唱詠的方法道出,似念經非念經,似歌非歌,有種難以言喻的味道,偏又異常悅耳,教人一聽難忘。

“當!”餘音縈耳之際,了空沒進暗黑的荒林去。寇仲凝望他消失處,幾乎肯定今晚的事畢生難忘,不但因刀法上的突破和成就;更因了空充盈禪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最後一句且大有深意,也勾起他對徐子陵強烈的思念和關懷,照道理他該早複原過來,為何還不來尋自己呢?

侯希白一邊操控風帆,逆水西行,一邊瞧著徐子陵訝道:“子陵想到什麽?剛在你臉上浮起的一絲笑意,頗有種玄妙莫測的超凡味兒,令我忍不住生出好奇心。”

徐子陵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微笑道:“希白肯定是個好奇心重的人。”

侯希白坦然道:“沒多少人能令我生出好奇心,可是一旦如此,我會很想知道對方內心的想法。我對寇仲便沒有這種好奇之念,因為他比你容易被了解,可是像子陵、妃暄又或青璿,真的令我迷惑,更生出興趣。原因在於我從來不明白石師的想法,可是因對他的敬畏不敢上問,積鬱而成這愛聽人心事的傾向,子陵可否滿足我呢?這要求是否有點過分?”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既是知己,何事不可談。我剛才在沉思真言大師的九字真言手印,當日囫圇吞棗的學曉,還以為自己盡掌其中精粹,到今天始發覺其實隻得形氣而未兼其神,此一頓悟,令我像到達一個全身的天地。”

侯希白喜道:“這麽說,這回受傷反是一個機緣,使子陵進窺禪門奇功的新境界。若你能臻達真言大師的禪境,我可肯定你是武林史上首位能融合佛道兩門最精微至境的人。唉!這想法使我禁不住問你另一個問題,子陵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以複原過來?該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情況。”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你不是說石青璿可治好我嗎?”

侯希白苦笑道:“那是沒辦法中的唯一辦法,石師曾多次在我麵前讚揚師娘的醫道,那天在幽林小穀見青璿采藥回來,故推想她應得師娘真傳。可是當我想起嶽山敗於宋缺刀下,往找師娘求助無功而終,什麽信心均告動搖,隻是不敢說出來。”

徐子陵搖頭陪他苦笑道:“原來你所說的話全是為安慰我。”

侯希白歎道:“隻要有一絲機會,我們是否不該錯過?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

徐子陵迎著吹來的清寒河風,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天寇仲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為遠大目標奮鬥,我怎可獨善其身。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事實終證明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隻能壓抑心內對青璿的愛慕,因為我不曉得下回能否活著回去見她。”

侯希白想不到徐子陵如此坦白,愕然半晌,輕輕道:“我感覺到子陵心內的痛苦。”

徐子陵仰望廣袤深邃的星空,胸口充滿苦澀和令人窒息的情緒,語調卻是出奇的平靜,茫然道:“但我的確渴望再見到她,聽她絕世無雙的動人簫音,讓她以她的方式調侃我使我著窘,所以當你提議找她為我療傷,我從沒反對過。”

侯希白沉默下去。

徐子陵岔開話題道:“當你和楊虛彥準備交手之時,我從房內步出內院,在那一刻,我完全忘掉自己的傷勢,且生出奇妙的感覺,感到我若能在神誌清明的時間,仍能忘掉內傷,從有入無,我將可自然痊愈。”

侯希白一震道:“有道理,這正是道家萬念化作一念,一念不起,萬念俱空的真義。子陵練的是道家最玄秘的《長生訣》,有這奇異感覺合乎箇中要旨。”

徐子陵歎道:“可是我心知肚明,實在無法辦到,因為每當我試圖靜坐,自然運氣行功,同時提醒自己身負的傷勢,這是自練《長生訣》以來根深柢固的習慣,無法改變,故而進展不大,到某一關鍵便停滯不前,頂多是雙足湧泉穴一寒一熱,如此而已。”

侯希白苦惱地說道:“那怎麽辦才好?”

徐子陵目光投往南岸起伏的山林丘原,目射溫柔之色,輕輕道:“不管青璿是否得乃母真傳,但她的簫音卻肯定是可令我忘掉一切的靈丹妙藥,包括我的傷勢和對寇仲等人的擔憂。所以希白的提議,正是我最佳的選擇。”

寇仲立足一座小山頂上,極目遠近,無名立在他肩頭,在黎明的曙光下,衣衫迎風拂揚,雄偉自信的體態神情,背負的是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寶刀,狀如天神。溢水和汝水分別在左右兩方遠處曲折奔流,滋潤兩岸豐腴的土地,為附近的河原山野帶來無限生機,形成一碧萬頃的草林區。西南方地平遠處一列山脈起伏連綿,可想象若臨近其地,當更感其宏偉巍峨的山勢。可是他卻是黯然神傷,想起楊公卿和千百計追隨自己的將士永不能目睹眼前美景,愛馬千裏夢無緣一嚐山下的野草,而他們皆為自己壯烈犧牲,他和李家唐室的仇恨,傾盡五湖四海的水也洗滌不清。

忽然心中浮現尚秀芳的如花玉容,她是否已抵達高麗,尋找到她心中理想的樂曲?又想到烈瑕使盡手段去爭取她的好感和力圖奪得她的芳心,早已傷痕遍布的心似在暗自淌血。旋即想起宋玉致,這位被他重重傷害,有崇高品格的美女,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他很久沒去想她們,自抵洛陽後,他的心神充滿戰爭的意識,全神全意爭取勝利,為少帥軍的存亡殫思竭慮,掙紮求存,容不下其他東西。可是在此等待的時刻,他卻情不自已地陷進痛苦的悔疚和思憶的深淵,難以自拔。與楚楚的一段情也使他心神難安,對楚楚他是憐多於愛,少年一時的戀色縱情,種下永生難以承擔的感情包袱,慨歎追悔已是無補於事。

無論他心內如何痛苦,隻能把傷痛深深埋藏,因目前他最重要的是應付關係到少帥軍全體人員存亡的殘酷戰爭。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他必須拋開一切,以最巔峰的狀態在最惡劣的形勢下竭盡所能創造奇跡。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不斷犯錯,慘嚐因此而來的苦果,他再不容有另一錯著,因為他再沒有犯錯的本錢。太陽從東方山巒後露出小半邊臉,光耀大地。李世民既猜到他會往鍾離求援,屈突通必有預防,奇襲無奇可言,他的火器行動是否會以失敗告終?對此他已沒有離峽前的信心和把握。若跋鋒寒不能及時趕來,他隻好殺回峽道,與將士共存亡。

就在這思潮起伏的一刻,南方山林處塵頭大起,寇仲喜出望外,暗叫天助我也,全速奔下山坡迎去。

《大唐雙龍傳》第十七冊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