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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契機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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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顯鶴全身抖顫,似失去支持自己身體的力量,全賴紀倩一雙玉手從他脅下穿過,在床沿俯身抱著他瘦削的長軀。

“小紀在哪裏?”

紀倩臉蛋毫無保留的貼上陰顯鶴的頭,閉上美目,淚水卻不住漏出眼簾,淒然道:“我本不打算把過往的事告訴任何人,也沒人有興趣知道。子陵當日來問我,因我怕他是香家的人,故詐作不知。事實上小紀和小尤是我最好的姊妹,隻有我們三個人能在當晚成功逃走,其他姊妹都給香家殺掉滅口。”

徐子陵沉聲道:“那晚發生什麽事?”

紀倩陷進當年慘痛的回憶去,俏臉現出悲傷欲絕的神色,雙目仍是緊閉,死命抱著陰顯鶴,香唇顫抖地說道:“那天並沒有例行的訓練,管我們的惡人逼我們留在房內,忽然外麵人聲鼎沸,火光處處。當時我和小紀、小尤同房,小紀最勇敢,提議立即趁機逃走,可是其他姊妹都沒那膽子,我們三人隻好爬窗離開。惡人果然馬上就來了!我們躲在花園的草叢裏,聽著她們在屋內垂死前的呼救慘叫的聲音,就像在最可怕的噩夢中。惡人發現少了我們三個人,四處搜索,幸好此時有人破門而入,嚇得惡人四散逃命,我們趁機從後門溜走,隨人群離開江都。不要哭!先起來坐下好嗎?”最後兩句是對陰顯鶴說的。

徐子陵過來扶他起立,紀倩著他坐在床沿,又為他拭淚。徐子陵從沒想過刁蠻任性的紀倩有這溫婉體貼的一麵,心中大生憐意。

不待陰顯鶴追問,紀倩續下去道:“出城後我們慌不擇路的逃亡,當時隻想到有多遠跑多遠。唉!走得我們又餓又累,幸好遇上好心人,不致餓死,直逃至襄陽才安定下來。”

陰顯鶴一震道:“襄陽!”終停止流個不休的眼淚。

紀倩點頭道:“我們三個人相依為命,沒東西吃就去乞去偷。由於怕人欺負我們是女的,隻好扮作男孩子。但上得山多終遇虎,有一天作小偷時給人當場逮著,那宅子的主人是襄陽最出色的名妓,她可憐我們,開恩收我們作幹女兒。”

陰顯鶴色變道:“收你們為徒?”

紀倩沒有察覺陰顯鶴的異樣,說道:“隻有小紀不肯隨盈姨學藝,也幸好有盈姨作她後台,沒有人敢欺負她,後來盈姨收山嫁人,小尤和小紀留在襄陽,我則到長安碰機會,因為我曉得池生春在長安,隻要有為慘死的姊妹報仇的機會,我絕不會放過。”接著淚水狂湧,泣不成聲,嗚咽道:“他們擄走我時,曾把我的二叔害死,二叔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到長安的目的,是瞞著小紀和小尤的。”

徐子陵明白過來,此正是香家一貫的保密手段,殺人滅口,使強擄民女的消息不會外泄,別人更無法跟查。江都兵變,香家曉得無法帶著大批女孩離開,因他們一向是楊廣的支持者,遂成為宇文化及打擊的目標,為急於逃走和預防泄漏行蹤,於是下毒手盡殺擄來的小女孩,殘忍不仁至極點。沉聲道:“你怎會知道有池生春這個人,更曉得他在長安?”

紀倩道:“我被擄後帶往江都關起來,曾見過他兩次,他和手下閑談多次,曾提及長安的賭場生意,我一直記在心上。替我殺死他好嗎?算我求你們吧!”

陰顯鶴霍地立起,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立即到襄陽去,小尤所在的青樓是哪一所?”

紀倩一把扯著他衣袖,淒然道:“先幫我殺掉池生春,我陪你到襄陽去。我不理什麽香家、池家,隻要把他碎屍萬段便成。”看她梨花帶雨的悲痛樣子,誰能不心中惻然。

徐子陵道:“我們先冷靜下來,從詳計議如何?”

陰顯鶴低頭望向紀倩,說道:“我一定會為你殺死池生春,小姐可以放心。”

紀倩仍不肯放開抓緊他衣袖的手,以另一手舉袖拭淚道:“早知你是好人了!”

陰顯鶴恢複冷靜,重新在紀倩旁坐下,向徐子陵道:“子陵有什麽提議?”

徐子陵道:“大家目標一致,就是要池生春這喪盡天良的人得到該得的報應,問題在我要把池生春所屬的罪惡家族連根拔起,池生春隻是其中之一。”

紀倩求助似的往陰顯鶴瞧去,後者點頭道:“子陵說得對。池生春的家族為避開我們的圍剿追殺,極有可能到長安來避難,更希望能成功的在此樹立勢力和關係,池生春為此大展拳腳,強購上林苑。”

徐子陵道:“池生春此時可能該知身份或已泄漏,所以處在高度戒備的情況下,十二個時辰由高手保護不在話下,殺他並不容易,一旦打草驚蛇,對我們全盤計劃非常不利。我有一個提議,明早倩小姐與顯鶴趕往襄陽找小尤和小紀,再赴彭梁,我們可在梁都會合。待對付香家的計劃部署妥當,倩小姐可回長安親眼目睹香家的煙消瓦解。”

紀倩目光移向陰顯鶴,這孤獨的劍客朝她肯定的點頭。紀倩呆望他好半晌,直至陰顯鶴被她望得好生尷尬,點頭答道:“好吧!你們想出來的該比倩兒想的更妥當。”

徐子陵心中湧起奇妙的感覺,一些神奇的事正在陰顯鶴和紀倩間醞釀發生,可能是建基在他們過往慘痛的經曆上,使他們能在短暫時間內產生互信和了解,也可能出在男女間的緣分和沒有道理可言的吸引力上,使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再沒有分隔的距離。紀倩從不肯相信任何人,對陰顯鶴顯然例外。

陰顯鶴道:“要走不如立即走。”

徐子陵明白他的心情,說道:“倩小姐最好在眾目睽睽下公然離城,回來時比較方便些,我會送你們一程。”

紀倩伸手抓著陰顯鶴的手臂,柔聲道:“蝶公子好好休息,倩兒去向青姨交代,收拾行裝,待會再來陪你們說話兒,小紀是個很可愛和堅強的女孩子哩!我和小尤都很聽她的話。”說罷向徐子陵施禮嫋嫋婷婷地去了。

兩人你眼望我眼。徐子陵綻出笑意,說道:“現在可放心了!很快你可和令妹團聚,還有什麽比這結局更美滿的。懸賞尋人那一招是行不通的,因為曉得令妹所在的兩個人都在唐軍的勢力範圍下。”

陰顯鶴歎道:“由現在到抵達襄陽,我的日子會度日如年般難過。”

徐子陵長身而起,笑道:“恰恰相反,時間會飛快流逝,這叫快活不知時日過才對。”說畢笑著去了。

寇仲目送宋缺南歸的大船順流遠去,前後尚有護航的四艘船艦和過千宋家精銳。從此刻始,他寇仲成為少帥聯軍的最高領袖,重擔子全落到他肩頭上。

身旁的宋魯道:“我們回去吧!”

寇仲沉聲道:“攻打江都的情況如何?”

宋魯道:“法亮成功攻陷毗陵,我著他不要輕舉妄動,江都終是大都會,防禦力強,隻宜孤立待其糧缺兵變,不宜強行攻打。”

寇仲同意道:“魯叔的謹慎是對的,說到底揚州可算是我的家鄉,李子通隻是外人,他怎鬥得過我這地頭蛇。唉!有沒有致致的音信?”

宋魯道:“每十天我會把有關你的消息傳往嶺南,她仍是很關心你的。”

寇仲搖頭苦笑,說道:“回去再說,我要立即召開會議,冰封期隻餘兩個月,我們要好好利用這名副其實的天賜良機。”

徐子陵送走陰顯鶴和紀倩,從秘道潛返長安,往將軍府見李靖。大雪於昨夜天亮前收止。天空仍是厚雲低重,長安城變成白色的世界,男女老幼均出動清理積雪,車輪碾過和馬蹄踏處汙漬遍道,充盈著平常生活的繁忙氣息,但徐子陵的心神卻係在天下的戰爭與和平的大事上,使他感到自己和周遭的人似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能否說動李世民,是第一道難關,接著尚有寇仲和宋缺兩關,其中牽涉到錯綜複雜的問題,稍一不慎,他的全盤大計會盡付流水。

他從沒上閂的後院門入府,一名外貌忠厚的年輕家將在恭候他大駕,把他引進內廳。

李靖早等得心焦,招呼他圍桌坐下,說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不敢向秦王把話說滿,隻說你秘密來到長安,有要緊事和他商量,他答應拜見皇上後,會到這裏會你。”

徐子陵道:“隻要秦王肯答應全力爭取帝位,我會說服寇仲全力助他取天下。”

李靖肅容道:“寇仲知不知道你來見秦王?”

徐子陵搖頭道:“這是我和寇仲分手後的決定。”

李靖頹然道:“照我看你隻是白費心機,縱使你能說服秦王,而這可能性是非常低。但寇仲怎肯在這形勢下放棄一切,他如何向追隨他的手下交代?何況尚有宋缺這一關?”

徐子陵道:“若我不能說服李世民,一切休提,我隻好回彭梁助寇仲攻打洛陽,可是隻要李世民肯下決心,寇仲那一關我尚有信心克服,至於宋缺,我想到一個可能性,至於能否成事,隻好看老天爺的心意。”

李靖皺眉道:“什麽可能性?”

此時家將匆匆來報,李世民來了。

寇仲在少帥府大堂南端台階上的帥座坐下,無名立在他左肩,接受久違了的主子溫柔的觸撫。右邊首席是宋魯,接著是宣永、宋邦、宋爽、邴元真、麻常、跋野剛、白文原;左邊首席是虛行之,然後依次排下是“俚帥”王仲宣、陳智佛、歐陽倩、陳老謀、焦宏和王玄恕。其他大將,不是參與江都的圍城戰役,就是另有要務在身,故不在梁都。陳留由雙龍軍出身的高占道、牛奉義和查傑三人主持,保衛少帥國最接近唐軍的前線城池。寇仲完全恢複一貫的自信從容。

虛行之首先報告道:“劉黑闥得徐圓朗之助,戰無不克,連取數城,現正和李元吉、李神通和李藝率領的五萬唐軍對峙於河北饒陽城外,勝負未卜。”

寇仲皺眉道:“李小子溜到哪裏去?”

宣永答道:“據傳李淵不滿李世民讓少帥成功突圍返回梁都,強把他召返長安解釋。”

寇仲歎道:“李小子性命危矣!”旋即又斷然道:“那北方再不足慮,我敢肯定李元吉不是劉大哥對手,他的大敗指日可期。”

宋魯道:“我們應以何種態度麵對劉黑闥?”

寇仲恭敬答道:“魯叔明察,我們很快曉得劉大哥方麵的情況。擊垮李元吉後,他定會派人來聯絡我們。大家兄弟,有什麽是談不妥的?我們最重要的是增加手上的籌碼,那大家合作起來會愉快點。”

宋家和俚僚係統諸將見他如此尊敬宋魯,均現出釋然安心的神色,因為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明白宋缺為何忽然拋開一切的返回嶺南,心中不生疑才怪。但現在看到寇仲與宋魯融洽的情況,曉得不是寇仲和宋缺間出問題,當然放下大半心事。

寇仲道:“大家是自己人,什麽事都沒有隱瞞的必要,閥主這次匆匆趕回嶺南,是因決戰寧道奇,雖不分勝負,卻是兩敗俱傷,必須回嶺南靜養。這消息不宜泄漏,大家心知便成。”

這番話出籠,立即引起哄動,出乎他意料,非但沒有打擊士氣,反有提升之效,因為寧道奇向被譽為天下第一高人,宋缺能和他平分秋色,無損他威名分毫。

應付過連串的追問後,大廳恢複平靜,人人摩拳擦掌,待寇仲頒布他統一天下的大計。寇仲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知道眾人對他的信心不在對宋缺之下,他統一南方調兵遣將的行動,將可在少帥聯軍最巔峰的士氣狀態下進行,長江兩岸再無可與他頡頏之人。轉向宋魯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魯叔在後勤補給的情況如何?”

宋魯微笑道:“無論少帥要征伐哪一個地方,我有把握將物資源源不絕經水陸兩路送至。”

寇仲一拍扶手長笑道:“那就成了!我們先近後遠,先收拾李子通和沈法興,然後掃平輔公祏,再取襄陽,把蕭銑和林士宏壓製於長江之南,以蠶食的方法孤立和削弱他們,同時全力準備北伐壯舉。大家有福同享,禍則該沒我們的份兒,對嗎?”

眾將不分少帥軍或宋家班底,又或俚僚係諸將,同聲一心的轟然答應。

李世民伸手和徐子陵握緊,歎道:“請讓世民對夏王的遇害,致以最深的歉疚。”

他孤身一人入廳,隨來近衛均留在外進大堂,以行動表達他對徐子陵的信任。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容許李元吉自把自為,以竇建德的生死逼寇仲投降,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可是當寇仲躍下洛陽城牆,情況再不受控製。

李靖垂手肅立一旁。

李世民道:“子陵坐下再說。”向李靖打個眼色,李靖識趣的退出廳外,他深悉徐子陵的為人,不會擔心李世民的安全。

李世民牽著他到圓桌坐下,始放開手道:“聽說梁師都的兒子從海沙幫購入大批江南火器,而子陵懷疑此為皇兄對付我李世民的陰謀,對嗎?”

徐子陵點頭道:“梁師都大有可能是魔門的人,且爾文煥和喬公山曾在附近的巴東城現身,加上些許蛛絲馬跡,我的懷疑絕非捕風捉影。”接著把雲玉真與香玉山和海沙幫的複雜關係,解釋一遍。

李世民沉吟道:“原本我不太相信,可是經子陵如此仔細分析,此事又非沒有可能。”

然後朝他深深凝視,雙目神光大盛,說道:“子陵冒險來長安,隻為此事嗎?”

徐子陵默然片晌,始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我這次來長安,是想問清楚世民兄的心意,究竟是坐以待斃,還是奮力還擊,為天下蒼生,為萬民的福祉,拋開一切,包括家族和父子兄弟血肉之情,讓天下在你手上統一,好好做一位愛國愛民的明君?”

李世民雙目神光更盛,語氣卻出奇的平靜,沉聲道:“子陵這番話,不嫌說得太遲嗎?”

徐子陵搖頭道:“不瞞世民兄,我沒法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隻知盡力而為。而你和寇仲的和解,是解決中原迫在眼前的彌天大禍的唯一方法。”

李世民雙目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說道:“寇仲是否曉得此事?”

徐子陵坦然道:“我還未有機會和他說。”

李世民霍地立起,往大門頭也不回地跨步走去。徐子陵瞧著他移遠的背影,頭皮發麻,腦海一片空白。

寇仲與手下謀臣大將商議擬定進攻江都的軍事行動和整體部署後,諸將奉命分頭辦事,先頭部隊在宋爽、王仲宣率領下立即啟程由水路南下。寇仲連日勞累,回臥房打坐休息,不到半個時辰,敲門聲響。

寇仲心中一懍,心忖難道又有禍變,暗歎領袖之不易為,應道:“行之請進!”

虛行之推門而入道:“青竹幫幸容有急事求見。”

寇仲忙出外堂見幸容,這小子一臉喜色,見到他忙不迭道:“李子通想向你老哥投降,小仲真厲害,連李世民都奈何不了你。”

寇仲大喜道:“少說廢話!李子通為何忽然變得如此聽教聽話,這消息從何而來?”

幸容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是邵令周那老糊塗低聲下氣來求我們的,不過李子通是附有條件。”

寇仲皺眉道:“李子通有什麽資格和我講條件?他不知我討厭他嗎?不幹掉他是他祖先積德。他娘的!哼!”

幸容堆起蓄意誇張的笑容,賠笑道:“少帥息怒,他的首要條件是放他一條生路。他娘的!李子通當然沒資格跟你說條件,你都不知現在你的名號多麽響,我們隻要亮出你寇少帥的招牌,大江一帶誰不給足我們麵子?曉得你沒有給唐軍宰掉,我和錫良高興得哭起來。子陵呢?他不在這裏嗎?”

寇仲啞然失笑道:“你何時變得這麽誇張失實的,子陵有事到別處去。閑話休提,李子通的條件是什麽鬼屁東西?”

幸容道:“其他的都是枝節,最重要是你親自護送他離開江都,他隻帶家小約二百人離開,江都城由你和平接收,保證沒有人敢反抗。”

寇仲愕然道:“由我送他走,這是怎麽一回事?是否陰謀詭計?”

幸容哂道:“他還有什麽手段可耍出來?難道敢和你來個單挑獨鬥?天下除寧道奇外恐怕沒有人敢這麽做。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江都城的情況,這是李子通一個最佳選擇,且可攜走大量財物。”

寇仲不解道:“那他何須勞煩我去護送他?”

幸容道:“因為他怕宋缺,你的未來嶽父對敵人的狠辣天下聞名,隻有你寇大哥親自保證他的安全,李子通才會放心。”

寇仲笑道:“你這小子變得很會拍馬屁,且拍得我老懷大慰。好吧!看在沈法興份上,老子放他一馬。回去告訴邵令周,隻要李子通乖乖地聽話,我哪來殺他的興趣。三天內我到達江都城外,叫他準備妥當,隨時可以起行,我可沒耐性在城外呆等。”

幸容不解道:“這關沈法興的什麽事?”

寇仲淡淡地說道:“當然關沈法興的事,當沈法興以為我們全麵攻打江都之際,他的昆陵將被我們截斷所有水陸交通,到我兵臨城下之際,他仍不曉得正發生什麽事呢?”

“砰!”眼看李世民跨步門外之際,李世民重重一掌拍在在門框處,登時木裂屑濺。

在外麵守候的李靖駭然現身,李世民的額頭貼上狠拍門框的手背上,痛苦地說道:“我沒有事!”

李靖瞧瞧李世民,又看看仍呆坐廳心桌旁的徐子陵,神色沉重地退開。

李世民急促的喘幾口氣,再以沉重的腳步回到徐子陵旁坐下,頹然道:“父皇殺了劉文靜。”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

劉文靜是李唐起義的大功臣,曾參與李淵起兵的密謀,一直是李淵最信任的近臣之一,無論他做錯什麽事,也罪不致死。

李世民淒然道:“劉文靜被尹祖文和裴寂誣告他謀反,父皇還故示公正,派蕭瑀和李剛調查,在兩人均力證劉文靜無罪下,仍處之以極刑,此事在我東征洛陽時發生,李剛因此心灰意冷辭官歸隱。唉!父皇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徐子陵低聲問道:“劉文靜是否常為世民兄說好話?”

李世民點頭道:“正是如此。靜叔對我大唐有功無過,唯一的過失,或者是淺水原之戰吃敗仗,可是裴寂對上宋金剛何嚐不慘敗索原,丟掉晉州以北城鎮,父皇不但不怪責他,還著他鎮守河東。自起義後,父皇偏信裴寂,他的官位永在靜叔之上,現在更置靜叔於死地,若隻為對付我李世民,父皇實太狠心!”

徐子陵沉聲道:“令尊在逼你謀反,好治你以死罪。”

李世民一震抬頭。

徐子陵道:“世民兄不是說過回長安後要和令尊攤開一切來說嗎?有沒有這樣做呢?”

李世民兩眼直勾勾地瞧著徐子陵,卻似視如不見,緩緩搖頭。

徐子陵道:“我今天來向世民兄作此似是大逆不道的提議,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免去中原重陷分裂、外寇入侵的大禍!世民兄若點首答應,為的也不是自己的榮辱生死,而是為天下萬民的幸福。中原未來的命運,就在世民兄一念之間。”

李世民雙目稍複神采,說道:“宋缺的問題如何解決?”

徐子陵道:“我先說服寇仲,大家再想辦法,世民兄可否先表示決心?”

李世民呆看著他。

足音驟起,李靖匆匆而至,施禮稟告道:“齊王、淮安王和李藝總管於風雪交加下與劉黑闥在饒陽展開激戰,慘吃敗仗,五萬人隻餘萬餘人逃返幽州,皇上召秦王立即入宮見駕。”

李世民虎軀一震,探手抓著徐子陵肩膀,說道:“有什麽消息請來找我!”說罷與李靖匆匆去了。

徐子陵放下一半心事,但肩負的擔子和壓力卻有增無減。自己怎樣向寇仲說出難以啟齒,令他不要當皇帝這份苦差的大計呢?

寇仲在書房審閱簽押各式頒令、授命、任用等千門萬類的文件案牘,忙得天昏地暗,不禁向身旁伺候的虛行之苦笑道:“可否由行之冒我代簽,那可省卻我很多工夫,又或我隻簽押而不審閱,我寧願去打一場硬仗,也沒這麽辛苦。”

虛行之微笑道:“少帥的簽押龍騰鳳舞,力透紙背,暗含別人無法模仿的法度,由我冒簽怎行?要管好一個國家,雖可放手給下麵的人去辦,可是至少該了解明白,才知誰執行得妥當或辦事不力。”

寇仲失笑道:“你在哄我,我的簽押連自己也覺礙眼,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虛行之坦然道:“這個不成問題,隻要是出自少帥的手,便是我少帥國的最高命令。”

寇仲苦笑道:“那我的簽押肯定是見不得人的,行之倒坦白。”

虛行之莞爾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少帥的簽押自成一格,且因是少帥手筆,任何缺點反成為優點。”接著又道:“行之有一事請少帥考慮,事實上行之是代表少帥國上下向少帥進言。”

寇仲愕然道:“什麽事這般嚴重?”

虛行之道:“現在時機成熟,少帥國全體將士,上下一心,懇請少帥立即稱帝。”

寇仲打個寒噤,忙道:“此事待平定南方後再說。”

虛行之還要說話,宋魯來到,暫為寇仲解圍。

寇仲起立歡迎,坐下後,宋魯道:“剛接到北方來的消息,劉黑闥大破神通、元吉於饒陽,聲威大振,響應者日益增多,觀州、毛州均舉城投降,本已投誠唐室的高開道,亦公開叛唐,複稱燕王。各地建德舊部更爭殺唐官以響應黑闥,現在劉軍直逼河北宗城,若宗城不保,李唐恐怕會失去相州、衛州等地,那劉黑闥可盡得建德大夏舊境。”

寇仲動容道:“李小子不在,唐軍尚有何人撐得起大局?”

宋魯了如指掌的答道:“神通、元吉已成敗軍之將不足言勇,目前河北隻有李世勣一軍尚有抗衡黑闥之力,不過宗城防禦薄弱,且易被孤立,照我看李世勣肯定守不下去。”

寇仲點頭道:“不但守不下去,還要吃大敗仗,不單因我對劉大哥有信心,更因李世民被硬召回唐京,命運難卜,所以軍心浮動將士無鬥誌,劉大哥方麵卻是敵愾同仇,此弱彼盛下,李世勣焉能不敗?”虛行之點頭同意。

宋魯歎道:“我們和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關係呢?”

寇仲信心十足地說道:“我們很快可以弄清楚,當劉大哥盡複夏朝舊地,必遣人來和我們聯絡,表達他的心意。”

宋魯沉聲道:“我明白你們交情不淺,不過人心難測,劉黑闥再非別人手下一員大將,而是追隨他者的最高領袖,他再不能憑一己好惡行事,而是必須對整體作出考慮。”

站在寇仲身後的虛行之道:“隻須看劉黑闥擊退李世績後會否立即稱王稱帝,可推知他的心意。”

宋魯讚道:“行之的話有道理。”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起自己的處境,暗忖若自己下令舉軍向劉黑闥投誠,少帥軍不立即四分五裂才怪。苦笑道:“這些事暫不去想,事實上劉大哥極可能救了李世民一命,因李淵再沒有別的選擇,隻好派李世民出關迎戰。”

虛行之道:“李淵強召李世民回長安,實屬不智,不但低估劉黑闥,還影響軍心。”

宋魯微笑道:“李淵隻是惱羞成怒,他的貴妃們無不覬覦洛陽的奇珍異寶,央求李淵下敕分贈她們,豈知秦王早一步把財貨賜給洛陽之戰立下軍功者,且主要是秦府中人,此事令李淵大為不滿,弄出這件影響深遠的事來。”

寇仲大訝道:“魯叔怎可能如此地清楚唐宮內發生的事,即使有探子在長安,仍該探不到這方麵的內情。”

宋魯深深注視虛行之好半晌,始道:“因為唐室大臣中,有我們的內應。”

寇仲一震道:“誰?”

虛行之識趣地說道:“行之有事告退。”

寇仲舉手阻止道:“行之不用避席,我和魯叔均絕對信任你。”

宋魯道:“大家是自己人,有什麽不可以攤開來說的,此人就是封德彝封倫。”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同時心中恍然大悟,難怪封德彝的行為這麽奇怪,既是站在李建成一方,又對徐子陵特別關照;楊文幹作亂李建成受責,他又為李建成冒死求情。

宋魯解釋道:“封德彝與大哥有過命的交情,大家更是誌同道合,有振興漢統之心。”接著道:“李淵強令李世民回京,尚有其他不利李唐的後果,比如本屬王世充係統投降唐室的將領,亦告人心不穩。現守壽安的大將張鎮周,曾派人秘密來見跋野剛,說少帥進軍洛陽時,他會起兵叛唐響應。照我看王世充舊部中有此心態者大不乏人。”

寇仲從張鎮周想起楊公卿,憶起他臨終前的遺願,狠狠道:“我定要殺李建成!”

宋魯和虛行之你眼望我眼,不明白寇仲因何忽然爆出這樣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寇仲見到兩人神情,明白自己心神不屬,忙收拾情懷,問道:“梁師都方麵情況如何?”

宋魯從容道:“梁師都全仗突厥人撐腰,本身並不足懼。他曾先後多次南侵,都給唐軍擊退,最狼狽的一次是攻延州,被唐將延州總管段德操大破之,追二百餘裏,破師都的魏州,梁師都數月後反攻,再被德操大敗,梁師都僅以百餘人突圍逃亡。不過有一則未經證實的消息,可能影響深遠。”

寇仲訝道:“什麽消息?”

宋魯道:“劉武周和宋金剛被頡利下毒手害死。”

寇仲失聲道:“什麽?”

想起與宋金剛的一段交往,心中不由難過。

宋魯道:“鳥盡弓藏,古已有之。現在梁師都成為突厥人在中原最主要的走狗爪牙,而梁師都為保命,將會與突厥人關係更加密切,對頡利唯命是從,在這樣的形勢下,頡利的入侵指日可待。”

“砰!”寇仲一掌拍在台上,雙目神光電射,說道:“我敢包保頡利不會錯過冰封之期,透過香家,他對中原的形勢發展了如指掌,若錯過此千載一時的良機,頡利定要後悔。”

虛行之道:“有李世民在,豈到突厥人橫行?”

寇仲搖頭道:“勿要低估頡利,若我是他,可趁冰封期剛告結束,我們揮軍北上,李世民固守洛陽之際,揮軍入侵,視中土為大草原,避重就輕,不攻擊任何城池,隻搶掠沒有抵抗力的鄉縣,以戰養戰,然後直撲長安,捧梁師都之輩建立偽朝,亂我中土。”

宋魯點頭道:“這確是可慮。”

寇仲道:“另一法是兵分數路南下,席卷大河兩岸,此法的先決條件是先害死李世民,可惜劉大哥的起義,破壞頡利的如意算盤。”

宋魯皺眉道:“無論頡利用哪一個方法,我們均很難應付。”

寇仲想起突利,頹然道:“我們隻好見機行事,不可自亂陣腳。我有項長處,是想不通的事暫不去想,一切待平定南方後再說。”

狼軍鐵蹄踏地震天撼嶽的聲音,彷似正在耳鼓中轟然響起,鐵蹄踐踏處,再無半寸樂土。

徐子陵舉手正欲敲門,一個平和的女聲在耳鼓內響起道:“門是沒有上閂的,貴客請進。”

徐子陵給嚇了一跳,他完全感應不到玉鶴庵外院竟有人在,而這聲音肯定不是主持常善尼的聲音,究竟會是何人?當然絕非等閑之輩。他到玉鶴庵來,最大的心願是可立即見到師妃暄,縱使此可能性極為渺茫,仍可打聽師妃暄的行蹤。找到她,可告訴她自己正盡力玉成她的心願。

舉手推門,跨進玉鶴庵,院內鋪雪給掃作七、八堆,院內樹木積雪壓枝、銀霜披掛、素雅寧靜。在其中一個像小山般的雪堆旁,一名眉清目秀乍看似沒什麽特別,身穿灰棉袍的女尼正手持雪鏟盈盈而立,容色平靜的默默瞧著他。徐子陵與她目光相觸,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奇異感覺,就像接觸到一個廣闊至無邊無際神聖而莫可量度的心靈天地。她看來在三十許歲間,可是素淡的玉容卻予人看盡世情,再沒有和不可能有任何事物令她動心的滄桑感覺。青絲盡去的光頭特別強調她臉部清楚分明如靈秀山川起伏般的清麗輪廓,使人渾忘凡俗,似若再想起院落外世俗的事物,對她是一種大不敬的行為。

徐子陵心中一動,恭敬施禮問道:“師父怎麽稱呼?”

女尼輕輕放下雪鏟,合什還禮道:“若貧尼沒有猜錯,這位定是徐子陵施主,到這裏來是要找小徒妃暄。”

徐子陵一震道:“果然是梵齋主。”

梵清惠低喧一聲佛號,說道:“子陵請隨貧尼來!”

無名穿窗而入,降落寇仲肩上,接著仍是男裝打扮的小鶴兒旋風般衝進來,不依地撒嬌道:“小鶴兒要隨大哥到江都去。”

寇仲暫停審閱敕令等文牘的苦差,歎道:“你當我是去遊山玩水嗎?”

小鶴兒毫不客氣在他對麵坐下,俏皮地說道:“大哥正是去遊山玩水,人家又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上回的表現算不俗吧!至少沒讓你礙手礙腳,還為你負起照顧寶貝無名的責任。”

寇仲聳肩笑道:“那你要去便去個夠,去個飽吧!”

小鶴兒歡喜得跳起來高嚷道:“成功啦,打贏仗啦,我要去告訴玄恕公子。”

在她離開前,寇仲喚住她笑道:“你為何會喚自己作小鶴兒的?”

小鶴兒嬌軀一顫,輕輕道:“大哥不喜歡這名字嗎?”

寇仲道:“小妹子的腿比男孩子長得還要長,似足傲然立在雞群內的鶴兒,我不但喜歡喚你作小鶴兒,還為有這位妹子自豪呢!”

小鶴兒始終沒轉身,低聲道:“大哥是這世上最好心腸的人。”說罷奔跑去了。

寇仲心中湧起自己沒法解釋的感覺,似是捕捉到某點東西,卻無法具體說出來。轉瞬他又被桌上堆積如山的功課弄得無暇細想深思。

梵清惠瞧著徐子陵呷過一口熱茶,淡淡地說道:“我這做師傅的並不曉得徒兒到哪裏去,除玉鶴庵外,最有可能找到她的地方,是洛陽附近了空師兄的襌院吧。”

徐子陵坐在她左側靠南那排椅子其中之一,知客室四麵排滿椅幾,他因不敢冒瀆這位玄門的最高領袖,故意坐遠些兒。從他的角度望去,梵清惠清淡素淨的玉容融入窗外的雪景去,不染一塵。

梵清惠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傷感神色,音轉低沉道:“是否怪我們這些出家人塵心未盡呢?我們實在另有苦衷,自始祖地尼創齋以來,立下修煉劍典者必須入世修行三年的法規,我們便被卷入塵世波譎雲詭的人事中,難以自拔。有人以為我們意圖操控國家興替,這隻是一個誤會。你有什麽不平的話,盡管說出來,不用因我是妃暄的師傅諸多避忌,我們可算是一家人嘛!”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事前任他想破腦袋,也沒想過梵清惠是這麽隨和親切的一位長者,全不擺些齋主的架子。不由苦笑道:“齋主不是像妃暄般當我為山門護法吧?”

梵清惠玉容止水不波地說道:“子陵可知我們上一任的山門護法是誰?”

徐子陵茫然搖頭。

梵清惠柔聲道:“正是傳你真言印法的真言大師。”

徐子陵愕然以對。

梵清惠目光投往對麵西窗之外一片素白的園林內院,平靜地說道:“山門護法不必是精通武功的人,真言大師佛法精湛,禪境超深,他入寂前傳你真言印訣,其中大有深意,我等後輩實無法揣測其中玄妙的因果緣分。而我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下一代的山門護法是由現任的護法覓選。妃暄在真言大師入寂前,得他告知傳你真言印法一事,所以認定你為繼任的山門護法。不過縱使子陵並不認同這身份,我們絕不會介意。若子陵將來不為自己挑選繼任人,就讓這山門護法的傳統由此湮沒消失也沒關係!”

徐子陵明白過來,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感覺。真言大師當年傳法自己,看似隨機而漫不經意,實隱含超越任何人理解的禪機。

梵清惠又露出微不可察的苦澀神色,一閃即逝,輕輕道:“聽妃暄所言,子陵對她全力支持李世民而非寇仲一事上,並不諒解。”

徐子陵道:“是以前的事了,到今天我清楚明白其中的情由。”

梵清惠目光往他投來,柔聲道:“嬴政和楊堅,均是把四分五裂的國土重歸一統的帝王,無獨有偶,也均是曆兩代而終,可見他們雖有統一中土的‘天下之誌’,卻或欠‘天下之才’,又或欠‘天下之效’。”

徐子陵謙虛問道:“敢請齋主賜教。”

梵清惠雙目亮起智慧的采芒,說道:“天下之誌指的是統一和治理天下的誌向和實力,天下之才是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天下之效是大治天下的效果。秦皇有天下之誌,可惜統一六國後,不懂行仁求靜,而以鎮壓的手段對付人民,以致適得其反。楊堅登位後,革故鼎新,開出開皇之治的盛世,且循序漸進的平定南方,雄才大略,當時天下能與之抗衡者,唯宋缺一人,但以宋缺的自負,仍要避隱嶺南,受他策封。楊隋本大有可為,可惜敗於楊廣之手,為之奈何?”

徐子陵點頭道:“妃暄選取世民兄,正是他不但有天下之誌、天下之才,更大有可能同得天下之效。”

梵清惠輕歎道:“我們哪來資格挑選未來的明君?隻是希望能為受苦的百姓作點貢獻,以我們微薄的力量加以支持和鼓勵。現在統一天下的契機,再非在秦王手上,而落在子陵和少帥手中,決定於你們一念之間。”

徐子陵歎道:“不瞞齋主,這番話換成以前的我,定聽不入耳,但在目前內亂外患的危急情況下,始明白齋主的高瞻遠矚。我剛才曾和秦王碰頭,明言隻要他肯以天下為先,家族為次,我會竭盡所能,勸寇仲全力助他登上皇位。”

梵清惠沒有絲毫意外神色,隻露出一絲首次出現在她素淨玉容上發自真心不加修飾的喜悅,點頭道:“我的好徒兒沒有看錯子陵。”

徐子陵苦笑道:“但我的醒悟似乎來得太遲,現在少帥軍與大唐之爭,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並沒有挽狂瀾於既倒的把握。”

梵清惠黯然道:“子陵是否指宋缺呢?”

徐子陵點頭。

梵清惠轉瞬恢複平靜,淡淡地說道:“我剛接到妃暄從淨念禪院送來的飛鴿傳書,說道兄與宋缺在禪院之戰兩敗俱傷。”

徐子陵劇震失聲道:“什麽?”

石之軒看得非常準,當宋缺介入爭天下的戰爭中,慈航靜齋必不肯坐視,任由天下四分五裂。隻是連石之軒也猜不到梵清惠會有此一招,請出寧道奇挑戰宋缺。他終明白梵清惠為何不住露出傷懷的神色,因為她對宋缺猶有餘情,此著實非她所願,是逼不得已的險棋。兩敗俱傷是最好的結果,若兩敗俱亡,又或一方麵敗亡,梵清惠將永不能上窺天道。

梵清惠目光重投窗外雪景,淒然道:“宋缺與道兄定下九刀之約,他若不能奈何道兄,就退出寇仲與李世民之爭。但他並沒有施出第九刀,仍依諾退出。唉!在這般情況下,宋缺你仍能為清惠著想,教我怎能不銘感於心?”

假如寇仲在此,當知梵清惠雖沒有臨場目睹,卻是心有靈犀,完全掌握宋缺的心意。事實上寧道奇因錯過與敵偕亡的良機,落在下風,其中境況微妙至極。徐子陵卻是聽得一知半解,且被其傷情之態所震撼,不敢插口問話。此種牽涉到男女間事的真切感受,出現在這位出世的高人身上,分外使人感到其龐大的感染力。

梵清惠往他瞧來,合十道:“罪過!罪過!物物皆真現,頭頭總不傷;本真本空,無非妙體。”

徐子陵仍瞠目以對,不知該說什麽好。

梵清惠恢複恬靜自若的神態,微笑道:“子陵會不會到襌院找妃暄呢?”

徐子陵有點難以啟齒地說道:“我知齋主不願卷入塵世的煩惱,可是有一事卻不得不求齋主。”

梵清惠淡然道:“子陵不用為我過慮擔憂,是否想我去說服宋缺?”

徐子陵一呆道:“齋主法眼無差。”

梵清惠平靜地說道:“不見不見還須見,有因必有果,當子陵說服寇仲成此大功德之日,就是我往嶺南見舊友的時機,子陵去吧!天下百姓的幸福和平,就在你的手上。”

徐子陵在長安逗留四天,待到李世民領軍征伐劉黑闥,他方從秘道悄然離去,趕赴淨念禪院。他害怕自己見到師妃暄時會控製不住情緒,又渴望見到她,向她懺悔自己的無知;告訴她自己會竭盡全力,從另一方向為天下盡心力,冀能瞧到她因他的改變而欣悅。李世民沒與他碰頭說話,不過從他肯再次重用李靖,任他作這次遠征軍的行軍總管,正是以行動向徐子陵顯示他肯接納徐子陵的提議。

當他抵達淨念禪院,南北兩條戰線的戰爭正激烈地進行。劉黑闥大破李元吉和李神通大軍後,與叛唐的高開道和張金樹結盟以消解後顧之憂,率師進逼河北宗城。守宗城的李世勣見勢不妙,棄城而走企圖保住防禦力強的洛州。劉黑闥銜尾窮追,斬殺其步卒五千人,李世勣僅以身免。此役震動長安。

接著劉黑闥以破竹之勢攻下相州、衛州等地,把竇建德失去的領土,從李唐手上逐一強奪回來。唐將秦武通、陳君賓、程名振等被迫逃往關中。劉黑闥遂自稱漢東王,改元天造,定都洛州,恢複建德時的文武官製,一切沿用其法。李世民和李元吉卻於此時在獲嘉集結大軍八萬人,全麵反擊。劉黑闥知守不住相州,退保都城洛州。李世民取相州後兵分多路,攻擊洛州,頓令劉軍形勢異常吃緊。有識見者,無不曉得李世民是要趁寇仲這位平生勁敵北上攻打洛陽前,先平定北方。

劉黑闥破李世勣的同一時間,南方的寇仲從李子通手上接收江都,依諾放李子通逃亡。此事沈法興父子被蒙在鼓裏,茫不知江都落入寇仲之手。寇仲透過陳長林對沈法興的部署於此時完成,在被策反的江南軍將領暗助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搗昆陵。

直到少帥軍入城沈法興父子始驚覺過來,大勢已去,倉促逃走,途中被陳長林伏擊,陳長林親手斬殺沈法興父子,報卻血海深仇。少帥軍在半個月時間內,降子通,殺法興,轟動天下,聲勢攀上巔峰,尤過李世民。林士宏、蕭銑、輔公祏三人旗下將領紛紛獻城投降,令林蕭輔三人更是勢窮力蹙。

徐子陵在淨念禪院見不著師妃暄,伊人剛於兩日前離開,臨行前留言了空要去見李世民。徐子陵失之交臂,無奈下隻好前赴梁都。哪知失意事並不單行,抵梁都後不但未能與早該回來的陰顯鶴和紀倩會合,且沒這兩人半點音信。他雖擔心得要命,差點即要趕往襄陽,然權衡輕重,終放棄此念,改由宋魯派人往襄陽探消息,自己則乘少帥軍的水師船南下見寇仲。他乘船沿運河南下長江的當兒,寇仲正與時間競賽,和杜伏威會師曆陽,大舉進擊輔公祏。輔公祏作最後的垂死掙紮,遣部將馮慧亮、陳當率三萬軍屯博望山,另以陳正通、徐紹宗率三萬兵進駐與博望山隔江的青林山,連鐵鏈鎖斷江路,抵禦寇仲,在戰略上攻守兼備,恃險以抗。寇仲和杜伏威的聯軍卻先斷其糧道,把丹陽封鎖孤立,再派兵誘馮慧亮等離開要塞出擊,然後以主力大軍狂破之。障礙既去,寇仲和杜伏威乘勝攻破丹陽,輔公祏還想逃往會稽與左遊仙會合,試圖反攻,被寇仲和杜伏威以輕騎追上,杜伏威親手斬殺輔公祏。

徐子陵抵達丹陽,少帥軍正在收拾殘局,修整損毀的城牆、收編降軍,盡速恢複丹陽城的秩序和居民的正常生活。負責此事的是任媚媚,知徐子陵到,使人飛報寇仲。寇仲立即來迎,隨同者尚有雷九指和侯希白,兄弟見麵,自有一番歡喜。

寇仲見徐子陵心事重重的樣子,還以為他觸景生情,憶念當年與傅君婥入城的舊事,提議道:“我們不如下馬走路,重溫當年與娘入城典押東西換銀兩醫肚子的情況。”

雷九指笑道:“沒幾天休想店鋪營業,我雷九指就破例一次,親自下廚弄幾味小菜讓你們大享口福之樂,為我們的重聚慶祝。”

侯希白識趣地說道:“我和雷大哥去張羅材料,你們到酒家坐下閑聊,保證晚宴能在黃昏時如期舉行。”哈哈一笑,侯希白和雷九指徑自入城。

寇仲、徐子陵甩蹬下馬,自有親兵為兩人牽走馬兒。穿過城門,守兵轟然致敬,士氣昂揚至極點,充滿大勝後的氣氛,徐子陵更感要說的話難以傾吐。丹陽城景況如昔,河道縱橫,石橋處處,一派江南水鄉的特色,隻是居民多不敢出戶,行人稀疏,數以百計的少帥軍正清理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各類雜物,由兵器矢石至軍士棄下的甲冑靴子無不俱備,蔚為奇景。

寇仲望向樓高兩層的酒家,笑道:“就是這家館子,孩兒們,給我兩兄弟開門。”

左右親衛搶出,依言辦妥。

寇仲搖頭歎道:“當年我們入城,哪想到有今天的風光。忘記問你了,陰小子不是與你一道嗎?為何不見他呢?”

徐子陵道:“到樓上說。”

兩人登上空無一人的酒家上層,就往當年坐過的那張靠窗桌子坐下,看著“屬於”傅君婥的空椅,不由百感交集,欷歔不已。

徐子陵把陰顯鶴的不知所蹤長話短說,聽得寇仲眉頭大皺,不解道:“他沒道理仍未回來?真教人擔心!難怪你憂心忡忡的樣子,他究竟到哪裏尋妹呢?”

徐子陵苦笑道:“這隻是令我心煩的大事其中之一,唉!”

此時親兵奉任媚媚之命取酒來,打斷兩人談話。待親兵去後,寇仲目光投往街上辛勤工作的手下,說道:“你究竟有什麽心事,因何欲言又止的怪模樣?我和你還有什麽事不可以直說出來的?即使你要罵我,兄弟我隻好逆來順受,逆來順受!多麽貼切的形容。”

徐子陵瞧著斜陽照射下水城戰後帶點荒寒的景象,問道:“老爹呢?”

寇仲目光往他投來,說道:“他老人家幹掉輔公祏後,立即趕返曆陽主持大局,我們時間無多,必須在立春前攻下襄陽。此事我是十拿九穩,因張鎮州答應站在我們的一方。”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唉!”

寇仲劇震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為何會這麽說?”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曉得宋缺和寧道奇決戰的事啦!我不但到過淨念禪院,還見過梵清惠。”

寇仲失聲道:“什麽?”

登樓足音驀響。跋鋒寒的聲音響起道:“少帥因何舍漢中而取丹陽?小弟是因怕錯失再戰洛陽的前戲,不得不連夜趕來。”

寇仲和徐子陵連忙起立,卻是兩種心情。跋鋒寒現身眼前,雙目神光電射,一臉歡容。

寇仲嗬嗬笑道:“老跋知我心意,攻打襄陽之戰如箭上弦,勢在必發。至於為何舍漢中而選襄陽,卻是一言難盡。請老哥坐下先喝杯水酒,小弟然後逐一細稟,陸續而來的將是雷九指親自動手精製的小菜美食,正好同時為你老哥及子陵洗塵。”

跋鋒寒在兩人對麵坐下,瞧著寇仲為他斟酒,訝道:“子陵剛到嗎?”

徐子陵見兩人興高采烈,一副對李世民摩拳擦掌的興頭當兒,自己卻要向這燃起的報複火燄驟潑冷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苦笑道:“和你是前腳跟後腳之別。”

跋鋒寒一呆道:“子陵有什麽心事?”

寇仲插口道:“這正是我在問他的問題。”

徐子陵頹然道:“我在長安見過李世民,說服他反出家族,全力爭取皇位。”

寇仲和跋鋒寒停止所有表情動作,像時間在此刻忽然凝住,麵麵相覷,廣闊的酒樓內鴉雀無聲,惟隻街上的聲音似從另一世界傳進來。好半晌,寇仲放下酒壺,坐返椅內發呆。

跋鋒寒打破靜默,淡然道:“李世民是否害怕?”

徐子陵道:“他確是害怕,但怕的不是我們,而是他的父皇和兄弟,怕半壁江山斷送在他們手上。李淵趁李世民不在長安的空檔,以近乎莫須有的罪名處死劉文靜,隻因他和李世民關係密切。”

寇仲點頭道:“這叫殺一儆百,向群臣顯示他李淵屬意建成之心。李小子若還不醒覺,就是不折不扣的蠢材。”

跋鋒寒沒再說話,凝望身前**漾杯內的美酒。寇仲往徐子陵瞧去,剛好徐子陵目光朝他望來,兩人目光相觸。

徐子陵歎道:“其他的話不用我說出來吧?”

寇仲苦笑道:“若我仍是以前那個隨你孤身闖**江湖的小混混,你徐大哥要怎樣就怎樣,我隻有乖乖聽話的份兒。可是在經曆千辛萬苦,於沒可能中建立起少帥軍,多少戰士拋頭顱灑熱血,人人為我寇仲出生入死,現在我卻忽然跑去對他們說,老子不幹啦!因為李世民肯答應做皇帝。若你是我,說得出口嗎?他們肯追隨我,是信任我寇仲,信任我不但不會出賣他們,更會領他們統一天下,成就千古不朽之業,留下傳頌百世的威名。”

徐子陵沉默下去,伸手抓著酒杯,雙目射出痛苦無奈的神色。

寇仲也伸手過去抓著他肩頭,肅容道:“尤其宋缺因決戰寧道奇而受傷,我更不能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跋鋒寒劇震道:“宋寧決戰勝負如何?”

寇仲答道:“箇中情況微妙異常,我或可以不分勝負答你,但宋缺已依諾退出這場爭霸天下的大戰。”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梵清惠會親自去說服宋缺。”

跋鋒寒越感茫然不解道:“為何忽然又鑽出個梵清惠來?”

寇仲放開抓著徐子陵的手,舉杯笑道:“喝杯酒再說。”

三人舉杯一飲而盡,氣氛仍是僵硬。

寇仲舉袖揩拭唇角酒漬,啞然失笑道:“事實上子陵確在為我著想,知我最不願當他勞什子的什麽皇帝,不過這解決方法可能沒人肯接受。難道要我少帥軍在氣勢如虹、威風八麵之際,來個舉軍向李世民投降嗎?”

徐子陵露出苦澀的笑容,沉聲道:“這或者是你唯一令宋玉致對你回心轉意的辦法,就是你寇仲並非利欲熏心,為做皇帝不擇手段的人。甚至讓她認識清楚你為的不是個人的得失榮辱去爭奪天下,而是無私地為中土的老百姓著想。我不是要你投降,且是要你積極地匡助李世民,助他登上皇位,反擊李淵、魔門和頡利要置他於死地的陰謀。”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懂作出反應,向跋鋒寒求助道:“你老哥是我們兩兄弟最好的朋友,由你來說句公道話如何?”

跋鋒寒頹然道:“我可以偏幫哪一個呢?我的心分成血淋淋的兩半,一邊是渴求能和少帥你並肩作戰,攻入洛陽,掃平關中;另一半卻深切明白子陵高尚的情懷,明白他看到頡利入侵的大禍!而子陵更是我跋鋒寒敬愛的朋友兄弟。”頓了頓續道:“為一個女人放棄天下,似乎是異常荒謬,不過子陵之言不無道理,隻有這樣才可顯得她在你心中重於一切的地位。”

寇仲愕然道:“你在幫子陵?”

跋鋒寒舉手投降道:“我不再說啦!”

寇仲呆望跋鋒寒半晌,目光投向自己的空酒杯,忽然笑起來,由微笑變成哈哈大笑。輪到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不知他為何仍能笑得出來。

寇仲笑得喘著氣道:“斟酒!”跋鋒寒忙舉壺斟酒。

寇仲待酒斟滿,舉杯把酒倒進口內,直灌咽喉,嘴欣然道:“好酒!”探手過去摟著徐子陵肩頭,歎道:“若能拋開與李世民的恩怨,子陵這一招真夠活絕,如果成功,確可免去南北分裂的可能性。我也不用接受當皇帝這份苦差,且或可得到玉致的心。唉!熊,子陵是在為我好!對嗎?”

徐子陵平靜地說道:“李世民與你有什麽解不開的仇怨?”

寇仲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的神色。

徐子陵苦笑道:“假設情況依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升平不知待到何時何日來臨?又或中土會永遠分裂下去,重現五胡亂華之局!但我卻曉得隻要我們和李世民聯手,粉碎建成元吉與魔門、頡利的聯盟,由懂得治軍和理民的李世民當個愛護百姓的好皇帝,天下立可重歸一統,擊退外敵,讓天下百姓有和平安樂的日子可過。權衡輕重下,我明知要讓你為難,也不得不向你痛陳利害。”

寇仲頹然點頭道:“子陵的話永遠那麽發人深省,但你有把握梵清惠能說服宋缺嗎?過去數十年她辦不到的事,為何今天可辦到?”

“砰!”寇仲忽然放開摟著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麵,台上杯盤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從慈澗之戰開始,我一直在絕境中掙紮求存,以鮮血去換取每一個可能性和機會,千辛萬苦取得眼前的成果,為何不是李世民來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徐子陵平靜地說道:“你想當皇帝嗎?又真能做個好皇帝嗎?須知你的武功和韜略縱可賽過李世民,但你有他那份文才和治理天下的政經大略嗎?”

寇仲呆瞧著滿桌碎片,右手仍按桌麵,另一手抓頭道:“你這幾句話比宋缺的天刀更厲害。唉!為何我總說不過你的?他娘的!老跋你怎麽說?”

跋鋒寒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坦白說,若我是你寇仲,沒有人可以動搖我的信念,隻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徐子陵,因為我曉得他絕不會害你寇仲。其實做皇帝有啥癮兒?不若我們三兄弟浪跡天涯,大碗酒大塊肉地痛痛快快過掉此生了事。說到底,李世民的襟胸才識,無論作為一個對手又或朋友,均是值得尊敬的。”

寇仲默然不語,在徐跋兩人目光注視下,他雙目神光大盛,迎上徐子陵的目光,接著又像泄了氣般苦笑道:“我給你說得異常心動,這或者是唯一逃過當皇帝的大禍的方法,兼可博美人歡心,一舉兩得。唉!他娘的!可是我仍不能點頭答應你,首先要宋缺他老人家首肯,否則我怎對得起他?其次是我要與李小子碰頭談條件,談不成就開戰,其他都是廢話。陵少勿要怪我不立即答應你,因為我必須負起少帥軍領袖的責任。”

徐子陵凝望他片刻後,點頭道:“這兩個條件合情合理,我不但不怪你,還非常感動,因為你並沒有令我失望。”

跋鋒寒截入道:“就這麽決定。今晚再不談令人掃興的事,大家專心喝酒,摸著杯底讓少帥詳述宋缺和寧道奇決戰的每一個細節,不要有任何遺漏。”

足音響起,侯希白興高采烈的捧著菜肴上桌,渾然不知天下的命運,已因剛才一席話改變扭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