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七十八話 鴆酒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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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寧牽出他的那匹黑色高頭大馬——留在江東的這將近二十年裏,他的坐騎換了三番,但每換一次必定是與他最初相同模樣的黑色馬兒。嘴角微微一揚,故作輕鬆地係好鎧甲、披好戰袍、飛身上馬,韁繩牽引處,那馬兒雙蹄騰空,長長嘶鳴。

“甘將軍準備一個人回去?”走到城門,聽見看門守兵的驚呼。

“放心,城裏我安排好了,”甘寧一揚馬鞭,笑著回答。

“可是甘將軍,”守兵望著他緩緩經過護城河的背影,“畢竟是夜裏,也不帶些親信……”聲音被迎麵呼嘯而來的風衝淡了。

“親信?”甘寧怔了怔,但旋即便恢複了一貫的從容不迫,“我已經,沒有親信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城門走出去幾丈遠,聲音又被他壓得很低,守兵哪怕是有順風耳也不可能聽清楚了。不知怎的,今夜的風忽然變得很大,迎麵猛獸江潮一般席卷而來,吹動他大紅色的盔纓和黑色戰袍,呼啦啦地飛揚。黑色戰袍與**駿馬的毛色相映成趣。

古人雲,拜水為玄。

可笑他一路走到現在,能夠站在船頭眺望長江的日子,卻越來越少。

大概這也是甘寧一直向往過往那些做水賊的情況時日的原因吧。這些日子裏他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總有一天,他要放棄這一世功名,向著更深更自由的水域航行而去。

隻可惜這個對自己立下的誓言,直到現在還找不到兌現的機會。

果然不出甘寧所料,直到次日太陽大好時分,他才趕到了秣陵城。其實他離開這座城的時間並不是很長,但卻莫名覺得城中變化很大。或許是自己的錯覺,甘寧下意識地揉揉眼睛,但那錯覺卻又過於真實。他不敢多想,徑直去了吳侯府。

而今的吳侯府比以往又擴建了些許,朱紅色的磚瓦楹柱配上代表江南的純白色外壁;院落裏的小涼亭則是清一色的碧瓦飛甍,小巧而精致的吊腳樓互相掩映;院落裏的假山石景數不盡數,卻又設計精巧、有條不紊;偶爾看到黛色石板路隱藏在茂盛的草木間。

甘寧沒來得及換身衣裳,便直接進了吳侯府堂屋。一路經過門廊的時候,鎧甲撞擊地麵發出錚錚的聲響。他在堂屋階下駐足,環顧四周,看不到人影,隻有從半掩的窗欞中踅進來的陣陣長風,縈繞在窗簾間,撥弄得窗簾沙沙作響。堂屋很空曠,空曠得令人莫名覺得孤獨。

甘寧方才盯著那鏤刻精致的窗欞出神,忽然聽見樓梯口處隱約一聲“興霸”。

孫權徐徐從閣樓上走下來,神色平靜,一貫的白底黑色雲紋長袍沉穩莊嚴。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才發覺他的唇邊也生出了蜜蜜的胡須,點綴在原本帶著些徐孩童稚氣的臉龐上,平添幾分老練厚重。

甘寧連忙單膝下拜。身上鎧甲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莫非這幾日西陵城發生過戰事?”孫權麵容奇怪、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傳你來又不是讓你到秣陵打仗,你穿成這樣,累不著自己也把那匹馬累壞了吧?”

“再說了,我聽人說你是單槍匹馬到這裏來的,就算讓你來打仗,你總不能一人一騎上戰場吧?”

甘寧一時半會兒無言以對。臨走時穿上鎧甲是他一時腦熱的決定,即便他明知並沒有何等戰事。

“罷了,是孤言笑。孤沒想到你會星夜往這裏趕,這幾日辛苦了,”孫權緩緩踱到甘寧麵前,一隻手按在他抱拳的雙手上,“過去那些事情,孤已經全部查明了,興霸放心便是。”

甘寧順勢站起來,吃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孤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也知道孫劉聯盟不可破,”孫權微微頷首,目光投向窗外的一角藍天,神色平和淡然,“襲取荊州的事情,說白了是子明他操之過急,不計傷亡後果,而且擒殺關羽也是他的擅自決定。”

甘寧忽然向後趔趄了一步,目光呆滯,嘴角微微抽搐:“那郡主……”

“興霸聽我講,郡主的事情也已經水落石出,”孫權微微一笑,“前幾日我接到一封來自江北曹營的書信,內容是質問孤為何出爾反爾。”

“孤當時還覺得奇怪,因為孤明記得是親自告訴曹操來使,要與他結盟攻克荊襄的。後來孤看到了傳信的信鴿,孤便明白過來了。”

信鴿?

花色的信鴿……

……尾羽!

甘寧心頭一緊,口中喃喃:“主公賜教。”

誰知卻看見孫權麵帶笑意地緩緩側頭:“倒是興霸你,瞞著孤私下裏通敵,你說孤該不該治你的罪?”

甘寧尷尬地笑了笑,心裏也知道孫權肯定不會治他的罪,一時間卻又無以為應,隻得渾身不自在地幹站著。

此時的他心裏已經清楚了大半。甘寧隱隱記得,當時蘇飛帶回船上的那隻信鴿尾羽上是黑色裏麵夾雜著兩根白羽,而陸遜的雖然與這一隻長得很像,應該在細小的地方與之有別。

“想來是伯言和你都在用信鴿,結果因為長得相似所以拿錯了罷,”孫權徐徐解釋道,湛藍色的眸子裏投射出以往不常見的溫和目光,“冬兒她一直就不愛伯言,所以才會三番五次地耍鬼心機陷害他。上回在逍遙津,伯言那封勸我進兵的信,十有八九也是這小姑娘辦的好事。”

“罷了,主公,”甘寧歎了口氣,努力把淩亂的思緒一條一條理順,“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

孫權微微一挑眉毛:“孤心裏有數。”

“孤已經派使者向曹操那邊解釋清楚了,沒想到還順帶著救了張遼一命,”孫權笑著說道,“曹操比孤狠一點兒,差些就將張文遠處死了,結果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收到了孤的解釋。”

甘寧也跟著笑了:“這麽說來,張文遠他當年在逍遙津追殺主公,如今又被主公救了一命,現在他欠著主公一個人情?”

孫權點頭。

末了兩人一起笑起來。

“興霸,明日我會在府邸裏為子明辦一場慶功宴,”孫權拍拍甘寧的肩頭笑著說道,“到時候給孤捧個場兒。”

甘寧說行,心底裏忽然遊走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可是主公,日後孫劉聯盟怎麽辦?”甘寧忽然問道。聽他的語氣,卻不像是平日裏說正事時的嚴肅認真。

“路還長,既然都到了這般地步,那就走一步是一步吧。”孫權揚眉回答道。

甘寧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看孫權的麵容,他似乎也沒有把他方才的話放在心上,可是那句“擅自行事”卻又分明是他說呂蒙的原話。

陡然間,往事飛鳥一般撞上心頭。甘寧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周瑜,倘若呂蒙也……他不敢再往下想,隻在心裏雙手合十祈禱,但願當年的悲劇不要重演。

甘寧忽然嘴角一動,又擠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子明,今番你做到了,你終於做到了。當年周瑜至死都不曾完成的夙願,那幾次三番落到劉備手裏的荊州城,終於還是被你奪回來了。

驀地,當年的情景忽然浮入甘寧的腦海。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但他依稀記得,在得知劉備轉眼之間將荊南四郡收入囊中之後,周瑜那句“欠得越久,還得越多”。

甘寧隻當他是怒火中燒,誰知十年後竟然一語成讖。

劉備的荊州終究還是丟了,而且還搭上了關羽一條性命。

“我不是念完經就打和尚的人,不可能剛剛拿下荊州就跟曹操翻臉,”孫權習慣性地背起雙手,在堂屋中徐徐踱步道,“合作還是要掛在嘴邊上的,但是今後的事恐怕要靠江東自己了。”

甘寧下意識地觀察孫權的麵容,卻見他麵容並無變化,平靜宛如雨後初霽的清淺湖水。

“劉備肯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是如果沒有曹操的援軍,真由著他興兵雪恨,江東恐怕難以獨當一麵。”孫權微微蹙眉。

窗外的陽光斜斜射進來,不偏不倚落在甘寧金色的鎧甲上,金黃的光暈雕琢著戰甲的輪廓,給他全身塗了一層金子。此時已經到了初夏時分,天漸漸熱起來了,院落裏能隱隱聽見早蟬的鳴叫聲,一浪一浪,此起彼伏。

次日的慶功宴,甘寧如約而至。環顧四周,除了鎮守外地的將軍,江東滿朝文武全部赴宴,觥籌交錯,眾賓喧嘩,場麵好不壯觀。雖是在**,但府邸明晃晃的燈光足以將整個大堂映照如同白晝。有軍士上前為甘寧斟酒,他舉起酒樽,端到唇邊的一刹那,刻意地向裏麵的酒水掃視了一眼。

酒水很清澈,倒映著燭光的影子,隨著手臂微微的顫動而**漾出發亮的圓圈波紋。

他忽然想起了淩統。

當年江東大破皖城的時候,也是在一場慶功宴上,他才真正開始接觸淩統這個人。末了甘寧長長一歎。歲月風塵,待人何薄啊。

期間他一直在注視著呂蒙的神色,卻見他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不時站起向座下敬酒。後來又喝了幾杯,忽然覺得頭有些發昏,甘寧便自己回了府邸。

卻在子夜的時候陡然驚醒過來。醒來的時候,身子有些發涼,額頭也有點發燙。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似的憋悶難受。

想必是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著了涼,甘寧心想,方要重新躺下,卻忽然想起今晚的宴會是自己不辭而別,無論如何,總也應該親自麵見呂蒙,多少說句祝賀罷。

想到這裏,他連忙爬起身來,整整衣冠,踏著月色走出府邸。今夜的月圓如明鏡,融融的月光像是被蒙了輕紗的陽光,糖漿似的幾乎要滴落下來。似乎滴入酒樽中,杯中的酒就浸染了一絲茉莉芬芳。

甘寧望著那月,微微一笑。

伯言,明日便是既望,不如你為子明卜一卦吧。

他揣著這般忽然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想法喚了夜行的車夫,方要走到呂蒙府邸門前,卻聽見身邊低低一聲輕喚。

“興霸,你來了。”

是陸遜的聲音。

甘寧詫異地回頭,卻見陸遜穿著一身潔白得沒有一絲雜色的衣裳,駐馬立於他身旁不遠的地方。

“伯言……”甘寧被這突如其來的邂逅驚住了。

陸遜一收韁繩,緩緩走近,口中喃喃著些什麽。

待到他終於近了才聽清,如往常一樣的清淺聲音,說的卻是:“呂都督,已經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