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第一部分 3.7 山中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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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之護送蕭衍回到建康,帶著楊忠策馬向東而去,僅半天時間就進入峰巒疊嶂的句曲山地界。山勢漸陡,林木蔥鬱,山峰、洞府和泉水點綴四周,陳慶之請求北伐未成,一路沉默不語,進入山中,心情才隨著景色好轉,勒住戰馬緩慢前行。楊忠催馬追上陳慶之:“關中侯,魏國北海王借兵北伐,我們為什麽不在渦陽準備出兵,卻跑到深山中?”

滿山鬱鬱蔥蔥的景色無法平息陳慶之的鬱悶心情:“陛下不同意。”

楊忠沉默無語,陳慶之望著四周山色,心情平複:“我們去拜訪通明先生,隻有他才能說服皇上。”

楊忠一直在軍中,不知道這通明先生有什麽神通,陳慶之都不能說服皇帝出兵北伐,這個通明先生能做到嗎?他抬頭向前麵一看,笑了:“哈哈,兩頭牛。”

山中小徑右邊是一大片田地,一頭黃牛放水草間,自由自在啃著綠草,另一頭牛更加奇怪,竟然頭戴金籠頭,被農夫的皮鞭劈啪抽打著驅趕著耕地。陳慶之攏住韁繩,嘴角難得地露出笑容:“這兩頭牛就是通明先生的招牌,我們到了。”

小溪順著田地向山坡下延伸,一襲通天瀑布掛於山間,山洞隱約浮現,洞口孤立一座三層青頂樓閣,左右站立兩個青衣道童。楊忠牽著兩匹戰馬韁繩,跟在陳慶之身後,向樓閣走去,回頭反複打量那帶著金籠耕種的黃牛:“這牛頭的籠頭金光燦燦,難道真是金質?”

陳慶之反問楊忠:“你知道通明先生嗎?”

楊忠一直在邊境作戰,頭一次來到江南,連連搖頭。陳慶之穿行在山間綠野,心情漸好,話也多起來:“通明先生姓陶名弘景,生於前齊年間,他四五歲時以蘆荻為筆,在灰沙上寫字,十歲看葛洪的《神仙傳》,深受影響,從此與道家結緣。前齊永明十年,他將朝服掛在神武門,辭去官職,退居句曲山修道。皇帝起兵襄陽,改換天地,屢次聘他入仕,都被拒絕。皇上寫信問他,山中到底有什麽讓你留戀?通明先生寫了一首名為《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的小詩。皇上仍然催他出山做官,通明先生便養了這兩頭牛,你琢磨一下,這兩頭牛有什麽含義?”

楊忠看看兩頭牛,對照陶弘景的心態,立即明白:“那頭悠閑的牛表示無官一身輕,那帶金籠頭的牛看似高貴,卻不得不拚命做事。”

“那金籠頭寓意名利,世人大都為名利而犧牲悠閑愜意的生活。”陳慶之想起自己,難道我不是帶著金籠頭的牛嗎?

楊忠還惦念那首詩:“關中侯,那小詩寫得什麽內容?”

陳慶之抬頭看著句曲山間的浮雲,停下腳步念道: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

不堪持寄君。

這首詩寫得極白,楊忠身處此景,立時頓悟:“通明先生淡泊得如同白雲一般,我什麽時候才能過上這樣悠閑的日子?”

陳慶之笑著望向楊忠:“有些事情你能放得下嗎?”

楊忠想起父親的血仇,升起對索虜的憤恨,切齒說道:“絕不。”

“你能放下那個好看的魏國郡主嗎?”陳慶之看出他神情不好,想起軍中流傳的楊忠掉褲子的笑話,岔開這件事。楊忠眼前立即出現明月笑如桃花的麵孔,一股柔情湧上心田。

“你還年輕,前途不可限量,應該做一翻大事,不能如此消極避世。”陳慶之拍拍楊忠肩膀:“皇上看了通明先生的詩和畫,領會他用意,不再強迫他出來做官。但是每逢國家有吉凶征討大事,無不前往谘詢,朝中大臣都將通明先生稱為山中宰相。王公貴戚紛紛入茅山拜見,通明先生索性在山中建了一幢三層樓閣,自己住在最高層,弟子住中間,賓客住在底層,三方各得其所。”

陳慶之來到這世外仙境般的茅山,心胸豁然開朗,抱著順其自然,隨心所欲的心態,也不催促求見陶弘景。直到傍晚,仙風道骨,眉須皆白的陶弘景才從樓上下來,他與陳慶之素來投緣,寒暄後並肩走出樓閣,緩步走向茅山深處。

楊忠猜到兩人必談大事,停住腳步,又想貼身保護陳慶之,又抬腳想跟隨。陶弘景悠然轉身,銀須隨風飄擺:“子雲,這是何人?”

“遊騎校尉,楊忠。”

“楊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戰場上必然以一當百。既然有緣,何不同行?”

陳慶之笑著答應,楊忠緊走幾步,落後陶弘景和陳慶之半步,陪伴在他們側後。陳慶之此行想請陶弘景幫助說服蕭衍出兵北伐,又擔心走漏消息,反而讓蕭衍誤解。一時竟然想不起如何開口,便陪著陶弘景遊覽山色,聊些不相幹的話題。天色漸黑,陶弘景猜到陳慶之必有心事,側麵試探:“子雲,你看我這茅山怎樣?”

“人間仙境。”

“為何不退出沙場,來此隱居。”陶弘景繼續探測陳慶之態度。

“先生跳脫世俗,我卻有許多放不下的事情。”陳慶之歎氣一聲。

陶弘景故意給陳慶之一頂高帽:“韋睿去世之後,你就是國家頂梁柱,如果沒有你駐守邊境,這裏早是一片浩劫了。”

韋睿外號韋虎,曾經在鍾離大戰中擊敗北魏中山王元英和鎮東將軍蕭寶寅率領的八十萬大軍。陳慶之隱隱聽出陶弘景的諷刺味道:“多謝先生點醒,沒有我陳慶之,自然會有其他人抵禦胡人入侵。”

“既然如此,何不盤桓幾日?幹脆就此常住下去。”陶弘景想逼出陳慶之此行意圖,故意這樣說。

蕭衍勸陳慶之出家當和尚,陶弘景留他當道士,陳慶之苦笑:“等我心願一了,就來這裏陪先生。”

“什麽心願?”陶弘景終於找到追問機會。

既然陶弘景挑出這個話題,陳慶之當即回答:“北伐中原。”

“準備好了嗎?”兩個人終於自然而然談起時局。

“我攻下渦陽後練兵一年,全部準備就緒。”陳慶之暫時不想說與蕭衍的分歧。

“魏國大亂,是千載難逢的北伐良機。”陶弘景號稱山中宰相,對時局非常了解:“為何還不出兵?”

既是陶弘景主動問起,陳慶之卸下包袱,說出心裏話:“陛下不恩準,反而送我一本《大涅槃經》,讓我修習佛法。”

“哼,又是佛法。”陶弘景突然停住腳步。

陳慶之聽出陶弘景對佛教大為不滿:“佛教怎麽了?”

陶弘景的不滿表露無疑:“皇帝也逼迫我歸依佛家。”

陳慶之還不知道此事:“您是道家領袖,誰不知道呢?”

陶弘景與陳慶之私交密切,說話沒有顧忌:“佛教本是胡人宗教,在東漢末年漸漸東行,傳入中原,五胡亂華後更加興旺。和尚尼姑身披胡服,滿口阿彌陀佛、般若波羅密這樣的胡言胡語,國家未亡於胡人刀兵,道教和儒教卻要先亡於佛教了。”

陳慶之不信佛教,也不知道事態這麽嚴重,怔然不知如何應答。

陶弘景加重語氣暗指沉迷佛教的蕭衍:“不僅如此,有人修習佛教到了癡迷的程度,不顧國事了。”

陳慶之歎氣一聲,無話可說。

落日餘暉從樹稍透射進林間小徑,陶弘景滿腹憂慮:“中原淪陷,漢人生存麵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守住邊境,為漢人保留最後一處生存之地,已經不易,北伐談何容易?”

陳慶之心中一動,反問陶弘景:“先生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出兵北伐嗎?”

陶弘景猜到陳慶之心事:“兩百年來,北強南弱的趨勢越來越明顯。現在六鎮起兵,魏國暫時無暇南顧,北方一旦重新統一,就是南朝土崩瓦解之時。南朝名師大將陸續凋零,僅你碩果僅存,再也沒有其他將領能夠抵禦胡人入侵了。”

陳慶之正是為此事憂慮,長歎一聲:“天下形勢確如先生所言,對漢人極其不利,萬一胡人渡江,席卷江南,漢人還有生存之地嗎?我出生於永明二年,今年四十四歲,我預感時間不多。一旦我撒手而去,誰來抵擋南下胡人?我想趁活著的時候,頃全力北伐,收複故土,至少也要將胡人打得不敢存南下之心。”

陶弘景敬佩陳慶之北伐決心,仍然反問:“即使皇帝恩準,你有把握北伐成功嗎?如果失敗怎麽辦?”

陳慶之眼色一黯:“我死不瞑目。”

陶弘景哈哈笑著:“還沒有那麽悲觀,戰場並非抵禦胡人的唯一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