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第一部分 3.8 最後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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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之琢磨這句話含義:“戰場不是抵禦胡人的唯一防線?”

陶弘景年過七十,陳慶之正當中年,楊忠隻有二十歲左右,老中少三人繞過山腰,景色突變,遮擋四周樹木消失在腳下,小徑在山腰處轉彎,開闊的平原在腳下暴露出來,夕陽映射在蜿蜒的小河之上,閃出燦燦粼光。陶弘景留步,浮雲在腳下掠過,俯視山下景色:“魏人是漢人還是胡人?”

“當然是胡人。”陳慶之脫口而出。

陶弘景看了眼陳慶之,說出自己想法:“魏國孝文帝拓跋宏酷愛漢文化,親政以後效法周禮,改定官製和禮儀,遷都洛陽,穿著漢裝說漢語,禁止在朝中講鮮卑話。他甚至改胡姓為漢姓,自稱元宏,娶漢女為妃,鼓勵胡漢通婚,自詡華夏後裔。你認為他是胡人,他卻自認為漢人。”

“可是他們卻是胡人血脈。”陳慶之反駁道。

“魏國現在的皇帝元子攸是什麽血脈?”陶弘景露出笑容。

“當然是胡人血脈。”陳慶之不假思索。

“魏帝元子攸身兼胡漢,胡漢混血。”陶弘景不認可陳慶之的觀點:“不能單以血脈論胡漢,血脈可以相混,孝文帝元宏與那漢妃的後代是漢人還是胡人?隻要胡人傾慕漢人文化,移風易俗,成為漢化胡人,進而與漢人融合,再無區別。”

陳慶之還在思索魏帝元子攸的血緣,陶弘景繼續說下去:“胡人來自漠北,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樣,燒不盡鏟不絕,連天蔽地入侵中原,必須文武並用,才能徹底鏟除來自草原胡人的威脅。”

楊忠聯想到戰場上,讚同陶弘景的說法:“嗯,戰爭像我們的環首刀,利於進攻,教化像盾牌易於防守,左盾右刀,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陶弘景哈哈大笑:“哈哈,好,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楊忠自小在武川鎮與胡人混雜相處:“胡人這麽凶狠,怎樣教化他們?”

陳慶之隻攜帶楊忠一人來茅山,足見對此人重視,陶弘景略微打量這個年輕的校尉:“北魏道武帝拓跋珪草創魏國,初定中原,北方漢人高門,清河崔氏出了一個叫做崔浩的人,他長相如美貌婦人,心中雄才大略。中原漢人無法擊敗胡人鐵騎,隻好不斷南遷,崔浩卻想出一個辦法,默默耕耘,終於成功教化胡人,將胡人帶上漢化之路。”

陳慶之知道崔浩此人,皺皺眉頭:“崔浩出自漢人高門,侍奉胡人,南人都以他為漢奸。”

楊忠聽說過崔浩,卻不了解此人作為,陶弘景不與陳慶之爭辯,手指山腰處,樹下有幾塊石頭:“我們在這裏歇息一下吧,飽覽山下景色,談論天下大勢,豈非快哉。小兄弟,你了解崔浩嗎?”

楊忠輕輕搖頭,陶弘景的目光穿越赤紅浮雲,追述崔浩故事:“崔浩從小博覽經史,研精玄象陰陽和百家之言。二十歲時,他突然進入魏國朝廷,擔任著作郎,很快脫穎而出,受到北魏道武帝拓跋珪重用。拓跋珪死後,崔浩被明元帝拓跋嗣拜為博士祭酒,為他講授經書。按照胡人習俗,兄死弟繼,崔浩不斷勸說拓跋嗣按照漢人習俗,立長子拓跋燾為太子。拓跋嗣三十三歲去世之時,太武帝拓跋燾終於登上帝位。崔浩輔佐他攻破赫連勃勃創建的夏國,征服柔然,平滅北涼沮渠氏。如果沒有崔浩,拓跋燾根本不可能登上帝位,更不可能建立赫赫武功。拓跋燾曾經手指著崔浩,對新歸降的高車酋長說,此人看似纖弱不堪,手無縛雞之力,他胸懷卻遠遠勝過百萬甲兵。我征戰猶豫不決時,是他使我下定決心,大獲全勝。”

陳慶之不禁讚歎崔浩的做法:“胡人兄死弟及,可是兄弟之情哪裏比得上父子的血緣和養育之恩。崔浩從此入手,擁立冊立嫡長子太武帝拓跋燾,確實十分巧妙。”

陶弘景點頭讚同:“從此之後,儒士都學會這招,千方百計協助皇子登上帝位,哪個父親不喜歡兒子?這招往往奏效。這僅是漢化第一步,崔浩接著改造北魏胡人政權,卻遇到極大的阻力,他也最終喪生於此。”

陳慶之熟知這段曆史,替陶弘景敘說往事:“拓跋燾命崔浩主持修纂國史,並叮囑他據實編撰。《國史》完成的時候,著作令史閔湛和郗標建議把《國史》刊刻在石上,同時刊刻崔浩所注《五經》,這個建議被崔浩采納,太子也表示讚賞。於是在魏國京城平城的天壇東三裏處,建造方圓一百三十步的《國史》和《五經注》碑林。《國史》無所避諱地盡述拓跋氏曆史,包括其先祖早期**劣跡,石碑樹立在通衢大路,引起行人議論。胡人貴族無不憤怒地找太武帝告狀,指控崔浩有意暴揚國惡。拓跋燾收捕崔浩,親自審訊,太平真君十一年六月,太武帝下令誅殺崔浩。在送往城南行刑時,刀斧手在他頭頂撒尿,崔浩呼聲嗷嗷,慘不忍睹。清河崔氏同族無論遠近,姻親範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都被連坐滅族。”

楊忠聽出陳慶之說法與陶弘景稍有不同:“崔浩死於《國史》案,這與漢化有何關係?”

太陽漸漸隱沒在山後,天邊一片血紅,陶弘景仿佛看穿山梁,洞視落日:“這本是我們道家的絕密,事情過去很久,當事人早已不在,說出無妨。在《國史》案中,魏國太子態度反複,其實是害死崔浩的元凶。他先鼓勵崔浩如實編撰國史,將《國史》刻成石碑,又率領貴族向太武帝告狀,實際上將崔浩引上死路。”

“太子為什麽處心積慮要害死崔浩?”楊忠仿佛看見一場早有預謀的殺戮。

陶弘景終於說出儒道佛間的血腥曆史:“太子信奉佛教,崔浩是太武帝滅佛的主謀。”

這件事距今不久,楊忠早就聽說過,卻不知道深入的內幕:“崔浩為什麽要滅佛?”

陳慶之不了解細節,仔細傾聽,陶弘景坐直身體緩慢介紹往事:“崔浩本是大儒,儒家講究忠孝禮儀,孝避免父子相殘,盡忠阻止臣下謀反,禮儀讓君臣父子和夫妻各得其所。佛教來自西域,在東漢年間由胡人傳入中原,隻在下層百姓流傳。五胡亂華以來,入侵中原的胡人極力推廣佛教抗衡中原的道教和儒教,佛教開始蔓延,儒教受到全麵威脅。後趙時,漢人王度向皇帝石虎奏議禁止佛教:佛是外國之神,非天子所可宜奉。石虎回答王度,朕生自邊壤,忝當期運,君臨諸夏,至於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所應奉。由此可見,佛教得到胡人大力支持。崔浩想要漢化胡人,必須說服胡人采用儒教禮儀,研習儒家典籍,尊崇孔子為聖人,改服色,易語言,便與佛教水火不容。崔浩聯合天師道宗寇謙之,借助太武帝之手滅佛,而太子卻是虔誠的佛家信徒,種下崔浩日後身死族滅的慘劇。”

楊忠明白了儒教與佛家的衝突:“滅佛還有道家的參與嗎?”

陶弘景是道家領袖,對這段曆史非常熟悉:“滅佛是道家和儒家的聯合反擊,天師道掌教寇謙之也參與其中。他早年修煉漢末張陵、張衡和張魯所創立的五鬥米道,後來入華山和嵩山修煉,自詡太上老君授他天師之位,因此創下天師道。太武帝始光初年,寇謙之從嵩山入平城,結交崔浩,獻上道書。崔浩上書勸諫,使太武帝信奉道教,拓跋燾於是在平城東南建立天師道場,興建靜輪天宮,自稱太平真君,成為十足道徒,連改年號也為太平真君。從此,太武帝開始彈壓佛教,上自王公下至庶人,限期交出私匿沙門,若有隱瞞,則誅滅全門。剛巧,盧水胡人蓋吳率領十餘萬人在杏城起兵,太武帝親自率兵鎮壓,在長安一所寺院發現兵器,便懷疑佛門與蓋吳通謀,震怒之下,誅殺全寺僧眾。此後,拓跋燾進一步推行廢佛,誅戮沙門,焚毀經像,舉國風聲鶴唳。監國秉政的太子拓跋晃篤信佛法,再三上表向太武帝勸阻,都不被采納,卻使得廢佛詔書得以緩宣,不少沙門聞訊逃匿,佛像和經論多得密藏,魏國境內的寺院塔廟卻無一幸免於難。廢佛後不久,寇謙之病死,太子拓跋晃利用《國史》案害死崔浩。廢佛後六年,太武帝駕崩,文成帝即位,下詔複興佛教,佛教重新恢複,反而越來越盛。”

楊忠聽完太武帝滅佛的經過,才知道戰場之外的慘烈鬥爭:“儒家和道家為了抵禦胡人宗教,竟付出這麽大的犧牲,比戰場上還要驚心動魄。”

陶弘景擺手,不同意楊忠的說法:“道家講究順其自然,隻是適逢其會,真正持之以恒教化胡人的是那些儒士。寇謙之因殺僧過多,曾苦求崔浩停止滅佛。崔浩死後,儒家實力大損,依然前赴後繼地進入宮廷,推行儒教,漢化胡人。”

楊忠十分關心這些儒士的成果:“他們成功了嗎?”

陶弘景詳細道來:“就在崔浩被殺那年,一個叫做李衝的男孩出生在隴西漢人望族,成為魏國繼崔浩之後的第二代儒家的佼佼者。他在孝文帝初年進入朝廷,擔任秘書中散,掌宮廷文案。李衝還得到當時北魏文明馮太後青睞,繼遷中書令,賜爵隴西公,極受恩寵。北魏太和十年,他建議廢止宗主督護製,實行三長製,朝廷直接掌握人口,百姓負擔減輕,國家賦稅增加,打破豪強貴族對百姓控製。更重要的是,三長製釜底抽薪,切去胡人部族關係,從此,鮮卑胡人與當地漢人逐漸融合,開漢化之先河。”

李衝僅比陳慶之年長二十多歲,去世的時間也不久遠。陳慶之對他的事跡知之甚多,聽到這裏不禁嗬嗬笑出聲來:“李衝是儒家中的另類,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陳慶之話中之話,陶弘景笑著手撫胡須:“北魏文成帝早亡,文成文明皇後馮氏臨朝柄政,與李衝情投意合。儒家口口聲聲君臣父子,忠孝禮儀,李衝卻不管這一套,成為馮太後的內寵,國政大事決於香帷肌膚之間,在南朝引為笑談。”

“可是一旦孝文帝登基,他豈不死無葬身之地?”楊忠替李衝捏一把汗。

陶弘景露出向往神情:“李衝了不得,也不知道他怎麽搞的,文明馮太後病死後,孝文帝對他極為敬重,不僅從來不直呼李衝其名,而稱中書,還娶李衝之女為妃,作為漢化表率,從此,魏國親王宗室開始與漢人通婚,血緣混雜,再也分布清胡漢。”

楊忠聽得目瞪口呆:“這李衝真不是一般人。”

陳慶之提起李衝也興致勃勃:“孝文帝遷都洛陽為漢化關鍵,李衝親自擔任將作大匠主持修建,現在的洛陽城就是他的傑作。孝文帝還讓李衝擔任少傅教導太子,可惜太子元恂堅決反對漢化,背叛孝文帝被處死。孝文帝於是改立元恪為太子,在清徽堂設宴慶賀。李衝提到廢太子時說,我為太子少傅,不能盡心輔導,有愧所托。陛下寬宏大量,讓臣參加宴會,我又高興、又羞愧。孝文帝說,我是父親,還不能阻止他胡作非為,你作為師傅,哪用得著慚愧道歉?”

陶弘景望著漸黑暮色,一口氣說完李衝事跡:“李衝在北魏朝中如魚得水,完成崔浩心願,不僅協助孝文帝推行漢化,自己也官至鹹陽王。”

“儒家既然大獲全勝,為何現在佛家聲勢如此興旺?”陳慶之對佛教不以為然,現在才漸漸意識到儒佛道三家鬥爭對天下的影響。

陶弘景麵露慎重神態:“儒高一尺,佛高一丈。佛家沒有就此認輸,孝文帝死後,次子元恪繼位,寵用外戚高肇翦除宗室。那時李衝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佛教勢力蠢蠢欲動,魏國河州刺史胡國珍生有一女,這個女孩的姑姑早就踏入佛門,經常去皇宮內院為嬪妃講經,處心積慮結交皇家。她故意在宮中誇耀侄女美貌,元恪聽到風聲,將她侄女招入宮中,成為其充華嬪。”

楊忠忽然大悟,這人便是全傾一時的北魏胡太後:“她就是胡充華?在河陰之變中被沉於黃河的胡太後?”

天色全黑,陶弘景依然談興不減:“就是她。在胡充華影響下,佛教更加興盛,魏國境內寺院多達一萬三千七百二十七座。元恪早亡,其幼子元詡當上皇帝,她垂簾聽政,佛教徹底壓過儒教,在魏國境內香火鼎盛。”

胡太後與目前北方局勢緊密相關,陳慶之更有興趣:“佛教中興,儒家難道袖手旁觀?”

陶弘景雖在山中,消息卻靈通:“胡充華當政,儒家就沒有機會翻身,誰知道魏國突然爆發河陰之變,爾朱榮扶持長樂王元子攸稱帝,胡充華被沉於黃河,佛家勢力失去庇護。儒家的佼佼者便潛入魏國宮廷,輔助新帝元子攸,實現他們的理想。”

“元子攸,為什麽要輔助他?”楊忠隱約覺得元子攸的名字有些耳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到過。

“李衝將一個女兒嫁給孝文帝,另一個女兒嫁給孝文帝之弟,彭城王元勰,她生下一個兒子,被冊封為長樂王,名叫元子攸。”陶弘景緩緩說出答案。

陳慶之突然醒悟:“故此,元子攸的血脈身兼胡漢?”

“元子攸竟是李衝外孫?”楊忠頓時明白儒家入宮輔助元子攸的原因。

陶弘景笑著說:“元子攸血緣上身兼胡漢,卻從小入太學,完全不會胡語,他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漢人。”

“通明先生,教化胡人的第三代儒士是誰?”陳慶之極為關心。

“溫子升。”陶弘景說出名字。

陳慶之緊皺眉頭,終於想起:“我聽說這個名字,陛下提起過。”

這次輪到陶弘景吃驚:“溫子升進入魏國朝廷是最近的事情,陛下怎麽會提起他?”

陳慶之給蕭衍伴讀時,偶然間聽過溫子升的名字:“陛下曾經讀到溫子升文章,讚歎說,曹植陸機複生於北土。”

陶弘景起身望著北方,仿佛注目一場驚心動魄的宮廷鬥爭就要上演:“溫子升在儒家同僚推薦下步入廟堂,為魏帝元子攸運籌帷幄。儒家治國以人倫為本,教化胡人必從君臣父子和夫妻禮儀開始。等著瞧吧,魏國聘皇後,立太子,正衣冠的後麵一定有儒士的影子,這時就說明溫子升取得魏國皇帝的信任了。”

陶弘景興致勃勃,談了許多,始終沒有涉及到北伐的事情,陳慶之就要返回渦陽,不由暗自焦急。楊忠知道陳慶之心事,突然問道:“難道我們就坐等儒士教化胡人,不用北伐嗎?”

陳慶之一言不發,靜靜等待回答。陶弘景示意兩人起身,默默向山下走去,直到樓閣門口,他才緩緩開口:“子雲,陛下沉迷佛教,心事不在國事,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話,我也無法勸說他出兵北伐。”

陳慶之失望之極,陶弘景都不能勸說蕭衍出兵北伐,難道畢生夙願無法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