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不謙
此時離晚膳時間尚早, 保太後道:“這幾日雨水多,殿裏麵又悶,潮氣又重, 怪不舒服的,倒不如將宴席擺到杏園去。”而後轉身對陸昭道, “將詔書與文移送到台中, 從漢中調配糧草入三輔之事,你要親自盯緊。得批複後,換身衣服, 就過來吧。”
陸昭應命,待保太後出殿後, 便與幾名女史與女尚書對詔命即辦即發者加以貼封,又核對了幾處送往台中的文移, 最後攜了一名女史前往台中付送。
臨近休沐之日,台中原本留守官員就少, 再加上王嶠因有些受寒,在家中養病, 因此中書署衙內不過一二任事者而已。
“糧草之事如今暫不走治粟內史處了, 小薛公新任度支,侍中若要即辦,去尚書台即可。”一名中書郎瀏覽過陸昭送來的詔命後, 說道。
小薛公是薛琬的胞弟薛琰,原為撫夷護軍封征西將軍拱衛京畿,但如今淳化縣等地受損頗為嚴重, 也急需糧草, 為避免三輔地區各家私鬥以至民生於不顧,魏帝又加其度支尚書一職, 總決糧草供應之事。薛琰其能不在薛琬之下,雖然職位離三公相去甚遠,但大家仍願稱其一聲小薛公。
陸昭聞言,雙目微垂:“既如此,那我便讓女史請小薛公走一趟吧。”
“什麽?”那中書郎聞言以為自己沒有聽清。雖然度支尚書僅僅是尚書台度支曹之長官,官位名望遠遜於女侍中,但畢竟是薛琬的胞弟。
陸昭撫了撫蔽髻上的步搖,流金珠錯,耀得室內一梁一棟仿佛都泛著光澤。她對女史道:“保太後今日要宴請丞相,此事涉及三輔糧草,務必要度支尚書及時回複,耽誤不得,去傳罷。”
見陸昭如此強勢,那名中書郎也不再堅持。說實話,賀氏與薛氏的競爭,三公與三公的齟齬,終究不是他們這些卑微之職所能參與的。
此時陸昭倒也不怕背上清傲之名,畢竟是中書署衙,這件事再怎麽傳也必會控製在王嶠手裏。太子回朝,原本的賀薛之爭必然要暫時壓下。此時,她做的這件事輿論上反而不必發酵,波瀾不驚的暗流湧動,才是最震懾人心的針鋒相對。真心實意地用丞相之威,舉重若輕地惡心惡心這位小薛公,離間分化,便已經足夠實在。
過了許久後,薛琰才款款而來。其實這段時間內,足夠陸昭在尚書台一來一回,不過此時陸昭根本不擔心薛琰來得慢,反倒是越慢越好。
薛琰入內,環顧左右,他本以為陸昭傲慢,要當眾給他難堪,但見周圍已無閑雜人等,到無甚惡意,心中不免疑惑。
見陸昭已起身相迎,他拱手道:“女侍中傳令,不知有何教我?”
陸昭笑容平和,且雙手將文移奉上,道:“三輔糧草事宜,相府與太後已有決斷,還要請尚書批過。如今丞相在保太後處,明日旬休,還請尚書速斷。”
薛琰接過,瀏覽一番,而後忽然皺眉。詔令所擬,乃調漢中糧草五十萬斛散於三輔,其中以扶風所得為最,撫夷護軍府所得最末之。薛琰道:“今日不可,需容我回台中商榷。”
陸昭亦不示弱,道:“尚書何疑,不妨明言?”
薛琰被陸昭一個女官呼來喝去,心中已大有不滿。如今撫夷護軍府乃自己所掌,淳化等縣受損頗多,急需糧草,但此番調動根本不足以支撐護軍府周轉。若僅僅如此,他倒可以坐下來和陸昭攏談一番。但當他看到扶風所得糧草數額之巨時,心中不由得疑竇大生。
即便心有所慮,薛琰到底也居省台數年,言語仍然含蓄:“如今戰事頻生,各地皆缺糧草,調配具體數額,還要有待商榷。扶風一處,駐紮軍旅,所涉數額太大,某卻有些難以決斷,還要請明長官,或商討於禁中。不過,女侍中若今日定要如此,不如先回長樂宮請示,可否將此數額削減至半。如此,某也能為女侍中行個方便,為太後解憂。”
薛琰太清楚扶風那裏駐紮著誰。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安居京畿,即便薛家與賀家仍有聯合,但也不免要往人心之最黑暗處想象。引外鎮力量入駐長安,發動宮變,到時候會不會借此機會把薛氏也一掃幹淨,光是想想便已為之膽寒。這一議他是萬萬不能批的。
陸昭當然明白。其實這份詔令在提議之初,丞相也有疑,是否要削減一些,以避免尚書台有所猜忌。但今日她聽聞保太後已為陸衝拿下渤海王文學一職時,便對保太後的想法有了確定——保太後已決意易儲。
既然如此,她也不妨添一把幹柴。維持原議,令糧草悉數傾於扶風,營造賀氏與崔氏已決意聯手的錯覺。一旦薛氏有所警覺,那麽賀禕隻能把引崔諒入局付諸實施,從而走向徹底打壓薛氏,並易儲政變唯一一條路。這是保太後與丞相政見的唯一不同之處,而她便要利用這一點,下一殺招。
陸昭看了薛琰一眼,目光恍若不解:“丞相與禦史彼此俱為表裏,尚書真要執意於此麽?”見薛琰仍然無動於衷,陸昭歎了一口氣道,“既如此,那便請尚書批回,我回長樂宮,也算有了交待。待再議定,送與尚書。”
薛琰有些猶豫,直接批回無疑於真的翻臉,這件事事關家族核心利益,非自己一言能決之。然而他剛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便見一抹朱袍玉帶步入署衙中,回身而視後,連忙跪地叩首:“臣參見太子殿下。”
陸昭有些詫異,然而依舊行了禮。
元澈微微一笑,向薛琰抬了抬手道:“薛尚書請起。”之後轉頭冷了冷臉,然後向陸昭道,“陸侍中衝撞台臣,先繼續跪一會兒吧。”
他不再多言,回手取了詔令來看,冷笑一聲,道:“此議何須猶豫。”說完直接從案上取筆,批了否,未等墨跡幹透,便甩至陸昭膝下,墨漬直接印在了襦裙上。
元澈撇過頭,對弄髒了她的裙子,多少還是有些於心不忍。然而麵對薛琰,他便轉為尋常顏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道:“薛尚書之憂,亦是孤之憂。孤必為你出一口惡氣。尚書先回家中罷。”
此時,元澈仍未下達對陸昭的處置。陸昭身邊的女史跪地道:“殿下,今日保太後設宴,令陸侍中出席,實在耽誤不得,還望……”
“怎麽,整個尚書台都要為你們陸侍中讓路不成?”元澈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將女史無情打斷,之後指了指那封被批回的詔命,“拿著它回去複命。”
待女史退下之後,署衙裏終於再無旁人。他慢慢踱步到她身前,銀朱流水般的袖緣挽了挽她的臂膊:“起來吧,別裝了。”
被元澈的手一力攬起的陸昭,不由得抬起頭,或許是太久未曾正視他的容貌,淺薄的夕陽下,他身材更顯頎長,麵容如寄於雲霄之間,揮袖而招便有淩虛之態。他自然地挽著她,走到書案前,自己坐下,有意無意地翻看著文移。
“陸侍中今日怎不似以往謙和。”元澈笑容淺淡,“如今要大開殺戒了?”
陸昭垂眸,語氣中亦不辯心思:“所謂謙和,無非是減阻於道中。但若要攀登高岸,前必有崎嶇險阻,後必有驚濤巨浪,倒不必執謙以仄步。”
“殿下何故隻身至此?台中,兩宮,如今並不安全。”陸昭心中有些疑慮,如今兵事千鈞一發,南北軍俱不在太子之手,連賀禕入台省都要找班劍宿衛以保安全。太子國之儲君,孤身在台城行走,實在不妥。陸昭還是想提醒一下元澈,以她所掌握的信息,保太後是有易儲之心的。
“明後兩日休沐,我想送你歸家。”元澈的手劃過詔令的紙脊,隔了許久才道,“我並非孤身,你不必憂心。”
待他將文移一一閱過,最終道:“台中目前有我,若你有意軍功授田,可以安定郡單設令立詔。” 自大魏以降,戰爭善後多以將民眾直接編入軍籍,設屯安置為主。如此,地方官員政績得以彰顯,人口又不如世族之手,且朝廷還可以借此機會掌握更多的人口與土地賬目,簡單明了,兩全其美。隻是如此,這些人也不免要世代為軍,未免可憐。
然而政治本身並無感情可言,權衡利弊才是根本,設立軍屯是元澈此時所能夠選擇的最佳方案。至於軍功授田,單單安定一郡,對於他來說倒算不上什麽侵害,他倒也樂意為陸昭的提議開個後門。
兩人默契至此,已無再多言語,元澈看了看窗外的日頭,此時離日落尚早,遂笑道:“做戲做全套,我既替薛琰出了頭,總不能不罰你。”旋即指了指書閣中一卷《詩經》,道,“你自己挑一卷來讀吧,讀夠一個時辰,再送你出宮。”
陸昭走到閣前,觀覽品目,旋即抽出一卷《鄭風》。
元澈不知陸昭目的,隻覺得雙頰微熱,心中慌亂一陣後,不得不重新拿起一封詔令掩麵而讀,語氣佯裝不悅道:“鄭聲亂雅,陸侍中難道欲為鄭聲之惡?”
陸昭慢慢展開數卷,語氣中頗有一分清正自辯的口吻:“孔子刪詩,曾有鄭惡之語。自後,桓王罷鄭公王政,鄭公不再朝天子,亦不為天子張目。周天子怒而發動戰爭,卻三軍盡拜,終為鄭公麾下祝聃射中肩膀。豈不知天下大亂,始於鄭惡之語?”
她說完,元澈亦想到數年前曾在她婢女安禾麵前說此語,想必如今早已流傳到她耳中,此時隻覺得又氣又笑,瞥了她一眼後,繼續道:“陸侍中妙辭。既如此,便繼續念罷。”
報了長久以來的言辭之仇,陸昭也索性臉皮厚了一回,溫言誦讀起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凊揚婉兮。”
田野中的蔓草,上綴瑩亮的露水,原本毫無鋪陳,毫無暈染,僅僅如白描一般最普通的水墨畫卷,卻僅僅因那一句“有美一人”,便覺有清風生,明月照,千般文采,萬種風流。
此時深紅色的夕陽已至宮牆盡頭,透過窗紗,投至檀郎謝女的麵頰上,好似酡紅,難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