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水厄
杏園內的涼亭裏已添了茶盞, 魏國時飲茶湯,尤其在漢化改製後,風靡不下北地酪漿。荊巴茶農采葉製餅, 以米水漿洗,製湯之前取出燒至赤紅色, 再從器皿中搗成粉末。隻是飲茶時, 北人多加蔥、薑、橘皮、鹽、奶等調味,以壓水中的雜味,相比南人飲茶
追求苦仄回甘、衝雅清淡, 不喜歡的人多將其稱之為“水厄”。
此時的元洸便頗有水厄臨頭之感,他的飲食習慣早已隨出質時有所改變, 有時他真想去問一問同病相憐的陸衝,這碗茶湯他怎麽能下的去口。
而跟隨陸昭的女史在前往涼亭後, 原本在中書所發生的一切,也與茶湯一樣, 經過蔥薑調之後,宣之於女史之口時, 口味大變。
薛琰聞此事時行動拖延, 麵見陸侍中後,對三輔糧草的態度格外堅決。陸侍中據理力爭而不能,即便是隱言賀氏與薛氏一體之語, 對方也不為所動。最後太子至,以其尊位麵斥陸侍中,駁回詔令, 又以墨汙其裙。至於最後如何罰則, 女史並不知曉。
賀禕麵色忽作慘白,湯盞在手中扣著, 發出清細的碰撞之聲。調糧之事本身並不大,但若連係到崔諒的方鎮、元洸以諸侯王的身份仍留在都中、太子在邊境未定時忽然回朝,實在太容易引起各方遐思。再加上近日賀家與薛家的齟齬,層層疊疊,給人一種幾乎釀成巨變之感。
身為賀家的族長,他誠然希望家族鼎力於關中,霸於朝堂,這是關乎利益的選擇,更是關乎生存的選擇。如今以賀家之高位,即便自己有心隱退,也必將遭受反噬。這樣一個反噬的過程可能是數十年,也可能在一夜之間。因此他自居丞相以來,步步小心,必求穩妥。
然而在巨大的家族之蔭下,也不乏個人在政治上的不同訴求。即便他如今身居丞相之位,乃家族利益之最重者,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家族所要捍衛的全部。門閥政治,自以宗族為重,但每個族人也是一個獨立個體。如同艨艟巨艦,但巨艦周圍亦不乏走舸小船。而以小船為中心,每個人所掌握的政治資源與人脈亦如同一具具槳櫓,左右著小船前進的方向。
在艨艟巨艦沒有危險的情況下,小船上的人便不會丟棄槳櫓。艨艟巨艦的前行,也不能阻止小船們的微微偏離,或是割掉繩索,另覓方向。
保太後希望借崔諒、陸歸之力,使元洸上位。元洸又依托保太後,欲聯姻陸家,謀求自身的權力。他賀禕若真要全力阻止,如同強行砍掉連接這些走舸的繩索,奪取船家執掌於手的槳櫓。
此時,賀禕忽然發現,保太後、陸家與元洸,早已渾然不覺形成一個聯合,有著共同的利益訴求。自己的丞相府試圖彌合關隴舊族的利益,暫抑崔諒與陸歸,反而有所悖逆。保太後的化家為國,他的極力托底,其實都是為世族謀求更大的利益,隻不過選擇不同而已。他個人的力量何其渺小,人心又何其複雜。
賀禕不禁苦笑,心底也不免泛出一絲恐懼。以其玉麵作為遮掩的毒龍早已盤在賀家這顆大樹上,利爪將樹幹一分為二,冰冷的鱗片在將樹皮寸刀寸刮。此時的自己,如同隻身遊入一片長滿蘆葦的寒塘,周身如被刀割,疼痛卻早已在冰冷中麻木。
不能再讓這條毒龍在長安攪風弄雨了。賀禕定了定心神,起身道:“太後,請容臣前往台中一趟。”中書署衙內發生的事情,應該另有隱情。不管太子的態度是怎樣的,陸昭本人極有可能借此刺痛薛家,引發薛家對崔諒鎮扶風一事的追責與抨擊。屆時朝中天懸地裂,他陸家借此機會,外有強兵,內涉機要,不知道要做出怎樣一番事體來。
保太後原本便對薛家不喜,見此事賀禕都要親自出麵,而對方不過是個度支曹的小小長官,不免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因道:“陸侍中奉職不利,我派個人過去,當麵責問責問也就罷了。那薛琰又是個什麽東西,也值得你親自出麵。”
賀禕心中也明了自己姑母的想法,坐看兩家齟齬彌深,必要待薛琬出手之時,賀家才能出麵打擊,借此機會謀求進一步的躍遷。不光姑母如此,陸家想必亦是如此。但自己也不便明言相抗,轉而換了一副口吻道:“陸侍中如今被太子強留在台中,多有不妥。現在天色已晚,兩宮即將下鑰,事態或頃刻有變,宜早做布置。”
陸昭入侍長樂宮,賀禕之所以會答應,無異於有著直接的借口將陸昭作為人質掌控在長樂宮內。但有了這一次事件,太子一方會不會出麵反扣,有待商榷。自己如今有弟弟提供的宿衛,又有班劍圍拱,宮城內也有不少親信,想來從中樞署衙帶出陸昭,並不困難。更重要的是,要趕緊從台中拿走一批以往涉及賀氏、且由丞相府與保太後提出的種種檔案留底。這種時候,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借著太子領兵入駐京畿,坐朝持重的機會,一刀捅出,或直接潑一盆髒水,賀家立刻如坐針氈。
不過幸好如今臨近旬休,大部分省臣皆在家中,這種瓜蔓追責的體力活暫時無法付諸實踐。借此機會他必須親自再去見一見薛琬,竭盡全力謀求聯合。即便要易儲,要宮變,也必須要等這件事情過去,太子遠離長安後,才能付諸實施。
保太後思索片刻後,終於點頭道:“好,你去吧。”
此時元洸忽然道:“太後,我與丞相通往。”
“不可!”
“不可!”
保太後與賀禕幾乎異口同聲。良久後,保太後對倩秀道:“帶上護衛,送大王回清涼殿,去吧。”
倩秀應諾,與元洸同行出涼亭後,便已有百人具甲衛士趕來,前呼後擁而去。
保太後凝眉沉目,低聲下令道:“今晚月色好,去請長公主一家。待其入宮後,宮城戒嚴,無令不可擅入。”
夜色下,倩秀小心翼翼地扶著元洸在護衛中前行,此時凝重的氣氛,讓她心中也產生了小小的恐懼。恐懼之外,也不乏將今日月下宴遊的幻滅寄怨於那個台中生事的女侍中。“陸氏倨傲,引台臣不滿,本來好好的家宴,當真是可惜了。還要鬧得丞相和大王不得安生。”
話音剛落,倩秀忽覺手腕間一陣生疼,那枚五色絲繩以近乎暴力的方式被元洸扯了下來,在腕間留下一片驚目的紅痕。然而對方的麵色卻未見一絲怒意,眉眼間的笑容仿佛暖風下的芍藥花,愈綻愈豔。“倩秀姐姐失言了,今日小懲。”
倩秀聞言隻覺心中大慟,盡管那笑容分外絢麗,此時在她看去,卻如冰淩滴水一般的寒冷。她下意識地駐了一步,然而對方卻依然沒有停下腳步,戍衛們黑壓壓地如潮水一般隨他湧入清涼殿的大門。
她笑了笑,慢慢蹲下身。她明白,她不過是保太後利用的一顆棋子而已。當這顆棋子在主人的指尖彌留之際,卻也曾感受過一絲溫存。隻是這一絲溫存終究留不住,執子者殺伐決斷,落子無悔。而她終將在這縱橫的棋盤上困頓一生,等待屬於別人的勝利,或是敗亡。“婢子恭送大王。”
倩秀的聲音遙遙,落在遠行的元洸耳中,好似哭泣,然而他終究也沒有再回頭。他隻有一雙目,一顆心,容不得再給旁人,哪怕僅是一次回顧。
日西落,月東升,元洸抬起頭,月是滿月,分外圓全,如同他與母親相守的最後一晚。局勢至此,以陸昭之力,賀薛兩家必如水火。高塔之尖,僅容一人站立,屆時,必有一方倒台。這離他的所求所願,更近了一步。隻是此時,他真的高興不起來,真的。
同一月色下,中書衙署內,元澈步入中庭,回首微笑道:“陸侍中,下次你我再見,隻怕是司馬門前了。”
賀禕從長樂宮出,此時已有班劍在禦,然而他仍覺得心中惴惴。所謂班劍,看似威儀赫赫,其實外強中幹。自前朝以降,所賜班劍皆為木製,繪以
文采,取裝飾燦爛之義,真遇到危難時若想靠此保命,簡直是天方夜譚。此時,一群數百人組成的甲衛與騎兵從離長樂宮門不遠處的巷子裏疾行而過,賀禕頓時大感不妙。
此時隻見一人匆匆行來,乃是賀禕府中一名貴妾的兄長,有著鮮卑段氏血統的段華,段文升,如今在丞相府任職文學掾。
“文升怎得來此?”賀禕慌忙問道。
段華道:“禦史大夫執令來我家,說得了密奏,要搜府。具體事宜卻隻字不說。卑職來見丞相,正是為此啊。”說完又指了指不遠處深巷,“那些護衛,卑職來此時已有所打聽,據說是從太子軍中所調,急入未央宮。丞相,如今到底是何事態啊?”
賀禕思索片刻後,道:“薛琬既沒有說具體事由,事情必有轉圜。他帶著人可去了署衙?”
段華道:“似入台中。”
賀禕冷笑道:“既如此,想來我與他皆逃不掉了。”說完,不等段華再問,賀禕揚手抽鞭,策馬疾馳,先奔宮城南門而去。
中書署衙內,陸昭重新跪於地上,鳳目闔閉,開始了寂靜而漫長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