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2章 儔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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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晚宴, 長樂宮眾人皆已更換好章服,前往永寧殿。陸昭等前往清涼殿奉渤海王車駕,而其餘人則奉保太後車駕前往未央宮赴宴。

而此時, 保太後卻一身素服,乘轎攆在後苑遊幸。長安才下過幾場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時了, 入夏,這個宮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顏色。天氣並不十分清爽,保太後亦有心事, 遂命眾人回永寧殿。

轎攆才起,卻見不遠處的花圃中, 有幾個孩童玩耍。年紀稍長的世子們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無非是作為人質的世孫。另有一名年幼的縣主, 一身粉衫長裙,由乳母抱著, 手中拿著幾隻零星開放的玉簪,與小世孫嬉笑玩鬧。

縣主淘氣, 總要用花骨朵去夠世孫的小頭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隻得就著她,半佝僂著腰,手上不敢鬆半分力氣, 時間久了,額上便析出了細細的汗珠。

保太後雙眼微睜,露出一抹恬靜淡然的微笑。乾興三年, 一名因博識清慧, 德淳恭檢而選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這裏帶大了一雙姐弟。而三十年後, 這個女子也是在這樣的地方,以謀反之名,下令處死前保太後李氏。

她們穿的是一樣的服製,素紗中單,黼領羅縠,下擺扶過雨後落在地麵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氣。那時的自己已在深宮中侵**多年,知道如何將雙眉掃的莊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將麵容修飾的慈祥而有威嚴。她用早已習慣的笑容安慰著眼前即將引頸就戮的老者。她的笑裏沒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會死。

李氏當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兩個保太後,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應懂得宮牆之內永不改變的權力更迭。若自己所記無差,那應是一場持續數年的搏鬥。李氏放棄了唾手可得滎陽鄉君之位,轉而投身於武威太後與魏帝爭權的亂局之中。

事後,剛剛登基的皇帝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嫗,為什麽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剛剛登上保太後之位的她卻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幾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勢,軍政皆由皇太子視聽。一日,先帝忽命人擬詔,詔雲:感乳保賀氏之恭謹明達,太子曆事尚淺,國事可兼權取賀氏處分。再後來,不知是誰又多了一句嘴,建議將“權”字去掉,以為“國事可兼取賀氏處分”。先帝竟也未駁,一口允下。

詔命才下,一眾宮人便忙著道喜。從再普通不過的宮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會是未來的保太後。當她看到內監捧著璽印而來,文官將文書謄抄與自己,谘詢顧問的時候,她竟有一絲無所適從。

那幾天她一直在做夢,她的麵前是一盞酒樽,捫心自問,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猶豫要不要一飲而盡。夢正酣時,婢女叩響了她的房門,交給她一封內侄賀禕寫的書函。

長吏馬肥,觀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馳驅不已,至於死。

先帝與內臣的雙簧是為捧殺,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勢,而緩和武威太後一黨與元祾早已惡化的矛盾。而賀氏的過早煊赫,也必將為新君所忌,惹來禍患。好在賀禕足夠聰明,上表雲,政出房闥,斯已國家否運,稱權尚足示後。且太子已過而立,天下不寧,為長遠計,理當歸政於一人。其言辭懇切,令人聞之感懷,輿論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罷,旋即改詔。“權”字沒有被去掉,但權確確實實被去掉了。

這場風波,前後不過短短十六日。其實那份權力從未真正經自己之手,但它帶來的失落感卻差點讓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個人曾一度讓皎皎明月照耀華服美冠,那麽當疏星之夜降臨,則更甚於黑暗。

李氏的死亡讓她地位穩固,亦讓她時時警醒,與其讓一個新的保太後來挑戰自己的權位,不如自己親自撫養一個可以繼承國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後、太皇太後的先例,前朝鮮有,卻並非沒有。於是,她開始悉心挑選。元洸容貌俊麗,天資聰穎,是上佳之選,隻是他的母親還健在,母族又過於強盛了。

一陣輕風撲過,雖非入秋時節,卻猶如斧鋸刀割一般。保太後抬起頭,見遠處那一眾孩童、仆從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在了。隻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靜靜佇立,春夏秋冬,四季輪回,與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後,時候不早了,未央宮還有一個時辰就開宴了。”旁邊的琳琅見保太後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轎攆,卻不得不在當口提醒一句。

保太後賀氏頷首以示明曉,旋即又轉頭道:“老身記得西邊不遠就是朝露閣。你去將那裏管事的叫來。”

琳琅允下,匆匆去了,不過片刻,便領了兩名女侍。朝露閣相較苑中其他台閣更為偏僻,曾為內宮女子停靈之所,前保太後李氏便是於此入殮。

此地常年失修,又為得前事更不為所喜,人跡罕至,因此守在此處的都是宮內的老弱仆婦,平日裏慣會偷閑拌嘴。二人年久不見貴人,規矩竟忘了個七八,戰戰兢兢行了禮。

保太後也不計較,先問了各處修繕,又讓二人每逢朔望,領所屬宮人焚香祈福,另抄經書一部,於此地供奉。

兩人連忙應了。隻是保太後自己並不放心,又叮囑近侍玉珥去文學館找年長老成的女史抄錄,近日就要。玉珥才領命,那兩名仆婦中微胖的一個連忙堆笑道:“佛經卻有現成的。去月,渤海王曾命女使送來一部《法華經》,是一位京中貴女抄錄的,使女說渤海王為質子時入的天師道,怕用不上,白辜負了誠心,況且這泥金蠟箋,旁人輕易還用不得呢。”

玉珥和琳琅之前便嫌那仆婦禮數不周,如今又在禦前多嘴多舌,正要教訓,卻聽咣當一聲,保太後臉色煞白,手中的紫檀木杖倒投跌落。“渤海王的車駕……快看

看渤海王的車駕出發了沒有!”

保太後的轎輦急匆匆抬至永寧殿,並無車駕在此等候。派去清涼殿的人也回報,渤海王車駕已經從長樂宮北門出去了。

保太後正情急時,卻見劉炳匆匆從甬道趕來,見了保太後道:“太後莫急,今上有諭,宴席上要猜燈謎,請皇子公主們都過去製個宮燈。因催得緊,奴婢這才傳了渤海王先過去。”

保太後聞言,麵容已恢複往日的平靜,笑了笑道:“既如此,劉正監先回去複命吧。老身一會兒也過去瞧瞧。”

待劉炳走後,保太後換做冷臉:“渤海王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而後對琳琅道,“快去丞相府,讓丞相府的人截住渤海王。”

朱班輪,倚鹿較,伏熊軾,皂繒蓋,華麗的車駕以駟馬而驅,自長樂宮北門而出,走東西馳道,一路向西。車駕後另跟一輛青蓋車,由數百名戍衛跟隨。陸昭的封邑與職官如今都在元洸之上,今日一早,禁中賜下鹵簿儀仗,如今倒比元洸更為煊赫。

行過章台街後,便是武庫之北的司馬門,武庫南則為丞相府。司馬門前止車,一行人於此改為步行。由於車衛混雜,又要檢查夾帶,宿衛還需校對令號,經過一片慌亂之後,離開司馬門,眾人才得以繼續前進。

一行人將至未央宮北闕玄武門時,身後便有一眾宿衛騎馬趕來,為首者乃賀禕之子賀存。經由丞相府的任命,如今領章台馳道宿衛,官階雖然不高,卻掌握著整個宮城南北要道的巡邏之責。如今事態緊張,其父賀禕仍在丞相府布置,並未露麵。

“渤海王與陸侍中先慢行一步。”賀存馳馬趕來,經過元洸車駕旁的那些宿衛的時候,刻意繞行了一段。在確認這些宿衛仍為長樂宮親信之後,才下馬道:“卑職領保太後令,護送大王入未央宮。”

過了玄武門,西邊便是直城門與西闕,是陸歸所掌。

賀存麵容冷肅,語氣強硬。當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已被渤海王知曉,關隴世族與其矛盾注定無法和解。既然無法做到君臣相親,那便隻有做提線木偶一途。他的父親方才已下嚴令,無論如何都要將渤海王與陸昭、陸衝掌握在手。

元洸從車中慢慢走出,淡淡施了一禮:“本王就在此處,請君自便。”

“陸侍中與大王文學何在?”並未發現另二人的身影,賀存不禁拔劍怒喝。

陸昭隨駕的幾名侍女麵對劍鋒,也有些慌亂,道:“將軍息怒,陸侍中一直在渤海王車內,我等隻是在前麵隨行而已。”

賀存轉向元洸,而元洸的侍從也茫然道:“陸文學留守清涼殿,並未跟出,至於陸侍中,奴婢……奴婢們也並不知曉啊。”

賀存此時也顧不得君臣之禮,橫眉冷眼,指了指元洸,隨後下令道:“沿東西馳道和各個甬道搜人。你二人速去長樂宮報信,察看渤海王文學的行蹤!”

黑夜將至,無星無月,司馬門上,章服颯然的女子與精甲環身的男子並肩而立。街角長風四起,苑中鳥獸盡散。蒼白的玉佩從女子的指尖滑落,跌入了男子的手中。

“真不好用,我給馮諫看的時候,他猶豫了好久。”清越的聲音淡淡一哂,她轉身而走。

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下,一雙剪影即將分離,瞬然,一隻手劃過纖細脖頸,及至腰間。瘦削的腰身死死抗爭無果,最終被精悍的雙臂緊緊環起。男子側顏的輪廓,隨著最後一縷天光緩緩下墜,凝滯於夕陽殘血的深紅處,最終與清簡的線條相距咫尺。

“我等你平安回來。”

白檀的暗香仍於夜色下伏動,男子行至中庭,兩千人齊齊下跪,為首者冠帶翩然:“臣渤海王文學陸衝,攜安定驍勇,謹聽殿下調遣。”

外城郭,內城郭,西闕,長樂宮宿衛,逍遙園……借由著一次次利益交換,皇宮的心髒如被楔入暗釘,而後撕裂,**在兩千甲士的刀鋒前。

元澈笑了笑:“賀存已調兵前往北闕,爾等速圍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