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3章 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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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外郭城起, 西、南、東三門,東門為元洸所掌,西、南兩門俱有陸歸的勢力。而宮城中, 西闕是長安內城與宮城之要門,經過橫貫東西的太常街, 穿過未央宮南與台省之北, 便可以到達太子所把手的東闕。出了東闕便可達丞相府的南門了。

保太後乘坐車駕,同時閉目凝思。這樣的布局,皇帝自掌握半個未央宮以及整個台省。她奶大的娃娃, 她自了解,皇帝以整個中樞作為籌碼, 裹挾各家上船,與自己相抗。

然而這些都是無用, 長安唯一的對外戰力——北軍,仍在自己手中, 南軍也有半數盡在掌握,隻要她拿下武庫。

“丞相府如今安排了多少人?”蒼老的聲音自車內傳來。

守衛在保太後車輿邊的衛遐道:“回太後, 有一千人, 俱是勇士。”衛遐如今任職旅賁,是禁衛武臣,可執盾禦車, 算是南軍衛尉屬官。雖然衛尉楊寧為魏帝嫡係,是親信中的親信,但像兩宮衛侯等武官, 尤其是長樂宮的武官, 楊寧並無力管轄。甚至所屬楊寧麾下,舞陽侯秦軼所任的期門衛侯, 都要比楊寧說話管用的多。原因無他,隻因衛氏與賀氏的聯姻,隻因冀州派親近關隴派。

這個世道不論忠義,不論真情。名士風流之下,是敏於世事之後的無奈選擇。權柄更迭之間,是每一個世家的存亡斷續。

隻是保太後心中仍覺不安,又問:“馮諫那邊有多少人?”

丞相府四周箭樓林立,隻因其北麵是武庫。再借由賀存將丞相府、武庫與未央、長樂所在的十字馳道把控,一千人駐守丞相府,理應無虞。

衛遐笑了笑道:“太後放心,公車司馬麾下不足五百。”公車司馬守司馬門,魏帝替換馮諫任職後,屬下親近關隴世族的衛士多有離散,如今能剩五百人已經不錯了。五百人守衛武庫,他們打下來雖然會廢一番功夫,但是憑這些人,也無法鬧出什麽大動靜。“倒是吳太尉,其心未明。”

“嗯。”保太後略微沉吟,吳淼太尉出身,掌全國兵馬,原是先帝為涼王安排的輔政重臣。今上登基之後,削其權柄,不過還是礙於吳淼於六軍中的尊望給予了三公之位。如今陸昭用計力挫薛琬,逼出吳淼,也算是將這塊暗礁衝顯出來。

太多的人在暗礁翻船,這裏是長安,深水之下暗藏著許多東西。

護軍將軍一職轉到這個老東西的頭上,即是魏帝的無奈之舉,魏帝與薛琬的雙輸。京畿近來調任的武官原本是薛氏的嫡係,忽然換了一個屬長,不免人心惶惶。短期之內,吳淼很難在武官調配上有什麽實質性的掌控,但若拖久了,便不一樣了。

“你再派人去聯絡宮外。令崔諒務必今夜發兵,勿要遲疑。” 保太後吩咐著,心中猶存疑竇,陸昭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她現在都還沒有看清。

衛遐應命,而後道:“崔諒領軍數萬,進駐城中恐難安排,太後可要先行移出逍遙園宮人,令其進駐?”逍遙園在長樂宮北,甚為廣袤,昔年趙染、王鎮惡、姚弘於長安用兵時,皆屯於此。因園中有河渠茂林,水源給養不成問題。但軍隊入城,必然也會帶來燒殺**掠的問題。崔諒的人在扶風窩了那麽久的氣,想來不會約束士兵。

“逍遙園……停車!”

此時車正走在馳道上,將至司馬門,保太後忽然令止,連衛遐也感到有些不對。

“回去。”當衛遐說出逍遙園時,她終於將無數線索串聯起來。陸家在宮城的每一層都有了自己人,隻要串通了太子,過了司馬門,就可以借由賀存換班時將大量士兵藏進逍遙園中。逍遙園人跡稀少,又取山林趣景,藏匿兵士不成問題。若陸昭果真為此,那麽沿武庫、丞相府的道路也都不再安全。保太後連聲催促:“回長樂宮,調集所有宿衛,咱們走廊橋。”

此時,未央宮東闕前,魏帝同樣停下了轎輦。女侍中靛色的章服在浩瀚濃雲之下,孤直而內斂,仿佛緊握著暗夜的力量。鶴骨鸞儀徐徐下拜,倏而天降微雨,她身後的風燈隨影轉動,映得衣袂珊珊。

“陸侍中來了。”魏帝笑容溫然。數月以來,他親眼見到了這個女孩所施展的力量。對於陸家在這樣的時局推舉這樣的人出來,魏帝能夠理解,也頗為欣賞。他甚至看到了年輕時自己的影子,以及那份小心翼翼。左手拉扯,右手撕打,頭上倒懸三尺劍,臉上維持七分笑,背後早已被刺得千瘡百孔,要上卻還係著家族的千斤之重。就得這樣,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權力之路,大家都是這麽走的。

生於夾籠,活於桎梏,陸昭所處的境遇與自己年輕時相比,並無半分優越。早先對她的那些生殺之念,雖有流露,但在內心深處,他更多的還是不忍。他期待著這個更為年輕的自己,在關隴群狼環伺的長安,對時局做出一些改變。當他聽到自己的兒子願意引這個女孩作為撬動關隴的利劍時,還曾有所猶豫。

但如今,她由東闕堂而皇之地來到他的眼前,他便知道,武庫已被掌握,丞相府已被控製,太子即將執掌權柄,而自己終將老去。皇帝為傀儡的時代也該在自己這裏結束了。

“他們都去作燈謎了。”魏帝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望仙殿,“你也快去吧。”

待身影遠去後,魏帝從袖內取出一支錦匣,對身邊的劉炳道:“讓你的人帶給太子。就說朕……朕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這一天。”

無視於賀存的寸步不離,元洸在未央宮內逡巡許久後,終於在劉炳的指引下前往望仙殿題燈。賀存則留人在殿外守候。幾名小內侍正提著桐油匆匆行走,殿外架了一個由數百隻抄滿佛經的宮燈組成的大船,眼見要下雨,小內侍們需要盡快在宮燈上在塗上一層桐油,用以防水。

大殿內,已經題好字的宮燈整整齊齊地在南牆窗邊碼了一排。案上是眾人寫好的燈謎,左邊一摞已經謄抄完畢,厚厚一遝,右邊還剩下寥寥數頁。桌上雜物紛亂,不過是金絲繩尺,象牙裁刀,幾個小侍女守在一旁,還在用托盤裏的珠花修飾著最後幾盞燈。因為得讓墨跡幹的快些,窗戶大多敞著。

陸昭坐在案前題字。她早已換下章服,穿上了宴席的衣裙。珠玉與瑰寶由烏鬢輕輕捧起,瑞獸青煙繚繞,雲裳襟帶如晚霧一般**漾其中,偶爾露出難以窺得的一抹雪色。望仙殿裏自望仙,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落在元洸眼中,便可滿足世人對仙人風流韻致的所有想象。

元洸悄悄走到陸昭身後,冷不防的將彤管從她手中抽出,扔到一邊,道:“也沒剩多少了,且讓她們抄去。咱們說會話。”說完,便命一眾人捧了做好的宮燈下去。

陸昭被奪了筆,索性轉身坐定,也不說話,卻看向窗外。如今天色已晩,遠處的數盞孔明燈璀璨如星,隻是偏偏風向不好,那片明黃的燈光在陸昭黑色的眼眸中,越來越遠。

元洸道:“你是頭一次在我們的皇宮裏看燈,其實年年都是如此,那燈從不飄到宮城裏,想來也是極有靈性。你往年在家裏看燈,想必與這裏不同罷。”

“倒無甚不同。”陸昭忽開尊口,容色平淡,“一燈照隅,萬燈照國。不外如是。”

元洸聽她如此說,不免笑意更濃,略起身坐近了些,看著她的側顏,被層層霓紗托著,愈發可憐可愛,因道:“你知我素來厭惡沙門佛事,卻要故意說這些禪語。”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是不生氣的。”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元洸忽然側頭問道:“控製住了丞相府,你們打算怎麽做?”

陸昭將案前雜物一一整理妥當:“找個機會,把你送出城。一應文牒已經準備好了,劉炳會交給你。出城後,你走函穀關,去洛陽。我想王叡會接應你的。”

“哦,你對他倒是很了解。”元洸淡淡一笑,左手悄無聲息地捉住了陸昭的右手。

陸昭躲也不及,掙也不脫,皺了皺眉:“他在中書叱吒風雲了這麽些年,若要入京,早就滿城轟動了。”

元洸聽了,點了點頭:“他會來接應我。原是要節前回去的,隻是眼下尚有一事還未了結。”

陸昭覺得他並非話外有音,便順著說:“丞相府已被圍住,你要殺人泄憤,為母報仇,我二兄應該不會攔著。”

元洸隻是搖了搖頭:“我阿娘並非因個人之惡而死,賀禕、薛琬、保太後這些惡人就算殺掉,也會再冒出一批新的。惡人是殺不完的,因為這個世道仍是其滋生的土壤。”

“殺不殺丞相,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元洸卻想了許久,方才開口道:“我隻想和你一起過個節。”

陸昭隻覺得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微微一緊,但依舊平淡道:“不管你殺不殺丞相,你都必須要走,晚宴結束前,崔諒就會攻進長安。”

“那你會和我一起走嗎?”熾熱的目光落在對方的眼睫上,打斷了陸昭接下來要勸說的話。

陸昭不語,目光漫不經心地避開了對方,最後落在自己左腕的傷疤處。若僅僅被刀割過,便不足以成為傷疤。它因業火炙燒,經曆劇痛而有之,未經嗬護而生之,在無數次嚐試治愈後卻從未平複,因此存之。

已不必再等她說出那個“不”字,元洸輕輕搬過她的臉,第一次,目光褪去了秋露的顏色,不再柔美,而是包含痛苦,無盡無休:“昭昭,你在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