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70章 刑名

字體:16+-

審訊之地定在原略陽武興督護府大獄內, 彭耽書提前讓獄卒安排,將鬧事之人按王氏家生子、漢中本土鄉人以及本家在外郡者一一分開。刑獄大門豁喇喇敞開,陸昭與彭耽書先後入內。祝維安與江恒已經早已立在一旁, 見陸昭後,先以下屬身份行禮, 並請陸昭入主座後, 兩人方才在側方坐定。

對於魏國的司法架構,陸昭在舉家入長安之前做過一些功課。定罪取證多用刀筆文吏,但過程卻並不十分嚴謹, 涉及人命刑決,則要問於太守而做定論, 至於所依據的律法,目前仍是沿用前朝杜預的《泰始律》與《律本》。

亂世重典, 盛世恤刑,戰爭催發出人性最為卑劣的一麵, 注定要用重刑給予威懾。三國時期,曹魏減漢《九章律》而成《新律》, 最終在西晉一朝加以調整成以《泰始律》。太康盛世時, 這種輕平簡易的風格自然是好,然而過渡到東晉,在這個玄風大盛、個人色彩極重的時代, 經手於門閥政治,司法環境則寬鬆的無以複加。

回到本朝,時下環境兼具三國之亂與門閥之重, 麵對這個畸形的世道, 律令儼然也成了一個怪胎,而廷尉等法職更是毫無尊嚴可言。

這次能夠親身涉入大魏的司法架構, 陸昭也是有些公心和私心,行台如果能在此時推出一部可用的律法,則意味著所有方鎮要按照行台的規矩來玩,如果能夠參與製定,那麽陸家在製定遊戲規則的時候,也能根據自身做出調整,在今後的世家拚殺中占據遠超於旁人的先瞻優勢。

陸昭看了看眼前跪在正中的人,此人名為周勇,出身於漢中鄉縣得選為戍衛,算是征南將軍府門下。其非王氏家生子,乃是此次審問的重點對象。

祝維安望著忐忑不安的周勇,笑容和煦地走過去道:“小壯士不必害怕,此次行台調審,陸中書與彭侍中親臨查問,所問也不過是當日征南將軍在略陽城內持械與人惡鬥一事,旁者……不涉”最後一句被祝維安著重強調了一番。

陸昭先前瀏覽過祝維安的履曆,有著祝悅這一層關係在,祝維安竟也在征南將軍府任過半年的文職,隨後又轉入漢中出任郡功曹。此時此刻,陸昭也能夠猜出他與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故誼,故而彭通推舉此人出麵。

周勇聞言仍有些怯懦,猶豫道:“祝小郎君,征南將軍一向治下嚴謹,即便是那日與人私鬥,也是那劉太守要取人性命在先,許多事情,皆是我等不得已而為之啊。”

周勇說完,卻被一旁的江恒喝令道:“有冤則伸,有訴則訟,私下以武力決之,視王綱國法如何物?”

江恒出身寒門,對這些高門縱容手下人為惡之事深惡痛絕。雖然魏鈺庭先前已經交代過他,務必要以陸中書的意見為重,不可與其他人等有所衝突,但是此時,他看陸昭似乎也不反對他露出凶惡嘴臉,幹脆也借這件事情,發泄一下心中積累已久的怨氣。

陸昭笑了笑:“祝評,他既一心為征南將軍效死,不若就隨從他願,以之頂罪吧。”

那周勇驀然抬起頭,驚懼地望了一眼上首處的中書令。高髻、裁鬢,紺藍直裾,一雙鳳目低低垂著,頗有男相的英氣,卻也清豔的不怒而威。日光自柵欄窗漏下來,便是兩道刺目的塵柱,沿著繡金的領口,垂入陰影,仿佛將是非浮世穿鑿了個通透,厲害奪人。

祝維安知道陸昭這是在配合自己,對周勇加以威懾,於是趕忙道:“中書息怒,周君這幾日被關押獄中,在外許多事體皆不清楚,所思所言難免多誤會,少權衡。請中書容卑職為周君講明,莫使壯士從昏。”

祝維安打了個圓場後,便將略陽民變一事、陸昭率兵護衛一事,以及王氏門生煽動鄉民甚至之後薛芹在眾人麵前要求陸昭交出一幹人等悉數告訴了周勇。

周勇聞言卻皺了皺眉:“小郎君說得這些事體,我等身份卑微,怎能得知呢。至於這薛郎……薛郎身為征南將軍幕僚,食人薪俸,自當忠人之事,仗義執言,也是本分。”

祝維安聽聞最後一句,忽然沉了臉:“忠人之事或是可嘉,隻是這仗義執言四字,我卻不敢苟同。薛芹身為幕僚,不顧尊卑之義擾亂明堂,在諸君麵前大斥征南將軍與城中賊人之冤。若隻是私下抱怨,倒也罷了,陸中書寬宏大量,自然不會計較。隻是當時在場之人甚多,薛芹之言駭人聽聞,已是汙謗。中書先前以身入險,除以民害,聲名卻遭此蒙塵,行台甫立,卻遭一個小小幕僚亂言質疑,此事之嚴重,還望周君深思。”

“有這麽嚴重麽,中書……”周勇支支吾吾,剛要說下去卻被旁邊的彭耽書喝令打斷。

“你為何要言中書?”彭耽書略微蹙眉,對這個不大上道的小小戍衛十分不悅,“此事並非中書要如何。太子草創行台,中書不辭辛勞,各個將領備戰,護衛四方,每人每事,都不敢有須臾之鬆懈,唯恐辜負長安聖君重托。莫說微末之人,寒傖武夫,如此時局唯忠義顯名。征南將軍令薛芹意言如此,乃是汙眾人之名,致使行台崩塌,朝廷怎能允許大義不彰,法理不明。”

周勇見祝維安早已無先前和煦的神色,心中也不免惴惴:“此事我真無涉,這……到底交待什麽啊?”論忠義,論鄉誼,自己自然是要保住征南將軍。但此時對方逼迫的實在太緊,他知道若是什麽也不說,這條命怕是交待在這裏。若是有選擇的說一些,自己或可安度餘生,漢中王氏樹大根深,一些小事,也不會動搖根本。

祝維安頭一次撈人撈那麽費勁,索性將周勇拉到角落裏,低聲道:“此事連詹府都從中書之意,徹查王氏門生,中書是太子的人,這是要深究。你若不說出點實在東西,休想離開,至於說多說少,言深言淺……”祝維安戳了戳周勇的左肩,“你自己掂量著辦。”

周勇恍然有些明白,點了點頭,忽然央求道:“我自然交待,隻是事後祝小郎君務必看在先前共事的情分上為我美言幾句,我家中還有父母妻兒……”

“小事,這些都是小事。”祝維安應著,“隻是一樣,務必言實,不隱小惡。”

周勇看著祝維安,心裏也明白起來了,賣一次也是賣,賣十次也是賣麽。

待在回到正中間,周勇的眼神已無先前那般飄忽,略清了清嗓子,而後道:“征南將軍在漢中郡府守土數十年,可謂恪盡職守。我家在郡府有得幾畝田地,與將軍也稱得上是比鄰而居了。將軍治軍雖明,治鄉卻有失公正……”

周勇敘述,彭耽書則做筆錄,祝維安在一旁,每到關鍵之處便做一些提點,而江恒則將可能用到的律法條目逐一列出,供陸昭閱覽。

話頭一旦打開便再難收住,周勇滔滔不絕,彭耽書一卷供詞寫下也洋洋灑灑,其中有堪入耳的,不堪入耳的,不疼不癢的,駭人聽聞的,一件件事體被記錄下來,竟有萬字之多。

陸昭接過,過目一番,冷冷一笑:“周君所言,未免太過駭人聽聞。”

下首周勇跪求道:“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句句屬實啊。”

陸昭聞言,將案宗放置一旁,喟歎一聲道:“周君所言,有祝郎君作保,本中書自然是信的。隻是周君也要清楚,征南將軍出身漢中王氏,高門名流,僅憑這一紙證詞,放置整個南涼州與益州,隻怕也無人敢相信啊。所謂單人孤證則不立,己說臆斷則無信,不若周君再從諸事中仔細考量,若能得引旁人佐證,待滿三人,便可算論據足矣。不知周君以為如何?”

所謂瓜蔓羅罪,世人多有薄鄙,但在這個律法薄弱,刑名難為的世道,許多事情並不能單一而論。漢中王氏勢大,必須借此機會一舉而定論,不然等王子卿從洛陽歸來,陰平侯等前往行台問罪,這一紙案宗莫說是給他們定罪,隻怕還會讓這些人抓住不放,反咬一口。

畢竟周勇這種沒有勢力的鄉人,能夠在這個時候為了脫罪求活咬一口征南將軍,來日未必不會反告他們這一幹人一個逼迫汙蔑之罪。

但如果讓這些人相互檢舉作證,則是引有著巨大能量的鄉望信譽作保,同氣連枝,漢中王氏很難將此推翻。

周勇聞言也隻無其他選擇,既然自己已經言出那麽多事實,如果自己不順從叫來更多人佐證,那麽剛剛供述的卷宗也會被陸昭等人作為自己構陷名門的證據。即便日後執掌行台的是漢中王氏的人,麵對這樣一紙憤慨之言,隻怕也會將他殺之而後快。

“好,我供,我供。”周勇咬了牙,即便要將自己的同袍與鄉人得罪個死,他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至此,審問基本已經告一段落,口子一旦撕開,剩餘的人審問也並未花太多時間,甚至祝維安與彭耽書等人都能夠獨立完成。那邊審問的時候,這一邊陸昭則獨自瀏覽這些證詞。

彭耽書和祝維安所呈上來的卷宗大致相同,江恒呈上來的罪名則要少一些。陸昭瀏覽一遍,隨後將彭耽書和祝維安所呈文書中那些大逆不道、通涼叛國等重大罪名悉數劃去,最終留下的全是一些為禍鄉裏、欺男霸女等小罪。這些問題並沒有出現在江恒的卷宗裏,陸昭心裏一樂,這個寒門出身的小文員倒有些門閥政治的智慧。

重罪以論門閥,注定會讓時人側目,對此,漢中王氏也絕對不會認罪,力抗到底,甚至不惜拋出一切代價,到各方運作,盡力反擊。亂世之中,有這種大汙點的門閥不在少數,一旦鬧得眾怨沸騰,不僅難以追究下去,行台反而會受到各方攻擊。別人不說,陸家自己謀求安定的時候,就可以說是一樁通敵叛國的大罪,而現在呢,大兄那裏開府都儀同三司了。

想要重創世家,必須要用這種無傷大雅的小罪,反反複複地追究,施行刻碎之政。一是鄉爭小罪數量上就比較多,能牽連出來的事體也多。二是世家的鄉名和清名徒然受損,無論如何發聲,都將難以洗白。隻要將世家的清名和門望踐踏幹淨,即便世家不死,也終究在政治上沒有任何進望的資本了。

將所有的卷案整理好,陸昭淡淡一笑,命幾名文吏分別抄送長安、洛陽、安定以及漢中。在踏出詔獄的那一刻,一名戍衛跑了過來,通知道:“中書,王叡王子卿已至崇信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