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難分
“意在筆先, 神於言外。”王叡凝眉,立於夏季收梢的隴山長風之中,眉峰恰似出鞘的劍鋒, 麵向崇信城頭,如望無垠之際, 高與雲齊, “陸中書乃是有備而來。”
先前的布置現在已從各方反饋而來,半喜半憂。首先便是王叡的祖父陰平侯上書行台,彈劾中書令私調兵馬, 擾亂軍政,然而得到行台的回複卻是中書奉太子令徹查襄武山賊刺殺劉太守之弟劉豫一事, 調兵圍山。反過來,私自調動郡國兵的王友被南涼州刺史彭通彈劾, 如今已被剝奪軍職。
聽到這個消息,王叡也明白這件事意味著現下並非僅是王氏與陸家爭奪中書之權, 太子也在將自己的意誌打入這場亂局之中。繼而,當他繼續望向崇信縣嚴陣以待的士兵之時, 目光中多了一種諷刺感, 他決定刺探一番太子的立場。他明白任何的情愛隻要在問及“想要什麽”這四個字的時候,便會自行裂開一道深淵。
“拿上長安的詔命,告訴裏頭的人, 不想死就趕緊開門。”王叡輕輕抬了抬下頜,命宏兒將一封詔書和一柄節杖示與城頭上表情複雜的縣令。
節杖紅旌,錯以陰文, 加施金彩, 綴以碧璽,崇信縣令望著這柄熠熠生輝的節杖和加蓋天子印璽的詔書, 從嘴角擠出了三個字:“使持節。”
使持節可殺兩千石以降官員,這柄權杖是王叡在長安以皇帝曾封陸昭為渤海王妃的詔書來換取的。崇信縣可以說是陸昭在中書執政的咽喉,隻要卡住這裏,即便陸昭不失其位,發聲也必然微弱許多。而崇信縣,也是太子與陸歸的邊界感所在,這也是為何太子可以令鄧鈞駐守華亭,但是對於崇信縣,雙方都沒有想要爭取。
崇信縣與陸昭一樣,是世家與皇權那道可以緩解衝突的地帶,也是太子與陸歸可以論以情分的紐係。
崇信縣令如今嚴陣以待,王叡想看看其背後站的到底是誰。若是太子下令堅守,那麽崇信縣令便是領的假節鉞所授之命,自己這個使持節自然無法與之抗衡。
但如果太子沒有照顧到崇信縣,那就頗值得玩味了。至少表明太子不想讓陸家借由此事,插手行台過深,正如其在天水南境邊界的布置,也是在警告自家,不要借題發揮。
太子想要的是一個平穩的局麵。
王叡此時堅信,在崇信縣上,陸昭雖身為中書與持節,但是並不敢明令表達任何主張,以免這塊緩衝之地沾染過於濃重的陸家色彩。崇信縣令的堅守八成是通過賄賂所得來的,但這一切在使持節的權威下,實在是微不足道。
果然,不過片刻,崇信縣令出城而迎。王叡笑了笑,帝王權術又如何,到底是讓自己得了先機。
王叡對身旁的宏兒道:“一會兒替我去安定把信給王謐帶到。”他下一步要保舉王謐任涼州大銓選,分割安定。
誠然,王謐在臨事時離開略陽,無非是要與漢中王氏進行切割,但這個行為說到底,還是因為王澤的陰謀事敗不能給予陳留王氏一定的利益。如今他作為洛陽方麵的使者趕往行台,並奉天子手書使持節之事,在控扼陸歸與行台互通信息的通道後,為王謐謀求一個一州大銓選,還是有足夠的力量的。
先前王謐任職安定太守與陸歸共事,乃是進望方鎮不得已而做出的政治讓步,但如今王謐的人望與經驗已經可以往州任上調,但陸歸的車騎將軍府卻已經成為了阻礙。現在能在這方麵幫上王謐的忙的,就隻有漢中王氏了,且由於地緣之故,漢中王氏比遠在函穀關東的陳留王氏本家還要合適。
無論這個涼州大銓選是否會設,至少在兩千石上品這一進位上,已經足夠預支王謐的支持。
不過事情也有不順利的一麵,譬如先前去三輔聯絡那些關隴舊族的人已經帶信回來,淳化縣陸放與孔昱即將在涇水祭孔,聲勢極為浩大,許多世家大族的關鍵人物已經離開本家,前往淳化。王叡聽聞扯了一抹笑意:“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陸中書。”隻是這般昳麗的笑容化在風中,隻有異常的冷靜。
崇信縣的事情落在陸昭耳中已近傍晚,對於王叡如何討到使持節這一權力,陸昭也無心過問。“速去告知兄長,勿要用兵奪取崇信縣,另外派人接應吳副都尉等人出城,將沿途驛使傳信之所控扼住即可。”
即將到來的對手遠比她想象的要難纏,所幸淳化方麵進行的還算順利。借由這一件大事讓孔昱等人出頭,這些人作為前任相府最為得力的幕僚,借由祭孔這個頗具政治色彩的時間進行整合,進而為自己所用。
孔昱並沒有其他選擇,孔聖人千好萬好,落在孔昱眼裏便也會嫌其子孫多。這個位子孔昱不想坐,有的是孔家人想坐,若要名位不倒,一刻也不能離開權力的旋渦。而對於陸昭來說,有著先前丞相府相救的情分在,維係政治信賴的成本,也是最低的。這也算是他們二人之間的雙贏。
祭孔雖然定在涇河邊的淳化郊外舉行,但是祭典之後孔昱的本房族長還要前往魯地奉告。王謐不僅在祭孔的受邀名單之列,還是魯地祭祀奉告的行台代表。如此一來,王叡在拿下崇信縣後如果想要謀求分裂安定,隻怕也要無限期拖長了。
陸昭長舒一口氣,而後傳令道:“備車,去華亭,讓耽書他們都一塊,速去,速去。”
略陽王澤械鬥一事的案卷基本已經整理完畢,借由這件事牽扯出大量的王氏門生以及跟隨王澤陷入金城郡的扈從,如今便被關押在鄧鈞駐守的華亭裏。對於太子之於崇信縣的保護,陸昭是並不寄望的。
情愛的欲望一旦滿足 ,便會渴望廝守。愛侶一旦得到今朝的美好,便會追求萬年千古的許諾。這些,在權力場上,並不合適。她寧願孤身一人自己守住這場權謀最卑劣的底線,也不願將生死榮華寄往於他人最寶貴的真心。不要以身試法,脆弱的東西高高擺起就好。
有著在略陽審訊的經驗,在審訊這些王氏門生的時候,也就順利許多。不同於對略陽那些人的寬鬆之政,對於這些子弟,在陸昭的示意下,煽動民變圖謀反叛的罪名,便安插在了這些人的身上。但陸昭也有明示,那就是不要讓這些罪責再往更上一層牽扯。
江恒聽到陸昭的表態時先是有些憤懣,而後也便理解了。煽動民眾暴.亂,導致一連串的血腥事件縱使是王澤本人,但王澤已死,難以追責,行台本身也沒有漢中王氏直接插手的證據。而百姓的怒火又需要宣泄,所以也必要給這些門生以重罪,但這也並非意味著漢中王氏不受半分影響。
盡管王氏門生論以重罪,但陸昭還是釋放了部分不大相關的人出城返鄉。其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這件事在益州得以發酵。
夜色下,數十名門生騎馬回到益州境內,將華亭發生的所有事情帶到各家。不一會兒,幾家人奔走相告,頃刻間,數縣皆有回應,旋即來到陽平關與陰平侯府門前,央求陰平侯等人為他們出頭,救出家中的子弟。
望著關外跪侯的一幹人等,年過花甲的陰平侯王業不由得苦笑:“陸中書端的是好手段。”
現下陸昭手中證據確鑿,甚至在過程中還幫漢中王氏抹平了所有嫌疑,這一切都落在了這些門生眼裏。
其實對於略陽民變之事,王澤已經為其失策付出了代價,王業並不想在此事上牽連過深,以破壞之後政治上的布局與謀求。但如果不幫助這些人發聲,那麽落在這些人眼裏,漢中王氏便是遇事自己脫罪,讓門生出命抵罪這一形象。這種形象一旦深入人心,王氏便再難改變。
出麵了,此事鬧開,那麽王澤難免會失去一個大封,王氏在這一輪的行台競逐,不得不趨於末勢。這種做法,如同選擇飲一杯發效緩慢的毒藥,但是不喝,很遺憾,死的隻會更快。
王業歎了一口氣,上一次給他以這種壓迫之感的還是遠在長安的老狐狸吳太尉。“備上車馬,上書太子,去一趟略陽吧。”
陸昭回到略陽已是深夜,早在華亭縣,便有元澈所派的五百名戍衛跟隨保護,到底算是有情。陸昭匆匆交代了親信幾樣事情,一是找一個和漢中王氏有關係的人家,去金城郡,把王澤的屍體領回來。二是找個機會慫恿那些益州世族,去漾水岸等著陰平侯,為其造勢。
陸昭回到後院卻不忙進屋,院中月色正好,剛下了一場薄雨,連風也變得溫潤可親了起來。路上就聽聞三輔來的兩名掌天文曆法官員說起來,這幾日隴地怕是都有雨,過幾天可能還要下雪。
院子裏積水窪窪,合歡卻開的正盛,萬枝香嫋,經風一吹,看著竟有半數墮入水窪中。合歡花兒落水而不沉,白色的底部花絲潤入泥窪中頓染汙色,唯有花冠上那幾縷紅絲,迎風掙紮著,死要與一片深潭剝離開來。疾風驟起,紅絲也舞得剛勁,夜色下豔麗非常,一分一寸盡是不容馴服。
陸昭輕輕蹲下身去,試圖將紅色的花絲剝離開來,然而僅是輕輕觸碰,那紅絲便不再剛勁,隨著指尖的溫度與濕氣曲成一團,一片死氣。
權力與愛欲的抵死糾纏不過如此,盡管她盡力維持著橫在自己與元澈之間那兩條政治與情感的界限,但她注定無法將它們完全剝離。
一抹白色的中衣倒映在水中,元澈不知何時推門而出。
“昭昭。”元澈的聲音原本低沉的令人踏實,但是這一刻卻莫名地帶了一絲不忍與懼怕,見陸昭抬起頭來看她,他的心仿佛離胸口才稍稍近了一些。
陸昭的身體被輕輕攬起,耳鬢探近那片聲音的源頭,薄薄的燈影籠了兩個人一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