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72章 無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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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深宵, 窗外樹影搖曳,形跡淒清。

陸昭很累,換過衣服便在榻裏側躺下, 眼睛卻仍怔怔地盯著那扇屏風。素色的衣帶在深濃的檀木上搭落,如水的夜色中, 元澈的目光便隨著屏風瑩潤的邊緣滑向她。

陸昭不自覺地向後瑟縮了一下, 被子裏伸出了一隻手,在束起的帷帳上胡亂抓了一把,那幾層薄紗便次第墜散開來, 而她也在隱蔽中獲得了一種安全感。

月色下的一切都是那樣分明,她看到了他在天水南境的用心布置, 也看到了他在崇信扼要的刻意忽略,他以君王思想平衡一切, 也在以愛侶的身份照看她獨獨一身。這種照看也包括嚐試擦掉她身上太過濃重的世家印記,用手段, 也用身體。

但這又有什麽呢,沾了一點愛欲的政治動物而已。更何況她早早安排孔昱, 籌備著祭孔禮, 連帶著把製約自己兄長的王謐也打法過去充排麵,到底沒怎麽吃虧。她風風火火地帶著籌碼上桌,囂張的氣焰仿佛要壓過元澈這個莊家。而這個莊家, 不過是將骨牌你一支他一支地分派開。而後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偷偷蹭著她的腿——你的牌麵大一點。

情感上,她已無法要求他更多, 而理智上, 她也不會要求他更多。

陸昭思緒遊出神魂之外,連元澈走近她都沒有發現。

元澈隻手掀開紗帷坐了進來, 見她肩頭如雪,忍不住落了一吻,待感受到冰涼時,心裏隻笑,果然是雪。此時,陸昭也如同神魂歸位一般,用指尖將他的鼻頭輕輕點開。

元澈識趣,也並不索要更多,隻同陸昭一樣靜靜地躺著,仿佛等待她能開口說話。最終,他怕她真的寂寂睡去,索性先問了:“需要我再幫你些什麽嗎?”

陸昭輕輕地眨了眨眼:“沒有,不用了。”

帷帳內皆是白檀清醒理智的香氣,元澈忽想起他的母親似乎也曾以同樣的方式拒絕了父皇的關切,唯一有所不同的是,他的父皇對母親不能算是有心,且他們的對話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符合帝王與妃妾的範本事體。後來他明白了,隻有對愛的人,他們才會諸般挑剔,對於餘者,哪能要求更多?

他忽然側過頭,而對方卻在同一時刻作了熨帖的補充;“殿下已經做得很好了。”

陸昭閉著眼,連同聲音都帶著昏昏欲睡的恍惚。身上依舊是那件荔枝色的主腰,隻是夏季之末已有涼意,一條薄被柔柔搭在臂彎裏。脖頸卻敞開著,兩條細細的鎖骨埋在肌膚下,如劍脊直戳心口處。元澈光是看一眼,便如自己被刺到一般,心疼了。

清晨,陸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簡單梳洗後,換過衣服,便往前院去了。一名親信忙趕了過來,陸昭問:“先前讓你找的去領屍體的人家打點好了?”

“打點好了,天水付家,和漢中王氏有些故舊。”

“派往漢中迎接老侯爺的都安排妥當了?”

那親信道:“小主公放心,漢中那邊聲勢浩大著呢。”

陸昭笑了笑,人的行為,果然是最容易受利益驅動的。想到這裏,她又對自己與元澈那些說不清的東西退讓了一分。

陰平侯王業子夜時分拔營出發。雖然已上書太子陳明緣由,乃是為迎回兒子屍骨,但因太子未有批示,且自己急於北上,所以在郡州內部報備的是以巡防武都以北的山賊為由。索性那些山賊本是王澤豢養的一眾部曲,如今他借機發聲,也能在某種程度上為兒子洗脫一部分罪名。

清晨時分,王業已到達漾水,然而並未涉水過境,僅吩咐一眾人暫且駐紮,自己則登臨崮山。

崮山不算高,王業行伍出身,很快便登了頂。蜀地的山峰天生吐納不出君臨天下的氣概,多回形,多崎嶇,圍著那些平原與河流,窩成了一個安寧的囚籠。唯一一個衝破這個困龍之地的是高祖劉邦,而那條支援他暗度陳倉的水脈,早在他稱帝的那一年因一場地震,斷了。

王業深吸一口氣,他年事已高,人一旦過了知天命之年,欲望便呈斷崖式下跌。爵位上沒有進望,回頭瞧一眼,又是一屁股的兒孫債。蜀地的風濕潤地吹拂著,連帶著老人的眼角,也有些朦朧了。原本橫眉冷目的無情卦相,也穆然悲涼。王澤長得最像他,行事也像,長子王濟其實更像王嶠,至於自己那個嫡長孫,鬼知道為何成了這般妖孽。

“聽說屍體迎回來了?”王業問旁邊常年跟隨自己的呂伯。

呂伯點頭道:“迎回來了,聽說天水付家的人去金城境內伐木的時候看見了。”

王業喟歎道:“禮貨準備好,總要謝謝人家。”

王業心裏五味雜陳,於政治上考量,最好是屍體誰都不去動,逼著太子給奉回來。如今屍體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付家人手裏,自己這一方,便沒有任何發揮的餘地。但坦白講,無論付家圖的是什麽,於情,他的心裏隻有感激。

王業低頭看了看山腳下沿著漾水蟻行般忙碌的部下和各家浩浩****前來送行的車馬,緊張的事態不允許他悲傷太久,終於,王業長歎一口氣:“回去罷。”

呂伯應著,準備抱槊陪主人下山。然而王業走了幾步,忽然將長槊拔起,力道之狠戾,連同四周那些模糊的濕氣都轟然退開。

旋即,一聲長嘯回**在山穀之間。

王業下山了,幾個親衛懵懵懂懂地跟著,隻覺得老將軍仿佛忽然老了許多。王業沒有在意旁人的目光,依舊虎步行入帳中。沒有了崮山的氤氳霞蔚,他又變回了那個理智又老道的陰平侯,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自己將麵對一場更大的麻煩。

送行的人家絡繹不絕,眾人陸續請入營帳,王業的長子王濟已應承了好一會。益州羅氏、常氏等兩大豪族皆派嫡支子弟前來拜會,更有蜀國譙夫人的弟弟譙顯宗前來致哀。除卻這些人,以往有交情的,沒有交情的,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人家都來了。

席間的茶水喝的有零零半半,這些人已經在此處坐了好一會,見王業入營帳,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含淚陳情,怒訴陸氏中書禍亂行台,謀害宗族子弟。

“陸氏妖佞,以南人之身恬居台臣,踐踏我益州世族,視陰平侯於無物,懇請陰平侯出行略陽,為我鄉人發聲,莫使那貉子得勢張狂。”

王業當然明白,這些人如此踴躍,如此憤慨,一切皆與王澤無關。除了期望他救出那些子弟之外,便是要他出頭,驅逐行台的陸昭,給予陸家當頭一棒,而後好由得他們將這些空白的勢力與權位一一瓜分而食。

王業趕忙扶起眾人,麵上雖然感泣,但內心卻苦叫連連。太子的處理方式已擺明了告訴各方,不要釀成什麽變動,誰也不要借題發揮索要無度,簡言之,就是要維護隴右以及行台的穩定,從而迅速拿下涼王,為反攻長安做準備。這是大勢,任何想扭著太子的意願做事的,最終都會被清理掉。早先,那個吳中貉子陸中書在王叡拿下長安的時候,不也是幹認了一回,轉而運作孔昱來打王謐的主意麽。

如今兩方都算有默契,後續自己這一方則是看王澤之死能夠發揮到多大的程度,而陸昭那一方則是要極力把這邊的價碼按到最低。至於王澤是怎麽死的,在漫如洪水的時局中,不過一片樹葉那般微不足道。如果各方能由此契機,將原有的亂局撥回正道,從而再得以利惠,那王澤之死才算真正意義上的重於泰山。

可是如今,這些鄉人受利益驅動一窩蜂地趕過來,無疑把鄉怨和物議拔到了最高點。一旦他坐下來和陸家談點什麽,亦或是僅僅擺出一副想坐下對話的姿態,隻怕落在這些人眼裏,反倒成了後繼乏力,軟弱無能。他現在最希望的便是陸昭自己找上門來,他也好關緊大門好好談。

於是在送走這些賓客後,王業叫來王濟,囑咐道:“屍體既然已由付家人送回,倒也不必讓他們緊往漢中趕。索性我要在略陽呆上幾天,讓他們在略陽武興督護府門口設一個路祭棚吧。”

說完,王業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中。如今他是否能成功進入略陽,還要看太子的意思,剩餘的部分變要看他的孫子王叡能在隴右和三輔打開什麽樣的局麵了。

吳玥自崇信縣出來,帶著那兜子不少的黃金,眼見著王子卿勒令將崇信城封了個幹淨,扭扭頭,帶了隨後的幾個弟兄快馬下隴。崇信縣令之後的晉升之路他一眼便能夠望到頭,太近了,官撐死了也就能坐到現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王子卿,外表光鮮的世家公子,手段狠戾得那叫不是個東西。

果然走了不到半裏,城內便有幾人慌忙逃出來,像是舊縣令的親戚。“死了,剛開門就殺了。”說者仍心有餘悸,“可惜了大舅,當縣令還沒個兩年。”

聽者邈邈:“這有什麽,隻怪他投錯了胎,要麽姓王,要麽姓陸,這年頭你就算姓個吳,那都差點意思。”

吳玥牽著馬悶在一邊,見周圍的兄弟幾個大有不滿地看著那些人等,兀自冷笑了一聲,悄悄對眾人道:“這麽好的機會,不一起升個官發財?”

幾人聞聲了然,於是帶了幾分不懷好意的笑容,漸漸向剛剛逃出來的一行人圍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