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8章 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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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霆情急, 卻不敢自己做主,隻焦急看向李監:“李監,這……”

崔諒心情不佳, 然而玉璽若未能帶至丞相府,李監也怕受波及, 因此微微歎氣道:“既是大事, 速去速回。”

陳霆通過給皇帝斷食來索取玉璽,身為少府監的陸振也是知道此事。此時陳霆也是情急,見陸振肯出麵, 又是當著李監的麵,有一個公證人, 也就示意戍衛放行。

永寧殿內彌漫著濃厚的藥味,如今大殿內外戒嚴, 煎藥等事一律不讓出門。兩名小內侍蹲在牆角,一人看著爐火, 一人負責看守半開的窗子,一旦起風, 便將窗子關上。

永寧殿舊為保太後居所, 但魏帝身為太子時,亦在此處受經筵講。東南一隅乃是一副立軸翰墨,上書孔聖之言, 筆墨則是出自前丞相陳凝之手,以此賀東朝開學明經。如今物是人非,陳家破敗, 連同陳凝的族人也都變成了事賊從逆的叛黨, 這不免令魏帝心中更加唏噓。

“哎,先丞相何故送孔聖人言與朕。”數月以來, 魏帝的麵容早已不似先前,缺衣少食令顴骨下原本微薄的頰肉更加凹陷,刻縮成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目光也無往日的神采,瑩瑩火光中,隻有如爐上青煙一般虛無模糊之色。“送朕一人聖言,何不送與萬千世人。若人人皆從孔聖之跡,朕又哪能淪落至此。”

楊寧自幼隨魏帝長大,聞得此言初時愕然,隨後也是慨然良久:“江山至此,絕非陛下之過。賀氏禍國,不行臣節,崔諒兵迫,亦是德行有缺。我等屍位素餐,不能護陛下以周全,更是罪該萬死。陛下宜好生保養,等待太子東歸。”

陸振依禮在劉炳的指引下解履入殿,待麵見皇帝時,也不由得驚愕萬分:“未曾想,他們竟苛待陛下至此。”

自崔諒執掌宮禁後,魏帝已有數月未見陸振,然而多多少少也從旁人那裏打聽到陸振任少府監一事,想起先前種種饑餓與不快,不由得悶聲道:“崔逆效仿高賢,陳霆踵跡前人,隻是終究未成靖國公青藍之冰也。”其實這幾日,他對陸振所為通過楊寧也略知一二,思來想去隻覺得自己滿腹牢騷之語沒有意思,遂道,“靖國公來此,可是有事?”

陸振道:“回陛下,前幾日少府監奉送秋裝三套,不知是否合陛下尺寸?”

魏帝覆在綢褥上枯蒼的手微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朕的身量,已不複往日,少府監何至於失察如此呢?”

陸振笑道:“陛下常不肯加餐,想來是怕少府多耗費。隻是來日西府若讓臣為陛下製金縷玉衣,卻不知可省下金玉幾兩?”

王謙此時忽奮起拔劍,怒喝陸振道:“老賊,你竟敢口出逆言。”皇帝入殮著金縷玉衣,前言所透露出的威脅之意,饒是王家與陸家交好,王謙也難以冷眼旁觀。

“臣不過據實而告。”陸振慢慢起身,隻肩抵開王謙的劍鋒,走過時仍斜首垂視,嫌棄鄙視有如厭見梁上落灰,待走到魏帝身前時,慢慢托起魏帝那隻粗糙的手掌,“陛下,臣為陛下重新量衣。”

永寧殿外,李監與陳霆收回探至窗邊的半個身子,相視一笑。“虎露獠牙,今始知矣。”陳霆慨歎搖首,下喬入幽的欷歔,自勉自警的惴惕,皆而有之。

待陸振走出殿門,已約莫一柱香的時間,然而對於曾與皇帝對峙日久陳霆來說,卻如人間一瞬。陸振手奉托盤,將沉重的玉璽舉過額頭,天光下是迥異於暗室迫君的人臣之範。李監腹誹一番,也隻得依樣接過。

陳霆心中仍有存疑,命左右道:“且去查查少府監出殿有無夾帶。”

幾名小侍依命上前,告了一聲得罪,旋即托起陸振的兩臂,另一人則負責察看袍袖以及配飾。“僅有這一張紙。”小侍將翻查結果呈上,陳霆皺了皺眉,似是記錄衣服的尺碼,不過仍收到了自己的袖內,“先帶回去,待查明無誤後,再交與少府監吧。”

陸振點頭表示並無異議,甚至仍提議道:“中貴人是否需要再檢查一遍,或有疏漏啊。”

幾名小侍此時也不願意上趕著去查,這靖國公又不是什麽美嬌娘,方才他們搜身時,一股藥氣苦香,隔著衣服摸一把,也能感受到布料下的瘦骨嶙峋,枯皮皺紋。

陳霆不想再與陸振多做糾纏,便一道與李監折返西邊的丞相府。

待二人走遠後,陸振也便離開,路過王嶠的中書衙署的拐角處時,一個端著茶點的小侍劈頭撞來。小侍慌忙扶起陸振,連連告罪,卻已見陸振身上滿是汙漬,斑斑點點。恰逢王嶠乘轎輦路過,遂玩笑道:“國公何故退任少府,轉遷虎賁騎啊?”

虎賁騎,著斑衣,陸振也是自嘲一笑。王嶠既近衙署,也就下了轎輦:“署衙中尚有備用衣物,還望國公勿嫌鄙陋。”

陸振走出大殿後,魏帝緩緩走至窗邊。窗頁微啟,雨水淋淋,醉眼之處,正是西北天邊。黑雲翻墨,白雨跳珠,那是數年前,自己的異母兄弟曾經征戰的一方天下。

他六歲曾聽聞,西北的風霜飆凜冽,那時他正練字,命人尋來褚碑,後來,他的草、正用筆,皆令筆鋒透過紙背,猶如風刻沙蝕,成功極致。他十三歲曾聽聞,西北之兵精悍,不用馬鞍,亦可騎射從容,那時他跟著楊寧的父親楊宣習武,命侍從將馬鞍取下,摔傷數次之後,終也有得正果。再後來,他已二十歲,父皇要對西北用兵,他主動請纓,然而得來的卻是父皇在朱雀門為元祐送行。

十二衛禁軍禦道開路,行在正中的是父皇的愛子,百姓心目中的英雄,雄姿英發,岸幘迎笑,仿佛征討西北並非刀尖舔血的危險之事,他隻是去圓一個英雄夢。而自己,隻能身披繡著暗紋的青色深衣,戴著微暗的舊銅冠,目含豔羨地站在眾人身後,看著這一切。

現在他已經近五十之壽,西北仿佛還是涼王元祐的西北,但很快亦會成為另一個年輕太子的西北。似乎他一生都未曾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看看那夢中的山河與風月,少時未曾得到的東西,他原以為自己會懷恨在心,可是當他看向西北的天空時,這種感覺卻極為淡漠。

英雄暮年,壯心不已的人從來都不是自己。說來好笑,自己年近三十方才征戰匈奴,方才有了自己的將領,那也不過是封為太子之後,父皇於政治上所下的功夫而已。他從來都不是英雄,又何來英雄暮年之說?他熟悉的是鼎鐺玉石,金塊珠礫,宣室內的宮香,雲靴下的丹墀,子夜斜垂的鬥柄,傾側反複的人心。

他終究關上了窗子,回到案前喝掉剩下的半碗湯藥,那一絲滲入喉底的冰涼,早已與體內冰冷的血液相得益彰。

在一度苦澀與冰冷的夢境中,魏帝仿佛看到了金城的城牆上,亦有一人負手而立,麵容曾與年輕的自己有著三分相像,器宇軒昂,東望長安。

長安已經陷落了。

涼州是北方最後一方無主之地,是他的兒子在即位之前發展北方勢力的最後機會。

“澈兒……”夢境中,魏帝虛弱地呢喃,“不必急著回來。”

秋霜驅雁,秋雨成虹,先前那一場濃雲洶湧,連同大漠朔風劈斬而來,雨下的爽快,去的亦爽快。

秦州分州之議終於在王濟上書的次日搬上了台麵,此次出麵的卻並非陸昭、王濟抑或彭通等世族門戶,反而是寒門出身的魏鈺庭。

議事之日,尚書與中書而省各自雲集,以陸昭為首的中書頭一次在陣仗上沒有輸於尚書台。自杜絕固辭不受與征辟不就的詔令下達後,那些清望舊姓的老人們也紛紛回到了中書省,拿下了僅有的三個中書侍郎中的兩名空缺,另有給事中等職。而最後一個中書侍郎的位置,在元澈的幾番思量下,還是交給了魏鈺庭。

今時早已不同往日,既然這些譽滿關隴的清望人家成為了陸昭的掾屬,那麽魏鈺庭再與這些人並列侍郎,也能共享榮光,至少在資曆上,已經可以與這些人平起平坐。隻是魏鈺庭這數月來並無事功,中書侍郎乃是清貴之職,以此特詔擢升,實在是難以坐穩。所以在魏鈺庭出任中書侍郎之後,元澈便把秦州分州事宜交給了他。

陸昭雖為中書,但秦州分州涉及陸歸,算是半個家事,須得有人替陸家出麵。此事成則得望,不成則立威。對於以寒門見幸的魏鈺庭來說,永遠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魏鈺庭早已提前抵達議事的殿宇,在偏殿等候時,把準備的說辭與思路疏理了幾遍。這一場議事對於他來說格外重要,可以說是以中書侍郎的身份來行中書事,日後是否可以進望令、監,此次議事便是一錘定音。

行禮後,眾人依次序列坐,魏鈺庭慢慢展開手中的帛書,餘光越過繁紋繡采裝裱,最終落在了時服素袍的中書令身上。院外,一滴雨水跌落於盤盤而纏的蛛絲之上,這是寒門對於門閥深網最深的一次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