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9章 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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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目光掃向下列百官, 今日千石以上、中樞兩台、州刺史別駕悉數赴班。他明白此次分州之議會觸及幾乎整個西北的利益,對於自己來講,此次的結果並沒有那麽重要, 反而是在分州過程中各方的反應與表現出對未來的訴求,才是他需要關注的地方。

對於陸昭來說, 也同樣需要這件事付與庭議以作討論。誠然, 她已是涼州與益州世族所承認的魁首,但是以陸家的實力底蘊,仍不足以製霸整個西北。實力不具而強求獨斷, 在熄滅盟友的尊嚴與存在感的同時,亦是將其劃向對立之地, 半分好處也無。其實從另一角度來看,陸昭認為這是一種對自家的製約, 在借助強勁之力而崛起的同時,也終會為這股力量所束縛。

而分州之議要討論的並非分與不分那樣簡單, 討論內容至少要分有無、大小、界定三方麵。因此議事日期暫定為兩日,且為免議程過長, 中間還會稍事休息。在數日前, 陸昭也以為避免庭議太過冗長紛雜為由,免去了各太守入台。隻不過陸昭還有更為難以道明的理由,州與郡的沿革劃分本就曖昧。如果魏鈺庭執意引經據典, 未免太過敏感,不如化繁為簡,也無需引起世族更多的內耗。

魏鈺庭既列在前排, 立於太子左側, 此時卻沒有立刻發議,而是笑容和煦看向陸昭道:“此事涉及中書家事, 不知中書是否需要回避?”

陸昭卻微微一笑擺手道:“世人皆有私心,孔孟也概莫能外,我又何必為公近偽?居山川之遠,雖可以避物議,卻又何嚐不是忝居高位。既不受分毫之賞,亦不擔寸絲之責,此非為政之道。”

魏鈺庭想要把她從此次議事中剔除,那是門都沒有。分州看似是整個涼州利益最終推向的一個結果,但是在分州的細節上也會涉及各方未來的發展。即便陸家現在是西北世族的領袖,但是在本土利益問題上,也隻能自家人為自家人說話。一旦自己為避物議、保清名而離開,那麽西北世族自成一片散沙,在隨後的細枝末節中互相攻伐,進而被魏鈺庭與太子利用,分化瓦解。

元澈強忍住笑,他第一次聽人能把舉事不避親背後的大道理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然而反過來想,若陸昭真甩手不參與了,那麽後續會往哪個結果發展,他根本無從預判。甚至如果陸昭憤而離開行台,投奔安定的陸歸,那麽整個西北世族在行台便無秩序約束,屆時還不知會引起怎樣的動**。因此他靜靜地看向魏鈺庭,道:“無妨。”

魏鈺庭會意頷首,停頓片刻後,朗聲開題發議:“天下九州之論,始出《禹貢》。至兩漢之際,州屬仍為監察區域,並無行政之權,是以郡守雖為兩千石,而刺史卻為六百石。因此,單獨立州,亦或是僅立郡,使車騎將軍或兼掌數郡,或任職刺史,種種方向,臣以為借可商榷。”

聽至此處,陸昭微微抬首,寒湛的目光如轟然而迫的冰山,在一片深邃與冰冷中,映照出了新任侍郎鋒利的攻勢與濃濃的惡意。

魏鈺庭此言,並沒有在是否立州上做文章,而是很聰明地在默認可能立州的前提下,試圖在立州方式上撕破一個口子——既然刺史郡守均為兩千石,那麽又何妨讓陸歸僅領監察之職,而讓諸郡直轄於朝廷呢?

州的行政概念,乃是漢武帝時期才有。漢武廣開三邊,擴展疆域,新增二十餘郡,致使朝廷直轄郡有百數之多。因此漢武帝設立十四部監察,京畿由司隸校尉部統轄,其餘郡國則分屬十三刺史部,至此,州刺史一職登上曆史台麵。以六百石監察兩千石,這種以小官監察大官的製度頗為有效,郡太守大多能夠恪盡職守,奉公守法。這雖然是製度上的勝利,但也透露了極重的統治者對行政僅控製在二級分層的集權欲望。

此言一出,受威脅的自然是刺史們。如今若秦州分州施行這種朝廷直轄郡、郡直轄縣的二級統治法,那麽自己的地位便是與郡守平起平坐甚至還要不如。至於本土話語權,那就更岌岌可危了。然而這種威脅卻非來自於寒門與皇權,卻是來自於原本居於自己麾下的那些郡守們。譬如彭通,若秦州施行此議,隻怕他離開行台之後頭一件事,便要在隴西天水兩郡動手,削弱祝雍、劉莊二人的力量。

魏鈺庭這一提議可謂陰狠,由此便可挑起世族內部的鬥爭。而太子所轄的金城郡,目前看來就是在為這種二級統治架構打了個樣子,現下金城基本維持穩定,魏鈺庭此時提出這個議案,可以說是水到渠成。不過魏鈺庭也是深恨,若是能讓諸位郡守列坐於此,場麵便對自己更加有利。隻是陸昭到底防到了這一手,免去太守入台,不然此時場麵不知有多精彩。

魏鈺庭言畢後,彭通、王濟與王謐等人都是深恨,目光灼灼望向了他。王謐腦海中飛速思考,試圖引經據典,打敗這一番言論。王濟則對身後一眾僚屬暗暗使眼色,雖然益州毗鄰邊境,對於此議尚可無視,但是這些關隴世族卻要好好想想這一番唇亡齒寒的道理。彭通在地方任職日久,試圖援引地方案例,以期闡述刺史行政的諸多好處。

王謐先得辭令,也就率先發言:“兩漢之中,刺史的地位也有所反複,雖有時六百石,也有時兩千石。西漢兩度易名刺史為州牧,乃是用《尚書·堯典》,此為正論。之後東漢雖有沿革,最終也是歸於兩千石以終,刺史一職,貴同九卿,實非郡守可比。”

王謐言落,便有寒門執政者立刻站出反駁:“王莽新朝,三國並起,刺史數次改名為州牧,雖是權柄下移,然而豈非神州崩裂之肇始?”

魏鈺庭終究沉穩些,神州崩裂之肇始,這個打擊麵實在是太大,無異於將在列與為在列的各州刺史一概論為篡權謀逆劉焉、公孫瓚、袁術之流。因此他連忙站出作以補充道:“如今北涼州、益州、荊州等地乃是邊境,事從權宜,效州牧故事並無不可。如今秦州乃是良治,既如此,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又何妨人主自為之?”

彭通此時已將援例疏理好,也就見縫插針道:“雖不妨人主自為之,但仍有個例,仍需考量。車騎將軍治安言明,前任王太守撫民有方,至此秦州可稱良治,然而良治與良治亦有不同。如今南人北渡,北胡南下,安定已非中原舊人居所。其控扼河水,四塞羌胡,因此雜居、僑居者頗多。自前朝以降,以僑而立郡立州不乏少數,致使本土居民與僑民安分自處,方有大安。車騎將軍身為皇戚,曾統禦羌胡部眾、北人部眾,又兼具南人背景。若有如此人望,如此能力,上不得親力為政之實,隻怕秦州即便得立,也不免損失人望,流失人才啊。”

所謂僑州郡縣乃是自晉朝而始。西晉永嘉之亂後一百五十年間,自河水中下遊起,北人大量南遷至淮北,甚至過江而居,其人口已有九十萬之眾。除了平民百姓,其中有大量的宗族部曲集體遷徙,東晉司馬睿與一同過江執政的王導等人為了安撫這些僑民流民,以及爭取僑居世族的政治支持,變設立新的州郡縣的行政區劃,並以原住地為新政區來命名。

如今南人北渡的情況雖然不似前朝之盛,但是由於安定在涼王入侵前受過深層的清洗,此時南人與羌胡占據的比例仍然頗重。如果單論安定人心與政治吸納來考量,陸歸執政秦州可以說是最好的選擇。

王濟聞言也立刻稱是:“強分涼州單立秦州,已是分割廣袤舊土而成狹小之地。體量怎能與漢末之劉焉、袁術、袁紹等相較。即便是有其土地,有其人民,有其財富,又有其甲兵,實在不足以割據一方而成王事。況且車騎將軍勳爵顯貴,卻單督一小州,落在天下人眼中,也未必稱善。”

王濟言罷,寒門出身的張沐立刻站了出來:“尚書令此言可是要行報功酬庸之舉麽?”所謂報功酬庸乃是劉宋之後南北兩地常用的封賞手段,既是朝廷財力薄弱,於是以分州來獎賞有功將領。“尚書令此言看似有理,實則難立。分州本為地方利益之考量,怎可因人事而分?如此為之致使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戶之民,空張郡目,實乃朝廷弊病,尚書緣何不查?”

然而未等王濟回答,張沐便繼續發難道:“秦涼分州,乃為民生。謹按《安定郡圖經》境界,原涼州土界遐遠,因此,令尉難治,窮詰奸凶。督郵追案,十日乃到。逮捕證驗,文書詰訊,即從春至冬,不能究訖。太守行桑農不到四縣,刺史行部不到十縣,致使涼州疲敝,地方豪強各自為政。如今涼州三分,使廣袤之地各有所治。而北涼州與南涼州、秦州上下殊俗,情性不同,自然也要再度分劃。此舉非是為車騎將軍一人而為之,乃是為西北萬民而為之!”

王濟曾任益州刺史,中樞、地方俱有履曆,麵對一個小輩寒門如此正義凜然的回答,笑容中不乏嘲諷。他倒是不相信這個綠衣小官能有怎樣的見解,即便有所見解,以他的資曆也可以尋找出各種破綻來擊敗對方,因此引誘性地問道:“你既言此,必有大計,又何妨教我等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