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誓言
冬風如鐵, 鼓入袖中,削開了裏麵的棉絮與羊絨,即便是身著裘服, 亦覺有刻骨之寒。漆黑的天幕下,木質地板上吱吱呀呀的腳步聲穿過前堂的屏風、庭院的白梅、回廊的雕畫。院中有夜梟啼, 似是聞得召喚, 崔敬忽然抬起頭,細細聽著有如嗚咽的叫聲。最終腳步聲再次響起,與內室的珠簾合映, 化作一片靜謐。
居室內,侍婢已奉上茶點, 正坐於主人位的乃是薛琬。崔諒入都後,薛琬仍任大長秋, 他也是為數不多可以居住在自己宅邸的官員之一。然而即便如此,由於薛家仍擔任著運輸糧草的重任, 崔諒也派重兵入駐薛琬的府邸,監察與扣質之意兼具。
崔敬此次前來仍為催促糧草。雖然陳霆的弟弟陳震已返回荊州運籌糧草一事, 但是荊州送往長安多走武關, 這條陸路與山路構成的糧道實在太過靡費。他不得不倚仗薛琬這一條補給線。
如今王子卿等人從洛陽出發西進,渤海王元洸提前駐紮於河水畔的金墉城,將河東送輸長安這條水道完全控扼住了。如今渤海王麾下實力派是以河東豪族薛氏為主, 而王叡雖然為國相,但是帶兵不多,實力上與本土派無法抗衡。此外, 崔氏族人在渤海王處也有所滲透, 隻不過此次沒有隨行。
這一行人一路浩浩****開向函穀關,打的是“勤王”的旗號, 但這個旗號卻頗為曖昧。如果以長安的崔諒的角度來看,元丕、陸歸等人未受詔或矯詔南下攻打長安,本質上與崔諒當年殺入長安無異,那麽渤海王自然能以澆滅這股力量為由,打出勤王的口號。但如果這一批人都是衝著長安來的,那麽情況不可謂不危急。
崔敬此次前來除了催促糧草之外,也是想經由此事探一探薛家是否有異動。
薛琬夜間聽聞城東城北俱有攻城的聲音,不過片刻,崔敬便攜親衛到達府邸,致使府上多騷亂。薛琬也曾目睹崔諒進京那一日,城郭內外諸多亂象,世家門庭鮮血橫流,心中到底難以淡然,遂請求道:“久仰崔小將軍治軍嚴明,小將軍帶兵進駐我家,我等幸得庇護,隻是妻子抱恙,還望能得寬容善待。”
崔敬道:“大長秋勿憂,如今城北城東雖有亂象,但實在不足為道,我等進駐也是為防止萬一,護得大長秋一家人周全,絕不會侵擾尊夫人。隻是如今城中糧草有些吃緊,不知河東糧道可否通暢?”
薛琬聽明白來意也道:“冬季河水枯涸,大船難走,或有延誤,還請崔小將軍見諒。”
崔敬自小跟隨父親長大,軍中三教九流頗多,他也非一味良善模樣,舉止言談間亦不乏凶惡。因此他父親才令他拜入中書監王嶠門下,學習禮儀文學,如今脾氣也是收斂了許多。然而在荊州時,他也沒少和這些豪族打交道,自然知曉這些人究竟打著什麽樣的算盤。
所謂冬季河水枯涸在外行人眼中是個理由,但是在他們這些為將多年的眼中卻是最拙劣的借口。河水入長安的水道上必經三門峽,中有天門、人門、鬼門三處礁島。隻有在水位低的冬季,這些暗藏在水中的礁石才會浮出水麵。因此從東邊入長安的糧船在多在冬季枯水期行駛入關。
如果還任由薛琬這樣曖昧不清地含糊過去,照這個事態發展,元丕大軍都不用圍困長安,隻要買通了薛家的糧道,就可以直接把自己這幫荊州軍餓死在這裏。薛琬現在還在自己麵前支應,但一旦時機合適,便會回頭再去和元丕那幫人談價格。
崔敬也頗為禮貌地笑了笑:“既然大長秋這麽說,我等也不好再叨擾,一會兒便讓兵士在長安各家自取自籌。”
去長安各家自取自籌說白了就是把大戶家的糧明著搶。誠然這些大戶人家會對荊州軍不喜,但是這筆賬必然會算在他的頭上。而這些城裏的大戶人家哪個不是皇親國戚,世兩千石。薛琬臉色旋即一變,強笑道:“崔小將軍這又是何苦,糧草之事應是我家分內,若崔小將軍急要,我再寫信督促便是。”
說話間,外麵響起了略顯急促的敲門聲。守衛不便打擾屋內二人談話,隻貼著門道:“小將軍,中書監王嶠在外麵求見小將軍,說有要事稟報。”
“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崔敬皺了皺眉,而後對薛琬和顏悅色道,“既如此,大長秋這裏晚輩也就不再叨擾了。”
薛琬此時連忙滿麵堆笑,起身道:“小將軍哪裏的話,我親自送小將軍。”
幾人行至門口,果然王嶠領部分戍衛等候在薛府的大門前。王嶠來得匆忙,雖然冬日卻也汗如雨下,先與崔敬、薛琬二人見禮,而後道:“北鎮軍凶猛,崔丞相出戰負傷,如今尚無大礙。”
“父親負傷了?”崔敬聞言情急問道。
王嶠連忙安撫:“不過流矢擦傷,隻是為求穩妥,還請崔小將軍暫時據守城東,若有非常之時,還需崔小將軍壓服眾將啊。”
崔敬點頭喃喃說著明白,隨後匆忙向薛琬告別。
薛琬望著遠去的一行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待回到內室,方吩咐左右道:“勞伯,換衣服,隨我入宮。對了,昌盛兒,那個常來我們家討飯的小孩子,姓楊,明天黎明時分若來,多給他些銀錢米糧,囑咐他這些日子老實呆著別亂跑。”
“是。”兩人異口同聲地應著。
待昌盛兒下去後,勞伯這才問道:“主人這半夜進宮,可是有事?”
“立功。翻身。”薛琬笑著,語氣間頗為輕描淡寫。前線大營沒有嫡係是不穩妥,但是皇宮這麽重要的地方沒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嫡係來執掌,則會在許多二選一的時刻讓關鍵崗位產生巨大的動搖。王嶠沉浮宦海多年,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時候把崔敬支出皇城,打的是什麽主意他可清楚得很。
陸昭等人從水中上岸,早已被凍得麻木,所幸一行人奮力遊著,中途不曾停歇,身體裏反倒是熱的。陸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幹燥衣物,讓眾人分批去換。陸昭去換衣服的時候,眾人已基本準備完畢。
路敏走到吳玥身邊,笑著道:“吳大哥,我看這陸中書頗有人主之資。”
吳玥皺了皺眉:“什麽人主之資?”
路敏道:“你看,陸中書在冷得要死的河水裏遊那麽半天都沒事,說明她身體好。大哥不是常說身體好乃人主之根本,決定一生功業?”
吳玥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壽命是決定一個人的功業,但也分人分性格。給慕容垂添上,那就是老小子的複國之功,千秋萬代的大功業。給漢武帝,那就差點意思,漢朝快給那位老不死的燒幹了,兒子媳婦都死了,要是早死幾年就正合適。要是給了司馬懿那種人,神州崩塌,有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勞,可要是早死個十幾年,死後評價說不定可以和諸葛武侯打一打。她現在算不得人主,不過是個聰明些的外戚罷了。”
此時陸衝走了過來:“你們在說我阿妹什麽壞話?”
吳玥連忙擺手:“無事,無事。”
片刻後,陸昭換好衣服作男子打扮,從樹林中走出。馮諫已拿出準備好的酒壇,摔瓦取酒,分與眾人。
陸昭取酒對眾人道:“今日行險入宮,所侍不過兩百精銳,明朝旭日東升,得見光者不知幾人,還望諸位思量清楚。願與我共生死者,今夜共飲此盞。”
馮諫自不必說,為了自家太子自當舍命赴死。陸衝與原吳國眾將亦壯言道:“願與少主共生死!”
吳玥則冷眼目視著陸昭,默契的從屬與絕對的忠誠相去甚遠,更談不上為某個人的理想而送命。說實話,他在逍遙園裏被餓的那些天也知道有人在搞什麽名堂,如今看來最有可能的便是有宮室監之任的陸家。而自己身為太尉之子,又憑什麽要給一個素無交集的勢力賣命。
陸昭見吳玥默不作聲,笑著將撐酒的瓦片遞給陸衝,隨後右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左手緊握,橫生生剌了下去。她手臂微微側展,鮮紅溫熱的血液順著銀白色的刀刃與細指流了下來,滴入了酒中。她明白如果不能在此說服所有的人,那麽即便吳玥等人不參加,也會讓其他人各懷心思,怯戰不前。
“吳副尉先前鄙夷司馬宣王,吾亦深以為然。”陸昭豎起匕首,刃指天心道,“司馬懿指洛水發誓,乃是用我華夏千百年來的法則獲取勝利。司馬懿之勝,並非其智勝、非其德勝,而是他利用了無數忠肝義膽之士的鮮血與承諾換來永恒的信譽。忠信崩塌百年,今日吾願重新執此二者,極盡此生,謹奉諸位,生死與共,不負諸君。”
眾人訝然,默然。吳玥慢慢走向前,從陸昭手中接過那支匕首,亦以同樣的方式取血灑酒,而後道:“飲罷此盞,自當生死與共,不負諸君。”